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祖训和囊肿(一)
因为工作繁忙,燕红跟荣锦在一起的机会不多,集资的事荣锦跟她商量过,她的回复就三点:第一、你是搞信贷的,比我懂;第二,我也没说要跟你马上结婚,你的钱你自己支配。第三句话是这件事还不到具备新闻价值的时候;荣锦追问一句,那什么时候才能有新闻价值?燕红答道,就是你们这些信贷专家上当受骗的时候,荣锦无语。
燕红是台里的忙人,这两天她又一头扎到筑信台村里,非要找出个年轻人创业的典型。村支书叶向阳给她介绍了奶牛场场长卢笑江,然而这个所谓的奶牛场也只有三十头牛,年销售额还不到三万,根本算不上什么大户。
一见到卢笑江,燕红就被吸引住了,从这个人身上展露的气质绝不像是小富即安的人,他外形很像《人生》电影里的高加林,清秀,倔强,而且看过很多书,据他说,当年考大学的分数不低,已经过了本科分数线,只是因为家里实在穷而放弃了。
卢笑江在农村青年当中完全是一种卓然而立的存在,给人以潜力无穷的感觉。在波涛汹涌的改革大潮面前,燕红欣赏冲击力和开拓力强的男人,荣锦在惊驴面前敢于出手,只是灵光一现,大部分时间都是唯唯诺诺,规规矩矩,相比之下,卢笑江敢作敢为的气质是城里银行青年欠缺的,这让燕红产生一种接近他,帮助他的强烈冲动。她发现卢笑江之所以做不大,并不是销路不畅,而是资金不足,她建议卢笑江向银行贷款,但遭到对方反对,按照她的预想,卢笑江应该是完全接受的,这跟他性格不符。燕红的性格里面有一种坚定执着的精神,她找卢笑江谈过几次,这次她也没带助手,想单独跟对方敞开心扉好好谈谈。
深秋季节,卢笑江正在和工人一起清理牛舍,牛舍就是一排只有顶棚的钢架板房,两排破旧的木质围栏围住奶牛,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排封闭的砖房,那里是产奶的奶厅。卢笑江很客气地将她请到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很干净,卢笑江礼貌地问自己能不能抽烟,看对方点头,他才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熟练地用火柴点上。燕红首先打破平静,她单刀直入地问出自己的问题:“鲜奶的销路越来越好,饲料却跟不上,采购资金是不是很短缺?”
卢笑江说:“催催欠款也能维持。”
“你这想法太保守,跟你这人不搭配。”燕红上来就用激将法,
“怎么说呢,如果借钱,有人就会把我从这里赶出去。”
“为什么?”
“因为违背了祖训。”
“什么祖训?”燕红追问,
卢笑江摇摇头,看起来不情愿和盘托出,
“家族隐私吗?”燕红挑了一下杏眼,“如果不是很隐私的事情,也可以聊一聊嘛,我今天没带设备也没带助手,连纸笔都没有。”
“筑信台的卢氏家族有不借外债的家训,三百年了,没有人敢打破这个戒律。”卢笑江沉闷地说,重重地吸了一口烟,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抱守着几百年前的祖训不放,都这样的话,社会还如何进步?不过,我还是怀疑这个祖训的真实性。双台的村村屯屯,我走的也差不多了,没有几个还保留着几百年祖训的,也没听说过不让儿孙后代借债的祖训,这样的祖先也未免太糊涂了吧。”到底是记者,嘴巴就是厉害。
“没办法,我们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育的,你可能不信,我可是亲身经历过,小时候,饿肚子,没钱上学,可我爹我妈就是咬紧牙关,勒紧腰带,就是不跟别人借钱……..”
“所以你没能读上大学,所以你现在还是小作坊。”燕红的口气还是那么锋利如刀。
“不光我,筑信台的人都这样,我想是老祖宗不想让我们背上包袱,有债走不远,无债行天下嘛。”卢笑江声调不高,但字字清晰。
“债务应该是动力,不是包袱。卢总,我想凭你的见识,你应该能识别其中的不合理,就是没有勇气打破它而已。”
“我也想有所改变,很难呐!这样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能先跟我说一下见谁吗?我好有个心里准备,”燕红很好奇,忍不住问,
“哈哈,一个帅小伙儿!”卢笑江调皮地回应道。
“帅?小伙儿?我倒是很好奇,可惜今天没带相机。”燕红微笑着,脸上闪着年轻女子特有的神采,卢笑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也跟着动了几下。
两人从奶牛场出来,沿着整洁的村路,走到村东头一家高大的门楼下,铁门紧闭,两人站在门口,里面的狗听见动静开始吠叫,卢笑江隔着红色铁门向里面喊道:“有贵客,把老黄栓上!”
