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素心记 » 第七章 暴露

第七章 暴露

    柳江云出得房门,跟着柳管家向着父亲的书房方向走去。这柳宅是五进深的大宅子,兼建有东西两跨院,房屋甚多,虽说不得是玉宇琼楼,却也有不少的亭台楼阁,黛瓦白墙的风格十分素雅庄正,处处显示出家主那沉稳内敛的气质。

    柳父所居之地照例在宅子东侧,他为人严苛,于人于己都是这样,不喜奢华、崇尚简约,因而就连居所也只是一个小院落,而不是居中的正堂。在他眼中,人生一世当有一番作为,要么是登科高中,将来出将入相,也算光耀门楣;要么是家财万贯,攒下大大的富贵,也可不负先人。柳父年轻时也曾寒窗十载,怎奈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便回归故乡琅州,学习陶朱公经商之道,不料竟渐渐地闯出了名堂,成了琅州数得着的豪门大户。

    柳父对妻子均要求极严,对独子柳江云更是寄予厚望,总盼着他能连中三元,进士得中,也好圆了自己当年的夙愿。因此,柳江云从小便开蒙受学,什么五经四书、歌赋策论等等,应学尽学。这柳江云天分甚高,读起书来毫不费劲,惊得老夫子目瞪口呆、推崇不已,喜得老父亲兴高采烈、踌躇满志,总以为这下柳家将要出一个大大的状元了。

    前年开考,柳江云慷慨赴考,不料发榜却名落孙山,连个举人都没考上。柳父颇为不解,专程疏通关系,前往本省学政处探询。那学政得了好处,自然予以解惑:“江云之才确实不错,本官也深以为然,但是他的祖父,哦,也就是你的父亲名讳是否是柳晋居?”

    柳父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讷讷地道:“正是。小人愚钝,却不知这与犬子科考有何干系呢?”那学政捻须微笑道:“这就是了,有大大的干系。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先有孝才能后有忠。你父叫作晋居,恰恰与举人、进士之称各有一字相冲,那江云就需避祖父的名讳,无法中举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与尔子才学无关。”

    一席话惊得柳父瞠目结舌,忽然心中一动,试探道:“感恩学政大人点拨,犬子寒窗苦读不易,而且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可否通融一二呢?”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沓商号银票,约值万金,塞到那学政手中。

    学政双眼微眯,瞟了一眼那叠银票,略有迟疑但还是袖手纳入了衣袖之中,口中却作慷慨之词道:“本官一向秉公办事,为国举才乃是大计,怎敢糊涂乱为?况且这进士、举人乃历朝定例,谁能改得了称呼?不过念尔父子欲尽忠国家,也应予以支持。我思忖着,既然朝廷定例改不了,那人名却不知道可改得了否?”柳父一听原来还有这门道,当下喜上眉梢,忙不迭又塞上一叠银票道:“学政大人意思,我父改称他名便可无碍了?不过家父早已故去多年,却不知如何处置呢?”

    那学政悄无声息地笑纳,闻言却竟又故作惊讶之状,继而满脸遗憾地道:“啊呀,尔父既已过世多年,那必定征不得本人同意,这名讳便再也改不得了,否则岂不是亵渎先祖了?罢了,我听闻你经商有道,做官清苦万分,不如你就让江云子承父业,悉心经营家业,也算为地方贡献良多呢。好啦,本官尚有公务在身,送客!”当即拂袖直奔内室而去。

    柳父懊悔不已,不得不告辞离去。出得门来方才醒悟,他父亲在世时不过市井小民,名讳知晓者并不多,无非是某个见不得柳家好的对头冤家,前来报官致使江云失了功名。而那学政想必也收了不少好处,早已知晓江云祖父实情,却还假意通融,又敲诈了一笔,结果仍是一无所获。经此一事,柳父已知晓江云今生无缘科考,更目睹了官场黑暗、吏治腐败,当下心灰意冷,便有心让宝贝儿子入商道。然而,柳江云向来不喜低买高卖的勾当,更对放贷渔利之事很不认同,并不愿意经商。为此,两人多有激烈争辩,至今两年有余,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柳江云一路上心中暗想:父亲外出月余,奔波甚是辛苦,一回来就找自己,想必还是为劝自己经商。我坚定原则即可,万不可再冷言冷语伤他的心。唉,这几年,父亲可是渐渐地显老了不少。想着想着,两人就来到了柳父的书房。

    这书房并不甚大,不过一丈见方,里边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老檀木书桌摆在正中,柳父端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中,正在闭目养神。背后是一幅《松溪旅居图》,淡雅传神;画正上方则是一幅条幅,上书“取之有道”四个工楷大字,笔法严正,这两件书画是柳父亲笔,视若珍宝,常言道将来要传诸后世,以励惕子孙。书画两侧各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架,左边摆的是经史子集,右边摆却是台账簿册,一雅一俗,一书一商,倒也相应成趣。

