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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瘸子的肮脏救赎

    “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样一来,反倒多了很多麻烦。”

    “不如,”张老六做了个手势,“老夫干脆卸了他那条腿,省的你路上还要留心这个小崽子逃了。”

    谷雨干笑两声,没有说话。

    “依我看——”

    “不,不不,不要,”床上的夏纪实在装不下去了,唯恐他们达成一致后,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语无伦次的恳求:“不要,谷姑娘。”

    “你什么时候醒的?”

    张老六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臭小子,老实交代,到底是什么回事?”

    “老六总怀疑你是假的,任我怎么说都不信,你说来听听。”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假的?”

    谷雨缩在墙角,仍是穿着那身脏兮兮的衣衫,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褪去了平日里的凶神恶煞,连说话都变得柔弱了。

    她很平静的看着他,说道,“我早就就见过你了。”

    夏纪恍然,那个殷癸说什么她们二人从未到过瀚海郡,当然是胡话,自己竟然当真了。

    “你倒是说话啊。”

    “我也不知道什么回事,当时,当时太臭了,我,我实在—”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我的腿,我从未想过还能如常行走。”

    “现在能走吗?”

    窝棚太矮了,他佝偻着脖子盯着脚尖。迈出的左脚踏实的落在地上,右脚刚提起来,膝盖便钻心的痛,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按住,轻轻点地,继而用左脚支撑。

    看他徒劳的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脸涨得通红,张老六不言语了。

    谷雨问:“郎中怎么说的?”

    夏纪黯然的跌坐在地上,把头埋进双膝之间,一言不发。

    “呸,瞧你那点儿出息!”

    “老六,”谷雨喝止了他,用唇语问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张老六赌咒,“千真万确,我要是看错了,宁愿把眼珠子挖出来给你当鱼泡踩。”

    谷雨也没了主意。方寸之间的地方挤了三个人,实在是憋屈的紧,张老六突然吹熄油灯,搬开半人高的门板溜出去了。

    那块门板就留在原地,黑漆漆的窝棚露出块空隙。没有月光,没有任何声响,连新鲜的空气也没有渗透进来,这片地方的死寂的让人心慌。

    过了很久很久,张老六仍没有回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夏纪问。

    角落里没有回应,夏纪等了片刻,摸索着过去推了推她。她软绵绵的歪到了,夏纪愈发慌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几声人语,听声口,是熟悉的瀚海腔调。他们找了来。

    夏纪索性挨着她坐下,指望屋中胡乱堆放的杂物能遮住两人的身形。他们一户一户的搜过来,渐渐响起喝骂声,孩子的哭声,推搡着,继而是一声惨叫。

    “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有妇人凄厉的嚎叫着。

    一团混乱中听见雨点霹雳啪嗒的打下来,屋顶似筛子,水顺着斜坡都流到墙角。

    “谷姑娘,你醒醒,醒醒。”

    突如其来的雨水冲淡了屋内的臭味,让他的鼻子恢复了知觉,闻见她身上的血腥。

    两人成了落汤鸡,她娇小的身躯靠在他肩膀上,不知是死是活。

    如此场景,让夏纪沮丧极了。

    以往觉得若不是被这条腿拖累,自己一定能做个驰骋疆场的大将,为父亲打下江山,赢得他的青睐,让世人刮目相看。

    原来自己这么不济,是不是瘸子,根本没分别。

    外面的喧嚣停了一阵子又开始了,他不敢动,麻木的呆坐在雨水里忘了时间,直到张老六终于回来了。

    “她,她不行了。”他急急的指指谷雨,忘了黑暗里根本看不见。

    张老六懊恼的直跺脚,“哎呦,瞧我这猪脑子,怎么就相信了她的话。”

    “该怎么办?”

