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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祖训和囊肿(二)

    崇祯十一年,梅勒去世,代穆继承王位,和筑信台的“梁子”结下后,察尔哈人一心想报复,代穆继续发展壮大实力,并把部落移到距离筑信台北面的十里岗,改名为“烧火营子”。皇太极为拉拢察尔哈人一起对付大明,将自己的萨满教改为和查尔哈人一样的佛教,并将公主格格许配给了代穆。这让大明上下感到十分不安,为此辽东总兵令筑信台游击叶尔达想办法分化满察联盟。

    叶尔达是叶廷璧的次子,他思忖再三,决意请烧火营子派使者来筑信台商谈,借以打开双方对立僵局。接到邀请函,代穆马上召集其他人合议。

    “听说驻扎在关外的明军要撤进关内,一旦他们跑了,那些债务可就无处追寻了。不如现在去讨…….”泽岸说话了,他是代穆最大的弟弟,性格比较文弱,不太喜欢舞刀弄枪。

    “他们把我们当傻子耍弄,还能相信他们?我看今年咱们联合皇太极,直接把筑信台端掉算了,他们里面那些当官的家里肯定有钱有物,拉回来抵债不就完了嘛,也算出了这口恶气!”代穆最小的弟弟占彪大声反驳,

    “如果联合清军灭了筑信台的明军,我们可能什么也得不到,另外,筑信台内部机关重重,易守难攻,硬攻筑信台谈何容易。”代穆摇头。

    “我看还是先去探下虚实,再做决断。”泽岸建议,

    “好,出访这事由你来安排,总之,让他们还清欠债,否则我们就要联合女真人攻打筑信台!”代穆下了指令。

    三天后,泽岸见到了叶尔达,茶过三巡,泽岸开始步入正题:

    “都知道矛盾在哪,我们也希望能解决老问题,这样大家还能相邻而安,否则…….就让人很难预料了。”泽岸声调不高,语气很重。

    “这个我们知道,所以才请您再来商谈。您不妨说说你们的想法?”叶尔达满脸诚意。

    “很简单,如数归还我们的牛羊,没有牛羊,就还钱物。只要金银,不要铜币。”泽岸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不轻不重地说着话。

    “这个我知道,可是当年是卢变蛟他们赊欠的……..”叶尔达摆出一脸无奈,满腹苦衷的样子,

    “这个时候还提这个合适吗?东西是卢变蛟出面赊的,可吃到肚子里的是包括大人你在内的全体筑信台人!别嘴巴一抹就不认账!”泽岸开始提高音调。

    “过去的事我们认,可眼下筑信台内外交困,哪里能拿出东西来啊?”叶尔达两手一摊,一脸可怜。

    “你们这是端着金饭碗要饭,谁不知道,筑信台这么多年收金纳银,藏富一方啊!”

    “哪有哪有,筑信台早已入不敷出,穷得掉渣了。”

    “就不要让我明说了,金银不当饭吃,但可以用来还债,我们不嫌弃。再说一次,这次再拿辽东币糊弄人,就永远别谈了!”泽岸一脸严厉地说道,

    “我们真的没有什么金银,连辽东币也没有了,筑信台困守多年,坐吃山空,债台高筑。不过,为恢复咱们的睦邻友好,我们已经向辽东府申请专项拨款了,你们再耐心等待一些时日。如何?”叶尔达的还债态度很积极。

    “还等?再等你们人影都没了,你们要撤回关内是不是?还想蒙骗我们!今年必须还债,否则我们马上联合满清发兵筑信台!”泽岸把桌子一拍,霍地站起来,眼里喷射着愤怒。

    “台吉息怒,台吉请坐,谁说我们要撤?我们正在想办法呢!来呀,有请卢军需!”叶尔达话音刚落,卢俊飞从帐后小厅走出来,分别给叶尔达和泽岸施礼。

    泽岸认识卢俊飞,知道他是卢变蛟的长子,想当年就是他老子背信弃义挑起的争端,如今这种人的儿子还能继续担任军需要职,泽岸一看见他就忍不住厌恶生恨。

    “卢军需,您是不是想来个肉身抵债啊?”泽岸冷冷地说道,算是回礼。

    卢俊飞比他老爹圆滑多了,看上去毫不在意,依旧笑嘻嘻地说:“台吉抬举了,我这点份量能抵几个钱?我们游击大人确实想了一切办法,这次我们虽不能拿出金银财宝,但叶大人还是向辽东府禀报了实情,恳请总兵大人首肯,额外给下拨了两千斤盐和三千斤茶,我们准备全部交付给你们,您看如何?”

