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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淡泊

    雅集第二日的来客比第一天少了一些,这也在丁泊明的预料之中,毕竟大多数来客只是出于礼节或是在文化圈里保持与其他人的关联。

    对他来说也是好事,第一日他作为主人需要照应每一位客人,而此后的几天他便可以专注于同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人打交道。能够五年就做到郎中的地位固然有他自己的勤奋和天资,也少不了许多前辈和朋友的提携,这些人是他的贵人,是他一步步高升的阶梯。

    在这所有的贵人里,内阁阁首杜文里对他是如同再造的恩公,因而当得到他到来的消息时丁泊明毅然丢下所有事物前去迎接。

    虽已须发尽白,可一身常服的杜文里仍然精神矍铄,身姿仪态甚至比丁泊明这样的年轻人看上去还要健康壮硕。

    东华内阁最初由三高官官及六部尚书组成,后因三省皆为虚衔而六部尚书时有空缺,各部作为主官的尚书与侍郎皆可入阁。在国王出奔王座虚悬的空位期,内阁便推举成员中最具有影响力和实权的长者担任内阁阁首,直到阁首致仕或离世后才会推举另一个新的阁首,东华朝廷便用这种奇妙的形式在没有国王的情况下延续了几十年。

    杜文里是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成为阁首的,执掌吏部二十多年来早已堪称门生遍东华,即便政见不同的官吏对他也是又敬又服。

    敬他是因为他出身布衣以科举入仕,从基层官吏开始兢兢业业几十年才做到了今天的地位。

    服他是因为身居掌管天下吏治的要职却不以朋党相结,无论政见异同、行事清浊,但凡才能与德行足以胜任便都可得到举用——他也因此成为了丁泊明的伯乐。

    面对宛如师长一般的杜文里,即便已学会了油滑的丁泊明也会带着天然而纯粹的尊敬。

    如果以家族作为比喻的话,杜文里像是家族里的父亲,而丁泊明就像是最为聪明却也最会惹事的孩子。

    五年时间从科举榜眼做到工部司郎中,甚至八年就有机会染指工部侍郎,对他才能的认可是一方面,杜文里内心中也承认对这个年轻人有所偏爱。他已经六十八岁了,按照七十致仕的传统过不了两年他就应该告老还乡把朝堂交给新人,然而如今内阁中大多都是他同辈之人,即便他与这些老人们相处更久也认为他们更加可靠,但他知道年轻人的精力是他们比不了的,他急需提拔一群可靠的年轻人来稳住局面。

    在这些年维新派和光复派蠢蠢欲动之后,他的这个希望便变得越发迫切起来。那两派激进的理论吸引了不少民众和年轻人,虽然他在自己职权范围内不让那些两派的铁杆支持者身居高位,但他无法阻止在朝廷上产生同情这两派理念的人出现。他需要一个年富力强的人作为秩序派的旗帜去遏制不断蔓延的反对势力。

    丁泊明是很符合他要求的人,很快就学会了官场的规则,并且乐于维持东华国现状;充满战斗力却缺乏想象力,这正是杜文里所渴望的——他理想中的东华不需要杰出而有想法的理想家,东华需要的是踏踏实实做事情的平庸的天才。

    可做事风格太过另辟蹊径甚至投机取巧是杜文里对这个年轻人不满的地方。

    丁泊明八面玲珑爱结交各派人士,对他来说只要能带来好处便可以和任何人做人情交易,根据杜文里的经验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且不说清廉问题会被御史台的人盯上,很久以前杜文里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讨好所有人,当有一日丁泊明结交的不同利益团体发生不可调和的纠纷之时他也会引火上身——站队所有人比不站队任何人更危险。

    他像父亲一样训诫丁泊明,而即便当着东华众多名流的面丁泊明也一句话都不敢顶撞——也不必顶撞,让众人看到才好,能得到杜文里当面训诫是众多东华官员想求都求不到的,阁首从不会亲自训示自己并不看好的人。

    “雅集过后几日便是重阳,”在训诫之后杜文里突然话锋一转,而丁泊明马上明白了这是这位老前辈的指点,“年过花甲的官员都会休息一日,你可以去拜会内阁里的几个老臣……我与他们说过了,你是我们这边的人,他们会见你的。”

    听到这番话的丁泊明简直欣喜若狂,他知道背后的意思,他已经被秩序派的元老们所接纳;即便这还并不意味着他能稳坐工部侍郎之位,但他未来的道路已经铺平。

    东华国秘书省的所在之地在溦京城东北的钟山脚下,它在东华朝廷里的地位就像它在溦京城中的位置一样边缘。

    秘书省少监梅友山对此倒不以为意,他本就是个喜欢清静的人,这偏远之地极少有人来打扰;何况秘书省保管着国家文书以及历朝历代收藏的书籍竹简,若是置身于闹事房屋林立、灯火辉煌之处,万一遇上火灾那将造成永远不可挽回的损失。

