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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草蛇灰线(上)

    凛冬的腥风血雨未曾丝毫褪去十里洋场的浮华,这便是沪上另一张宛然戏妆的脸面。

    陈淮书和唐琬凌在雨中走着,尽管这雨下得相比方才又大了些,唐琬凌却丝毫没有加快脚步。

    两个人变得越来越沉默。

    就在此刻,几束灯光从身后射来,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引擎声。

    片刻,几辆威利斯吉普车从身边行驶而过,紧随其后的是一辆黑色庞蒂克轿车,不难看出,这辆轿车的车牌号还没来得及换,多半是那些过去和日本人有过勾结的商人名下的,今时为了应付保密局的人调查,交出来叫人敲一竹杠,保太平用的。

    庞蒂克轿车停在了陈淮书前方几步远的路边,副驾驶座上走下一个人来,拦下随后跟上来的一辆帆布蓬卡车,上车一道远去了。

    与此同时,庞蒂克轿车的后车窗摇了下来,路灯映出车窗边的半张面孔,他没有转过头,只微微侧着,一双眼睛斜望着路边的两人。

    唐琬凌望了一眼陈淮书,又看着车里的人说道:“你们两个久别重逢,说句话就这么难吗?”

    叶岚森走下车来,站在陈淮书的面前,张开双臂,“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陈淮书却冷漠的将双手插进了大衣的口袋里。

    “我们过去好歹也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陈淮书不买账的一句,“你也说了,是过去。”

    “你既然没死,又没有回来找我们……”叶岚森低头点了一根香烟,深吸了一口,“不会是你另投别处了吧?”

    “你不如就直说我是投共了。”

    “你要是真投靠了那边,那我们可就是对头了。”

    “所以呢?你一枪毙了我?”

    “你以为我不会?”叶岚森叼住左手夹着的香烟,掏出一只M1935,利索的拉栓,将枪口对着陈淮书的面门。

    “够了。”唐琬凌一旁厉声说道,“别再胡闹了。”

    陈淮书却挑衅的一句,“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他敢开枪,我就敢挨他一颗子弹。”

    “狗改不了吃屎。”叶岚森放下手枪,“还是这副臭脾气。”

    就在唐琬凌以为这场闹剧已然结束的时候,叶岚森又忽然举起枪,朝着陈淮书的眉心扣下了扳机。

    一声撞针的咔嗒,枪膛是空的。

    陈淮书始终一副冷漠的表情,尽管叶岚森这突然的举动令他心里一惊,但他终是极力的克制住了面上的每一分表情。

    虽说他笃定,保密局上海站派了唐琬凌来招募自己,那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让自己不明不白的死掉。但他也清楚,面前这个已然不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叶岚森,他灵魂里早已充斥着愤怒和疯狂,谁也无法断言他下一秒会干出什么事来。

    唐琬凌此刻显得尤为紧张,她深知叶岚森如今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原本的计划中,叶岚森这晚仅仅是来配合她试探陈淮书,可她没想到他居然完全撇开了计划,用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来出场,更没想到他居然会把特别动组也拉了来。这让唐琬凌心里很是恼火。

    “叶岚森,”唐琬凌厉声训斥道,“你该适可而止了。”

    叶岚森举起双手,握枪的右手连扣了几次扳机,鼻息间发出一阵怪异的哼笑声,宛然是无以自控的兴奋。他眯着左边被香烟熏得流泪的眼睛,稍微的仰起头,说道:“是空的,枪里的子弹刚才都打光了。”

    唐琬凌此刻只想支开叶岚森,她担心他在这里只会弄巧成拙,于是催了一句,“既然今晚有行动,你还不快走?”