    听得脚步声,柳父缓缓睁开了双眼。柳江云连忙紧走几步,来到书桌近前,深施一礼道:“父亲,您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吧?”柳父疼惜地看着年将弱冠的儿子,温言道:“江云,我一切都很安好。你近日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可否按为父说的,跟着柳管家学习经商之道?”说罢,便望了眼柳管家。

    柳江云偷偷一瞥,便看到了父亲的眼色,心中暗想:这刁滑的柳管家表面对自己恭敬有礼,实则只对父亲忠心,只怕早把自己近来所作所为尽数禀告了父亲,看来少不了一顿训斥了。想到此,柳江云诚恳地道:“回父亲,您走之后,我并没有好好地跟着柳管家学习,不为别的,只怪儿子惭愧,不像父亲那样有商界魁首的才干和气魄,着实没有经商的天分呢。”

    柳父却不苟言笑,对儿子的马屁并不理会,仍然温言道:“江云,万事开头难,况且经商并非下作之事,你多用些功夫在上边,没有不成的道理。这事是你终究要做的,不然我们柳家偌大的家业可要托付给谁呢?罢了,此事我们不急于一时,以后你总会改变心思,终究会成熟起来的。这里,我想问问你另外的事。”柳江云心中一凛:该不会是素心的事,老爷子也知道了吧?!

    他强作镇定,沉声道:“我最近并没有出去骑马游猎。却不知父亲所问,还有其他什么事?”柳父依然是面无波澜,淡淡地道:“嗯,没有出去骑马闲逛,这很好,免得再遇上什么土匪强盗,你又无端端地逞能。不过,我想问的并非此事。”柳江云心想怕是糊弄不过去了,但仍想垂死挣扎一番,就假意道:“哦哦,那就请父亲垂问,儿子必当如实禀告。”

    柳父双眼忽然睁开了许多,投射出明亮的目光,仿佛要把在场之人全部看透,继而问道:“江云,你可再去过探春阁和李赴瑶那女伎胡闹了吗?”柳江云听了便预感到大大地不妙,但也不敢矢口抵赖,只得道:“父亲,儿子的确又去了几次。不过,儿子并非胡闹,只是和赴瑶姑娘喝茶、弹琴,也算坐而论道。万万没有做出过什么龌龊勾当,更绝不敢辱没我柳家门风。父亲,儿子原想恳请您,能见一见赴瑶姑娘,她虽在青楼,但却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才情远在我之上,真好似卓文君、苏小妹一样的人物。不过,现在已经无需一见了。”说到这里,柳江云忽然黯然起来。

    “嗯,你还算诚实,并未欺瞒于我。我听你说‘无需一见’,这是作何解释,难道她一个风尘女子,倒要我亲去拜访吗?哼!”柳父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直吓得柳江云叫苦不迭,连忙解释道:“并非这样。赴瑶她……她已经远走他乡了,恐怕再也不会回琅州了,而我也再难与她茶叙了。”说罢,忍不住眼圈微红,泫然欲滴。

    柳父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依然不动声色地道:“儿子,她远走他乡,对你对她实质上都是一件好事。想来是缘分天注定,月老自有安排呢!你也不必太过于感怀,哭哭啼啼像个小丫头,这成何体统?我们柳家子弟向来是挺立天地之间的大丈夫,你再不可扭扭捏捏做这小儿情态。更何况,大丈夫何患无妻?要知道,想嫁入柳宅的佳人才女多了去了,未必就挑不出胜过那李赴瑶的佳偶呢!”

    柳江云当下心中十分疑惑,父亲从没有当面和他提及婚姻之事,今日为何忽然提起,当真有点摸不着头脑。因此,他并未应声,只是以疑问的神色迎着父亲的目光。柳父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继续从容道:“儿子,你可知我出去所为何事?除了去南都洽谈一桩买卖,更重要的是为你寻访一位好姑娘。你可要体谅为父的良苦用心呢!”说罢竟捻须微笑起来。

    柳江云顿时大囧,一时乱了方寸。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应对父亲问起素心的事,不料父亲却斜刺里出了一招,竟然为他去南都上门求亲,这可是大大出乎意料。没奈何,只得嘟嘟囔囔道:“啊,父亲,您可从未提起过此事。这着实有些突然,儿子也尚年幼,婚姻大事还从未想过,不知……不知可否从长计议?”说着,便可怜巴巴地望向父亲,似有哀求之意。

    柳父却不为所动,清了清嗓子,突然声色俱厉地道:“江云,你当真欺为父年老昏聩了吗?你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妙极妙极。你且给为父说说,你是如何遣走了李赴瑶?又是如何换了个新欢小丫头藏在房中?似你这般沾花惹草又始乱终弃,道貌岸然又胡作非为之人,怕不是我柳家能生出来的好儿子呢?!”

    柳江云听罢如五雷轰顶,一时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