一会儿,门开了,一位红光满面、高大结实的老妇人站在门口,眯着眼上下打量一会儿燕红,一开口也是高门大嗓:
“呦!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这么俊呢!快进屋坐!来来来!”
卢笑江站在门口没动,问:“妈,爸不在吗?”
“能老实呆着嘛,这不又去村口遛黑龙去啦!刚走不大功夫!”
“那我去找他,”卢笑江回身想走,
“这孩子,头一回带个姑娘来,也不进来坐坐,让我好好看看!”卢母满脸不高兴,嘴上一个劲儿埋怨。
怕他妈说出更离谱的话,卢笑江拉着燕红就走,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妇人一看高兴了:“对啦,进屋坐会儿!”
“不是,那台摩托在哪?”卢笑江边说边在院子里四处找,没等他妈反应过来,他已经把一台红色“幸福250”从小棚子里推了出来。
“小心点,慢点开,别把人家姑娘摔着!”
“哪能呢,放心好了!”卢笑江把摩托车发动起来,巨大的轰鸣声把院子里的鸡鸭吓得直叫,只有那只老黄兴奋地使劲挣脱着锁链,看起来这摩托车的轰鸣声是它出游的信号。
“燕记者,帅小伙儿去遛驴了,咱俩得骑上这个才能找到他。”卢笑江一边说,一边甩头示意燕红坐上来。
“好吧,你说这小伙儿就是你爸爸啊!”燕红片开长腿,灵巧敏捷地坐了上去,
“是啊,我老爸可是我的偶像,以前还当过公社书记呢,跟他比,我就是个小屁孩儿!”卢笑江一踩油门,幸福250缓缓驶出了小院,
“小心点,慢点开!”卢母在后面喊,伴随着老黄着急的狂吠。
村路很颠簸,卢笑江好像很随意地说:“你不抱我的腰,我可不敢开快!”
燕红脸有点红,好在坐在卢笑江后面,对方看不见,她发现卢笑江的腰带两侧各有一个金属环扣,可能是平时用来拴钥匙的,她就用手指勾住两个环扣,脸的一侧贴到卢笑江的背上。卢笑江加大油门,“大幸福”风一般地绝尘而去。
在村东头的一片空地上,卢笑江看到了那个快速移动的目标,隔着老远,喊是听不见的,摩托车沉闷地轰鸣着,沿着崎岖不平的田垄斜刺里赶了上去,震动的波浪让燕红不得不抱紧卢笑江的腰,把前胸紧紧地压在后者的背上。
在乡野里长大的生命有着与生俱来的活力和狡黠,卢笑江故意让摩托车慢慢迫近目标,让它在田埂上缓缓地上下颠簸。等距离目标有百八十米的时候,坐在后座的燕红微微直起上身,才看清前面移动的是一匹慢跑的大黑驴,驴上端坐的是一位老者,从挺直的腰板儿,矫健的骑姿看,真似一个年轻小伙儿。老人的听觉还是很灵敏,他勒住缰绳,回头注视着摩托车驶来的方向,片刻他就认出了来人,便调转驴头,迎着摩托车赶了过来。驴也像见到好伙伴一样,撒着欢儿朝着卢笑江飞驰过来,蹄下登时扬起一溜烟尘。
百米的距离,加上相向而行,黑龙眨眼就到了幸福跟前,老者勒住缰绳,劈头一串质问:“你小子怎么来了?又惹啥麻烦了?”问话间,忽然看见后座上的燕红,“诶?这又是从哪疙瘩拐来位大姑娘?”
