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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向上向下

    陈紫死了,尸体在村外一条小河的芦苇里漂了三天才被人发现,一个孤儿,从认尸到下葬只用了一小时。

    墓碑立起,陈紫自此从世界消失,躺在外滩高级公寓里酣睡的人变身言思隐。

    许延来电话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夏日夜风携带着江水的湿凉气息从窗户涌进来,薄薄的白纱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又落下。他的声音也是飘渺的,带一点倦意:

    “过来。”

    言思隐彻底清醒,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进入开放式的厨房。

    这套房子是许延给她住的,一百四十多平,装修得精贵华美,白天的时候,太阳从客厅连成片的落地窗铺进来,能把整个屋子都照得金光闪闪。

    她从冰箱里拿出下午新烤的奶油点心,用餐盒装了放进包里,然后才迅速洗了个澡,裹着浴巾进了衣帽间。

    高考结束后,她把攒了三年的校服全都扔了,衣帽间顿时空了大半,余下的那几格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白色连衣裙,指尖溜过,最后停在那件几乎花光了她一年零花钱的高定上。

    许延一直没有找她,这件价值六位数的长裙也一直蒙在防尘罩里,裙摆蔫得像脱了一遍水的栀子花,她对镜穿上,缎面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柔美起伏。

    许延不喜欢她用香水,也不喜欢她化妆。

    她将过腰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垮垮的低髻,想了想,还是偷偷抹了一点口红。

    开大门进电梯,电梯内金光闪闪,纤尘不粘,一梯一户,绝对隐私,富人专享。她享受着曾经穷尽想象力也想象不到的好东西。她在这儿住了三年,偶尔再想起家乡那座半塌的小瓦房时,会有恍若隔世之感。

    汽车早已等在公寓楼下,司机招呼她一句:“言小姐”,等她在后座坐稳,这才轻轻替她关上车门。

    许延在南郊的山上置着一栋别墅,外观很朴实,院墙又高又陡,几乎和山融为一体。他有时来这里避暑,偶尔国外买回的画和雕塑也放在这里,和言思隐见面也只在这里,大约是因着这房子大,什么都可以包容。

    车子刚停稳,就有佣人迎出来,手里提一盏矮灯,引言思隐穿过院子。到廊下收了灯,又打着手语,问要不要用点心?先生在二楼,厨房里有绿豆糕和百合汤。手语打完了,夜也更深更静了一点。

    一楼只有楼梯旁点了几盏灯,墨绿的玻璃罩子像蒙了一层纱儿,透出浅浅幽幽的一点光。后院有一只人工挖掘的半月池塘,引来山泉水养了一池粉荷。

    上次分别时还是暮春,现在已经到了荷花盛开的季节。香气烈的铺天盖地,简直要把这“静谧”点燃了。言思隐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二楼茶室的门半掩着。

    走近几步,看到许延,临窗而坐,白天里穿的灰衬衣和西装裤还没换下,头发全部抄到脑后,展露着冷清的一张脸,抚在茶盏上手指很文雅——言思隐忽然想起他是如何用这样一双漂亮的手将自己凶狠的按死在身下。

    许延侧过头看向她,目光在镜片后一闪,说:“进来。”

    她喉咙一紧,赶紧猫儿一般的蹭过去。

    许延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

    言思隐立刻拿起桌上的打火机。

    啪——

    许延叼着烟微低下头,他的眉眼在短暂的火光里显得深邃又温柔。

    吐出一口烟,他说:“我太太怀孕了。”

    言思隐手指一抖,打火机上那簇猩红的火苗熄灭了,没费什么力气就弄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是分手了吗?”她想问。

    但没有问出口。

    因为她知道他们从来就不是所谓的恋爱关系。

    她对许延的感情很复杂。

    他替她付学费,生活费,给她请钢琴老师和高尔夫教练,她亦被他的一举一动影响着情绪、胃口和睡眠。

    遇见许延原本只是一个意外,但这个意外却成了她转变命运的契机,成了她重新塑造人格的机会,这机会是梦境般脆弱的,是要她识抬举的。没有人教她如何“润物细无声”的趋奉一个直接影响她衣食住行的男人。暗自学规矩,学的又太杂,作出的样子里总有几分生硬和无措。

    得失心全铺在言行举止上。

    言行举止又是日日雕琢的,夜夜反省的。她的讨好里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

    许延很宠她,或者说是宽容,他有他经验,也懂得她的弱点,每一次见面,他都是那么的绅士温柔,予以她充分的尊重。

    她情窦初开,产生了一种错觉,所以在看到许延和一个女明星传绯闻时,她耍了一点小性子,也只是一点而已,许延一下子就不耐烦了,晾她晾得像一件阳台忘收的衣服。

    她在寂静里狠闹了几次失眠,主动打电话给他,他语气不怎么好,“谁让你打电话给我的?”

