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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有满向爹又要了五块钱,自己坐车去了县城,今天是黄秋第一次表演的日子,他们之间有约定,即使有天大的事,他都要去。自黄秋回城到现在有一段时间了,有满每天数着日子,他有些想见她,想着跟她说说话,聊聊天啥的。他摸索着在大集上给她买的发卡,心里打不定主意她到底喜欢不喜欢。今天是她上台唱戏的日子,她现在一定在加紧排练,为上场做准备吧。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场戏,他可不能缺席,他要鼓励她,给她去喝个彩,捧个场。可等到了县城,下了车,他又犹豫要不要给她送束花,他知道城里人都兴这个,好像又有些突兀,他脸皮有点儿薄。

    县城果然不比乡下,在乡上,就属乡政府旁边的那栋百货大楼最气派了,也不过才三层,可在县城,这样的楼房比比皆是,有的比百货大楼不知高出多少层呢。墨县县城他这是第二次来了,上次来还是二哥高中报道时,他和大哥一块儿来送的他,替他拿被子、床垫、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累得够呛,好不容易将一切收拾妥了,时间也到了中午,哥仨蹲在门口正不知咋做时,听南来了,看到排成一排的他们,笑了,说:“你们仨咋在这耍愣?走,带你们吃饭去。”有满高兴的站了起来,对听南说:“姐,我们吃啥?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让大哥带我们吃去,大哥不同意。”听南笑道:“你大哥是天生的吝啬鬼,他不请你们,我请你们。”有玉说:“听南姐,你咋知道我们在这儿?”听南说:“今天是开学日子,你又考上了一中,村里人谁不知道?本来还不知道咋找你们去,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趁我心情好,走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哩。”有满蹦了起来,生怕听南变卦说:“好呀,好呀,听南姐,我们吃啥?”听南说:“你们想吃啥?”有满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吃白馒头去,整天在家吃苞米饼子地瓜干,我都吃腻了。”听南说:“吃馒头多没劲呀,姐带你们吃拉面去。”然后又对她俩说:“快拉上你哥。”有金本来还想说啥,被有玉和有满一人一只胳膊拉了起来。

    三个人找了一间清真的面馆,在里面一张方形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听南和有满坐一侧,有金和有玉坐一侧,有满对着有金,听南对着有玉,听南对老板娘说:“大姨,来四碗面。”老板娘说:“稍等。”几分钟功夫,就端上来两碗,听南放到了有满和有玉的面前说:“饿了吧,赶紧吃吧,今天我做东,你们敞开了肚皮。”有玉将碗推到听南的面前说:“姐你先吃。”听南托着腮,又推给了他,说:“你们先吃,姐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玉和有满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第三碗和第四碗端上来时,有满将面吃的汤都不剩了。有满擦了一下嘴,说:“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面。”听南将第三碗又推给了他,说:“那就再吃一碗。”有满看了看大哥,说:“这,这不好吧。”听南说:“这有啥不好的,吃一两碗面又吃不穷。”然后又将自己的一碗面推给了有金,有些羞涩地说:“这碗你吃。”有金又推给了她说:“你先吃,我不饿。”听南又推了回来,说:“你吃。”又对老板娘说:“大姨,再来一碗。”等那一碗端上来时,她将一半的面又拨给了有玉,说:“我吃不了这么多,给你吧。”有满说:“听南姐,你在百货大楼一个月挣多少钱?”听南说:“你小子啥时候打听这打听那了?这点钱我还出的起。”就这样,四个人吃了五碗面,在有满看来,这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好的两碗面。

    黄秋跟他说过她们剧团地址是在文化路上,但具体在哪个位置,她没细说,也说不清楚,他没来过文化路,他本来想打个车,他知道车钱贵,又舍不得,他就一路走,一路问,县城街道都是柏油路,不像村里尽是土路,土路泥路一下雨,人和牲口都没法走,泊油路就不一样,有水也照样走路。街上的车也很多,比他上次来时更多了,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他们只顾低着头赶路,却无心沿途的风景。街上的门店好多,卖的东西也各式各样,有卖衣服的,有卖鞋的,有卖吃的,还有卖喝的,各店的老板都敞开嗓子尽力吆喝,有的店家还放起了音乐,放的是《回娘家》,有满也能跟着哼唱两句:

    风吹着杨柳,哗啦啦啦啦啦

    小河的水流,哗啦啦啦啦啦

    谁家的媳妇,她走得忙又忙

    原来他要回娘家

    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

    胭脂和香粉在她脸上擦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咿呀咦嘚呀。

    。。

    有满一路走,一路瞧,终于走到了文化路了,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路,他不知往东还是往西,就沿着文化路往东走,走到了尽头,没看到招牌,就又返回去往西走。