“我的亲爹,您可别乱说,人家是城里的燕记者,是村里请来采访的呢!我可从来没拐骗过谁,这连黑龙都知道。”卢笑江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姑娘,这里是我的地盘,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不信你打听打听,看我卢焕章说的对不对。”卢焕章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
“人家燕记者是找你了解一些事情,咱也不能在这地方采访你啊,一起回家吧!”卢笑江怕他爸口无遮拦,赶紧说明来意。
“记者采访我,倒不是第一回,想了解啥情况?回家坐坐,边喝边唠。”卢焕章声若洪钟。
“幸福”和黑龙并排前行,速度都挺快,爷儿俩看来有较劲儿比试的习惯,摩托上了田间土路本来就提不起速度,加上卢笑江考虑到后座上燕红的感受不敢狠踩油门,速度真有点赶不上黑龙。黑龙跑得非常得意放松,时不时跑到前面,撒开四蹄,让卢笑江吃几口蹄下之土,卢笑江自然不甘,不自觉地轰大油门,“大幸福”马上又赶了上来,卢焕章在驴背上也不说话,稳稳端坐,须发飘扬,偶尔侧眼看看燕红,燕红便对他笑笑,笑容里充满了赞许。皓首黑龙,旷野黄沙,燕红一时间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几百年前的过去,耳畔恍惚听见谁在吟唱那句戏词:数万儿郎边关镇,蛮夷不敢扰边庭,干戈宁静民安顺,万民瞻仰吾圣恩……
三人走进卢家小院时,卢母正在喂猪,看三人一起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急着张罗饭菜。他们就在正房门厅的八仙桌旁坐定,卢笑江沏茶,卢焕章从儿子的衣兜里找烟,燕红笑着,不急着说话,感觉今天应该是一次很别致的采访。
“我这次到咱们筑信台,其实也不是为报道什么新闻,我是想帮咱们的奶牛场拓宽资金渠道,一起把生意做大做好。听说伯伯以前还当过公社书记,肯定能支持我们的工作吧?”燕红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我当然支持了,不过,我还是没整明白,我一个下岗支书,能帮你们啥忙?”卢焕章有点糊涂,
“是这样,老爸,人家燕记者是一片好心,想帮我们介绍贷款,可是咱们不是有不借债的规矩嘛,我说了,燕红记者不理解,我怕我自己说不清楚,所以才找您给人家解释解释,贷不贷款不要紧,主要是别伤了人家燕记者的一片好心。”卢笑江在一旁插话,
听了儿子的话,卢焕章刚才明朗轻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一声不响地抽着烟,卢笑江和燕红也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只听见外屋卢母摆弄锅碗瓢盆的声音。几只大鹅在院里不知为何和老黄打了起来,呱呱地叫,老黄也是一通乱吠,卢笑江站起身,出去拉架,旋即回来,嘴里嘟囔道:“这几个家伙太不像话,天天合伙欺负老黄,哪天赶我有空儿,好好调教调教它们!”
“别乱来!”卢焕章语气沉重地呵止着儿子,目光深沉地看着那几只鹅,轻叹一声:“唉,本来是来去自由的大雁,生生被调教成圈养家禽,还得天天和土狗争斗,和咱们筑信台人的命运差不多啊!”
卢笑江不吱声了,燕红没听懂卢焕章话里含义,看着对方,目光里充满不解和问询。
“说来话长,咱就从这筑信台村人的来源说起吧!”卢焕章开始了讲述:“我们筑信台的人管大雁叫同乡鸟,认为它和我们祖上都是来自一个地方,那就是雁信山下的古雁州”。
“原来卢家的祖籍是雁州,那怎么来到这里,闯关东?”
“我们不是闯关东,而是守关东,这里当年是明朝的边关,我们祖上就是南军。”
“雁州?南军?”燕红脑子里马上联系到另外一个雁州人叶全,但这时她不想打断对方,
“我不会胡说八道,不信,可以到村里祠堂去看供奉的祖宗牌位,还有祖谱…….”卢焕章用手指指外面,看燕红点头,才接着说下去,
“除了我们,祝信台还有叶姓、束姓,都是来自雁州,都是南军的后代。三姓祖先的祠堂现在还在,祖训就刻在祠堂的石壁上,其中就有戒借贷…….”
“为什么不能借贷呢?”燕红问,
“祖先有祖先的道理,应该是吃过大亏,才告诫子孙不要借外债的。也许我这么说你不会信,你知道我们筑信台三百年来的那个风俗习惯吧?”