    他比丁泊明稍长一些,可脸上却写着少年书生常见的意气,因为秘书省不怎么需要见人所以他无论衣着还是面容都显得不修边幅。

    当下属汇报有客人拜访时他摘下了右眼的单片眼镜——几年前开始他看东西越发不清晰,多亏了他属下的女官送给了他这舶来货,让他觉得维新派这群人偶尔也会干点好事情,这也是他不阻止自己的下属同维新派的人往来的原因。

    即便位置偏远,过去做监察御史的时候林秋离每次回京述职也都会抽空见一见这位同科状元;后来在京城待得久了便更是经常拜访。

    她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梅友山的选择——进士科状元、制科三等,几百年以来的从未有过的做题家,却心甘情愿的在秘书省做个图书馆的负责人。即便秘书省少监官位不低却并非实权部门,无论俸禄还是权力都远不如掌握实权的丁泊明。

    林秋离过去常对梅友山说如果当初她有他那样的成绩早就选京师一个肥差干了;对此梅友山不过一笑了之。

    但这两年林秋离却极少再对梅友山这么说——她和她的同僚不知送了多少身居肥差的官员上了刑场,其中也不乏同科进士。

    秘书省不会准备接待客人的经费或物资,但梅友山总是为秋离准备好她喜欢的芡实糕。没有好茶叶只能用他自己喝的茶招待客人,好在钟山脚下不缺山泉水,好水也能弥补一下没有好茶的遗憾。

    秋离面对友山的时候举止颇为随意,两人席地而坐时她毫不避讳的分开腿坐着,见她坐下来的时候友山苦笑着摇了摇头,就连一旁的女官们也忍俊不禁。

    “昨天刚去了泊明那儿,他这次搞得可真热闹,”秋离就像回家讲述见闻的旅人一样,“我俩还说起你呢,没见到你他有点遗憾……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按照丁泊明的说法,梅友山是因为“公务繁忙”而没有去的。

    可是她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这个鬼部门根本不可能“公务繁忙”,那不过是他不想去找的借口吧。

    “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勾稽人际关系上了,”梅友山说道,“科举那年他的文章写的真是太漂亮了,我觉得当时状元给他都没问题,可是现在……哎,你还见他提笔写过公文以外的东西么?”

    “我们不可能总是做学问。”秋离试图为泊明辩解,她也是个已经不再提笔写文章的人了,“光靠做学问、写文章可帮不了东华……啊,我不是冒犯你的意思。”

    友山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你说得对,不过我是靠做学问做到今天这个位子的,也只打算继续做学问做下去。”

    她早知道他是个书呆子了,可书呆子总会为她准备她爱吃的芡实糕,这样看来其实他也没那么呆。

    偶尔有年纪小的女官路过,她会宠溺的分一块芡实糕给这些孩子。

    由于清闲而且没有什么爬到权力中心的机会,愿意来秘书省的人很少,倒也把机会留给了那些不愿意待字闺中又进不了只有男子能进的太学院的女孩们;秘书省有许多十来岁的小女孩,他们既是这里的基层官吏也是在这里读书的学童,一边工作一边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像林秋离一样通过科举取得立身的机会。

    “她们很喜欢你。”梅友山告诉秋离,“你是她们想要变成的模样。”

    “我的模样有什么好的,你可是状元啊……我连进士都算不上。”

    在闲暇的时候友山会指导下属们的功课,有时一些年纪小的女孩贪玩不想念书的时候他还会用“不念书只能回家嫁人”来威胁她们,于是总有十一二岁的女官在秘书省里边哭边读书。

    “身边这么多聪明还好看的妹妹你居然还独身到今天?”秋离揶揄道,“你不如把名字改了,叫梅妻书吧。”

    “呵,以山为友,以书为妻,倒也不坏。”

    “说真的……你独身不是因为生理方面有什么困难吗?我认识个老郎中据说很擅长……”

    “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下次没有芡实糕吃了。”梅友山面不改色的说道。

    “对不起梅老师我闭嘴。”林秋离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唯独在友山面前她才会那么自在和放肆。若说在丁泊明身上可以看到一个大臣的成长,那么在梅友山这里她好像能够回到当年那个充满无知和梦想的自己,除了在乡下的家人外梅友山是她唯一敢开黄腔的人。

    “可你呢,不也一样独身至今么?我可听说就连御史中丞舒大人都想为你说亲了。”梅友山斟茶道。

    御史大夫空缺了几十年,御史中丞舒光便是御史台的实际领导者,也就是林秋离的顶头上司。

    “这你都知道,哎,算啦,舒大人虽是好心……可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念书只能回家嫁人,书念的多了只想嫁给天下苍生。虽然他说那是个良男子,可我还是别耽误人家了。”

    友山笑了笑将茶盏放到了秋离面前,她也叩手致谢。

    她此时不知道,舒光口中的那位“良男子”正坐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