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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

    爸的皮鞋子踩在楼梯上准能把灯叫亮。灯亮了,那是爸要回来了。

    屋子是个小屋子,客厅没有一张双人床大,两间卧室多一个人都没地方伸脚。可就是这样,爸还必须在客厅挤进一台彩电,在卧室挤进一个木书架。娘说,这房子是个残废。娘不是在可怜这房子,而是说这房子是多么可憎,她说这是一间自己把自己捂成残废的死屋子,搬不出去我们早晚都成了残废。进门闻到煤气灶伴着洗衣液,唯独阳台有一小扇朝北的窗户,那里是灰尘味和烟头味。

    爹脱了上衣,后背油乎乎的。他坐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眼镜映着蓝色的画儿。

    爸。张天元说。

    “孩儿他爸。”

    爸。张天方说。

    “残废他爸。”

    卧室门上有一个大洞,洞里有床,有书桌,有桌上零落的课本,有随手扔在地上的背包。门半开着。张天方跟张天元杵在门外,身旁便是电视机。静电把张天方的腿毛立了起来。

    爸一声不吭地唆起打卤面来。他吃了一大口,眼镜从鼻梁上掉了进汤里面汤撒了一地,电视机的里的人哈哈大笑。他望了望电视机里的人,他的眼睛没有神,像是没有睡醒。

    爸去洗手间拧抹布。张天元站在卧室门外一动不动,他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他去看张天方的毛腿,但不抬起头看张天方。他记住了打卤面的味道。

    一声湿抹布重重击打洗手盆的声音。“过来。”爸说。电视机里的人笑了。

    张天方动了动腿。他的拖鞋黏在地上,发出难听的声音。“你们过来。”爸又说,随即又用湿抹布打着洗手盆。电视机里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洗手间有两个灯泡,一个亮着,一个没亮。亮着的灯泡在爸的后头,照着爸臃肿的后背。爸用洗手盆洗起抹布,身子往前拱,水哗啦啦地响,身子往后顶,水哗啦啦地流进下水道。爸问:

    “是谁干的?”使劲拿湿抹布抽了下洗手盆,水滴溅到镜子上,溅在张天方的毛腿上。

    “门上的洞。”爸又说。爸拧抹布的时候,后背也拧巴起来,脊椎骨露了出来,有棱有角。“是咋整的?”抹布击打的声音像刺一样扎进天元的耳朵里,给他一串耳鸣。

    妈在洗碗。妈不是在叠被子、掸灰,就是在洗碗。妈洗碗的时候会说话,有的时候是自言自语,有的时候是在和屋里的人说话。屋里有人的时候妈是知道的,妈站在厨房的水池子前低着头,她看得到别处。妈说她后脑勺,头发里长着一只眼睛。

    “就等着你爸揍你。”妈说。“没有出息的崽。生出来找罪受。”张天元不知道这是在说他还是在说张天方,还是在说他俩。妈扽紧了胶皮手套。

    妈的手碰到水会起红疹子。她洗完了碗整只手会又红又肿又痒。所以她洗碗的时候都戴着胶皮手套,有的时候水滴顺着缝渗进手背,妈的手上会留下一个红道子,整夜地挠痒。夜里张天元能听见妈的手使劲蹭起白墙,听见她痛苦地重复着“妈了个鬼,妈了个怪……”

    外面收废品的骑着三轮车,车轮嘎吱嘎吱响,扩音器响着哪处的口音,天元听不懂,只觉着他喊的是“xx世界,xx世界……”他们跑了。

    张天元再小点的时候,每当喊着“xx世界”的人骑着三轮车从窗外经过,妈便会捂住天元的耳朵,神经质地说:“太脏了,太脏了。”妈的指甲陷进他的脸蛋儿疼极了,天元宁愿去听骑三轮车的叫喊。

    夜里,张天元独自躺在床上。他看着门上大洞里的客厅黑漆漆。卫生间亮着,爸妈的卧室也亮着。妈在刷牙,妈要刷好久的牙。天元嗅到一股子烟味,那是爸又点烟了。烟味让他想起爸妈床上那单浅蓝色花纹的,凉飕飕的,熏成烟味的棉被。棉被让他想起床,床让天元想起睡觉。天元把自己那边的床给捂热了,天方那半他连退都不伸一下。他宁愿一条腿搭在床外头挨冻。