“知道,每逢端午节就和邻村烧火营子打坷仗,这个新闻上了市电视台,就是我报道的,”燕红马上回应道,
“哦哦,我想起了,怪不得一看见姑娘,我就觉得眼熟呢,你可让筑信台出了大名了,但这名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还不如不出啊。”卢焕章的回答有点出人意料。
“封建迷信带来的陋习呗,哪里都有,很多农村现在还有跳大神的呢,这没什么,咱不是在不断革除这些陋习,创建新文明嘛!”燕红应道,
“打坷仗可不是封建迷信。”卢焕章摇头,
“不是为了抢风水,占龙眼嘛,向阳书记就是这么介绍的呀。”
“筑信台是古代高人为镇守辽东千挑万选的宝地,是这一代风水最好的地方,城不大,但城内的水井有四眼,说欢喜岗上有龙眼,谁稀罕呐?且不说筑信台都是看惯生死、不问风水的军屯子弟,就是烧火营子人,也是游牧民族的后代,人家自带风水,不信这邪。”
“不为抢风水,那能为什么?”燕红追问,
“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老家哪里呢?在筑信台没有亲戚吧?”卢焕章突然问起燕红祖籍,
“老家山东,筑信台…….应该没有亲戚。”
“那就不会太介意这句土话了……..”
“哪句?”燕红问,
“估计你肯定听过,一半双台人都知道。”卢笑江似乎知道他爹要说哪句了,他不想让他爹在燕红面前提这句话,可这句话让他爹一直耿耿于怀,这时候想拦是拦不住了。
“我猜是不是那句——宁蹲十年大狱,不交筑信台里。”燕红一下子就猜到了。
“姑娘还知道关于筑信台的其他事吗?”卢焕章眯着眼看着燕红,燕红也不隐瞒,把从荣锦那儿听说的“私钱和伪玉交易牛羊”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并强调自己也是听来的,不确定真伪。
“是真的,原来的卢氏家谱对此事有记载,后来不知为何删去了,不过族人都知道这件事。既然你知道这些,咱们今天就往下讲讲,我其实很不愿意讲这些,但又不知道怎么能说服你们。”
卢焕章目光有些涣散,和刚才骑在驴背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的脑子里传来他爷爷苍老的声音。趁饭菜还没好,卢焕章开始了他的讲述……..
燕红是台里的忙人,这两天她又一头扎到筑信台村里,非要找出个年轻人创业的典型。村支书叶向阳给她介绍了奶牛场场长卢笑江,然而这个所谓的奶牛场也只有三十头牛,年销售额还不到三万,根本算不上什么大户。
一见到卢笑江,燕红就被吸引住了,从这个人身上展露的气质绝不像是小富即安的人,他外形很像《人生》电影里的高加林,清秀,倔强,而且看过很多书,据他说,当年考大学的分数不低,已经过了本科分数线,只是因为家里实在穷而放弃了。
卢笑江在农村青年当中完全是一种卓然而立的存在,给人以潜力无穷的感觉。在波涛汹涌的改革大潮面前,燕红欣赏冲击力和开拓力强的男人,荣锦在惊驴面前敢于出手,只是灵光一现,大部分时间都是唯唯诺诺,规规矩矩,相比之下,卢笑江敢作敢为的气质是城里银行青年欠缺的,这让燕红产生一种接近他,帮助他的强烈冲动。她发现卢笑江之所以做不大,并不是销路不畅,而是资金不足,她建议卢笑江向银行贷款,但遭到对方反对,按照她的预想,卢笑江应该是完全接受的,这跟他性格不符。燕红的性格里面有一种坚定执着的精神,她找卢笑江谈过几次,这次她也没带助手,想单独跟对方敞开心扉好好谈谈。
深秋季节,卢笑江正在和工人一起清理牛舍,牛舍就是一排只有顶棚的钢架板房,两排破旧的木质围栏围住奶牛,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排封闭的砖房,那里是产奶的奶厅。卢笑江很客气地将她请到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很干净,卢笑江礼貌地问自己能不能抽烟,看对方点头,他才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熟练地用火柴点上。燕红首先打破平静,她单刀直入地问出自己的问题:“鲜奶的销路越来越好,饲料却跟不上,采购资金是不是很短缺?”