    “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叶岚森就没把唐琬凌放在眼里,“何况行动结束了,今晚又是大功一件。”

    他说着,皱起眉头,鼻子用力的嗅了嗅,叼着的香烟吐在地上,左手摸了摸脖子,又捏了捏衣领,从棉质的衣领上搓下黏糊糊的暗红色血渍,蓦然生气的破口大骂道:“册那娘的,老子新买的衬衫,今晚非好好招呼招呼那些臭学生不可。”

    陈淮书知道,叶岚森这话未必是空穴来风,从刚才的阵仗来看,绝不是一般的行动,就算叶岚森再没分寸,也不可能随便把行动组拉出来压马路。且叶岚森刚才提到学生,他猜测这很可能又是哪所学校的地下支部遭到了破坏。

    这令陈淮书心里的紧迫感越发强烈,他必须尽快加入保密局,查出暗藏在地下组织的内奸,避免造成更多的人员损失。但他明白,在这种时候,他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决不能让唐琬凌和叶岚森看出他的心思。

    唐琬凌始终故作不经意的观察着陈淮书的反应,她从他的脸上看到的只有无动于衷的冷漠,这是她希望的。可是她却又不免怀疑。她印象中的陈淮书不可能做到这般冷漠。她知道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有一颗同情心,这是他的本性。人无论怎么变,本性都是不可能完全抛弃的。因而陈淮书的冷漠反而令唐琬凌觉着,他是在利用他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力隐藏心思。这让唐琬凌认为对陈淮书还需进一步调查。

    唐琬凌朝叶岚森使了一个眼色。

    叶岚森看出了她的用意,且他也觉着陈淮书此刻的反应过于冷漠了。可他懒得理会唐琬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弹夹,装进枪里,把那只抢塞进了陈淮书的大衣口袋,“加九零,双排弹夹,13发,很适合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淮书从口袋里掏出那只M1935。

    唐琬凌从陈淮书手里拿过那只枪,交还给叶岚森,“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横竖他拿枪是早晚的事。”叶岚森说,“我们这双手注定就是要沾血的,这就是命。”

    陈淮书紧接着一句,“那是你的命,不是我的。”

    叶岚森没有再多说,把枪硬塞在陈淮书的手中,旋即转身回到车里,又沉着一张脸,朝着车窗外意味深长的说道:“看在过去是兄弟的份上,提醒你一句,你的生路只有一条,就是回来。若不然,就看你有没有本事绝路求生了。”

    陈淮书此刻才真真明白叶岚森塞给他这支枪的用意。

    叶岚森是了解他的,所以他方才是有意向陈淮书透露保密局眼下在干的事,他知道陈淮书干不了这种下作的勾当,他也知道,一旦陈淮书拒绝加入保密局,那他对于保密局而言就是一个必须除掉的隐患。

    此刻,叶岚森从陈淮书的眼神里已然看出,他是明白了自己硬将那支枪塞给他的用意,那在叶岚森看来,是陈淮书最后能为自己博取一条生路的东西。

    “往后是朝夕相见,还是永不相见,你好自为之,早作打算。”叶岚森说完摇起了车窗,朝司机吩咐了一句,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在蓦然一股浓郁的汽油味中,黑色庞蒂克车沿着马路延伸的方向渐渐远了。

    唐琬凌前后望了一眼这条马路,已然是冷清得见不着行人。她挽住了陈淮书的一只胳膊,“我们快走吧,怕是要落大雨了。”

    陈淮书在走了几步之后,又蓦地停了下来,说道:“如果我只想像现在这样活着,哪怕就是活得浑浑噩噩,他们也是不会放任我的,对吗?到时会派谁来杀我?会是叶岚森吗?”他说着,又仿佛狂妄的一连几声哼笑,“若是换了别人,恐怕只会损兵折将。”

    “别说傻话。”唐琬凌贴近他的胳膊,直叫两人彼此感受到一丝来自对方的温热。

    陈淮书望着远处渐已消隐的红色车尾灯,眼神忧郁的说道:“我们是什么时候活成了今时这般摸样?除了可悲,便只剩了可憎。人活到举目无亲的那一天,生与死也确是没有分别。”

    唐琬凌不免一句,“不是还有我吗?”

    陈淮书在路灯下停了脚步,抬头望着昏黄的光影中俨然成群的飞虫一般的雨点,郁郁的一声叹息,“我每晚都会想起吴福根、钟阿四,还有舒雨缦,过去我总觉着他们多余又碍事,尤其是吴福根和钟阿四,可最后却是他们搭上性命,我们才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