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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道士碑

    往外走着走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树枝变稀疏了,周晓确实觉得光都亮了起来,路也变得宽敞起来,走着走着汇入了一条大路,这条路一看就是官道,路上还有车辙压出的深痕,看上去应该很繁华,是条走人运货的要道。果然是,不一会远处就有一辆牛车缓缓过来了,后面拉着满满的货,上面盖着布看不出来是什么,车夫的鞭子攥在手里,优哉游哉地坐在拉车上往前走,走在前面好像被什么拦住了,招呼着老牛慢慢绕了过去。突然一个人骑着马呼啸而过,马走到前面突然一惊,那人骂骂咧咧说了一句“不想活啦”然后跑远了。周晓一行人远远看着道中间好像躺着一个人,周晓见两拨人过去了这人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对着方悠说了句“这人不会死了吧”,那人闻言却突然坐了起来,吓得周晓大叫一声。那人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叫,叫什么叫,见了鬼了?”然后他转头看见周晓和方悠、繁枝立马爬了起来,打量着三人,“还真是见了鬼了啊,你们去了哪里了啊,鬼气森森,妖气冲天的”,说着他特意走到繁枝身前打量着。

    周晓见他胡子拉碴、衣服破破烂烂的,以为他是流浪汉,赶忙招呼着方悠和繁枝快走。但是这人却不依不饶,一直跟着她们,还总在周晓耳边唠叨她们身边有很重的阴气和妖气,周晓也不理他,只当他是见三个小姑娘觉得好骗,在这里故弄玄虚的。最后实在是烦的不行,她突然就停下来,指着自己一行的三个人让他说谁是妖,他一笑踱步走到方悠和繁枝之间,煞有介事地说“是只千年的蛇妖”,然后胸有成竹地看向周晓,周晓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嘛?”反正在她的印象里不管是道士还是和尚惯会降妖除魔,虽然她也只是从一些影视作品里看到的,毕竟现实世界里让一个二十一世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大学生接触道士的机会确实不太多。但是那人却摇摇头,看着她说“没什么,看你面善提醒你一下”。不知为啥,周晓总觉得“面善”这词不像是夸她的,“我看上去很好骗吗?大哥?”那人却说道,“我叫张玄铜,玄奘的玄,铜钱的铜,是个道士”,周晓笑了,“你这倒是挺不忌讳,不同派别,身外之物在一个纯粹的‘道士’那不算是禁忌吗?”他也笑了,“修道之人讲究的是修心,道法自然,随性而为,讲究那么多细枝末节反倒是累身累心了”。周晓觉得他说的貌似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她也不知道一个“真正”的道士该是个什么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就是会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

    周晓拉着方悠继续走,那人却还是跟着她在一旁絮絮不止,还不时拿出他随身携带着的“法器”显摆给周晓看。见周晓不理他,那道士突然就问了她一句你是不是刚刚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啊,周晓停住了脚步,什么也没说,良久才点了点头。谁知这人竟拍着手说了句果然是,周晓的脸都黑了,这骗子道士竟拿别人的伤心事取乐,看见不开心的人就猜别人失去了重要的人,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招摇撞骗,这招肯定是屡试不爽不知道骗了多少人才能用的如此得心应手,周晓在心里狠狠白了他一眼。他仿佛看出了周晓的不悦,赶忙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啊,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一生这么艰难,早走就是早好早了,还应该鼓盆而歌呢”。周晓打心底抵触他的大道理,但是嘴上还是说了句“我做不到你这么豁达”。谁知这人摇摇头,“我也做不到,这是祖师爷庄子的境界,我还在修炼”。这下周晓真无语了,谁不知道这是庄子的典故?你做不到说什么。

