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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夏日的午后应该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了吧,尤其在停电的时候,知了趴在树上不厌其烦的叫着,叫得人烦躁。徐听财家的那条狗,躺在门口,伸出的舌头都要垂到地上,它无精打采,不停地喘着粗气,偶尔还在地上打个滚,将肚皮朝上翻着。村里人躺在炕上热得睡不着,就拿着蒲扇聚到村委会的那两棵槐树下乘凉。阳光将地面晒得不敢下脚,槐树下斑驳的石碾却是凉凉的,大伙坐在石碾上说东道西,有的说今年的天气着实反常,半个多月了竟没见一个雨星,庄稼地里都起烟啦,有的说天象秉异必有灾祸,大家要小心提防。说此话的是村里的半仙徐民和,徐民和早年当过教师,肚子里有点墨水,老婆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还想再生,别人就问他:“你也算吃皇粮的人了,儿女双全了,还生啥?”他却说:“别人都生四个五个的,人多力量大么。”结果又生了一个儿子,因为超生,乡上就将他的教师资格给下了,他心里不服,跑到县法院去告,那时候超生是一票否决的,不要说县法院,就是省法院,你也是告不赢,他悻悻而回。一次在集市的小摊上,发现了一本算命书,线装本,纸张瞅着发黄,他竟如获至宝,花一块钱的高价买下,古人的书,有些学者研究了一辈子都搞不明白,他一头扎了进去,越学越愚,越愚越学。

    一日,徐原和家的老母鸡丢了,她老婆就叽叽叽的嚷着满村找,人见了,就说:“婶子,鸡丢几天了?”徐原和老婆说:“俺家这只鸡,一天一个蛋,雷打不动,夜来鸡窝里却空空的,俺也没在意,人上班干活还都歇个星期天么,可今个去窝里摸了,还是啥也没有,看了一下天井,好像这两天没见着它的影儿,俺就急了。”那人说:“没了两天,恐怕凶多吉少,不是让骚皮子叼去了吧?”徐原和老婆不高兴了,说:“四五年的老母鸡,骚皮子叼的动吗?再说了,咱村几时见过骚皮子了?”那人说:“婶子你别急,你听我说,尖耳朵骚皮子是叼不动的,但有一种骚皮子长着人耳朵,不常见,有灵性的,就像聊斋里的狐狸精,专出来逗楞迷惑人,不要说鸡,就是半大小子,被它眼睛勾着了,被它尾巴扫着了,也要乖乖的跟它去呢,我前个在南坡地就见过一只,浑身红毛,身上像着了火,眼睛长得跟个灯笼似的。”说得徐原和的老婆不言语了,有骚皮子进家了,这还了得,忙问:“这个咋办?是不是请人看看?”那人笑道:“那倒不必,再说也不一定是。”正好徐民和从旁边经过,那人就指了指徐民和,努努嘴,徐原和老婆死马权当活马医了,就叫住了他,将两人刚才的话给他讲了,徐民和道:“别听她瞎叨叨,哪有啥尖耳朵圆耳朵的骚皮子。”那人道:“徐民和你看书多,你给算算呗?”徐民和就道:“啥时候丢的?”徐原和老婆道:“夜来。”徐民和掐指嘀咕道:“昨天阴历二十三,卦象数坤,乾天坤地,位西南,又是六月,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坎属水。”嘀咕了一会儿,说道:“有了,你到西南方向,去凹地且存水的地儿找。”说完,摸了摸自己一脸胡子茬道,“准成。”第二天见到徐原和,徐民和还惦记这事,问:“老母鸡找着了?”徐原和道:“找着了。”徐民和说:“哪儿找的?”徐原和说:“在家里猪圈的粪坑里,早不知啥时候淹死了,本来想炖了,一股子屎尿味。”徐民和笑着说:“那也算准了。”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这一来二去,村里谁家少了个鸡呀鸭呀猫儿狗儿,都会找徐民和掐指算算,多半算不准,也不乏瞎猫碰上个死耗子,人送外号“徐半仙”。

