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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阳还徘徊在西天不肯下班,有玉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来到地边上,听南看见了,从瓜棚里出来,喊道:“有玉,来寻你哥?”有玉看了说:“听南姐,你啥时候回来的?”听南笑着说:“已经不去了。”一边说,一边到地里寻瓜。有玉说:“好好的,干嘛不去了呀?”听南说:“也不是啥正经工作,总不能干一辈子吧。”有玉道:“也是,干售货员也不是长久之计。”听南寻到了一个大瓜,摘下来放到板子上,擦了擦,用刀一碰,西瓜彭的一声开了,白皮红瓤,听南切成莲花瓣,朝有玉喊:“快过来吃。”孙有玉忙支下车子,端起一块儿,咬了一口,听南问:“甜不?”有玉说:“好甜。姐,你也吃。”听南说:“我吃过了,剩下的,给你哥带回去。”有玉道:“我哥呢?”听南说:“相亲去了。”孙有玉叹了口气,听南说:“怎么了?”有玉说:“我哥要不是我俩,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听南咯咯咯笑了:“你为你哥担心个啥呀,你哥要真娶不上媳妇,我就给他当媳妇。”有玉说:“姐你当真?我们家可没啥值钱的东西。”听南又说:“不当真。”

    有玉在县高中住校,离村有百十里地,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一个月前,学校选拔了一批人参加高考资格考试,他名列前茅,老师对他怀有期许。本来学校有食堂,只要每月交几块钱就可以吃,每顿两个馒头,一份半荤半素的菜,但住校已经花了十几块钱了,对他们家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了,为了省钱,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骑着家里唯一的自行车回来,带些干粮、咸菜回去,最近因为天热,吃的不能多带,怕发馊,所以回来勤些。有玉初三毕业那年,有金想让他考中专,早毕业早工作,但有玉有自己的想法,坚决考高中,有金没有坚持,对他说,大不了哥再供你几年。听南有时候回来,有金会让她带些干粮、咸菜捎给有玉,免得他来回跑辛苦。听南就会顺便从百货大楼拿些面包、糖果等小零食放到一起,一块儿提着来学校找他,有同学见了,飞奔进教室通知他,说外面有个漂亮的姐姐找。有玉就红着脸飞一般地跑出来,从听南的手里接过包,翻看道:“姐,如果我将来发达了,一定加倍还你。”听南笑着说:“一点点小东西,哪用你还呀。”有玉道:“男子汉一言九鼎,我一定要还的。”听南道:“好吧,你将来有出息了,可别忘了姐就行。”

    “姐,我来时看到乡上的刘师傅来了,估计今晚要放电影。”有玉实在吃不下了,临行说了一句,听南将吃剩的西瓜放到了有玉的车筐里,说:“是吗,今晚有眼福了,走,我和你一块儿回去。”然后就斜坐到了车后座上。

    刘师傅是乡上的放映员,具体叫啥名字除了村干部知道外,村里人大都不知道,只知道姓刘,专门走村串庄给村民放电影,有一年冬天他来村里早,就跑到村会计吴江河堂弟吴湖海的理发店寻思理发,进去时戴着帽子,吴湖海不在,他的新媳妇在给人理发,刘师傅问:“理发多少钱?”新媳妇不认识他,以为他不知道行情,说:“一毛钱。”刘师傅又问:“半个头呢?”新媳妇知道刘师傅在调侃她,村里人见到谁家新媳妇都会调侃一番,随口而说:“那就不要钱。”刘师傅就一声不响排队去了,轮到他时,他将帽子一扯,上面油光光的脑袋露了出来,他指着下面一圈头发说:“就理下面半个头。”因为这,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光头刘,甚至当着他的面也这样称呼他,他也不恼,依然乐乐呵呵说:“我年轻那会儿,头发长到能过肩。”

    他每到一个村,村上照例管顿饭,给个放映费,今晚也不例外,有玉他们回村时,一条白布银幕已将中心街一分为二,放映机却还没摆出来,光头刘不知在哪个村干部家吃酒呢。此时银幕下聚集着好多的后生,各人手里拿个小板凳抢占位置,总觉得自己占的位置不好,挪来挪去,闹闹哄哄。有满正站在他们前面维持秩序,他撸起袖子,像个干部,扯着嗓子喊:“哪里不能看,挤个屁呀?占住了就不要动了,我看谁再动,我把他门牙打掉。”后生们怕了,后来秩序就井然了。听南就朝有满道:“老三,见你大哥了吗?”有满头也不回说:“人影儿都没见到。”听南自言自语说:“都一个下午了?”