    言思隐再也不敢任性。

    从此一切言行都有了剧本,剧本也是日删夜添的,都是精髓,演几分,真情用几分,剩下的都是被动。

    不如许延,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他已经全部尝过一遍,何况是一个处女。

    他将她的零花钱一直控制在刚刚好的范围内。

    她念国际高中,一年学费就要二十万,离开许延她根本负担不起,她没有退路,必须时刻保持惶恐,就这么恐了三年,已经恐成了本能和习惯。

    她像是一只被驯服的兽,许延的一个语气变化都能让她抖一抖。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们正式确立这种关系的那天,也是盛夏时节,太阳很大,她坐大巴离开那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农村,许延的司机在车站接她,她一身汗气的坐进散发着香水和高级皮革味道的汽车后座,

    这辆黑漆漆的汽车开了好久,随即进了山路,汽车盘旋而上,她的心被绕得晕晕的,很困,却又不敢睡。汽车一直开上山顶,停在这栋中式别墅又高又厚的院门前。

    这栋建在山顶上的别墅是那么典雅,每一处都是奢华的极致,是她从来没有触过的那个富裕世界。

    她手足无措的站在摆满古董的客厅里,又被人领上二楼,进了茶室,见到了许延。

    他一身清凉,也不急着说话,很闲适很从容的倒一杯茶给她,秀气的细白瓷杯里盛了浅浅一抹嫩绿,她因为紧张而把一盏茶抖泼的只剩个底。

    这片段的场景直焊进灵魂,像贴身衣物里的一根无形银针,时不时顶出来刺疼她,此后每一次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的想起,都一次比一次更羞愧自己的愚昧粗陋。

    她花了多少力气——学习插花,学习古典舞,学习茶艺,对着镜子练习羞恼、嗔怒、咀嚼,戒掉奶油蛋糕,调整走路姿势……她不断的不断的,纠正那个很乏味、很不解风情、很上不了台面的自己,一分一秒不松懈的填补内涵。

    现在,许延不该抬眼皮看一看,看她如今将天真和风情融合到怎样的浑然天成?

    许延没看她,像是看腻了,像是懒得看,他静静抽完了一根烟,说:“你现在住的公寓,已经转到你名下,这是房产证。”

    “不用,大学里有宿舍的……”

    许延将一个红本推到她面前,转过身,是有备而来的,再转回身,一只鼓鼓的牛皮纸袋从他手里脱落,半瘫在房产证上,“这个你拿去。大学四年的学费,我已经帮你交好了。”

    做完这一切,他确信自己已经将这场谬误的缱绻体面收场,下巴一抬,说:“司机在外面,他会送你回去。”

    言思隐没动。

    她不是想厚脸皮的赖在这里,她只是突然没什么力气。

    她被抛弃了,这一天终于来了,跳崖之人终于触底,她感到一阵酸楚的解脱。

    许延敷衍的摸了一把她的脸颊,语气温和,“你长大了,一直跟着我,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回去吧。”

    他注意到她今天的装扮了?

    所以才说你长大了。

    长大了,所以不喜欢了?

    ……

    她和许延的第一次见面在这里,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也只在这里,现在告别也在这里。

    像这样的房子他有几所?像言思隐这样女人他养着几个?她从来都不是唯一,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

    明明一早就知道的。

    言思隐站起了身。

    她想做点什么,比如在“临终”前让他印象深刻的凶一把,以区分于所有那些任他摆布和摆脱的女人。

    但是她没有,因为她不敢。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扶住门框,转头去看许延。

    许延也正抬眼看向她。眼神里有一点怜惜,也有一点衡量。怜惜的是她过于年轻、她的无助和被他利用的贫穷,衡量的是她过去三年的装巧卖乖里究竟有几分自卫以外的诚恳。

    他们对视一瞬,言思隐扯出一个有点难看的微笑,“再见,许先生。”

    没等许延作出反应,她赶紧转身,飞也似的的冲下楼。

    司机一直等在原地。

    很规矩的替她开了车门,脸上没什么表情,做过很多次的样子,有了一套得体的经验,就连神态上的恭敬也是一如往常,丝毫不因为她被抛弃而生出轻视和怠慢来。

    汽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下。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帆布包,从包里翻出一只印着卡通熊猫图案的保鲜盒,里面盛着下午新烤的西饼,淡淡的奶油味浸染着密闭的车厢。

    她打开车窗,将饭盒扔了出去,又将许延给她的现金塞进包里。年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夜风涌进来,吹碎她的一颗眼泪。

    漆黑的劳斯莱斯从夏夜开出,穿过高山,越过星海,言思隐感觉自己还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她从一个一无所有走向另一个一无所有,白雪纷飞里,她冷得有点抖了。

    宋珩说:“能和我聊聊你的从前吗?”

    “如果不是艾米教授去广西考察,我就不可能被她领养,也许一辈子都陷在那个又穷又落后的地方,连学籍都没有。”她呼出一口气,融化了睫毛上的冷霜,她望着宋珩,柔和的说:“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比较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