    见周晓不再搭理他,他也就不自找没趣没话找话了,只是在一旁跟着。走着走着,周晓实在忍受不了了,问他跟着她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他低下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拍了拍裤子说了句“囊中羞涩啊”。周晓一脸鄙夷地看着她,然后故意放大声音说道“哦要钱啊”,那人还想说什么立刻被周晓打断了,“好,给你”,她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他,“喏,就只有这些了,别跟着我们了,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那人嬉笑着说了句“多谢小友”然后跑远了。周晓嘴角一撇,她们又走了一阵就看见隔着河不远处有座城,而且正好有一个不知道是摆渡的还是打鱼的船就在河面上,周晓赶忙跑到河边一边挥着手一边大声呼喊着,但是那船夫并没有听见,还是靠了对岸。周晓她们今晚只好在野外再呆一晚了,明天船应该就会来,到时候再过去,也只能这样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就见那船夫到了这边河岸,两个人两个铜板,周晓和方悠就上去了,那船夫是个很和善的老爷爷,看面容的话看不出年纪,但是花白的头发还是显示出大概已经是知天命的年岁了,老人笑呵呵的,轻轻摇着橹,看上去十分从容,颇有些几分仙气。老人问她们从哪里来的,周晓只说从西边凉城过来的,老人一笑,说凉城是个好地方,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凉城的一间茶楼听过一出戏,不知道现在那间茶楼还开没开着,周晓低头一想,说了句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老人年轻时去过的那家,但确实还有一家,老人笑呵呵地说了声“岁月不待人啊”然后继续摇。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对面,周晓本以为这小船最起码得一个半小时或者更久才能到,毕竟撑船的还是个老人,但是老人熟悉得就像已经把准了这河的脉搏一样,应对每一股水流都举重若轻,小船轻盈地乘着风到了对岸,也并不颠簸。

    到了岸边周晓刚掏出钱想给老人,老人就摇着手拒绝了,说有人掏了钱了。周晓有些疑惑,但是脑子还是第一时间反应到可能是那个假道士,好家伙,借花献佛借到自己头上了,但是也算办了件人事,没想到这人还有点义气,自己说没有钱了他还想到要留点过路钱给她们。他还挺相信别人的,周晓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了,算是个知恩的人吧,如果没有再次遇见他,周晓大抵会这样认为。

    安定城有着和凉城截然不同的风貌,高高的城池,阔气的大门,还有那森严的守卫。门口的官兵滔滔不绝地盘问着,表情里带着不屑。但是进来的却比周晓想象得容易,那人也就是问了几句,冷冷打量了她们几眼就让她们进来了,进来之后倒是一派安详。虽然没有凉城那样繁华,但是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群忙忙碌碌。“哎,在这呢”,在人群中,周晓一眼就看到那个人坐在饭馆门口探出半个身子,一边呼喊着一边向她们招手。周晓刚想躲过视线就当没看见,这人就走了出来拉住她们两个大声说着话,像是叙旧一般,引得旁边的人看着他们莫名其妙,周晓尴尬地脸一下子就红了,赶忙跟着他进到了饭馆里。桌上摆着两瓶酒、一碟花生米,看到又进来两个人,店小二赶忙招呼上来,那张道士叫小二再拿两个杯子,又要了二两牛肉和一个肘子,周晓赶忙叫停了拿杯子的店小二才坐了下来。那道士招呼着她们吃喝,还把一瓶酒递了过去,周晓用手挡住白了他一眼。

    周晓和方悠并不饿,这道士见她们坐在那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也就不客气了,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周晓突然觉得又被这人给坑了,明摆着就是又要她们买单来着,她开始觉得刚才认为他还有点良心的自己还是太单纯了。他吃饱喝足之后腆着肚子打了个嗝,这人一点都不胖,甚至有些清瘦,但是这一刻周晓总觉得他看上去油腻得很。“叫住我们有什么事吗?”周晓猜到了七八分,但是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想好了要是他真想蹭吃蹭喝还让她们付钱的话,她就一口咬死说没有钱,店家总不至于让她们给一个大男人担保,顶多也就把这臭道士打一顿或者扣住他刷盘子,让他吃点苦头也是他自找的。这人却和周晓她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多有缘啊,咱们又遇见了,你们来安定城这是办什么事啊”,周晓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与你无关,到底什么事,不说我们可就走了啊”。周晓站了起来作势要走,那道士赶忙拉住她说“哎哎,别着急,小友,我不是说过了吗?咱们有缘啊”。