    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中心街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吃过了晚饭,闲步而来。有的蹲在墙角,点上一袋烟锅,吧嗒吧嗒吸个没完,有的围坐在光头刘身边,看他摆楞放映机,徐兴国道:“光头刘,今晚放啥?”光头刘说:“待会不就知道了,多问。”刘心田道:“光头刘你还是告诉他吧,你不知道,他是个急性子,你不告诉他还不把他憋死呀。去年他到他儿子家,楼上掉下来一直靴子,把他震醒了,为了等另一只靴子,愣是一晚上没睡觉。”说完,大家都笑了,光头刘说:“这个我可担待不起,一部《高山上的花环》,一部《牧马人》。”兴国问:“先放《牧马人》,这个好看。”话音刚落,电影开演了,街上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顿时安静了下来,是《高山上的花环》。听南胡乱吃了几口饭,听到电影开演了,拿着小凳子在自家墙角坐了下来,这里离银幕远点,她不愿凑那个热闹。

    原来今晚光头刘是在妇女主任王春兰家吃的饭,徐振国、孙有信、会计吴江河、出纳徐原和还有王春兰一块儿作陪,有信亲自去乡上以村委会的名义赊了一个五根火腿,一袋花生米,三样小菜,一瓶兰陵大曲,王春兰的老公刘心田切了三根火腿,又炒了一盘茄子、一盘土豆,拍了两根黄瓜,摆的桌子上满满当当。酒倒上了,光头刘就说我不喝酒,我还要放电影呢,孙有信说:“看不起我们村,还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村干部?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气都不带喘一下,酒杯就见底了,然后将杯底朝着光头刘晃了晃,光头刘很尴尬,饮又不是,不饮又不是。吴江河说:“好歹喝一盅,意思意思。”光头刘闭着眼睛一饮而尽,脸上露出痛哭的表情,徐原和说:“吃点菜,吃点菜压压。”光头刘赶紧吃两口菜,有信就又满上了,光头刘就上手止他,说:“我不惯喝酒,晚上还要放电影呢。”有信道:“放电影也就一乐,喝酒也还不是一乐。”说完,就朝着做饭的刘心田道:“心田,你也过来陪光头刘喝两盅。”刘心田就过来倒了一盅,说:“我喝干,你随意。”一饮而尽,脸就红泛起来,坐了一会儿,光头刘就起身道:“天黑下来了,我干我的老本行去了。”有信说:“好,心田,你去送送他。”然后几个干部就接着喝,一直喝到兰陵大曲底儿干。徐振国道:“我喝够了,回家了。”起身就走,吴江河道:“不去看电影了?”徐振国道:“回家睡觉去了,不看了。”吴江河就对徐原和道:“咱俩去看去,都开演了。”说完两个结伴也走了。孙有信就色眯眯的看着王春兰,伸手来摸王春兰的大腿,王春兰用手挡开了,说:“你想死啊,屋里就咱俩,不惹人疑?”

    王春兰嫁给刘心田时是二婚,前夫死了刚好一年,膝下有个女儿叫樊桃,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了,她没留给婆家,一块儿带了过来,刘心田还亲自去乡上派出所给她改了姓,叫刘桃。王春兰在南山时,樊家攀可是村里最有钱的主,背地里村人说,她与樊家攀有些瓜葛,甚至有人看到夜里两人一前一后从苞米地里出来,身上蘸着泥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后来就传到樊家攀老婆耳朵里去了,樊家攀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叫了一大家子人,一根木棒握在手里,堵在她家门口叫嚷着:“我非将你那害人的X捣烂了不可。”明摆着捣不烂也要搞臭你,王春兰也不敢出门,出去了肯定吃亏,但气势上不能输,站在院里回对:“常言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你家汉子是香饽饽吗?你不去找你家汉子,却来冤枉我?让他与我对质,否则我就告你诬告罪。”气得樊家攀老婆拿石头砸门,王春兰却不敢开门和她撕打,她老公一死,她再呆在南山村更见怀疑,正好有媒人找上了门,就携女儿来到了店西村,嫁给了三十好几的老实男刘心田。