    老头儿想了想,把谷雨拖出去,交给了个陌生汉子。

    瓢泼的大雨中,她被扛在肩上带走了。夏纪探头出去,只看见个黑影消失在雨帘中。

    张老六一把将他拉回来,小声说,“你小子给我识相点,否则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在破烂中边嘟囔边挑挑拣拣,张老六越来越不耐烦,索性打然了火折子,转了几个圈,最后在床下找到了把弯刀。

    “老六,不,老伯,他们是不是来了?”

    “来不了了,”张老六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借着火折子的光,夏纪看见他衣摆上正挂着那口痰,青绿色,黏糊糊的往下淌。

    往后缩了缩,喉咙里有酸水冲上来,硬生生忍住才没呕吐。

    雷雨声中,厮杀渐渐平息了,大雨冲刷过后的空气格外干净,那些恶臭不见了,被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代替。

    何不趁着这个机会逃走呢?现在走了,父亲和皇帝的人都以为自己落在对方手里,必定又是一轮腥风血雨。

    且不论能不能走得脱,走到哪里去?一个瘸子,身无分文,若想找个长久的容身之地,谈何容易。

    就这么等着,浑身黏糊糊,冷嗖嗖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是个带着凉意的的清晨,雾气弥漫,雨势渐渐小了,淅淅沥沥,使人生厌。张老六人未到,声先闻,喉咙里的痰液‘啪—’射到门槛上。

    “好了,换上这身衣服,等会儿有人来接你。”

    张老六把他拉起来,边看他换衣服边揶揄,“不愧是夏公子,活在锦绣堆里,到了我们这跳蚤窝,浑身不自在。”

    正在穿裤子,那老儿上前来按住他的手。

    “你想干什么?”他又羞又恼。

    待老头的手在膝盖上按了又按,夏纪才知道他在查看自己的腿。只得忍着恶心任他前前后后看个清楚。

    “痛吗?”

    “不痛,”夏纪不情不愿的嘟囔,“只有走路的时候才会痛。”

    张老六也觉得蹊跷,挠了挠头,放开了他。

    穿戴整齐了,一老一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话可说。夏纪本想问问谷雨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想了想,不问了。

    就这么裹在草毡被他背出去了,扔在个独轮车上,推到了远郊的树林里。

    中午时分,张老六正收拾屋子,打发夏纪去溪边摸鱼,本来常常刺痛的膝盖在冰凉的水中愈发如针刺般火辣辣的,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咬牙忍受。

    他嫌脏,绝不肯让张老六碰锅碗,笨手笨脚的做了一窝汤出来。

    雨歇了,三人在溪边凉亭里吃饭,谷雨吃的少,张老六呼啦啦的边喝汤边打扫嗓子,突然一个喷嚏将满口的饭菜也喷出来,弄得夏纪满头满脸都是。

    他忍无可忍,刚要发作,竹篱上的白鸟扑腾着翅膀跃起。

    谷雨和张老六的颜色都变了,两人迅速起身,抄起家伙分别包抄过去。

    不等夏纪反应过来,张老六越过竹篱消失在荒芜的小路尽头。谷雨四处查看一番,低着头陷入沉思。

    不多时,张老六回来了,没头没脑说了句,“你还是别闹别扭了,他们迟早要来的。”

    谷雨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可怜兮兮的嘟着嘴。

    是怕父亲派的人找了来,任务失败了?还是知道翼望城的城尹是自己的姑丈,一旦进入翼望城则落入了天罗地网,毫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你走吧,别再来了。”谷雨闷声说。

    老六看着她叹气,回屋扛起扁担,见他真要走,谷雨有些慌了,“喂,等等。”

    “说吧,还要我老头子做什么?”

    “他怎么办?”

    似乎是生气了,张老六喝道:“你自小听话,为何挑了这个时候和你师父作对?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带着他回尧光去。”

    听了这话,谷雨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老头儿拉着她坐下,絮絮叨叨的说下去,“你要是不想回去,把这小子交给我,我来想办法,如何?”

