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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家门

    说到沪上,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一条条弄堂和石库门房子,因了承载过几代人的生活与记忆,这些砖瓦木梁便是仿佛有了灵性,成了一个城市一段生命的灵魂。

    说到弄堂,这两个字原本的写法应是衖堂,衖字在旧时与巷同意。而石库门最初的写法也应是石箍门,因了墙门的门套是石料做的,看上去两道墙门就像是被石条箍在中间。

    不难看出,这些名称的由来起初皆是形象的很,只是后来变得听上去让人觉着莫名了。

    胶州路上的这片石库门房子与别处不大一样,这是一大片居住区,一条条弄堂整齐的排列有如方阵,一处处弄堂口再由一条水门汀路串联起来,通去外边的马路。

    与北方的胡同不同,江南的弄堂多是不相通的,出入大多是一处弄堂口,此地也是一样,几乎每条弄堂都是相对独立。

    住在此地的人家,有出入坐私家小汽车的,也有一家七口挤在几平米的亭子间过生活的。住在此地的大多数人是从事着公司职员、百货公司柜员,或是中小学教员之类的工作。也有自己做老板,或是在外籍公司做管理的,不过只占少数。

    谢振堂与陈淮书进去29弄41号的墙门时,听见楼里的房客正在议论,从他们相互间的细声议论中不难听出这些人心里的不满,可一个个对着谢家的打手说起话来却又是趑趄嗫嚅。

    毕竟76号的人在公共租界秘密抓捕、实施暗杀已不新鲜。加之方才见着谢振堂的保镖和司机都生得凶神恶煞,所以这些房客不满归不满,在弄清楚来人身份之前,胆怯也是真真的胆怯。

    直到陈淮书出示了证件,这里的房客听说来人是静安寺巡捕房的华捕,于是又硬气了几分,住着右厢房的老太太更是朝着楼道走了几步,仰头朝着楼上一户始终没有出来房门的人家喊了起来,“瞿家姆妈……”

    住在二楼前楼的女主人听见,应了一声,说话的声音不难听出她的不情愿,甚至会让人觉出一丝畏怯。

    楼下的老太太这时又接着说道:“你上回讲,瞿先生和巡捕房的探长认得,说的是静安寺巡捕房的探长吗?这些人讲他们是静安寺巡捕房的人。”

    楼上的女人没有及时回答,直到老太太心急又重复说了一遍方才的话,楼上踩传来一声,“我下来了。”这一回,女人的声音与方才截然不同,底气十足的清亮。

    她一路下了楼来,一面下楼,一面连问了几声:“静安寺巡捕房?他们是静安寺巡捕房的人?”

    女人大概四十来岁,宛然葫芦一般圆润的身形,穿着略微有些不合身的睡衣,多半是近日新添了体重。

    她一路踏得楼梯木板咚咚响的下了楼,到了楼下的走廊,转身便问了句,“他们带队的人是谁?”

    老太太指着陈淮书说道:“是这个人。”

    女人下意识的扬起了肉嘟嘟的下巴,不自觉的露出一脸傲慢,“我先生和你们唐探长是有交情的。”

    陈淮书回了一句,“我是例行公事。”

    “我不管你是公事还是私事,我家里装了电话,你现在就好跟我上楼去,给你们唐探长挂一通电话,问问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一旁的谢振堂不想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插进话来说道:“我们只是来查一个人。”说着,从皮夹子里取出钞票,“至于挂电话去唐探长那里就不必了,深更半夜惊醒大家,不好意思,这里一点小意思,请大家喝茶。”说着从皮夹子里抽出几张零钞。

    女人一听谢振堂这语气和举动,只当他是听说自己丈夫与唐探长有交情,所以心虚了。她心想,难得一个在邻居面前炫耀的机会,绝不能错过,于是不买账的说道:“这么晚了,你们这些人门也不敲,就翻墙进来,半夜三更听见动静,楼上楼下人心惶惶。这件事总归是要有个说法的。”

    陈淮书问了句,“那你要什么说法?”

