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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草蛇灰线(中)

    1940年,深秋。

    寒露过后、大雪之前,是沪上一年中最怡人的光景,多晴、少雨,细微的风中,银杏叶落满的金色马路,香樟的林荫道上晨曦的“耶稣光”……俨然每一处角落都洋溢着罗曼蒂克的风情。可便是如此的风景,也掩不住这城中弥漫的血腥。

    这天夜里,九点半,陈淮书离开静安寺巡捕房,骑着一辆借来的脚踏车,正往法租界金神父路的谢公馆去。

    明暗交替的路灯下,他穿着一袭不合身的西服,肩膀略宽了些,胸围略松了些,裤腰也不大合身,甚至在皮带下叠出了许多小褶子,宛然是佛龛上的莲花座一般。这一袭穿着,叫他看上去俨然随时会要在鼻头上粘一只红色的橡皮球,接着松开车把手,挺直了腰,手里三五个橘子便要在空中轮番的抛起来。

    不过他这身西服倒并非是大兴货,而是正宗的培罗蒙西服,用的是从英国进口的面料,且是“套头料”,更是培罗蒙西服店派了人来家里量了尺寸定做的。只不过这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旧物。

    写到此处,“家道中落”这四个字想来是已浮现于诸君眼前,可这四个字用在此刻的陈淮书身上却是不大合适的,要说家徒四壁才更贴切。

    夜里十一点,陈淮书进了谢公馆的院门,骑着脚踏车径直穿过一片绿地,远远望见两扇楼门开开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立在门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不论面相、还是举止,看上去都很是斯文、沉稳。

    青年见陈淮书近了,一面抬起右手与他招呼,一面说道:“淮书,你来我就放心了。”

    陈淮书停了脚踏车,回了一声,“学长。”

    “家父在偏厅等你。”谢振堂言语间一面侧身引路,一面小声提醒了一句,“云姨也在,谢承庭莫名失踪,她眼下担心的紧,你等一会儿进去说话要谨慎些,免得又无端端得罪了人。”

    “这你放心,毕竟丢的是她亲生儿子。在她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这点分寸还是有的。”陈淮书说,“只不过,谢承庭就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失踪,要么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一场闹剧,要么就是犯在了有来头的人手里。这一点,学长你心里应是也清楚的。”

    谢振堂不置可否,越发紧了几步,领着陈淮书去了偏厅。

    帝政式风格的偏厅里,近黑的暗红色调俨然低语着岁月沉积的压抑,即便家具的雕花是新近修缮的描金,也无以缓解一分这房里的深沉。

    此刻,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正在壁炉前来回的踱着步子,一只手夹在腋下,一只手里捏着一方手绢,手绢包着半截翡翠观音吊坠的挂绳,紧紧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旗袍的下摆随着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响不规律的晃动着,织锦缎折射着灯火很是亮眼。

    另一边,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指尖来回的转动着半截已然熄灭的雪茄,看上去虽是不无淡定,却终也没能藏住眉宇间那一丝焦心的神色。

    谢振堂先一步入了偏厅,一声,“父亲、云姨,唐伯父派了陈淮书来。”

    汪云绮见来的只有陈淮书一个人,不免愤愤的说道:“这个唐祺臻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忘了那个探长的位子是谁帮他坐上去的?眼下谢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面都不露。”

    谢弘霖蹙起眉头,一声,“你先静一静。”

    “这种时候,我哪里还能静得下来……”

    “好了。”谢弘霖打断了她的话,可尽管如此,他的心里也是觉着唐祺臻这回对自己未免有些敷衍。

    一旁的谢振堂看出谢弘霖于此亦是很不满意。他先是在陈淮书耳边安抚了几句,接着又说道:“父亲,我倒觉着唐伯父这般安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汪云绮见他为唐祺臻说话,心里越发的生气,只不过外人在场,该有的分寸她还是有的,只装出一脸愁态说道:“振堂,我知道你对唐琬凌心仪已久,替她父亲开脱也是情理之中,可现在毕竟是你弟弟失踪了,凡事总该要讲个轻重缓急才是。”