卢笑江说:“催催欠款也能维持。”
“你这想法太保守,跟你这人不搭配。”燕红上来就用激将法,
“怎么说呢,如果借钱,有人就会把我从这里赶出去。”
“为什么?”
“因为违背了祖训。”
“什么祖训?”燕红追问,
卢笑江摇摇头,看起来不情愿和盘托出,
“家族隐私吗?”燕红挑了一下杏眼,“如果不是很隐私的事情,也可以聊一聊嘛,我今天没带设备也没带助手,连纸笔都没有。”
“筑信台的卢氏家族有不借外债的家训,三百年了,没有人敢打破这个戒律。”卢笑江沉闷地说,重重地吸了一口烟,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抱守着几百年前的祖训不放,都这样的话,社会还如何进步?不过,我还是怀疑这个祖训的真实性。双台的村村屯屯,我走的也差不多了,没有几个还保留着几百年祖训的,也没听说过不让儿孙后代借债的祖训,这样的祖先也未免太糊涂了吧。”到底是记者,嘴巴就是厉害。
“没办法,我们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育的,你可能不信,我可是亲身经历过,小时候,饿肚子,没钱上学,可我爹我妈就是咬紧牙关,勒紧腰带,就是不跟别人借钱……..”
“所以你没能读上大学,所以你现在还是小作坊。”燕红的口气还是那么锋利如刀。
“不光我,筑信台的人都这样,我想是老祖宗不想让我们背上包袱,有债走不远,无债行天下嘛。”卢笑江声调不高,但字字清晰。
“债务应该是动力,不是包袱。卢总,我想凭你的见识,你应该能识别其中的不合理,就是没有勇气打破它而已。”
“我也想有所改变,很难呐!这样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能先跟我说一下见谁吗?我好有个心里准备,”燕红很好奇,忍不住问,
“哈哈,一个帅小伙儿!”卢笑江调皮地回应道。
“帅?小伙儿?我倒是很好奇,可惜今天没带相机。”燕红微笑着,脸上闪着年轻女子特有的神采,卢笑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也跟着动了几下。
两人从奶牛场出来,沿着整洁的村路,走到村东头一家高大的门楼下,铁门紧闭,两人站在门口,里面的狗听见动静开始吠叫,卢笑江隔着红色铁门向里面喊道:“有贵客,把老黄栓上!”
一会儿,门开了,一位红光满面、高大结实的老妇人站在门口,眯着眼上下打量一会儿燕红,一开口也是高门大嗓:
“呦!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这么俊呢!快进屋坐!来来来!”
卢笑江站在门口没动,问:“妈,爸不在吗?”
“能老实呆着嘛,这不又去村口遛黑龙去啦!刚走不大功夫!”
“那我去找他,”卢笑江回身想走,
“这孩子,头一回带个姑娘来,也不进来坐坐,让我好好看看!”卢母满脸不高兴,嘴上一个劲儿埋怨。
怕他妈说出更离谱的话,卢笑江拉着燕红就走,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妇人一看高兴了:“对啦,进屋坐会儿!”
“不是,那台摩托在哪?”卢笑江边说边在院子里四处找,没等他妈反应过来,他已经把一台红色“幸福250”从小棚子里推了出来。
“小心点,慢点开,别把人家姑娘摔着!”
“哪能呢,放心好了!”卢笑江把摩托车发动起来,巨大的轰鸣声把院子里的鸡鸭吓得直叫,只有那只老黄兴奋地使劲挣脱着锁链,看起来这摩托车的轰鸣声是它出游的信号。
“燕记者,帅小伙儿去遛驴了,咱俩得骑上这个才能找到他。”卢笑江一边说,一边甩头示意燕红坐上来。
“好吧,你说这小伙儿就是你爸爸啊!”燕红片开长腿,灵巧敏捷地坐了上去,
“是啊,我老爸可是我的偶像,以前还当过公社书记呢,跟他比,我就是个小屁孩儿!”卢笑江一踩油门,幸福250缓缓驶出了小院,
“小心点,慢点开!”卢母在后面喊,伴随着老黄着急的狂吠。
村路很颠簸,卢笑江好像很随意地说:“你不抱我的腰,我可不敢开快!”
