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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水库的水果真到后半夜就回去了,那时连淤塘里的水还没满,大伙背地里没骂孙垂月,倒是骂水库的人鸡贼。反正那晚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除了看家护院的狗叫了几声,似乎在村里并没激起多大的涟漪。第二天徐兴国照例扛着锄头,牵着他的黄牛上坡地,徐听财照例开着公共汽车弯弯曲曲沿村拉人,吴江河的堂弟湖海和他的媳妇照例开门迎客,与客人侃天说地,听南一早去了县里百货大楼,当面向经理提出辞职。从经理的办公室出来,蔡德发却叫住了她,蔡德发较徐听南年长,他叔叔在县财政局上班,可能靠他叔叔的关系,他一来百货大楼就当上副经理,他自己还不想来,嫌弃职务低,他的叔叔告诉他,百货大楼采购,每日的流水都能汇成河,跑点漏点都够人吃喝一年,你先到这里增加些阅历,至于其他的,过个一两年再说,不曾想来了之后,他就再没跟他叔提回去的事。蔡德发长相一般,放在人群中却能使人眼睛一亮,这是因为在他眼窝下泪沟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痣,也许是生在官宦之家,耳濡目染之下,他官僚气特别浓,一身白衬衣,一条青西裤,一双黑皮靴,板板正正,一尘不染,每天几乎都是这佯,不论天气多热。从他进百货大楼的第一天起,他就对徐听南特别上心,经常磨蹭到和徐听南同时下班,借故邀请听南出去,或是吃个饭,或是到公园玩,下次听南就直接说谎,他也不尴尬,奥了一声走开了。徐听南对蔡德发没好感,感觉这个人不显山露水,心机却颇深,他来百货大楼没几天,就要带着徐听南到南方采购,徐听南道:“每次都是采购部的王会计去的。”蔡德发道:“王会计不是年龄大么,过两年也就要退休了,人员青黄不接,若不锻炼新人,怎么胜任他留下的空位?”徐听南明白他的意思,又道:“我就是个售货员,算账也不行,别的东西我也不懂。”蔡德发道:“谁生下来就懂?不懂慢慢学么。”徐听南就不想去,去找经理,经理笑道:“多大的事呀,既然他决定了,就不用向我请示。”

    应该说蔡德发不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但人情世故却是信手拈来,客户就给他准备一些礼品,他一概不拒,他似乎有意无意在向徐听南展现自己的“本事”,他将礼物送给徐听南,徐听南不肯接。采购回来,百货大楼就风言风语起来,而蔡德发却不解释,传到了徐听南的耳朵里,她就萌生了辞职的想法。

    蔡德发说:“为什么辞职?干得好好的。”听南站着不说话,蔡德发接着说:“是工作太累吗?我可以给你安排个轻松的工作。”徐听南道:“不是。”蔡德发笑道:“那是为什么呀?”徐听南说:“我一个农村户口的还磨蹭在城里干啥呀?没意思,不想干了呗。”蔡德发说:“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个好办,我让家里走走关系,给你办个城市户口不就得了?”城市户口确实很诱人,但徐听南有自己的想法,搪塞说:“经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蔡德发笑道:“那也更没有必要辞职呀,先回去休息个十天半个月的,这个假我批了。”

    出了百货大楼,徐听南想去看看姐姐,她好久没去姐姐家了,姐夫谢天在粮食局分了一套几十平米的门板房,是粮食局统一分配的,房里仅能放一张床,一张书桌,再就是一些常用的家什,厕所是公用的,厨房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就放在门外,每至饭点,各家切菜下油,烟气缭绕,人从中穿梭,还要小心提防,稍有不慎,或挨挨碰碰,或溅油上身。门板房不隔音,谁家砸个杯子,娃娃哭闹,楼上楼下门里门外都听得到,最尴尬的是夫妻行房,木床吱吱呀呀,路人经过咳嗽几声,就足以使亢奋中的男人立马软下去。姐姐的家,徐听南也不太常去,一来他家面积小,家什多,堆得没处下脚,她有些压抑,二来她看不惯姐夫的行事作风,见了上级就像个哈巴狗,见了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腰杆挺的比门板还直。店西村他不常回去,连姐姐也不让,姐姐好久没回家看爹妈了,走之前告别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徐听南走上仄仄阴暗的楼梯,穿过楼道,碰到个大龄妇女,拿眼毫不顾忌的盯着她,嘴里嘟囔着,这是谁家的大姑娘,这么俊,徐听南听了更是低下头,一口气来到姐姐门前。