    谢振堂回了一句,“云姨,您误会了。”继而又向谢弘霖解释道:“父亲,唐伯父毕竟是公共租界的探长,可这里是法租界,他这一来,万一被人知道是查案来的,只怕是免不了两边租界警务处诸多例行程序。到时警务处、巡捕房上上下下少不了打点不说,还要耽误许多时间,此事更是难得再瞒住那些报社记者,不论哪一条对我们都没有半分好处。”

    谢弘霖思索着点头说道:“这话也有些道理。”

    谢振堂这时又接着说道:“其次,淮书曾是我中学时的学弟,与承庭更是有同窗之谊。且他后来在公共租界储备部队受过训,可谓是精英中之精英,所谓术业有专攻,想来唐伯父派他来也是有此考量。”

    谢弘霖仔细打量着陈淮书说道:“既然振堂这样,我理应相信你,此次小儿承庭在公共租界失踪一事,就有劳你了。只要承庭安然回来,必有重谢。”

    陈淮书说道:“职责所在,若人果真是在公共租界失踪,我一定竭尽全力办理此案。”

    一旁的汪云绮只觉他这话里似有伏笔,不免问道:“听你的意思,如果我们家承庭不是在公共租界失踪,你就不管了?”

    陈淮书本是一句赌气的话,不曾料想这位谢太太竟把他的话接了去,索性又故意问了一句,“谢太太的意思是,谢承庭兴许不是在公共租界失踪的?”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陈淮书立时又说道:“若谢承庭果真不是在公共租界失踪的,那此事要调查起来便是难了,毕竟我的身份是静安寺巡捕房的探员,要在公共租界以外的地方办案定然是做不到的。”

    汪云绮急忙问道:“那怎么办?”

    陈淮书一脸难色,一言不发。

    谢振堂已是看出来,陈淮书这不过是在故意戏弄汪云绮,只是汪云绮此刻为了谢承庭心急如焚,没有看出来罢了。

    一旁的谢弘霖亦是看出来了,只是他心里觉着,由着陈淮书出了这口气,反倒是能放心几分,于是只对汪云绮说道:“你去看看派出去的人可有新的消息了。”

    汪云绮双手撰着一方手帕,不自觉的抖着说道:“若是有消息,他们早就来讨赏钱了,哪里还用得着……”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谢弘霖沉下一副面孔,眼神催促着汪云绮,直到她不情愿的离开了偏厅,这才从茶几上拿起那张填好的支票,递去陈淮书面前,“这原本是答谢唐探长的,既然来的是你,那便是你的了。希望你不负我所望。”

    谢弘霖说话间已是站起身来,对谢振堂说道:“我另有事,等一会儿你替我送陈先生。”

    陈淮书却随之站起身来一句,“这张支票我一定替您转交唐探长。此案我也定然会尽全力调查。”说话间,将支票对折了一道,收进口袋里。

    谢弘霖只觉是有些看不明白。在这世上,见钱眼开的人他平日里见得多了,可钞票送到手上不要的他这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谢振堂却是明白的,一面让陈淮书稍坐片刻,一面陪着谢弘霖走出了偏厅。

    出了偏厅,谢弘霖很是不满的问了句,“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他无心办理此事,还是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没本事把人给我找回来?”

    谢振堂解释道:“父亲误会了,早年我在复旦实验中学读书时就与他相识,他这个人,处事一贯是有自己的主张,有些时候确是不大通人情世故。”

    “但愿如此。”谢弘霖依旧将信将疑,“你盯着他,务必要尽快找出承庭的下落。”

    “父亲放心。”

    谢弘霖微一点头,“这回也是对你的考验,等这件事办妥了,我才好放心将皓鑫商贸公司交给你全权打理。”

    “谢谢父亲,振堂一定不负您的期望。”谢振堂说此话时,面上虽是欣然激动,可他心里却明白,这不过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场交易罢了,若非是为了谢承庭,谢弘霖是不会如此痛快的把皓鑫公司交给他的。而相比之下,谢承庭名下却是早已有了一家船运公司和一家纱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