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君子之辩

    跟张道士道完别，周晓和方悠准备先找个店住下，又走了许久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家店。门口几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正在询问掌柜的“道士碑”的事情，要是以往“热心肠”周晓肯定就告诉他们了，但是自己和张道士怎么说也算是旧相识，她没法像介绍景点一样从容地给人指路，那里面沉睡的是她的故人。周晓和方悠订了一间屋子匆匆回房了，许是因为那座有着“御制”陵碑的新坟，一时间多了不少慕名而来的人，旅店的房间也破天荒的紧俏起来，还只剩一间房，周晓和方悠就只能住一间了。以前为了繁枝能自由地活动一下，周晓都是和方悠一人一间，但是这次没有办法了，繁枝也只能将就一晚了，毕竟肉体凡胎的周晓和方悠更需要床，尤其是身心劳顿了这么久之后。

    周晓下来问老板要水的时候，见那几个年轻人正围坐在一旁说着话。倒满水的当，周晓就听到几人从姓甚名谁、天文地理、奇闻异事讲到了眼下的话题“道士碑”。“君子死节，这位张道士以身殉道，有气有节，是为真君子”一个人开口道，他说完立刻有人附和道，“位卑未敢忘忧国，是大丈夫所为”。周晓听他们这么侃侃而谈觉得有点好笑，接过水道了谢后快步上楼，就在迈上最后的台阶时，突然听得一人开口，声音清峻无比，长得人模人样，但是说的话在周晓听来却多了几分刻薄，“论迹勇士，论心圣人，只可惜少习了些六艺未免粗鄙”。周晓本不屑和他们这些乱刀挥到在眼前还能坐而论道的公子哥理论，但是想到乱世里蝼蚁一样活着都很艰难的人死了还要接受空口白牙、自以为是的批判就莫名地为一个个“张道士”感到委屈。他用他的那套“理论”骗过人，但是自己也见过他周济那些没钱吃饭的乞儿，他活得远比这些人真实。没法过安稳的日子，没法学习君子之艺是他不想吗？这种何不食肉糜的天真和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傲慢让人生气，脱离了实际的“客观评价”也只是主观宣泄。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张道士不会四书五经、君子六艺，但是他能青史留名，借的就是恰逢其时的时，因势而动的势，这是最高超的‘技艺’”，周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三人面面相觑，掌柜也一副赞叹的模样看向周晓。周晓走到他们跟前，对着一个人说道，“会驾车吗？”那人看呆了，还是点了点头，赶忙说道“会”。周晓接着说道“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各有所指，单这一个“御”字，就是指的驾车吗？那马车夫岂不是得天独厚的君子之资了”。果然，有两人对周晓这话嗤之以鼻，周晓知道这触到了那些公子哥的锐气，戳到了他们的“傲骨”，这让她心里有点暗爽。“由此可见，内化于心更胜于外化于行，你们儒生讲究诚意正心，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高理想也不过御国御民，这种‘御心之术’才是真正的‘艺’，这么看来这张道士比各位略胜一筹啊”，周晓看向那个“粗鄙”云云的年轻人走了过去，笑着说，“这就是……”旁边的人赶忙应答“贾梦麟”，周晓笑得更加明媚，“这就是表面功夫‘假君子’，顺天因时成大道”。

    那人看着周晓沉默许久，然后突然说道“既叫‘君子六艺’那必然是君子应有之义，如果没有，大可以叫他‘大道’，而不必汲汲于君子之名，姑娘如何以为呢？”周晓没想到这个贾公子会这么说，有一种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的顿挫感，但是她也不想再跟他继续辩驳下去，说了句“也有道理”便不再理他们。谁知旁边那个大哥赶忙拦住周晓，开始自我介绍起来，“在下杨煜，字文远，这位是刘珏，字成玉”。周晓点点头，“刚才无意中听到了”，杨煜又把她拉到那位贾公子面前，“这位贤弟是贾宸，字梦麟”，周晓低下眼神往杨煜处一瞥，嘴上带着调侃的笑意，“嗯，刚才也介绍过了”。没等杨煜开口周晓就转身面向三人，“既然你们都做了自我介绍，礼尚往来，我也说一下我的名字吧。我叫周晓，没有字，如果有的话就叫‘日尧’，今天在各位面前贻笑大方了”。杨煜和刘珏噗呲一声捧腹笑了出来，贾宸一只手轻轻扶额也略带无奈地笑了出来，不得不说贾宸长得干干净净，带着三分书卷气七分刀剑气，让周晓这个颜控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反正又不花钱，多看两眼就多看两眼吧。