    姐姐两年前结的婚,当时场面铺排的挺大,徐姓人家,五服内的全都叫了,谢天花了一百块钱租了一辆汽车去村里接的新人,车子刚进村,就陷进泥坑里了,村里孙姓的都蹲在南墙根晒太阳,一眼瞧见了就围了上去。一个说:“咱只见过生产队的拖拉机,小轿车倒是头一回见。”一个说:“现在结个婚都时兴小汽车了?咱当年有一辆自行车比现在的小汽车还新鲜呢。“一个说:“你们那个时候用啥接新媳妇?”那个说:”都是推着独轮车,两个脚底板,去时搁两袋子白面,回来驮着媳妇。”司机加足了油门,汽车顿时发出了轰鸣,泥浆飞溅了起来,车却依然在原地打转。司机嘟囔了一句,什么破路,车都弄脏了,谢天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就下了车,众人就说:“新郎官不能下车。”谢天说我们城里人不忌讳这个,然后挨个给人发烟,叫叔叔大爷。一个说:“新郎官的这身行头倒是蛮时兴的。”另一个说:“听说外国人平常日就穿这身行头,怎么看怎么别扭。”一个说:“我就觉得中山装好。”另一个说:“你懂个屁呀。”谢天说:“现在城里结婚都穿这个,与国际接轨嘛。”正说着,徐振国一身腻子中山装,胸戴一朵大红花,背着双手过来了,谢天赶紧叫爹,徐振国嗯了一声,见车陷到坑里,对大伙说:“来来来,帮个忙!”自己却站在原地不动,大伙说:“你咋不上手呢?”徐振国说:“我衣服怕脏么。”大伙就说:“三大爷,你的衣服怕赃,俺们的衣服就是在地上滚的?”但还是伸手过来推车,车出了泥坑,徐振国就笑道:“一会儿到家里喝喜酒去。”说完也钻进了小汽车里。

    看着小汽车缓缓而行,一个说:“三大爷。。。。刚才叫我们去吃。。。酒呢。”另一个说:“你随份子了吗?”那个说:“没。。。带。”另一个说:“没带你去个屁呀。”一个说:“吃不了喜酒看新媳妇总行吧。”说完就真的去了,徐振国家门里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徐听东一身红衣红裤,在妹妹和婶子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旁边看的人都啧啧说:“听东家雀变金凤凰了。”三大娘听了满脸的不高兴,一个看了出来,就补充说:“听东长得像一朵花似的,本来就是金凤凰呢?”三大娘的脸就绽开了,对她说:“弟妹一会儿留下吃酒。”可惜听东夫妇一直没生个一男半女,谢天对此一直有怨气。

    听南辞职的事情,是自己的主张,还没跟爹说,她怕爹不同意,毕竟当年给自己和姐姐找事干,家里那也是花了大钱的,要是知道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干,他还不得气死呀,听南就一直琢磨着怎样在合适的场合,以更好的方式告诉他。从姐姐家里出来,她一个人上了回村的公共汽车,一甩辫子,发现司机是徐听财,本来想打声招呼,却感觉有些疲惫,懒得寒暄,头一低就坐到了车屁股座位上。过了好一会儿,上来个女的,三十多岁,上身一件白点红底小褂,露着两条葱白胳膊,下身一件过膝短裤,露着两条穿丝袜的腿,手里拿个小扇子,不停地扇着,斜跨着一个小包,看人坐的差不多了,拉毕车门对司机说:“开车!”徐听财就发动了汽车,车动了起来,女的拨开人群就坐到了前边,还是一边扇扇子,一边与听财窃窃私语,听财脸上露出不会好意的笑,那女的倒也不反感。车出了城,女的站了起来,整了整她的包,对着满车厢的人大声道:“大家把钱准备好,开始买车票啦。”然后就挨个收钱。等挨到徐听南这里,她才看得仔细,大热天,脸上涂着一层薄粉,散着清香,汗液在她额头渗了出来,顺着脸颊滑了下去,竟冲出了一道不太明显的沟壑,她不敢用手去涂擦,不时地用一条手绢轻轻的将脸上的汗摁住。十多分钟的功夫,她收完了钱,又跑到前面坐去了。后半程时,车里的人越来越少,等听南下车时,徐听财才发现她,慌了一下,说:“听南你在啊?”听南说:“在啊。”听财说:“你上车时咋不吱一声?给你免票了。”那女的就小声问:“她谁?”听财说:“我三爹家的闺女。”那女的鼻子里嗤了一声。

