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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密告

    十几年前,在大河以北东华本只设有河阳路一个行政区,它是东华在大河以北的桥头堡,同时也是抵御游牧部落南下的屏障。大批移民以及北方归附的异族也会安置到河阳路,以至于河阳路成为了各族杂居之地。

    随着秦慕礼的军队横扫北境,河阳路的范围扩大到了十年前的三倍有余,恐惧于藩镇割据的东华朝廷在召回秦慕礼之后不得不将河阳路一分为三,旧河阳路的土地仍被称为河阳路,东北方一直延伸到北境3风雪之地的新征服土地被设为松林路,而西北方直面草原部落的广袤原野被设为北原路。新设两路的行政事务被委托给了当地驻军以防备异族侵扰和维持当地治安。

    两路都是贫瘠未开之地,朝廷没指望可以从这两地搞到钱,当地的税收连养活驻军都不够,不得不依赖朝廷的拨款才可以维系,朝廷也试图用控制军费的方式节制这两支驻军。

    无论松林军还是北原军都曾在秦慕礼北伐的时候划入她的麾下,两军军官都算得上她的门下,在她调任溦京之后也依旧和不少老部下保持着通讯。

    范温如并不在她时常通信的名单之内,他并非武将而是松林路中少有的文官。松林路经略使白夜曾是她的得力下属,范温如这次是代表他的长官前来溦京述职。

    他自称出自大夏范氏的一支旁支,家族因获罪而被流放来到东华——这种情况在东华并不少见,由于文化上相似和政治上敌对,这里成为了大夏国政治斗争中失意者们的庇护之地。

    秦慕礼不太喜欢这个人,总感觉他有点阴森森的,可她也知道这样的人通常很有用。

    秋离则很欣赏范温如的克己守礼,即便没有外人他也会把每一个应有的礼数做足,甚至会在与两人会见的时候脱下鞋子,就像从古代礼法教学书中走出来的人一样,有时候她真希望慕礼可以像她的名字一样好好学学华族古老的礼仪。

    但范温如之后的话就像是一支鸣镝,驱赶了这微醺中昏昏沉沉的氛围。

    “北原路在参与鸦片贸易。”

    这毫无歧义的指控将秋离正在追查的重罪指向了一方驻军——微妙之处在于那是与松林军不和的一路驻军。

    松林经略使白夜和北原经略使郭康曾经同为秦慕礼属下得力干将,但在那时候两人关系便极差。白夜是归附东华国的戎狄人,郭康则常年与戎狄征战从骨子里厌恶这些游牧民族,两人在慕礼麾下时便时常争功。正因为二人关系不和,朝廷才委派这二人担任两镇长官,也算是让他们两军互相牵制的制衡之策。

    “在这件事情上攻讦同僚可是重罪哦?”知道这层利害关系的秦慕礼死死盯住范温如,“你有证据吗?”

    范温如摇了摇头。

    “只有北原内部人的口述,光是这些要控告他们应该是不够的吧?所以我没有在述职的时候提这件事,只是临走前私下告知二位而已。”

    秋离在听到没有证据的时候目光里难掩失落,但慕礼却认可的点了点头。

    她在听到范温如想要当面请辞时便猜到了或许他要说的事情同鸦片案有关;而如果他手上有真凭实据,私底下向她举发而不是直接向有司举报便有些可疑。

    根据范温如的说法,北原经略使郭康将拨付的鸦片分发给了手下信任的将官们,由这些将领想办法兜售出去,获得的利润与郭康分成。尝到了甜头的郭康随即同溦京的朝廷大员们取得联系,由溦京持续不断的走私鸦片到北原,在北原炼制后通过驻军的运输途径运往溦京,在运输过程中都会以北原军用鸦片的名义作为掩护。

    一旦运输过程中被查获由于用的是北原路的运输途径所以势必会追查到北原路,但溦京城中掌控一切的朝廷中枢却可以置身事外。至于北原军,则可以用“管理不严,被士兵私下拿去走私”为由解释过去,而对于这类过失之罪朝廷不会深究,无非是一番训诫或是克扣划拨的鸦片份额罢了,这些惩处与通过给鸦片走私作掩护所获得的利益相比根本九牛一毛。

    “阁下当年北伐时候通过运河连通起来地北方水网和沿河仓库如今正被他们利用来作为运输鸦片的渠道……这是避开陆路运输各个关隘盘查的好办法。”范温如道。

    “他们为什么用自己的名义不用别家驻军的?”秦慕礼提出了疑问,“这样还能祸水东引。”

    “松林路的军用鸦片出入库房都需要我批准,如果伪造了松林印戳而查到我们头上,恐怕这把戏马上就会穿帮。”范温如答道,他的语气平缓,就好像说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不过我想他们是不想让别家军队分到这一块肉吧,毕竟任何一方驻军都可以为走私鸦片作掩护,而他们希望京中的中枢人物只找他们。”

    “你不想挣这笔钱?”

