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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雅集

    在溦京城外东郊有一园林,百余年前东华内阁阁首买下那片土地并修建了这个园子。百余年间随着家族兴衰更迭,这个园子也在各个家族之间接手着,丁泊明也是去年才用过去的积蓄买下了这个园子,这座被称为东园的园林也成为了东华雅集的举办地。

    一清早他便来到了园子里,亲手指点家丁和丫鬟们布置餐食和装饰,对于他来说这场雅集是提升在文人中声望的大好机会。

    自从八年前进士科高中榜眼,他便一直在工部任职,凭借着杰出的才能、贵人的赏识以及一点点机缘巧合,他用不可思议的速度五年便做到了工部司郎中的位子,在这几年里内阁对他的工作十分认可,随着现任工部侍郎即将致仕退休,或许资历和名望就是横亘在他和“最年轻侍郎”之位间唯一的障壁。

    这一次“东园雅集”规模远超此前历年,他希望借此赢得整个东华士人的认可。对于光复派、维新派这些派系的党争他毫不介意,分属这两派的人他都邀请了不少——他明白能够在东华朝堂未来站住脚的人一定不是打压两边的人,而是能在秩序派的立场之下调和另外两个派系的人。

    在等待来宾的过程中他想要写一首诗来纪念这场盛会,只是这些年繁复的行政工作让他的文才逐渐沉睡,提笔时各类公文便在脑海中涌出,可是诗意的文字却好像远离了他一般。

    最终还是放弃了,当一个看客也好过出丑,东华文人的嘴可是很刻薄的——尤其在对待高官的时候。

    丁泊明没有想到最先到访的并非东华士人,而是从大夏远道而来的范岳。

    范岳还带了个端庄漂亮的小女孩一起,他试图猜测那两个人的关系,贵族通婚这种事情在大夏很普遍因此老夫少妻也挺正常,但那两人的关系看上去可能更像是长辈和晚辈。

    范如洛一改昨日调皮的本性老老实实跟在了范岳身边,出身自名门的她要装扮成大家闺秀是手到擒来的容易事。暗卫今日并没有跟来,但范岳本就武功绝伦,东华国的这些文人想必一起上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即便他是敌国武将,随后抵达的东华士人也很喜欢范岳的边塞诗,那是在东华看不到的风韵。在见到本人面前东华士人们设想范岳或许是一位儒将,但在亲眼确认之后也发现了他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武夫,在略有失望之余也加深了东华人心目中西国皆莽夫的刻板印象。

    司星与鹭雅是同空止禅师一起到来的,这三人里显然是空止禅师更受欢迎,刚一到达就被一群人簇拥着想要听他讲因明学;司星则在同范岳打过招呼之后被东华国钦天监的同行们拖走探讨天文发现,留下寂寥的鹭雅陪着范如洛一同于园林中散步。

    东道主将这场雅集布置的很用心,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缺让两个女孩喜欢的小食,甚至还会将葡萄和樱桃挂在树上,让她们感受到一番采摘野果的趣味。不少受邀前来的文人都带了自己的旅伴而来,园林的布置大多也为了满足这些人的需求而准备。

    东园无论是精修的树木、曲水流觞还是亭台楼阁都给两个大夏国的女子留下深刻印象,大夏国留存的园林极少,尚武的诸侯们比起这种精心雕琢的雅致园林更喜欢苍茫辽阔的猎场。

    那个被称为“曲水流觞”的溪流更是给二人留下深刻印象,轻盈的酒盏漂浮于水面之上,当有一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之后,那人便要赋诗一首。

    “听说范家人都能做到即兴赋诗?”鹭雅询问着身边的如洛。

    大夏对于几大家族有着“范文荀武中宫谋”的评价。荀家的封地无终靠近北方边境,尚武之风在荀家盛行;范家封地河间则是中原文化交汇之处,河间是大夏除了帝都安京之外的另一个文化中心;至于中宫家则作为诸侯中唯一存活至今的天子亲族,其长袖善舞操弄权术的手段曾一度让中宫家有取代夏天子本家的实力。

    范如洛只是摇了摇头。

    “所谓‘范文’不过是文治之才,家里的哥哥们学的是经国济世之法,早就没什么文采了。”

    就在这个时候,司星突然兴冲冲跑了过来,他满脸兴奋的模样鹭雅从未见过。

    “哈哈哈哈老大老大,世界是圆的,世界是圆的!”他兴奋的说着,就像个傻子一样。

    “你给我冷静点!”鹭雅把葡萄砸向司星,不过特意避开了他那件专程换上的青绿色长衫,那件衣服是用西域进口的天青石染的,很贵,大概是他半个月的俸禄。

    司星忍不住把鹭雅抱起来转了几个圈,直到鹭雅狠狠拍打他的脑袋时才把她放下,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在司星长期观测星体的过程中,他发现距离不远处的几颗星体并非如过去文字中所说的是一个玉盘而是一个个球体,那些球体上的山峦、云烟与他在脚下大地上看到过的如此相似,以至于他猜测自己脚下的大地会不会也和天上的星辰一样是一个圆球。