    那人说:“半仙,戏上说天旱无语,多是普天之下有冤情所致,你说是不是?”徐民和整日穿着两根筋汗衫在野外忙碌,上半身晒得黝黑,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道:“这咱不敢说,可就眼前这些个村干部,除了喝酒、抽烟霍霍大队的钱,就没干过啥正事。还是老书记干得好。”徐民和的话音清亮,村委会大院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连蹲在西南角茅房里拉屎的有信也听到了,他提着裤子出来了,满脸不高兴,大伙都看到了,给徐民和使眼色,徐民和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村长。。。。。。,拉屎呀?”有信没搭理他,径直进了办公室,临了还自言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有信进了屋,发现吴江河正满头大汗趴在靠窗的桌子上算账呢,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通知委员开会。”吴江河停了笔,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说:“徐民和就一神经病,你和他一般见识?我这就广播去。”孙有信说:“广播啥,挨家挨户通知去。”说完,拿手去开电风扇,电风扇没动,说:“电风扇又坏了?这天儿要把人晒秃噜了。”吴江河道:“晌午时就停了,你不知道?”有信道:“我刚从乡上回来。”

    村里委员也就那么几个人,反正在家也无事,通知要开会,套个短衫就来了,人到齐后,有信开口:“今天乡上开会,你猜怎么着?陈乡长在会上要求水库同志放水,水库同志不同意,说不存点恐怕吃水都成问题,陈乡长说你言过其实,这我不管,再不下雨,麦七河那一片水地恐怕今年就待绝收,农民没收成还不跑县里告状?“说完,有信呷了一口茶水接着说:”我估摸着今晚铁定放水。”委员们都说:“那敢情好。”有信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水田这时最吃水,我寻思趁现在赶紧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将水闸那块的坡往高垒,北边那块儿好多年没动过了,存不住水了。”王春兰说:“还是村长想得长远。”有信叹口气说:“现在水库里的那点儿水,好多村都惦记着呢,但僧多粥少,我估摸着水库也就意思意思,水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存点,过个三五天不下雨,水田不是又没水?与其这样,不如把水闸出口一块儿闸了,咱截水自己用。”

    孙垂月当支书那会,到了插秧种稻时节,水库就会放水,为更好的用水,孙垂月就思谋着在麦七河上给村里建了一个水泥砌的闸,他跑到乡里打报告,要点资金,乡里没同意,说麦七河上沿途那么多村庄,都要建水闸,岂能厚一个薄一个?孙垂月就找乡长,乡长不在,他就蹲在乡长办公室门口吃烟锅,一口接一口吸,乡长就将他迎了进去,说你也是老红军了,老党员,在我这吃烟锅,让别人瞧见了像怎么一回事儿?你做的事是好事,乡上支持百十块钱也是应该。孙垂月就磕了磕烟锅,说我替店西村的老百姓谢谢乡长了。“后来,别的村听说了果然都找乡长,乡长说:“我知道你们为啥来,乡上本应该每个村都拨一笔钱,但乡上确实没钱呐,店西村你们不能比,孙垂月是老红军了,为国出生入死,你们村有老红军吗?有的话我也一块儿批了。”别的村就毕了声。

    孙垂月回来就召开村民大会,会上说:“我们店西村穷乡僻壤,地有不少,但是好地不多,产量高的,就属麦七河那片儿水地,往年雨水多,那倒也没啥,可近些年,雨水渐少了,水库放水,生产也能接的上。可总不能指望着水库吧?前段时间去乡上开会,水库的人老大的不愿意,说库上资金少,经营困难,临县水库用水都是买呢?我就怒了,放狗屁,挖水库时,大伙可都是出过力的,种桃时不说,摘桃时却叽叽歪歪?”群众就说:“水库不就给放放水吗,真把自己当棵葱了?前些年大涝,水库过了警戒线,咋不经同意就放水呢?淹了地他们咋不负责呢?”一时闹闹哄哄,孙垂月就摆摆手让大家安静,接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又不能总指望水库,自己的短处在人家手里,说话也不硬气。我思谋着在我们村东建个闸,水呢自存自用,不看他水库脸色。乡上很支持我的想法,拨了一百块钱,特别嘱咐,不要张扬,我估摸着一百块明显不够,又要买水泥,请瓦匠,所以要大伙每人每户出一块儿钱,咱把这个水闸盖起来。”其实乡上给了两百块钱,孙垂月故意说少了一半,大伙儿一听要集资,又闹闹哄哄起来了,有人就说:“要说建水闸是好事,但家里好几个月都闻不见肉星,哪来的钱?”