    天依旧旱着,偶尔阴了下来,终究也没落下一滴雨来,孙垂月吃完午饭,端着个收音机,蹲在了他家老屋门口的胡同里,广播里播音员说此地遭遇了十年不遇的大旱,要积极发动群众,抗旱保收,他听了叹了一口气。胡同里一丝风也没有,青砖垒成的墙上糊了一层白石灰,外面用水泥框住,里面是红字楷体的一行宣传标语:指导我们思想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是他当村主任时,满村的宣传标语之一,现在村里老屋翻新,留下来的已不多了,字是会计徐地和写的,徐地和练就了一手楷体,村里红白喜事都是找他写对子,字用的是红漆写的,当时颜色鲜艳,如今却字迹斑驳。开始时社员们不喜欢在自家的墙上写宣传标语,嫌不雅观,孙垂月就对社员们说:“宣传标语上墙,你们觉得难看?”社员们不识字,说:“红红的,好看哩。”孙垂月说:“好看那为啥不让写?”社员们就不说话了。孙垂月就说:“现在我们要斗私批修呢,扩大宣传是好事,我作为村干部,要带个头。”于是在自家的房屋做了这条标语,那时候社员们的屋子都是土培的,只有孙垂月的房子是外砖内土,随着岁月的流逝,如今土培的房子还留有几间,字迹却早已模糊不清了。

    听南带着草帽从身边匆匆经过,孙垂月眯着双眼叫住了她,笑道:“闺女,一个人风风火火的,做啥哩?”听南就说:“二大爷,瓜贩子到地头了,正商量着卖瓜呢,我爹让我回来找帮工。”孙垂月说:“价格谈妥了没?”听南说:“正谈着呢,五分钱一斤,我有金哥在不?”孙垂月说:“在么。”听南就去敲有金家的门,孙垂辰问:“谁?”听南回道:“四叔,我,听南。”孙垂辰开了门,听南问:“有金哥在家不?”孙垂辰说:“在西屋睡着呢。”听南就走了进去,有金果然光着个上身在睡觉呢,听南这才意识到自己鲁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孙垂辰瘸着腿进来说:“听南来了。”有金就醒了,起来穿T恤,他上午刚把南坡的那块苞米地锄完了,吃完饭就眯了一会儿。听南说:“我爹卖西瓜,你能帮一下工吗?”有金说:“什么能不能的,你先走,我洗把脸就过去。”

