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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双头

    常年往来于本土与海外,与风浪和海盗斗智斗勇的罗挽之自然不惧怕这种场面,即便自己这边只有三个人,可他也料想唐璧不敢当着这么多东华名流公然动手。他那泰然自若的状态倒让兴师动众的唐璧有些尴尬。

    打破对峙的是今次雅集的主人丁泊明。

    “罗提督与唐老板赏光来此也是给了丁某人面子,何不进来温酒一叙呢?”

    几年为官的经历让他懂得了即便对于地位在自己之下的人也要礼数周到的道理,何况面前这两人实际的力量与影响远比表面上大。

    威震东海的提督罗挽之不常出现在溦京,他的他的舰队平日里巡逻于东华本土和东方的海外领土之间为往来的商船护航。东海之上无论是做远洋贸易的商人、近海捕鱼的渔民,甚至大部分海盗都对这位不败的提督多有敬畏。与海运和海外行省之间的关联使得他理所当然成为了东华海外领土利益的捍卫者,他也是东华维新派的头面人物。

    唐璧则是溦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商人,早年靠继承自父祖的谷物和烈酒贸易赚到了钱,随后便将产业遍及各类生活必需品上,有人说任何人只要在溦京待上十二个时辰,唐璧都能从那人身上赚到钱。资助文学和艺术、热心慈善、创办义塾,他用钱给自己买了个好名声,也让他成为了光复派里被推上前台的人。

    光复派与维新派虽然吸引了朝廷里不少人,但朝廷毕竟还是秩序派掌权,即便有些官员同情光复派或是维新派的观点,却不敢出头做任何一个派系的头领,故而公开替两派站台的不是民间人士就是像罗挽之这种游走在权力核心之外的武将。

    更重要的是对于那些身居高位之人来说即便没有派系支持他们仍可居庙堂之高,即便派系倒下他们也不会倒下,没必要把自己的仕途和一个派系绑在一起,反倒是只有中下层官吏才需要派系力量的支持。

    “未获邀请冒昧前来,还望丁侍郎不要怪罪,”罗挽之谢罪道,虽说丁泊明还不是“侍郎”但他无意不解风情地纠正这个马屁,“不过是难得回到京师,听闻正巧有一雅集盛事,怀着好奇想来看看罢了。”

    “提督哪里的话,如果知道提督在京,自然是会邀请提督的。”丁泊明顺着罗挽之的话往下说着,这不过是给彼此一个面子的说辞。

    这次雅集邀请的人有来自光复派和维新派的不假,但他可没打算邀请任何两派中的实力人物。本就手脚不太干净的光复派暂且不论,最近两年就连维新派都开始煽动民众、豢养打手,溦京府尹每个月都能接到两派互殴的案子;若是真的把面前这两尊大佛和他们带来的下属迎接进来,这园子还不得被他们给拆了。

    可两边人都已登门造访,丁泊明能做的也只是安抚。

    “平素便听说唐老板也是风雅之人,只是唐老板家大业大商务繁忙,不似这些闲散文人不便相邀,还希望唐老板别放在心上。”

    这话言不由衷,一个商人的家业再大,放在司郎中这样的实权官员面前也算不得什么。丁泊明之所以客客气气并非因为害怕得罪一个商人,而是害怕得罪他背后那些光复派的大人物,据他所知当今礼部尚书就是个近乎公开的光复派。

    即便比罗挽之年轻了十岁,唐璧的声音却有着超出年龄的低哑和深沉,这让他这个合法商人看上去更深不可测。

    “丁大人过誉了,鄙人不过附庸风雅而已,自知登不上这大雅之堂。只是有不少参加雅集的名流与鄙人有些交情,平日里难得一见,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见见朋友们罢了。”

    丁泊明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含义:唐璧知道当官的看不起他这个商人,他并没有正面回击,只不过是不经意的宣示了一下他在东华文人中的影响力。

    年轻的郎中不理解这两人来此的目的,是要示威吗?捣乱吗?东华雅集虽然确能提高名望,可这种文名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这二人在各自派系中都是务实之人,没有道理做无价值的挑衅。

    “若是二位有意,不如随我一同入园吧。”丁泊明也不再去计较那两人的目的,他只想平息面前这剑拔弩张的事端——东华大半文人都在场,自己可不能留下压不住局势的印象。

    “有我家家丁看护着,之后我也会派人送二位回府,还请二位也让带来的人散去吧!”