    谷雨点点头,“那你,你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办法,少不得豁出这条贱命,”张老六苦着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我和你师父相交了一辈子,他真和我翻脸,我也认了。”

    “他们呢?不管了吗?”

    沉默了片刻,张老六拍拍她的肩膀,“傻丫头,你只有这个师父,是他一手养大的,他把你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他心里岂能快活?”

    谷雨哭的更伤心了,捂着脸靠在墙壁上,肩膀不停颤抖。

    夏纪正猜测他们到底什么回事,谷雨说话了,“老六,你把夏公子带走吧,容我一个人想想。”

    “好,丫头你先养伤,过几天我来瞧你。”

    可夏纪不肯跟张老六走,比起这个肮脏到令人作呕的老叫花子,他宁愿留在冷若冰霜的女杀手身边。

    “夏府的郎中说你的伤早好了,是不是?”

    他点头。

    当时府中有人怀疑他是装的,以此博得父亲的怜惜。夏纪虽是嫡子,可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兄弟姐妹很多,小时候他竭力做个无可挑剔的长兄,让父亲欣慰。随着年龄的增大,父亲权势的日益扩张,父子间反而疏远了。

    九个兄弟,五个妹妹,父亲政务繁忙,连抽空见他一面都难。可是自从他的腿摔断了,父亲似乎突然想起来这个长子,令他受宠若惊。

    可众目睽睽之下,每走一步的狼狈怎么装得出来?

    “不管你是不是装的,总之老六会帮你想想办法的。”

    谷雨说的没错,办法非常管用,第二天夏纪就能健步如飞了。

    张老六干枯的爪子嵌入夏纪的后颈,可无论怎么用力,夏纪咬紧牙关,两条腿纹丝不动。脚下的苍蝇嗡嗡作响,在眼前乱舞,最后落在皮肤上,让夏纪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两人相持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尤其是夏纪,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淌下,绝不往下面污秽的粪池瞧一眼。

    “你这个臭小子,”张老六放开他,出去喘口气。

    一大早到这里来,张老六扬言要把他扔进粪坑,如果他爬不起来就淹死算了,如果爬的起来,那说明他的腿没毛病。

    本来是个绝妙的主意,可夏纪死命的扒住茅厕的土墙,再难以撼动他分毫了。

    眼见老头出去了,夏纪虚脱着靠在墙壁上,饶是如此,他还是胆战心惊的,脖子和手臂上青筋跳动着,太臭了,连大气也不敢喘。

    无论如何先离开被屎尿堆的下不了脚的茅厕再说,趁着张老六不备,拖着瘸腿到了门口。

    电光火石之间,老头儿的枯爪已经搭在他的脖子上,扼的他直翻白眼。徒劳的挣扎不但没用,反而越来越紧,夏纪喉咙发出‘咔咔—’的怪声,两只腿拼命的蹬着。脚下咫尺之遥,蠕动的蛆虫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占据了他的整个眼帘。

    张老六吆喝着要把他溺死在茅坑里,被往下摁的哪一瞬间,夏纪脑中一片空白,一把掀开张老六的手,朝着外面飞奔。

    秋末的艳阳照耀着这处偏僻的草地,一切都是亮晃晃的,路边干草的气温,远处枫林的红,在风中闪烁,让夏纪感到眩晕。时间静止了,他的脑子也是。

    跑,风从耳边灌入,不要命的飞奔。

    烈日酷风,穿过草地,树林,河流,一直不停地跑。不记得跑了多久,在人迹罕至的林中渐渐慢了下来。他往下瞥了一眼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踏实的落在湿润的土地上。

    我的腿好了吗?他问自己。几乎就在那一瞬间,膝盖又开始痛了。

    不能停下来,不去想,就不会痛了。他不敢再迟疑,重新拼尽全力的跑起来,想起这三年关在房中郁郁寡欢的日子,他知道,停下来,这辈子也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