    说这话的是吴江河的爹,吴江河的太爷吴慈仁晚清是这一代叫的上名的大地主,坊间有个关于他的传说,说有一年一个外地人路经此地,看到金灿灿的麦穗,随手搓了一个麦穗吃了,正好被吴慈仁和管家看到了,管家很生气,要上前理论,吴慈仁笑道:“不打紧,反正也拉在咱家地里。”这个外地人听了,心下道:“好大的口气。”一甩大辫子走了,遇着人便问谁家的地,回答吴慈仁的,遇着人便问谁家的地,,回答还是吴慈仁的,外地人心想我偏不拉你地里,但最后实在憋不住,还是拉在他家地里。这个传说未必见真,但吴慈仁家的地之广却是有目共睹的,最盛时店子乡三分之一的佃户都租种他家的地,吴慈仁对他们也是极尽“仁慈”,租金一两成,碰上灾荒年月,还减租甚至免租。吴慈仁也算穷苦出身,年轻时跟人到南方干苦力,这小子脑袋活泛,又肯吃苦,几年下来,攒了些银子,思来想去,还是将银子带回老家置地保险,但那时天下不太平,兵荒马乱的,路上经常有红毛贼拦路抢劫,如此多沉甸甸的银子必招人耳目,银子丢掉事小,把命搭进去就得不偿失了。要不说此人聪明,他买了数口活猪,开膛破肚,将银子放了进去,又用细线将豁口密密缝起来,对外说贩猪,这才骗过红毛贼,安全回来。路上经过一片棉花地,吴慈仁突然想拉屎,一时憋不住,跑到棉花地里,刚解下裤子,本想握住两棵棉花茎蹲下来,却一下闪到了地上,他不看沾在屁股上的泥,却大笑起来,原来这一带阴雨连绵,棉花根早就烂掉了,吴慈仁由此断定今天棉花价肯定大涨,于是将银两全部买棉花囤货,至秋果然又大赚一笔。

    .事情扯得有点远了,孙垂月听后说:“我知道大伙过得艰难,没多少余粮,但箭已上垛,咋能回头?如果使不上这一百块钱,乡上肯定要收回去的,但这毕竟是造福子孙的大好事,这样吧,钱的事就集体出,大家不出钱,但要好好出力。”大伙说:“钱没有,力气可不有的是?”水闸就这样建成了,水库的水过水闸被分为两道,一部分被引到了新挖的塘里及田里储存起来,一部分则流到下游,近些年,天旱少雨,很多水田改了旱地,只有水闸周围的那片儿地还依然种水稻。

    事不宜迟,委员们兵分两路,徐原和拿钱去镇上买麻袋,王春兰则去雇人,有信和吴江河就在办公室左聊聊聊右聊聊,坐等消息,出村委时,王春兰风风火火的走进院子,手里攥着一张纸,有信说:“寻了几个人?”王春兰将单子递了上去,有信看了,不满意说:“咋找了些老弱病残?”王春兰说:“哪来的。。。。。。”吴江河打断说我来看看,将单子接了过来,看了看,将王春兰拉进屋里,将徐民和划去了,说:“徐民和都四五十多了,哪能和年轻小伙子比?”又将有信、振国、自己、徐原和、王春兰的名字填了上去,说:“就以这些人做帐。”王春兰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一女的,出不了大力。”吴江河说:“你管饭么。”王春兰又说:“跟徐民和都说好了,又咋跟人说?”吴江河说:“谁拉的屎谁擦。”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月光都上来了,口子才扎完,但水还没来,大伙就坐在水闸上聊天,有力道:“吴。。。会计,劳力就。。。按一天的算。。。。”吴江河说:“放心好了,短不了大家的钱。”有金说:“哥,水库会放水么,都恁么晚了?”有力说:“有没有。。。也不能。。。短了钱。”吴江河说:“你个周扒皮,短了别人的,还能短了你的吗?你当书记村长啥人?有力,你都三十好几了,咋还不娶媳妇?”有力说:“没。。。合适的么。”吴江河说:“我给你寻一房媳妇可好?”有力说:“那。。。敢。。。情好。”吴江河说:“我前个遇到弯里的王会计,他有个侄女还没说婆婆呢,下次见到他时,给你说说。可话又说回来,说媳妇可不是白说呢。”有力说:“你。。。想咋。。。样么?”吴江河说:“我也不多要,买瓶酒给我喝就中。”夏志笑说:“有恁样好事,吴江河还不给自己的侄子留着,他侄子还没成家呢?他爷爷早年就是远近闻名的败家子,专寻漂亮的小姑娘小媳妇奸污,要不是咱老百姓翻了身,他们吴家说不定还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呢。”但有力第二天还是买了瓶好酒给吴江河送去了。