    丁泊明不担心这两个派系领袖控制不住情绪,但是却担心他们带来的手下人在雅集上因为动武。除开两派在理念方面的矛盾不谈,双方在许多利益上也针锋相对:维新派掌握远洋贸易而光复派掌控着围绕溦京的内河贸易,为了挤压海外货物的销路,光复派控制的内河码头时常对海外货物多加刁难,二人带来的海员和码头脚夫平日里本已积压了不少私怨。

    唐璧给带来的人使了个颜色,众人领会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而罗挽之带来的两个海员也随即离开了东园。

    两位新客人与园子里其他的来宾格格不入,可是人们看到他俩时候的表情却很有意思。

    几个曾身居高位或是有持身清正之名的文人在见到唐璧时赶忙低下了头,这一幕没有逃过御史林秋离的眼睛,她以袖抚脸试图掩饰自己的笑容,暗地里记下了那几个文人的名字——他们的反应若不是出于对光复派的厌恶,就是曾受到了光复派的资助却不想让人知道。

    鸿胪寺几个正在讨论一本异邦诗集的女官在看到罗挽之到来时热情的挥手招呼,罗挽之也并不避嫌地予以回应。他虽然自己字都认不全但每到海外总会带些当地书稿交给掌管外务的鸿胪寺,这也让鸿胪寺成为了倾向光复派的礼部中唯一一个倾向维新派的部门。

    两个派系领袖在东道主的见证下一同饮了一杯热酒,许下了当天不起冲突的承诺;随后两人就像是迫不及待想远离对方似的散去。

    当罗挽之来到了钦天监和司星身边的时候,钦天监的官吏们纷纷热情地把罗挽之介绍给了司星。由于在海洋之上没有路标时常需要靠星象来判断所在,因此航海同天文总是紧密相连,在不再需要通过星象占卜之后,东华发达的航海业也是钦天监仍旧被保留至今的原因。

    罗挽之便和钦天监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钦天监里这些满脑子都是星星的人对于权力的暗潮汹涌毫无兴趣,派系、权力、财富、名望……这些在永恒的星辰面前一文不值,他们同罗挽之交好并非因为他的地位,而是作为航海家的罗挽之可以验证他们观测的结果,先前说的证实大地是球体的假说也需要罗挽之帮忙带领舰队出航才行。

    面前这个穿着鳄鱼皮的男人身上缺乏这个年龄本应有的成熟稳重,他热爱冒险,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对于钦天监给出的假说他比提出者更急切的想要出海验证。在别人眼中,他是海军提督、是海外领土的保护者、是维新派的领袖;但他自己的心里,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航海家,一个冒险者。

    鹭雅走到司星的身边,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了大夏王畿所在的关中产出的碧玉作为礼物赠与罗挽之,比起她那个下属她对人情往来更熟悉一些,对于这样富有影响力和才能但又处于东华官场边缘地带的人物,保持一定交往绝不会是坏事。

    在见到鹭雅之时罗挽之觉眼前一亮,东华文坛中有名的女子他大多认识,她们多带些东华文人常有的酸腐气,可眼前这女孩举手投足之间皆有飒然侠气,又见她与司星年龄相仿,起初猜测她是司星的妻室;可又亲手赠玉,如此亲昵举动却又不像是人妻所为。

    而当司星解释那是陪同他来的上司时挽之才放下心来,虽然他生性奔放、在追求女人方面和追求冒险一样热衷,可有夫之妇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关中的玉石闻名于世,东华在打通了东海航道之后也没有找到更好的玉产地,这也让玉石成为了极显身份的饰品;回赠的礼物自然也不能丢了他这个东华提督的面子,他从自己的头上解下了一根珊瑚发簪,正想亲手为鹭雅戴上时却出于海上男儿的生存本能注意到了盯着自己的一丝目光。

    那并非来源于二人身边的司星——他对于鹭雅似乎真的只是下属对上级的关系,见二人互换礼品也毫不生气。

    那目光来自于不远处的林秋离——她原本还在和身边人交谈,此刻已凝视着罗挽之所在之处。

    军人、维新派领袖、海外贸易庇护者……这些特殊的身份让他在刚一进入东园时便引起了秋离的警惕,在御史台的眼皮子底下和外国人有过于亲密的交往不是好事。

    “啧,御史台这群人从来不解风情。”罗挽之说着,把发簪递给了鹭雅,而后向秋离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的清白。

    在维新派与光复派的党争之中御史台保持着中立,秩序派将御史台视作天然的盟友,二者都渴望维持现状,但是他们的宗旨又各有区别:秩序派希望压制住另外两派的影响力和实力,御史台则只希望那两派克制自己不要采取激进的、颠覆性的手段。

    林秋离虽然发自内心的看不起这两派的流氓作风,但为了维持脆弱的平衡她愿意同这两派打交道,至少这两派的首脑稍稍讲些道理,在节制各自派系方面仍需要他们协助。

    因此当唐璧向她款款走来敬茶时,她也礼貌的举起了茶杯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