    “我不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抵押上我的人民的未来。”

    范温如的理由冠冕堂皇,但两位女子却不觉得他在撒谎。松林路和北原路是同期设立的,但松林路的建设与民生明显的好于北原路,即便其中有地方长官的私心存在,至少松林路的军政府也算得上是对当地负责任的政府。

    “所以检举北原路参与这件事情里也是为了你的人民?”

    秦慕礼试探性的问道。

    范温如那毫无表情的脸孔第一次撇了撇嘴。

    “倒也是有些私怨和顾虑的。”

    且不说郭康与白夜二人交恶这件事,更让范温如担忧的是北原通过走私鸦片之后挣了的那么一大笔钱用来做什么。

    北原路和几年前刚建立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破败、一样的落后,不识字的白丁、夭折的婴儿……显然鸦片的收益并没有被用在地方建设上,那么钱的去处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秦慕礼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扩军。

    松林北原两路都只驻扎了一支驻军,按照东华军制每支军队由十个千人队组成合计一万人,朝廷的军费也按照一万人标准拨付,这是防止各军队偷偷扩编拥兵自重的办法。对于山高皇帝远的两支驻军,朝廷深信只要控制住军费就能控制住规模,对于两路的事务极少干涉。

    那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北原路有一笔财政拨款之外的收入,要背着朝廷悄悄募集更多士兵并非难事,一旦它拥有了压倒松林路的力量就大有可能吞并松林甚至割据大河以北的土地。

    范温如在叙述这个阴谋的时候多少带了些夸张,但也让慕礼和秋离二人越发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鸦片所带来的海量的金钱可以改变现有局势,这让二人对此更觉紧迫。

    “虽然你告诉我了整个鸦片交易的模式,但我们没有证据,”秋离感叹道,“这帮人真厉害,在东华边境加工成成品,而后在共和国的中枢贩卖……这么大批量的鸦片贸易却找不到对应银钱流通的痕迹,好像把整个共和国玩弄在股掌之间一样。”

    她或许是喝多了,竟把东华称为了“共和国”——这个词通常只有维新派会用。

    “别急秋离,这人精明得很,他专程这时候来找我,应该是有些对策了……但需要我和秋离帮助,我说的对吗?”

    没有任何推理,这是出于一个猎手的本能,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枭雄有这种直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温如浅笑了一下,仿佛打破了他那张阴冷的面具,慕礼和秋离都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有安全感。

    “北原军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同郭康同流合污,他们中的不少人和白夜阁下一样都曾是秦将军麾下的将领……”

    范温如说到这里秦慕礼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北原表面上通过鸦片贸易挣得盆满钵满,可并非每个人都参与其中分到了一杯羹。总有些没分到饼或不屑于从事这类勾当的人试图反对郭康。

    而如果要反对郭康,不去求助白夜又能求助谁呢?

    “不少北原将领决定弹劾郭康,哪怕兵戈相见也在所不惜;而白夜阁下很想帮他们一把一同铲除军中的败类,只是他们对于白夜阁下这个外人缺少信赖。不过他们每个人都很仰慕秦将军,如果阁下可以去书一封……”温如很直白的提出了请求,也把北境的现状摆在了秦慕礼的眼前。

    郭康手底下已经有人和白夜暗通款曲但仍未下定决心信任他。但如果有秦慕礼这样一位名将的背书,他们将彻底投入白夜一侧对付郭康。

    秦慕礼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白衣男子,他的言行滴水不漏,却已透露出白夜的勃勃野心。

    “哈哈哈————”于是她放肆的笑了起来,这笑声让身边的秋离吃了一惊。

    没想到她在北境数年征战,却会为他人做了嫁衣。

    “阿离,你觉得我要帮他吗?”

    她一把搂过了呆立的秋离,而秋离只是本能的点了点头便赶紧挣脱开。

    “好吧……”她叹了口气,转而用怨恨的眼神看着范温如,“你把你需要的人告诉我,我会书信给他们一些我支持行动的暗示……前提是那些人听我的话。”

    几人都知道这种密谋绝不能留下书面痕迹,范温如也只是走到了秦慕礼耳边简单的说了几个重要人物的名字,只要这些人愿意倒向白夜,其他的小鱼小虾自然也会跟风倒戈,这就是所谓的形势比人强。只要这张原本滴水不漏的鸦片贸易之网在军方这个点上断开,抽丝剥茧之下总有将整个网络掀翻的契机。

    在秦慕礼表示肯定的点头之后,范温如再一次向她行礼。

    “我已经不是你的上司了,你不必对我如此恭敬。”秦慕礼忍不住指摘道。

    “并非因为上下级的关系而敬重于您,”温如起身后,声音中仍然带着淡然和平静,他并不觉得行礼是一件折辱自己的事情,“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阁下用最小的牺牲和最少的破坏为北境带来了安宁,我和我的家人在颠沛流离十多年之后也总算安顿了下来,内子曾转托我向阁下致以感谢之意,请不必推辞。”

    范温如提到他家人时无论目光还是语气都变得柔和起来,那是不加伪饰的温柔,无意中透漏出他的软肋和动力,秦慕礼始终认为有软肋的人才值得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