    出门时,有金正好碰见徐念国,他正坐在村委门口的石凳上看小女孩们跳皮筋呢,几个小女孩两个扯着皮筋,其他的就跳,一边跳一边喊:“小皮球,大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有金说:“二大爷,啥时候回来的?”徐念国说:“有金,事情成了没?”有金知道是相亲的事,就笑,徐念国说:“你们说时我也听了那么一两句,我不是有意要听的,听话茬女方条件不错,又可以给你解决城市户口,虽说年龄大了一些,但这又有啥关系呢?农村人嘛,要求咋恁高?能生娃就成,晚上熄了灯,管她俊丑胖瘦,还不都一样?”徐念国虽说在乡上开了个饭馆,但户口还没迁走,村里还有自己的屋子和自留地,他时不时会回来种些时令蔬菜、瓜果带到乡上卖,平常日这些东西都是儿媳妇莲叶在替他们操持。徐念国又问:“你这是去哪里?”有金说:“三大爷在卖瓜呢,我去帮下工。”徐念国说:“老三真不把你当外人啊,虽说你们两家近些,可不能老拿你当儿子使唤呀,我他哥,也不跟我吱一声。”孙有金说:“他不知你回来了么,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的,你帮我,我帮你,哪分得恁清。”徐念国说:“我也去瞅瞅。”两人一块儿来到坡地,地头上停着两辆货车,两个挂贩子挑了个最好的西瓜,蹲在车前正啃着呢。徐念国走过去自言自语道:“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却被两个人听到了,说:“俺们买你一地的瓜也没说啥,吃你一个半个就心疼呀?咋这么抠呢?你谁呀?”徐念国却并不回答,接着说:“一分钱一分货,你们吃了俺们的瓜,那是要算钱的,平白无故的会让你们吃这么好的瓜?”两个人生气了,说:“给你打开销路,咋碰上这么个抠老头,再这样,我们还不买了呢。”徐振国就过来打圆场,说:“哥,别添乱。”徐念国说:“这咋叫添乱?一码归一码嘛。价钱谈妥了吗?多少钱一斤?”徐振国说:“五分钱。”徐念国吧嗒吧嗒嘴道:“卖少了,这要是放到我店里,可以卖到八分钱。”三大娘就小声嘀咕:“八分钱你要扣下四分,还不如卖五分呢。”那两人就说:“五分到底卖不卖,不卖俺们可走了。”说是这么说,却没迈腿,徐振国小声道:“卖,别听我哥瞎咧咧。”徐念国就生气了,跑到地边上坐了下来。

    有金一个人跑地里,左拍拍右拍拍,摘了两个,送到瓜贩子手中,两个人颠了颠,又拍了怕,抹了一下嘴角的西瓜汁,说了句,就照这摘。于是摘瓜开始了,有金在前头,听南在后头,孙有金摘了瓜,就递给听南,听南就往下传,瓜贩子就试瓜,然后将瓜整整齐齐码到车里。听南看着有金选瓜,问:“有金哥,你是怎么知道瓜熟没熟的,我怎么看咋都一样呢?”有金道:“我也是瞎琢磨的,你用手拍瓜,如果发出突突的声响,那就说明瓜熟的正好,如果是哒哒的声音,说明是生的,如果发出噗噗声响,这个西瓜就熟过了。”然后拿一个瓜在手里,说:“这个熟过了。“听南左右端详了一番,又拍了拍,看不出来,有金说:“你不常在地里,所以听不出来。”听南也觉得自己好久没参加地里劳动了,说:“哥,你真厉害。”有金说:“一个农民,有啥厉害的。”听南说:“农民也是一个厉害的农民。”

    等将两货车的西瓜码得满满当当,天也黑了下来,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徐振国跟瓜贩子结完账,瓜贩子们就发动车,往大路上的方向去了,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大家开始收拾剩下的,三大娘就在草丛里捡了几个瓜说:“谁扔在这儿的,过没过秤?”徐念国说:“没过秤,是那俩货放在这里的,贼着呢这俩。”三大娘就说哥吃个瓜吧,用刀将其中的一个切开了,是一个熟过了的,中间有一个人字型空腔,在场的人都分了一块儿,大家蹲下呲溜呲溜地吃完,准备走人。徐振国就对念国说:“哥,你也摘几个回家吃吧。”三大娘就偷偷的在后面捶他,徐念国真的就进瓜地里寻了三个。三个西瓜拿不了,徐念国就偷偷的将小的放在牛车上。三大娘说:“有金,到俺家吃饭去吧,恁晚了。”有金道:“不了,三大娘我先走了。”众人就这样三三两两的走光了,徐振国将趴在草里回嚼的黄牛赶了起来套上牛车,牛甩着尾巴,屁股却不肯往后退,徐振国就骂道:“一叫你干活就偷懒,跟念国似的。”三大娘听了在后面嘿嘿的两声,徐振国问:“你笑啥?三大娘说:“这倒是说了句实话。”又说:“听南呢?”徐振国说:“刚才跟有金回了。”三大娘说:“有金真是个好孩子,我是越看越欢喜,要是咱儿子多好。”徐振国说:“孙老四一辈子啥也不是,就生了两好儿子。”三大娘说:“你咋不说仨啊,他不是仨儿子吗?”徐振国说:“他家老三,那就是个小霸王,整天除了打架,没干过好事儿,一辈子没啥出息。”套好了车,两个就慢悠悠的往村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