    这本来只是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测,但东华钦天监的同行们却说他们曾在高山上眺望远方的海,发现海平面的尽头大海并非是平的,而是弯曲成一定弧度,曾经有人也因此提出了“大地并非一个平面”的理论,这正与司星的观点不谋而合。

    “钦天监打算明年出海验证他们的理论,”司星继续兴奋的说道,“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真的是一个球体,那往东抵达那出产马铃薯与玉米的新天新地后继续向东一定还有道路;沿着这条海路一直航行下去,最终仍会回到此地。”

    “这么说你是想要去了?”鹭雅问道。

    “……算啦,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去了。”

    “你要是带我一起去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批准。”鹭雅吊起了他的胃口,这一番话让范如洛在一旁露出暧昧的微笑。

    “我没有这个胆量,等他们成功返航我再沿着他们的航线体验吧。”司星说道,胆小怕死是他最大的优点——若非如此他早在四处壮游之时就死了。

    当宾客尽欢的时候,主人也在经营着自己的关系网。

    除了受邀的宾客和他们的同伴外偶尔也会有些达官显贵或是附庸风雅的商人想要加入这场盛会,丁泊明会看人下菜碟,若是对方能够为自己未来带来好处即便不速之客也可以进来。

    而对于朝廷的御史,他更是不敢怠慢。

    “丁工部,谨贺盛事!”林秋离在园林门口对丁泊明作揖道。

    “哪里哪里,林御史前来更是令陋室蓬荜生辉。”丁泊明也做作地回礼。

    二人相视一笑,随后便放声朗笑起来。

    “这么些年过去,秋离你就和我生疏了?”丁泊明笑道。

    “这不是怕泊明兄位高权重,已经看不上我这小小御史了么。”

    “怎会怎会,同科之谊……可惜友山今日有公务在身,不然我们三人也难得可以一聚。”

    丁泊明与林秋离本是同年科举取仕进入东华的官场,虽然两人在科举的成绩天差地别,可同为实干家的二人关系极好;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林秋离作为监察御史奔走于全国各地,而丁泊明则专注于工部的工作,两人这几年难得才有碰面的机会。

    同科进士还留在京中之人不多,那些远赴他乡任职的官员大多还没有到能被调回京城的资历,除了两人之外唯有在秘书省担任秘书少监的梅友山常年在京,这也让三人情谊越发深厚。

    即便没有受到邀约,丁泊明也盛情邀请林秋离入园共同赏览,他毫不吝惜的把秋离介绍给了来访的雅客与他在官场上的知交们,拥有一个御史台的朋友对于任何官员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爱惜羽毛的御史们本会理所当然的谢绝与当朝官员的社交,能让御史毫不避嫌地表示友好也是这个官员立身清正的佐证。

    林秋离问过秦慕礼是否想要一同参加,慕礼并不喜欢这种文人荟萃的地方——她一介武妇是不受东华正统文人喜欢的,在溦京城里欢迎她的是富商、普通民众或是不受待见的异类文人。

    范岳等人见到她到来时颇感意外,他们没想到昨晚一席之缘的小秋今天会再次见面,而这个小秋今天所展现出的仪态和气质与昨日迥然相异。

    没有了诗意和洒脱,她的言行举止恭谨异常,或许这才是旁人想象中御史应有的模样。她认真的同每一个人打招呼,谦逊而礼貌的询问对方的名字与官职,即便并不擅长舞文弄墨但对每一个作品都能提出些评论与见解,她是这场雅集中一个合群的看客。

    她也希望让别人如此以为。

    无论朝野、无论派系的名流汇聚于此,利益交换与暗箱操作可能在任何一棵树下的密谈中发生,在私人场合里所有人的警惕心都会放松下来,那些原本在公众场合下被隐藏起来的关系也有可能悄然浮出水面,往年雅集也有御史台的线人混迹其中,静悄悄的监视着出席的官员们。

    并非所有不速之客都像林秋离这样可以受到主人欢迎。

    两拨人马如今被丁泊明拦在了门外。

    其中一拨来了三人,领头的中年男子着一身鳄鱼皮外衣,与大陆传统的衣着截然不同;而他头上戴着的三角帽与脚下的皮靴则更透漏着一股奇装异服之风。这样的打扮在远洋船的海员中很流行,无论风格还是材质都都是海外各行省独有。他身后跟随的两人则穿着朴素得多,腰间佩戴着的海员常用的长刀显示着二人的身份。

    而另一拨人则声势浩大,其中有不少都是码头上常见的熟面孔。领头者一袭黑色大氅,在人群中显得肃穆而有威严;即便他年轻、矮小、体格也算不上壮硕,可他身后的壮汉们没有一人敢与他并肩而立,仿佛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两个领头人注视的彼此,就像在竞技场中互为猎手的斗士一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似随时要将这片风雅之地变成一场巷战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