    女人其实也说不清,毕竟她的目的并不是讨要说法,她如此只不过是为了在邻居面前给自己挣一张面子,叫他们看看,她的丈夫果真是与巡捕房的探长有交情。

    可实际上,她的丈夫与唐祺臻根本谈不上交情,不过是有一回陪公司的英籍上司应酬,酒会上碰巧遇见了唐祺臻,混在其他人中间,顺水行舟的向其求了一张名片,回来便在老婆面前自鸣得意的吹嘘了一番,女人便信以为真了。此刻她更是头脑一热,话说得越发夸张,“我先生和静安寺巡捕房的西捕探长约翰逊先生也是认得的。”

    陈淮书见这女人是瞎三话四没底了,索性也胡编了一句,“那正好,今晚的行动正巧是约翰逊探长的安排,旨在搜查潜藏在公共租界的破坏分子。你对此若有异议,不妨和你先生跟我们去巡捕房走一趟,到时候,你去找华捕探长,或是西捕探长,都好说。”

    “破坏分子”这四个字足以叫这里的所有人都立时变得安分,便是那个生得葫芦一般有些骄横的中年女人,此刻也是心慌的不敢再说话了。

    公共租界巡捕房臭名昭著的,便是抓捕所谓的破坏分子,为此,不知多少追求民主自由、民族尊严的先锋人士曾惨遭迫害。

    这些人心里都清楚,抓捕破坏分子这事一旦牵连其中,纵然是查无实证,要想被放回来,也是少不了要花出去大把的冤枉钱。

    陈淮书见这些人都默不作声,于是又说道:“我来只为打听一个人,此前住在这里,大约二十岁,女性,居住身份证上的名字叫米娜,在缇娜歌舞厅上班。谁能提供线索,立付奖金。”

    他话音刚落,就瞥了一眼谢振堂,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皮夹子。接着向这里的房客说道,“但若是有人知情不报,一旦查出,作同党论处。”

    谢振堂一旁适时的抽出几张大额的法币来。

    几个房客一阵犹豫,最后还是住在右厢房的独居老太太先开了口,“原来是有个小姑娘一个人住了楼上的亭子间,年纪轻,人也生得漂亮,穿衣裳也讲究,但是不常住在此地……”话说到一半,老太太便盯着谢振堂手里的钞票不再说了。

    谢振堂知道她的意思,给了她五十法币。

    老太太正要接着往下说,住着后楼的房客远远见了老太太手里的法币,连忙挤上前去,一面拨开走廊上的人往前挤,一面心急的说道:“我是这里的二房东,我知道那个小姑娘,亭子间她已经租了一年多了,起初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就很少住在此地了,最近一次来这里大概在两个月前,来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当天就走了,直到现在也没来过。”

    二房东着急忙慌的挤到谢振堂的面前,一双盯着那叠钞票的眼睛仿佛是闪耀着破晓的光,迫切得不逊于等待妻子分娩的准父亲。他一口气说下来,从谢振堂这里也得了五十法币。

    剩下的几户房客艳羡不已,可他们都是近几个月才迁来沪上,搬进此处也不过就是几个星期、一两个月的光景,半点关于米娜的线索也说不上来。见着老太太和二房东先后拿了这样大的好处,心里是既着急又妒忌,眼巴巴的看着,心里仿佛火燎一般。

    二房东这时又说道:“我有亭子间的钥匙,兴许她房里会有你们要找的线索。”

    可他尽管是这样说,却始终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静,唯有一双盯着谢振堂手里那叠钞票眼睛灵动得很。

    谢振堂于是又给了他一百法币,让他带着陈淮书去取亭子间的钥匙。

    接下来,谢振堂又给了其他每户房客三十法币,便是那些什么线索都没说的也是一视同仁。看着此刻这些不动声色收起钞票的人,又说道:“今晚打扰各位了。一点意思,聊表歉意。只要今晚的事不传出去,这些钞票你们拿在手里便是花得安稳的。”

    当下,三十法币在公共租界,足够一家人在往后几个月改善伙食。这些人得了便宜自然是欢喜,且欢喜之余,谢振堂的一番话他们也是听得明白。于是一个个笑着点了点头,彼此心照不宣的各回各家去了。

    谢振堂对这些人的心思是再了解不过。当下的世道,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长期处在社会的中游,欲往高处走,却少了人面与权势的凭靠,而稍有松懈又难免沦落下游、前功尽弃。这般境况早已将他们逼得虚荣、势利,处处精打细算,算计着每一分得失,变得一切皆以私利为衡量之准则,甚至崇尚隐伪为成功之道。

    故而谢振堂知道,只需给予一些好处,便可套牢他们。但好处给多少也是有讲究的,不能太多、亦不能太少,不能叫提供线索的人觉着也没比别人多捞着几分,也不能叫没提供线索的人太过眼红。若是前者,难免有人事后不经意间几句牢骚便会说漏嘴。若是后者,又保不齐有人因了眼红,索性不要手里这点小钱,大家谁也得不着一分好处。故而谢振堂心里也是仔细算过,三十块法币于当下的购买力刚刚好。如此一来,这些人的心里都平衡了,便要守着各自捞着的好处,往后对今晚的事也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