    两个人熄灯出门,一前一后走到了村南外的苞米地边遛弯消食,这里少有人来,有信迫不及待的要抱王春兰,王春兰又推开了他,说:“你不是说治安主任给俺家心田当吗?”有信道:“说了给他,就不会是别人的。”王春兰说:“我还在等心田当上了治安主任呢。”孙有信知道事情不成,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嘴里嘟囔着什么。王春兰用手堵住了他的嘴,扯着他钻进了苞米地里,有信来了兴致,王春来却小声说:“有人。”孙有信大气也不敢出,细细听来,果然一个黑影伴着一阵脚步声,从他们旁边小路一闪而过,待那人走远了,俩人又钻了出来,看着他的背影,有信道:“啥人这么晚了还跑这儿瞎晃悠?不会是贼吧?”王春兰担心道:“是贼就好了,我怎么瞅着像是垂辰家的老大,我们的话可别让他听见去,否则我真是没脸见人了。”有信却毫不在意,还在想着她那肥嘟嘟的身子。

    听南一边看电影,一边望着村口,老远就看见有金扛着一辆自行车回来了,她忙迎上去说:“人家都是骑自行车,你怎么让自行车骑着你回来了?”有金将自行车放下,懊恼说:“别提了,半路上车链子绞到轮子里了,修又没工具,推又推不走,天又黑了,只好扛着回来了。”听南问:“这待费多大力气?”有金道:“咱啥也没有,有的是力气。”又问:“啥电影?”听南看了看银幕,一时语塞,只好说:“我也刚坐下,有玉今天去地里找你去了,我给他切了个瓜,没吃完,放到饭橱上了。”有金将自行车扛到院里,开了灯,找扳子、钳子开始修理,听南也跟着进去,说:“我给你打个下手吧。”待了一会儿问道:“怎么样,相中了没?”有金问:“你咋知道我相亲去了?”听南说:“你和二大娘的话我都听到了,女方长得俊吗?”有金只修理不说话。听南又说:“家里条件好吗?”有金还是不说话,听南自言自语说:“城里人咋就想找咱农村的处对象?”有金就不耐烦了说:“你到底看不看电影?”听南生气了,摔下一句话:“不管你了。”跑出了院子,真个看电影去了。

    有玉和有满第二天早上一块儿出的门,各人带了馒头和咸菜,有金还将家里仅有的几十元钱塞给了有玉,对他说:“最近吃学校食堂吧,考试要紧。”有满却要步行十里地去乡上中学——他们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有满每天两趟,中午带干粮在学校吃,他不走大路,大路上尽是各村骑车的同学,从他身边一骑绝尘,令他颇为不爽。他选的尽是曲曲弯弯的抄近小路,这里人迹罕至,却山花烂漫,高兴时他还会在草地上像骡马一样打个滚,撒个欢,躺着看会湛蓝的天空,有几次还睡了过去。他不太在乎会不会迟到,或者说老师们根本不在乎,如果真迟到了,他也会从后门偷溜到自己的座位,正襟危坐,做出一番听讲的范,有的任课老师看到了也当没看到,毕竟“差”生没有浪费时间的必要,有的任课老师甚至压根就没发现,可班主任老刘却不能忍,这是不学无术,这是浪费青春,他心里有一股火要说出来,用教鞭敲着黑板道:“孙有满,你没长脑子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能迟到,你当耳旁风吗?吊儿郎当像什么?你给我站起来。你是农家子弟,不是什么达人显贵,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觉得不是那块料,就趁早滚蛋,回家种地去,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老师在上面说,同学们在下面笑。