    终于看到墨县柳腔剧团的招牌了,虽然写的是草书,但这几个字他还是认识的,门口看门的老大爷带着老花镜,旁边摆着一杯茶水,还冒着热气,坐在桌子旁看报纸,有满问:“大爷,请问黄秋在这里不?”老大爷透过老花镜上沿看过来,问:“啥秋?”有满知道这样问有些弱智,这个老大爷咋可能认识黄秋,就是见过她,也不一定知道她的名字呀,说:“我问在哪儿买票看戏?”老大爷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对墨县的艺术这么感兴趣。来听戏的都是老主顾,彼此都认识,对一个年轻人来听戏,他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又问:“你是来听戏的?”有满点了点头。老大爷又问:“你喜欢听戏?”有满说:“谈不上喜欢,就是感兴趣,这是我们墨县的文化遗产么。”老头听了很高兴,毕竟有年轻人关注,这份文化遗产就会世世代代传下去。他指着右边道:“你再往前走,有个大剧场,你从那个门买票进去,快去吧,一会儿就开演了。”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有满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但他还是没舍得买碗面,他走到了售票口,想买张票,一问价钱,要五块钱,有满瞪大了眼睛,心想唱个曲就要五块钱?抢劫么,但他毫不犹豫地买票进了场,先上台阶,然后看到一个被褥子挡得严严实实的门,门口挂了一个牌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请进”两个大字。推开了厚重的大门,里面很暗,是一排排的座位,座位上坐满了人,但看不清面目。舞台上却是亮堂的,上面有些工作人员来来去去。在为演出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有满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不一会儿,随着一阵锣鼓声,演出开始了。

    虽然舞台上的演员卖力的唱着,做着各种动作,一会儿像坐船,一会儿像骑马,但有满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他唯一感兴趣的是黄秋啥时候登场,但演员们都画着浓妆,他根本看不出来哪个是她,不久他眼睛就疲劳,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剧场亮起了灯,演员们已经谢幕啦,观众们也已经开始退场了,他这才发现观众果然都是些老同志,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唱腔、故事,有的甚至还抹了一下眼泪。有满心想我还没看到黄秋出场呢,赶紧想要走上舞台,却被工作人员拦住了,有满说:“我找人。”工作人员说:“找人出去找,别在这儿捣乱。”有满就出来了,这时天早已经黑了,他又跑到门口去,他想黄秋下班要出门口的。可等了好一会儿,只见最后一个观众出来,都没发现黄秋,他一想坏了,工作人员可能不从这个口子出来,这个口子是观众进出的,演员咋能从这出呢。他反身又去了老大爷的那个门口,此时从门口零星出来了几个人,有满借着微光仔细瞧了一下,都不是。他问老大爷,老大爷说过去了好几拨人了,他一想,黄秋可能也走了吧,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想进去,却被眼尖的老大爷给拦住了,他说:“小伙子,你不是来听戏的吧?”有满说:“我是。”说完给他看了看票。老大爷拿过票翻看了好一会儿,确认无误,说:“你不走,还杵在这干嘛?”有满说:“我想进去见一个人,他是我同学,是这里的演员。”老大爷似乎明白了,看着有满身体健硕,人还算老实,天又这么晚,说道:“那你进去吧。”有满连忙道谢。

    有满进去后,就直奔舞台的后台,灯还亮着,人已经走的一个人影儿都没了,他有些沮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将头埋到了膝盖里,黄秋终究还是走了,她肯定以为自己没来,她肯定以为自己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她肯定伤心了,是我伤了她的心。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很轻柔和的声音,“有满?”有满抬起头,发现黄秋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卸了妆,洗了脸,但更加好看,有满兴奋的站了起来,说:“黄秋你没走啊。”黄秋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咋能走呢。”说完,拉着他的手说:“走,到我的宿舍去。”然后关掉了舞台后面的灯。

    刚才有些急,没注意天已经下起了小雨,等出来时雨点就有些大了,有满脱下外面的衣服给黄秋套到了头上,两个人一起跑进了她的宿舍。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小到只能容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没有椅子,床就是椅子,桌子的旁边还摆着两个红花瓷脸盆,旁边的挂钩上还撘着几条干净的毛巾。黄秋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她拿着毛巾擦拭着头发,又将毛巾递给他擦,然后从桌子下掏出了一个盒饭,说:“我猜你一定没吃饭吧,我中午多打的一份。”有满说:“我已经吃了,这是你的晚饭,你吃吧。”黄秋说:“这是我中午打的,打了好多。”打开盒饭,是一份小葱炒鸡蛋,又拿出了四个馒头,自己掰了半个,剩的都给了有满,将菜分成两份,她将有蛋的那份给了有满。有满三两口就吃没了,黄秋说:“看来还是打的少了,我也不饿,这份就给你吧。”