    也许是他们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这时旁边一桌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突然大笑起来,“他说你们和他有缘呢”,然后看着张道士嗤笑一声,“你也配”。说着那人看向周晓和方悠,“跟我怎么样啊,两个小美人,也比跟这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好不是”。看着旁边的人怪异轻浮的笑,周晓的怒火立刻起来了,刚想让他把嘴巴放干净,这道士就出了声“各位,误会误会,我和这两位姑娘确实只是一面之缘,但是一面之缘也是缘分,这么说咱们大家都是有缘人”,那人一脸不屑地啐了一口。周晓看到张道士这副瑟瑟缩缩的样子也一股气,但是在她发作之前,他给周晓使了个眼色,说了句“那咱们有缘再见”,然后自己把钱放在了桌上匆忙走了出去,周晓有些诧异他竟然有钱,有些不快但还是赶紧拉着方悠走了出来。

    “你竟然有钱,真是没想到”,周晓说道,那道士一点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或者听出了只是在装疯卖傻罢了,他哎了一声说“有一技在身总是不会饿死的”,这下轮到周晓一脸问号。“你不会又骗人家钱了吧,肯定还是个贵妇人,要不然你怎么有那么多钱,你可真是个骗子、神棍、假道士”,周晓没好气地看着他,细细把他的行径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气。那人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看着周晓说道,“哎,可不能这么说,我冒着泄露天机的风险,跟天斗、跟地斗、跟神斗、跟鬼斗,这哪一项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到底都是为一个‘缘’字,信不信由人,但是你就这么信口污蔑我可不是君子作派”,周晓白了他一眼,大声说道“什么作派不作派,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张道士摇摇头,“那你怎么才肯信我?”“简单,你先说我叫什么,她叫什么”周晓指着自己又指着方悠问道。这道士沉思片刻,抬头一个一个指着两人说道,“晓晓、方悠”,周晓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这道士竟然知道她们的名字,方悠却笑了,周晓已经在气头上迷糊了。“听到我们交谈知道名字还是很容易的吧,刚见我们的时候,你说我们身上有妖气,那你说说是何妖气?”方悠说道,看着周晓一副肯定赞许的样子,方悠翘起了嘴角。张道士摸了摸下巴,一副苦恼的样子,“这妖是个棘手的家伙,今晚我会跟她谈一谈,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周晓看他这副故作神秘的样子就知道他不知道又在酝酿什么坏水,但是还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说道“好,一言为定,我们在这城里有一位表亲,过几天收拾妥当了我们会登门拜访,如果你能和跟着我们的妖谈妥,到时候我们必定有重谢”。

    当晚周晓一行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这道士住在一楼现在却不知道哪里去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临阵脱逃了,毕竟他自己可是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两把刷子,周晓也明白地知道他肯定没法跟在她们身边的“妖”谈妥,毕竟那“妖”就是她们的队友。但是去找方悠时,她却说繁枝也不见了,以她对繁枝的了解,她肯定是去给这不知死活的假道士一点苦头去了。周晓本来还有点担心,但是见方悠语气很平淡,也没有再说什么,“放心,繁枝不会做出格的事的”,听方悠这么说,周晓点点头,但是她的心里依旧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躁动。

    周晓睡着睡着,突然听到一阵惊雷声,本来好好的天气怎么打起了雷,周晓披上衣服走到窗户前,天上果然下起了雨,她赶忙跑到隔壁,但是方悠并不在屋里,问了伙计才知道她刚才急匆匆地出去了,什么也没有说,周晓只好在隔壁坐着等她们。许久,方悠才回来,带进一股冷雨湿湿嗒嗒的水汽,她没有转身,背靠了一下门把门关上,把捧在怀里的小蛇放在床上。“这是怎么了?”周晓赶忙走上前去焦急地问道,方悠摇摇头,“不知道,一打雷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怕繁枝有危险就出去找她,在河边发现了她”。“她没事吧”,周晓依旧不可置信地看着平时那个神气又强大的大妖怪现在就成了一条小蛇的样子,纤细孱弱,身体直直的,看上去毫无生气,本来就凉凉的身体也摸不出半点温度。方悠叹了口气,“不会死,但是一定很痛苦”,周晓低下了头看着床上的繁枝如鲠在喉。她想去质问那道士做了什么,但是许久也不见他任何踪迹,就在周晓没有抱希望之际,这人却在天亮之前回来了,沦成了个落汤鸡,却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看到周晓还打了招呼。他前脚踏进门,周晓后脚就用力关上了,顶住门问他去干什么了。张道士赶忙说“哎呦小友,你没见我为了你们的事浑身已经湿透了吗?我要换身衣服,一会咱们再详细说可否?”见周晓没有一丝要动的意思,他转过身去,“那我就这样换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他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一会,他才打开门,让周晓进去。两人坐在桌前,周晓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干了什么?”张道士撇撇嘴,“不要弄得像盘问一样嘛,我这不就给你讲了”,他说着掏出了几张符纸和一面八卦镜,“昨天我特意把跟着你们的妖召唤了出来,好言相劝,但是那妖冥顽不灵,我只好兴云雨,用符招来了雷电,将其击杀”,周晓一看,果然铜镜上有一道黑色的痕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这事,本来还只是将信将疑,但是现在繁枝的状况让她不得不信。“闭嘴吧你”她甩门而去,张道士一脸疑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周晓回去把张道士和繁枝的“斗法”经过和方悠一说,方悠想了想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她也没说什么,毕竟也只是一家之言,等到繁枝醒了,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