    吴江河又指着不远处屋子说:“知道那屋子是干啥的吗?”有金说:“小时候就有,可从来没看到人进去过。”吴江河神秘道:“这就对了,那栋屋子里吊死过人。”年轻的后生一听,都凑了过来,问咋回事儿?”吴江河一本正经的说:“有一年发大水,外村的一个年轻媳妇回娘家走到水闸这儿不见了踪影,众人以为掉到水里冲走了,都到下游水缓处去找,我还去了呢。”众后生说:“后来呢?”吴江河接着道:“后来真就找到了。”众人问:“哪里?”吴江河指了指那栋屋子说:“在那屋子里,穿着一身红衣,吊死了,舌头有这么长呢。”吴江河一边说,一边用手比量着,“后来水闸就经常有蹊跷事,一个年轻长发穿红衣的女子晚上经常在水闸出现,你们年轻人走夜路可要小心,如果有一个女子背后喊你名字,千万别回头,看到我下巴的这道疤了吗?”众人说:“哪儿有疤?”吴江河说:“看不出来吗?在这里。有一次晚上我经过水闸,奇了怪了,两步的距离,硬是没跳过去,磕着了下巴,掉到水里差点淹死,躺家里一个多月,幸亏伤口愈合的好,否则真就破了相了。”众后生听了后背起毛,徐原和却在呵呵笑,众后生说:“爷,你笑个啥。”徐原和说:“你们别听吴江河瞎掰扯,当年你们二爹建好水闸,钱还有结余,有人提议说,买点酒买点菜吃了喝了吧,要不说你们二爹公正廉明,死活不同意,硬是在水闸旁建了这个屋子,因为钱数不够,没有买玻璃,也就没安窗户,按了估计也会被偷走,原本想看水闸时住用,但里面乌漆麻黑的,夏天像个蒸笼,冬天像个冰窖,谁都不愿进。”有力说:“也。。。不能这。。。么说,吴。。。会计不。。。是磕着。。。了么。”徐原和笑道:“他那天晚上喝了八两烧酒,走路都站不稳,不要说两步,就是一步他也迈不过去呀。再说了,那时候水刚到脚裸,哪来的淹个半死?吴江河在逗楞你们呢。”吴江河听了,就嘿嘿笑。

    正说着,就听见北面传来滚雷般隆隆声,大伙儿都道:“水来了,水来了。”都站了起来,话音未落,水已到了眼前,水到闸口被挡,纷纷流向村里的淤塘和水田,大伙开始夸有信来:“的亏村长,今年水稻丰收有望了。”夏志道:“不要说水田,有水旱地都不愁了。”有信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正得意时,不知谁喊了一句,老书记来了。大家就静了下来,只听见水哗哗流,孙垂月背着手,从后面走了上来,站在水闸上一言不发,吴江河上前说:“老书记视察来了,谁的嘴这么贱,您看又发水了,水田今年肯定丰收在望啊。”孙垂月哼了一声,看着闸口说:“我当书记那会儿,水多,村里截点水就截点水,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截了恐怕也截不住,但现在你们这样做,摆明了让下游的人没法活啊?”有信说:“二爹,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全村人么。”吴江河也附和说:“对呀,老书记,虽然这么做损点,可不都是为全村么。”孙垂月不容分说道:“全村的人是人,别村的人就不是人么?这不是招人恨么。”孙有信说:“我看外村人谁敢?”孙有力也上前说:“二。。。大爷,水。。。。免费的,不截白。。。。不截么。”孙垂月听了更加生气了,指着孙有信说:“麦七河沿途经过了好几个庄子,上游的庄子都不截怎么到你这就截?你是天王老子吗?”孙有信赌气说:“我就是天王老子又能怎么的?”孙垂月不跟他犟了,指着水闸说:“你豁不豁?”有信没吱声,孙垂月就真要下水去豁,众人上前缠住他,说:“哪要您老亲自动手?”有信烦了,大声说:“二爹,你咋老是给俺们使绊子?难道让村里人指着你的鼻子骂吗?”孙垂月说:“我咋使绊子了?我咋使绊子了?我宁可让全村人指着鼻子骂,也总比让全乡人指着脊梁骨骂强。你们有啥好事就往自己的窝里刨,村里的年轻人都让你们给带坏了。”吴江河就对孙有信说:“咋办?”孙有信说:“还能咋办?照二爹说得做呗。”撂下大伙儿一个人气呼呼的走了,有金跳了下去,豁开了口,水顺着豁口流了出去,一会儿豁口变大了,而流向本村的水慢慢变少了。吴江河自言自语说:“得,一天的活算是白干了。”孙有力说:“工。。。钱还是要。。。给的。”吴江河说:“给个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