    在大家一片哄笑之中,有一个人始终没笑,她叫黄秋,是去年插班生,据说她母亲在县文化站工作,去年离了婚,她跟她母亲生活,她母亲没时间照顾她,就将她放在了娘家由姥姥照顾,她作为插班生就分进了他们班。老刘在前面介绍她时,她一点儿也不怯,对着大家说:“大家好,我叫黄秋,叶黄知秋的黄秋,请多关照。”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的看着大家,大家反倒不敢看她了,老刘说:“黄秋,你是城里的,给我们讲讲城里和农村有啥不一样?”黄秋说:“也没啥不一样。”老刘又说:“你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吧,城里人见识多。”黄秋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说完,亮了亮嗓子,就唱开了:“人人那个都说哎哎,沂蒙山好嗷嗷,沂蒙那个山上哎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哎哎,多好看嗷嗷,风吹那个草低哎哎,稻花香。”沂蒙山小调大家都会唱,可这首歌经过她口里流出来,声音婉转,余音绕梁,就像百灵鸟啼叫于柳间,孙有满当时就想,造物主给她一副甜美长相还不够,又给她配了一副好嗓子。村里王春兰也喜欢唱歌,村里人都夸她唱的好,当年村里排演《沙家浜》,她饰演阿庆嫂,就在舞台上唱,王春兰和黄秋,一个下里巴人,一个阳春白雪。

    长相甜美的女生一般多讨人喜欢,更何况他还是城里人,当然这也引起了学校里的小恶霸胡车的注意。胡车和他们不在一个班,但在学校里和黄秋一样有名,逃课、打架、偷东西、“调戏”女同学,没他没干过的,他呆在学校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混个文凭,这倒和孙有满的想法如出一辙。他膘肥体壮,一身的肥褶,打架时,经常将上衣扒掉,露出一身的膘子肉,叫嚣道:“来来来,咱们打一仗。”光这气势就唬住了不少人。这小子三天两头闯祸,总是他老子来替他收拾,他老子经常对他说,“没有钱摆不平的事,如果有,那就两份钱。”有这样的老子,这小子越发肆无忌惮了。

    黄秋姥姥住在南山村,她每天骑车往返学校,胡车领着一帮小兄弟就在路上截住了她,想跟她交个朋友,这哪是交朋友啊,这分明就是威胁,她没理他,推着车往前走,但胡车却不依不饶。黄秋人走不了,脸都被吓绿了。好多同学都从这里经过,可都惧怕胡车的淫威,不敢伸出援手的,恰巧孙有满看到了,在后面朝她喊:“黄秋。”黄秋虽然没和孙有满说过话,但她早注意了这个身体健硕的大男孩,仿佛遇到了救星一样,反身奔向了有满,有满看着黄秋红红的小脸小声道:“胡车是不是纠缠你?你别怕他。”黄秋惊恐地点了点头,孙有满说:“胡车这个小瘪三,你跟着我,我看他敢拦你不?”孙有满也年轻气盛,他早就看不惯胡车恃强凌弱的无赖样,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胡车吧嗒嘴说:“哎吆吆,有人想英雄救美呀。”孙有满说:“就英雄救美了,怎么着吧。”胡车又说:“你俩是不是处对象?”孙有满说:“嘴巴放干净点。”胡车又说:“你少来掺和,当心溅血身上。”有满说:“溅谁血还不一定呢。”在学校里,还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胡车显然被激怒了,他又像往常一样,脱掉上衣,露出了一身肥褶,又觉得冷,穿回了件毛衣,嚷道:“来来来,咱们打一仗。”黄秋抓住了有满的胳膊,小声说:“不要打架,我害怕。”孙有满挣脱了他的手,小声道:“这与你无关,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没有做什么交战前的礼仪,也没有做交战前的亮亮姿势,两个人就短兵相接,混战一处了,胡车打架有一个优势,就是他那一身的膘,一拳打下去,肥褶跟着晃动,他并不觉得疼,但有满也有自己的优势,他经常参加劳动,练就了一身的肌肉,力量大的就像一头小蛮牛,两者相交,有满还是占了上风。他挥舞拳头,专打胡车的脸,两个从路边一直滚到草丛里,胡车终究抗不住孙有满雨点式的击打,最终败下阵来,此时战役已宣告结束,有满停了手,从骑着的身体上站起来,胡车满脸是血,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女孩,他的一帮小兄弟将他扶了起来,不打招呼就跑了,不过孙有满也付出了代价,他的腮帮子肿了起来,以致数天嘴巴都不能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