燕红脸有点红,好在坐在卢笑江后面,对方看不见,她发现卢笑江的腰带两侧各有一个金属环扣,可能是平时用来拴钥匙的,她就用手指勾住两个环扣,脸的一侧贴到卢笑江的背上。卢笑江加大油门,“大幸福”风一般地绝尘而去。
在村东头的一片空地上,卢笑江看到了那个快速移动的目标,隔着老远,喊是听不见的,摩托车沉闷地轰鸣着,沿着崎岖不平的田垄斜刺里赶了上去,震动的波浪让燕红不得不抱紧卢笑江的腰,把前胸紧紧地压在后者的背上。
在乡野里长大的生命有着与生俱来的活力和狡黠,卢笑江故意让摩托车慢慢迫近目标,让它在田埂上缓缓地上下颠簸。等距离目标有百八十米的时候,坐在后座的燕红微微直起上身,才看清前面移动的是一匹慢跑的大黑驴,驴上端坐的是一位老者,从挺直的腰板儿,矫健的骑姿看,真似一个年轻小伙儿。老人的听觉还是很灵敏,他勒住缰绳,回头注视着摩托车驶来的方向,片刻他就认出了来人,便调转驴头,迎着摩托车赶了过来。驴也像见到好伙伴一样,撒着欢儿朝着卢笑江飞驰过来,蹄下登时扬起一溜烟尘。
百米的距离,加上相向而行,黑龙眨眼就到了幸福跟前,老者勒住缰绳,劈头一串质问:“你小子怎么来了?又惹啥麻烦了?”问话间,忽然看见后座上的燕红,“诶?这又是从哪疙瘩拐来位大姑娘?”
“我的亲爹,您可别乱说,人家是城里的燕记者,是村里请来采访的呢!我可从来没拐骗过谁,这连黑龙都知道。”卢笑江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姑娘,这里是我的地盘,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不信你打听打听,看我卢焕章说的对不对。”卢焕章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
“人家燕记者是找你了解一些事情,咱也不能在这地方采访你啊,一起回家吧!”卢笑江怕他爸口无遮拦,赶紧说明来意。
“记者采访我,倒不是第一回,想了解啥情况?回家坐坐,边喝边唠。”卢焕章声若洪钟。
“幸福”和黑龙并排前行,速度都挺快,爷儿俩看来有较劲儿比试的习惯,摩托上了田间土路本来就提不起速度,加上卢笑江考虑到后座上燕红的感受不敢狠踩油门,速度真有点赶不上黑龙。黑龙跑得非常得意放松,时不时跑到前面,撒开四蹄,让卢笑江吃几口蹄下之土,卢笑江自然不甘,不自觉地轰大油门,“大幸福”马上又赶了上来,卢焕章在驴背上也不说话,稳稳端坐,须发飘扬,偶尔侧眼看看燕红,燕红便对他笑笑,笑容里充满了赞许。皓首黑龙,旷野黄沙,燕红一时间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几百年前的过去,耳畔恍惚听见谁在吟唱那句戏词:数万儿郎边关镇,蛮夷不敢扰边庭,干戈宁静民安顺,万民瞻仰吾圣恩……
三人走进卢家小院时,卢母正在喂猪,看三人一起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急着张罗饭菜。他们就在正房门厅的八仙桌旁坐定,卢笑江沏茶,卢焕章从儿子的衣兜里找烟,燕红笑着,不急着说话,感觉今天应该是一次很别致的采访。
“我这次到咱们筑信台,其实也不是为报道什么新闻,我是想帮咱们的奶牛场拓宽资金渠道,一起把生意做大做好。听说伯伯以前还当过公社书记,肯定能支持我们的工作吧?”燕红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我当然支持了,不过,我还是没整明白,我一个下岗支书,能帮你们啥忙?”卢焕章有点糊涂,
“是这样,老爸,人家燕记者是一片好心,想帮我们介绍贷款,可是咱们不是有不借债的规矩嘛,我说了,燕红记者不理解,我怕我自己说不清楚,所以才找您给人家解释解释,贷不贷款不要紧,主要是别伤了人家燕记者的一片好心。”卢笑江在一旁插话,
听了儿子的话,卢焕章刚才明朗轻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一声不响地抽着烟,卢笑江和燕红也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只听见外屋卢母摆弄锅碗瓢盆的声音。几只大鹅在院里不知为何和老黄打了起来,呱呱地叫,老黄也是一通乱吠,卢笑江站起身,出去拉架,旋即回来,嘴里嘟囔道:“这几个家伙太不像话,天天合伙欺负老黄,哪天赶我有空儿,好好调教调教它们!”