    这雨足足下了三天,城外的河水暴涨,把船只和下游的房屋冲坏了许多,有人说第一天下雨那晚听到了像低沉的吟鸣声,肯定是走蛟化龙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虽然只是市井笑话,但是不知何时就有了一个传言,说安定城要出一个“安定王”了。后来连夜一道圣旨下来,前线告急,要在边陲招兵,城内所有青壮年男性,不论是不是在户籍册,都要服徭役,一时间城里充斥着哭声、喊声、马蹄声。张道士也跟着上了路,没有人跟他告别,周晓她们竟成了他在这座小城最终的见证。

    一月有余,繁枝才醒来,整个人都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她说那天晚上见那道士鬼鬼祟祟地出去,她就跟在后面。后来见他走到了河边的林地里,把八卦镜和符纸挂在树上摆什么阵,想来只是用来骗周晓她们的把戏罢了,但是繁枝没有料到她的天劫恰巧就在那晚,就在她想继续跟上那个道士的时候,一道惊雷劈到了八卦镜上,符纸燃烧了起来,她也被牵连劈到身受重创,她后来只好变成原形潜入河里躲过这一夜。

    所以那场张道士嘴里的斗法,只是繁枝单方面的斗天斗地,而他单方面的渔翁得利罢了。不,渔翁得利大概都不算,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他就只是个没有法力、不会画符、不会占卜更不会降妖除魔的滥竽充数假道士罢了。

    战争是残酷的,据说张道士死在了路上,连战场都没有到,有好心的当地人帮他敛了尸骨立了个碑,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就单单只刻了张道士之墓几个字。有人将这事上奏,皇帝听后很是感动,就赐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张道士”御制陵碑,碑上尽是溢美之词。就这样这个张口就是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却浑水摸鱼、并不虔诚,爱喝酒,没法术,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畏缩的人一下子有了一个永久的名字“张道士”,生在这乱世,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往北三十里,在一路打听后周晓终于找到了道士碑,不知道是不是方便人们祭拜瞻仰,那碑不是在闹市但也并不算太隐蔽,就在沿着穿城而过的大路往北走的地方,直到没有了人家,几棵松树在地里倒是显得有几分荒凉孤寂。周晓看着那精美的石碑失神,半晌倒了壶酒在地上,“归去来兮,张玄铜,去你的逍遥地吧”,不能鼓盆而歌她就一下一下拍打着酒壶,这是他生命的绝响。继续往北走也许就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民生凋敝,山河破碎,对他这种爱钱、爱酒、爱享乐、爱太平,根本做不到身外无物、看破红尘的人来说这一定是提前解脱。

    周晓突然释怀了,也许走到这她才算对她们身处的境况有了所谓的实感,人固有一死,生活总是充满意外,只有战争和死亡是永恒的。

    周晓看着那大大的“御制”两字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良久她才没头没尾地开口道“‘御’字是这么写的吗?”说着她捡起一个小石块在地上画了起来,“明明是这样写吧,中间应该不是‘缶’吧,以前初二的时候因为写错了这个字被罚写了好多次,我肯定没有记错,难道这是异体字吗?”方悠看着地上若有所思,“也许是吧”,周晓挠挠头,“不过就算是错了放这也算是巧了”。

    已得始终,理应击缶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