    有满说:“我如果不来你咋办?”黄秋说:“你不会的,我了解你。”有满说:“我是买票进来的,就在下面,你看到我了吗?”黄秋说:“下面没开灯,我们是看不到的,但我知道你一定在下面。”有满说:“你们的票价真贵啊。”黄秋说:“当然了,工资很大一部分都从这里出,我们练功好辛苦的,你没听说过,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吗,没真本事,上不了舞台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点钱也不贵。”又说:“不过现在还有观众,政府也算支持,每年还会下拨一笔资金,我们的生活还过得去,可就是不知道将来会咋样。”有满说:“可我还是喜欢听你唱流行歌,你唱流行歌好听。”黄秋说:“我已经好久不唱了。”有满说:“为啥?你有一副好嗓音,你知道吗,我二哥也喜欢唱歌,他最喜欢的歌曲就是《我爱你,中国》,他在学校的比赛中还得了奖呢。”黄秋说:“我不喜欢唱了,没有为啥。”两个人陷入沉默,有满说:“你咋不回家呀。”黄秋听了,有些失落说:“我不想回去,我妈又给我找了个后爸,还有个弟弟,我不想回去,再说了,我已经大了,我能照顾好自己,这个宿舍虽然小点儿,可这是我的安乐窝呀,有满,你有时间要来看我呀,不然我会孤单的。”有满说:“我会的。”然后掏出了大集上买的卡子,对她说:“恭喜你首次演出成功,不知道给你买啥,买了个卡子,希望。。。。”黄秋拿在手上,翻看了一会儿,说:“很好看。”然后戴到了头上说:“好看吗?”有满点了点道。黄秋说:“我也给你看样东西。”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一个小方盒,打开说:“你瞧。”将那枚在肚脐山上做的“戒指”拿了出来,有满看了一下,铁锈没了,光亮了许多,黄秋戴在手上,在有满前亮了亮,说:“我用砂纸磨了磨,现在像枚戒指了。”有满说:“黄秋,我将来给你换个金戒指,我发誓。”黄秋说:“我不要,与其要金戒指,还不如要你的承诺。”有满说:“等着吧,我将来要开着小汽车来娶你。”黄秋说:“我等着。”

    这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哗啦的打着外面的一只铁桶砰砰作响,有满透过窗户看到打湿的地面泛着灯光,他对黄秋说:“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黄秋看着外面,对他说:“外面下着好大的雨,你明天早上再走。我睡床上,给你套被褥,你就睡地下。”有满说:“我必须回去,我进来时看门老大爷已经看到了,这里人多眼杂,如果明早走,对你影响不好。”两个人说了一阵儿,黄秋就给了他一把伞和一条毯子,那是条大红棉丝毯,上面绣了好多大牡丹,中间还绣着一对鸳鸯,黄秋怕天冷,给他御寒。有满接了,回头说:“你关好门。”说完,消失在雨夜里。

    出门时,他故意去了老大爷的门卫室,对老大爷说:“大爷,还没睡呀,我走了。”老大爷说:“小伙子,下了这么大的雨,你避一避再走吧。”有满一想也是,走进来说:“谢谢大爷。”老大爷给他挪了一把椅子到门边,有满坐了上去,将毯子披在身上,眼睛看着窗外。老大爷端详了他一阵,对他说:“女朋友的毯子?”有满说:“算是吧。”老大爷说:“你进来时说是同学,现在说是女朋友,后边这一句是真话,前面那一句不是,不过也算你有福,我们剧团的姑娘个个都很不错的。”又问:“你哪儿的?”有满说:“店子乡的。”老大爷说:“农村的?”有满说:“是。”老大爷叹了口气,对他说:“年轻人,作为过来人我劝你一句,你要努力啊,虽然我们剧团挣不下几个大钱,但那也是一份正当的职业,也是城市户口啊,古人不是有句老话,要门当户对,也有一定道理的。不是说不行,戏上不是也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嘛,可最终也是个悲剧。年轻人,我不是在这里瞧不起农民,可城里人有谁愿意将闺女交给一个农民去出大力。”有满没回话,他知道老大爷说得没错,自己有啥?除了给她虚无缥缈的承诺,啥都不能给她。老大爷见说到心坎上了,就不再说话,他躺到床上,一会儿昏昏睡去,等他再次睁开前,天已大亮,有满已不知去向,椅子却好好的摆放到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