“别乱来!”卢焕章语气沉重地呵止着儿子,目光深沉地看着那几只鹅,轻叹一声:“唉,本来是来去自由的大雁,生生被调教成圈养家禽,还得天天和土狗争斗,和咱们筑信台人的命运差不多啊!”
卢笑江不吱声了,燕红没听懂卢焕章话里含义,看着对方,目光里充满不解和问询。
“说来话长,咱就从这筑信台村人的来源说起吧!”卢焕章开始了讲述:“我们筑信台的人管大雁叫同乡鸟,认为它和我们祖上都是来自一个地方,那就是雁信山下的古雁州”。
“原来卢家的祖籍是雁州,那怎么来到这里,闯关东?”
“我们不是闯关东,而是守关东,这里当年是明朝的边关,我们祖上就是南军。”
“雁州?南军?”燕红脑子里马上联系到另外一个雁州人叶全,但这时她不想打断对方,
“我不会胡说八道,不信,可以到村里祠堂去看供奉的祖宗牌位,还有祖谱…….”卢焕章用手指指外面,看燕红点头,才接着说下去,
“除了我们,祝信台还有叶姓、束姓,都是来自雁州,都是南军的后代。三姓祖先的祠堂现在还在,祖训就刻在祠堂的石壁上,其中就有戒借贷…….”
“为什么不能借贷呢?”燕红问,
“祖先有祖先的道理,应该是吃过大亏,才告诫子孙不要借外债的。也许我这么说你不会信,你知道我们筑信台三百年来的那个风俗习惯吧?”
“知道,每逢端午节就和邻村烧火营子打坷仗,这个新闻上了市电视台,就是我报道的,”燕红马上回应道,
“哦哦,我想起了,怪不得一看见姑娘,我就觉得眼熟呢,你可让筑信台出了大名了,但这名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还不如不出啊。”卢焕章的回答有点出人意料。
“封建迷信带来的陋习呗,哪里都有,很多农村现在还有跳大神的呢,这没什么,咱不是在不断革除这些陋习,创建新文明嘛!”燕红应道,
“打坷仗可不是封建迷信。”卢焕章摇头,
“不是为了抢风水,占龙眼嘛,向阳书记就是这么介绍的呀。”
“筑信台是古代高人为镇守辽东千挑万选的宝地,是这一代风水最好的地方,城不大,但城内的水井有四眼,说欢喜岗上有龙眼,谁稀罕呐?且不说筑信台都是看惯生死、不问风水的军屯子弟,就是烧火营子人,也是游牧民族的后代,人家自带风水,不信这邪。”
“不为抢风水,那能为什么?”燕红追问,
“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老家哪里呢?在筑信台没有亲戚吧?”卢焕章突然问起燕红祖籍,
“老家山东,筑信台…….应该没有亲戚。”
“那就不会太介意这句土话了……..”
“哪句?”燕红问,
“估计你肯定听过,一半双台人都知道。”卢笑江似乎知道他爹要说哪句了,他不想让他爹在燕红面前提这句话,可这句话让他爹一直耿耿于怀,这时候想拦是拦不住了。
“我猜是不是那句——宁蹲十年大狱,不交筑信台里。”燕红一下子就猜到了。
“姑娘还知道关于筑信台的其他事吗?”卢焕章眯着眼看着燕红,燕红也不隐瞒,把从荣锦那儿听说的“私钱和伪玉交易牛羊”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并强调自己也是听来的,不确定真伪。
“是真的,原来的卢氏家谱对此事有记载,后来不知为何删去了,不过族人都知道这件事。既然你知道这些,咱们今天就往下讲讲,我其实很不愿意讲这些,但又不知道怎么能说服你们。”
卢焕章目光有些涣散,和刚才骑在驴背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的脑子里传来他爷爷苍老的声音。趁饭菜还没好,卢焕章开始了他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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