    方悠见周晓迟迟没有上来，便下来找她，漂亮得把杨煜都看呆了，只是方悠冷冷一眼，他立时感觉有阵阵冷风吹过，这女孩身上那种压迫感让他立刻清醒了。“没事吧”方悠看着周晓问道，“没事没事，唠了会嗑，结束了，上去吧”。周晓抱着水壶，拉着方悠上去了。

    第二天，周晓下楼的时候，那三人果然走了，听掌柜的说他们是去找道士碑了，不知为何周晓心里还有淡淡的失落，一会掌柜的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说是一楼的客人留给她的，周晓心里还有点小小的激动，掌柜的看着她也笑了。周晓打开一看，那字写得很漂亮，是贾宸留给她的，里面只写了“御心之术”四个字，周晓的心跳突然加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贾宸写的“御”字正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个“御”字，自己抄写了很多遍的“御”，是和这个世界相左的那个“御”。一时间周晓只想着赶紧找到贾宸，她赶忙招呼着方悠出发，连话都没有说清就拉着方悠往回走。方悠问她去哪，她只说了一句“道士碑”便没有多说。

    周晓跑得风尘仆仆，方悠在她后面默默跟着。看到周晓的时候，那三人都很是惊讶，杨煜迎了上去，周晓却直直向贾宸面前走去，“跟我们一起回家去吧，咱们三个一块走”。贾宸一脸疑惑地看着周晓说了句“什么？”周晓赶忙说，“回家啊，咱们那个世界”，贾宸稍稍眯起了眼睛，“什么世界？”周晓听他这么说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怕他没听懂，又换了个问法，“御心之术，‘御’字”，贾宸睁大眼睛，点了点头“哦，我其实觉得你的话有理，受教了”。周晓有点着急，掏出信说道“我不是说这个，这个‘御’字，你为什么会这么写？”贾宸看着信上自己的字迹，说了句“不对吗？”贾宸生怕是自己写错了，还特地让杨煜写了一下，他在看到两人写的一样时松了口气，但是周晓却在看到杨煜写的那个“御”字时愣住了，他写的也是对的。片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把两人拉到石碑前，指着下面的字说“你们的‘御’不是这么写吗？”，但是当她转过身看清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骤然放大，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她自言自语问道，石碑上不再是那个“异体”的字，而是自己说过的正确写法的御字。过了这么多天，自己在地上写过的字迹已经不存在了，已经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自己当时的疑惑和纠结了，不，除了方悠。

    周晓转身走去，连告别都没有，方悠就在后面默默跟着她。为什么一时之间，所有都变了，甚至石碑上的字都变了，又陷入了这种毫无章法、无法判断的境地，又要让她怀疑自己的经历、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修正、戏弄自己，周晓感觉自己快疯了。是自己改变了这个世界吗？不，如果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那根本不会有写错的“御”字，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变成这个字？这个形态？周晓感觉头痛欲裂，突然一种可怕的念头闯入了她的大脑，毕竟这个事她只跟一个人说过，回忆突然像洪水一般席卷涌来，周晓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清晰透彻了，但是自己眼前却越来越模糊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内心已经在嘶吼咆哮了。

    为什么她能知道忘忧？为什么文林会找上她？为什么夏声没有回来，她却能够回来？为什么小咪这么服从她？为什么繁枝屡次让她回去？到底是回哪里？为什么出现的“御”字恰巧错成了一个样子？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但是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

    两人走了一路也没有说话，到了店里还剩有好几间空房，方悠要了两间，周晓上楼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言不发。没有质问，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一直默默流泪。

    第二天当方悠小心翼翼地叩开她门的时候，周晓已经不在床上了，她只言片语都没有留，就这么默默地走了。方悠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不管自己掩饰得多好，谎言编织得再细密也是谎言，更何况自己已经耽误了她不少时间了。方悠很快平静下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找到她，毕竟自己从石宫出来就是为了送周晓回去，从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造成的困境并选择就这么瞒着周晓的那一刻起，她同时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都会把周晓送回自己的世界，她不能像陷在泥沼里的自己一样，一定要让她回去。即使已经给她带来了不少苦头，但自己确实是打心眼里也不想拖累她的，只是方悠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周晓回到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