    卢俊飞说到这,抬眼看泽岸的反应,对方脸色很平静,看似毫无反应。叶尔达这时赶紧补充:“都是官盐和官茶,上好的货色,不但价格不菲,而且奇货可居,转手必大赚特赚啊!”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盐和茶是察尔哈人最匮乏、最喜爱的东西,泽岸语调依然冷峻,但表情已经缓和。

    叶尔达和卢俊飞对了一下眼色,后者马上转身到帐后拎出两个在这里十分少见的竹筒,轻轻放在荣岸的脚下,竹筒十分粗大,可以放下一斗粮食,竹筒盖子上面打着官印条封。

    “台吉大人,这是这批盐和茶的样品,您可以先品验一下,”卢俊飞边说边撕开竹筒的封条,慢慢打开竹筒,一股海盐的清香和岩茶的幽香分别从密封极好的竹筒里冒出来,交织混合在一起,钻进鼻孔,沁入心肺,让人一下子沉迷其中。

    “好东西!”泽岸忍不住赞叹,不用尝,他就知道眼前这两件都是上好物品。盐和茶都是大明独有并垄断的东西,严禁在边地和异族交易,但这两样东西都是这些异族们最感兴趣的,程度甚至超过金银财宝。盐对游牧民族虽然没有农耕民族那么必不可少,但也是十分重要,牛羊肉里面虽然有一些盐分,但远远不能满足身体所需,而且,储存肉类、制作军粮也需要食盐;茶对草原民族就更重要了,缺乏蔬菜,茶叶就成了其替代品,因为和明人的密切接触,查尔哈人早就知道茶的好处,知道奶和茶的搭配如同马和鞍的组合一样密不可分,如果再给奶茶放上一点盐,那就等于给马加上了翅膀,人也跟着飞起来了。

    “台吉大人想必已经品出来了,上好的浙盐和闽茶,一斗抵上一百斗粮呢!”卢俊飞笑眯眯地看着泽岸说道。

    “你刚才说有两千斤盐,三千斤茶?”荣岸抬头看着卢俊飞和叶尔达,似乎不太相信这些数字,想再确认一下。

    “没错。当年贵邦借给我们是两百头牛,五百只羊,虽说数量不算太多,但却是雪中送碳,久旱甘露,筑信台人当感恩戴德,从厚报之。”叶尔达在一旁赶紧表态。

    “好吧,你们的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我还要回去将情况禀报我王,接纳与否,还要我王来定。到时候你们可要说话算话啊!”泽岸看来已经完全被说服了。不过,如果真的能拿到这些盐和茶,当年的牛羊就真的没有白赊。

    “台吉大人,这两件东西您先带着,还有几份也都给你准备好了,放心,这是我们送给您的,不占数儿!哈哈哈!”叶尔达豪爽地笑着,

    “好,那我就笑纳了,哈哈哈!”这时候,泽岸也不掩饰自己的高兴,跟着笑起来……

    等泽岸把这消息和东西带回了烧火营子,除了代穆,其他几位台吉和统领都很高兴,觉得这些年的催讨有了回报,仗没有白打。

    “别高兴太早,筑信台人狡诈多端,两千斤盐三千斤茶,大明国库早已空虚,辽东府更是内外交困,这么多的物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看着摆在面前的盐和茶,又看一眼满脸兴奋的泽岸,代穆毫不客气地泼下冷水。

    “大王,他们可是拿出了实实在在的东西的,说得也很真切,应该不是说谎!”泽岸还在替叶尔达辩解。

    “你看到两千斤盐,还是三千斤茶了?”

    “那倒没有。”

    “那你现在就去看看这些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这次占彪跟你一起去!”

    当泽岸带着占彪再次出现的时候,叶尔达和卢俊飞像早有准备似的,一点也不惊讶,笑容满面地迎接款待他们。

    “东西在哪?先给我俩看看,行的话,我们马上派人马过来拉。”占彪见面劈头就要看货,

    “马上安排人去拿东西过来。”叶尔达赶紧安慰,并示意在旁边垂手而立的卢俊飞下去安排。功夫不大,卢俊飞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小吏,小吏手上捧着不大不小的楠木盒,盒子在众人面前打开,才看清里面装的都是盖了红印的纸张。

    “这碎纸是啥玩意儿?包盐包茶的?”占彪愣头愣脑,张嘴就问,

    叶尔达歪着脑袋,看看他,嘴角一咧,笑着说:”台吉大人,这不是碎纸,这就是盐和茶啊,也就是黄金白银啊!”

    泽岸认识汉字,他明白这是盐引和茶引,是用来从官库中提取实物的凭据,从上面的字迹和官印来看,也不像是假的。等泽岸看完抬起头,叶尔达道:“台吉看完了?这是辽东府的官发盐票和茶票,也就是坊间俗称的盐引和茶引,上面府衙、盐局、茶司的官印清清楚楚,盐引五十张,两千斤;茶引一百三十张,三千斤,台吉您看对不对?现在兵荒马乱,实物放在身边肯定要惹出事端,票引安全又方便,还能随时变成实物现钱,您说是不是?”

    泽岸低头又看看票引,停顿半天,才开口说话:“关键是这些票引能不能换出实物来。”

    “这个请台吉放一百个宽心,这些票引只要拿到辽东府就可以如数兑换成盐和茶,不光辽东可以,拿到大明地界上任何州府都没问题!而且只要出手,马上就有贩子高价收购。”叶尔达连忙解释,

    “好吧!我们先把这些票引拿走,但有个条件,你们必须保证票引能兑换成实物。”泽岸似乎已经同意了。

    “没问题,我们保证!”叶尔达和卢俊飞几乎异口同声,

    “口说无凭,你们要在票引上写下字据作保,还要签字画押!”泽岸接着说道。

    “对!必须签字画押!”占彪在一旁高声强调。

    “你们大明在关内,皇上在BJ,离我们太远,这纸片不能兑现现钱实物,我们找不到别人,只能找你们二位,你们必须做保人。”泽岸语气强硬,他在查尔哈人当中应该是最儒雅的一位,但一旦凶起来更吓人。

    叶尔达和卢俊飞谁都没说话,脑子里都在飞快地思考着怎么回答,毕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自己想脱身还是有很多机会,但如果搭上子孙后代还有族人亲属,这就有点麻烦了,这就看筑信台能守多久,一旦守不住,他们能不能回到关内,但这都是未知数啊。

    不过大活人岂能受困于一纸文书,叶尔达和卢俊飞转过身,叶尔达满脸陪笑地说:“好吧,我们签此保函。”

    待叶尔达和卢俊飞写了保函并画了手押,泽岸站起来告辞,占彪站起来,二话不说,把桌案上的票引和保函放在木盒子里,往胳膊下一夹,转身就走。这些票引就这样被带离了筑信台,开始漫长的信用之旅,虽让筑信台和烧火营子的冲突短暂缓解,但随着国家的消亡,这些东西就成了延续恩怨情仇的凭证。

    说到这里,卢焕章站起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坐下。

    “烧火营子人打坷仗是为了讨债?”燕红轻声问,

    “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会慢慢忘记,然而烧火营子不是一般人。他们思维单一,情感偏执,有仇必报,有债必讨。”卢焕章语调沉重,他喝了口茶,接着叙述道:

    “松山决战,清军和查尔哈人攻入筑信台,叶姓和卢姓的明人性命都被保全下来,而大部分束姓都被杀掉,少数临时改了姓叶或姓卢才活了下来。然而活下来的人接下来的命运就是不停地还债、抗债、还债,历经六七代人…….”

    “唉,祖辈们背着债务过日子难啊!”卢焕章用手拍打一下八仙桌角,沉重地打了个唉声,呆滞的目光还看着窗外。

    “我终于理解了筑信台祖训的原因,理解了筑信台人为啥不敢借外债。”燕红轻声叹道,

    “这种滋味真是切肤之痛啊,所以祖先教育后代,宁肯穷死饿死战死,也不伸手外借。”卢笑江在一旁也发表着看法,

    “前人有自身局限,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是发展的大好时机,时代不一样了。”燕红给卢焕章和卢笑江面前的茶杯里续了些茶,不紧不慢地说。

    “不管怎样,老祖宗是为后代子孙好,无债一身轻,万事不求人!”卢焕章激动地反驳,本来红润的面庞现在变成了酱紫色。

    燕红咯咯一笑,轻轻撩一下秀发,低头喝茶。

    “饭好了!”卢母在外间喊道,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吃饭了!吃饭了!也没准备,都是农家家常饭菜,管饱不管好,燕姑娘别介意哈!”卢母的高门大嗓从院子传进来。

    “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燕红笑嘻嘻地答应着,心里在盘算下一步如何让筑信台人打破陈年祖训,更新观念发展经济;看起来,卢家人对自己的感觉还不错,耐心等待,一定有机会说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