    不过他腿一伸就够到暖气片,冬天的夜里从来不会着凉。

    张天元梦见门锁被撬开了。他还没来得及堵门,一个肥胖得像一个球的陌生人就大步走进了门。那个人大得出奇,他弯着腰才勉强头不贴到天花板。张天元跑去卧室叫爸妈,被陌生人用一只硕大的手拎了起来。张天元像是一个小鸡崽子,被攥得动弹不得。胖人挪动他粗大的拇指挠着张天元的肚子。张天元无法阻止自己笑了起来。他的肚子痒极了,他像一只蚯蚓一样蠕动着身体。胖人也用着一种神秘却温暖的微笑看着他。他乐得好大声,他脑门皱得挤出了汗。张天元是觉得难受的,可是他乐得停不下来。他的身体仿佛有电流传来传去,不听脑子使唤。张天元流了泪,他一边笑着,一遍痛苦的哭泣。嘴角被肌肉拽得抽了筋,直发疼。

    张天元感到后背猛地一下冲击,天方把他踹下了床。他的脑袋撞在暖气片子上,顿时一阵疼又一阵烫。暖气片里水哗啦啦地流,张天元很快又睡着了。身下的棉被一下一下地被抽走,露出了他光溜溜的肩膀,还有肩膀上一根卷曲的毛。

    张天方把棉被搓成了一个麻花,把自己卷在里面。他捏着小腿,背上黏糊糊的都是汗。

    天方头一次去医院看弟弟的时候手里拿着黑色的塑料鸡腿模型,那是他花了钱去超市买的,他以为那是一把枪。弟弟小得像一袋湿乎乎的馒头。弟弟半睁着眼睛,似乎呼吸都费好大力。但是弟弟嘟着嘴,他每发一个音符都在咳。

    “我叫天元。”弟弟用轻微的气声说。

    “我叫天方。”张天方说。

    弟弟红彤彤的舌头舔着小肉手。他砸吧着嘴,回味着这个名字。“你靠我近一点。”

    张天方把脸凑到弟弟弱小的身躯前。弟弟的身体有一股淡淡的奶味。

    “我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弟弟说,“我分不清你的颜色,我分不清你的脸和身体的界限,你的眼睛也不过是深色阴影上两个跳动的点。但是我记住了你的形状。以后我看到了这个形状,我知道这是天方的形状。”

    弟弟叫张天方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脯上。“你听一听这个声音。”

    弟弟的小腿蹬了一下棉布。他看到天花板上泛白的灯。天方冷冰冰的耳朵贴在他光溜溜的身上,他的身体抽动起来。

    “我听到了。”天方说。他听到了天元葡萄大小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动,如同雨滴落在屋檐上,缓慢的,脆弱的。

    “再听一听。”弟弟细声说着。

    “我还是听到了。”

    “这是我的声音。”弟弟说。“我叫天元。”

    弟弟的身子把哥哥的耳朵捂暖了。天元的小手无力地拽着天方油乎乎的头发,他咯咯乐了起来,那时候的他丑急了。

    天元去了一个公园。到了门口,他发现天方也在这里。

    “你也来了?”天元问。

    天方狠狠瞪了他一眼,天元便没再多说。

    那是张天元认识的地方。入口有两个颜色鲜艳的拱门,售票处就在拱门旁边一个灰色的小屋子里。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头靠在窗台上。他看见有人来了,懒得抬起头,生得眼睛往上翻。瘦人身后的电视嗡嗡响,播报员讲,我是今天的主播,今天的新闻又我带给大家。

    “我要票。”张天元说。

    “成人票还是儿童票?”瘦人问。瘦人的眼睛翻得只剩下眼白了。

    “什么样的算儿童?”

    瘦人这才直起腰来。白背心的袖口伸出密密麻麻的腋毛。“不比你高的就算儿童。”

    “那就一张儿童,一张成人。”

    瘦人卡了一口痰,脏兮兮的拇指往桌沿上蹭了蹭。他在木桌下面的抽屉里翻来找去,找出一张彩纸撕出两条来。签字笔捅了捅鼻子,在纸条上写道:“通行票。xx年xx月xx日,仅限儿童。”另一张纸条上写得一样,除了最后一句改成了“仅限成人。”最后在两张纸条上盖了红章,章印是一个竖起的大拇哥,落款是“水碓子规划部”。

    “用这个能进红斗笠。”瘦人说。

    “什么红斗笠?”

    “高柱子底下的红斗笠。你看见就知道了。”他说。

    “门票免费。”瘦人说。

    天元拿着两张彩色纸条在检票大妈眼前晃,大妈不屑一顾地一挥手。“你别给我看这个。这个不是我看的,”大妈说,“我只管这个门,这个门不用票。”

    张天方去上厕所,天元在外面等。他走去码头,那里整整齐齐停着十来艘游船。天元第一眼望去还以为是摇摇晃晃的水上墓场。大爷拿着长竿子把脏船往岸边钩。有的船老得生了锈,任凭湖水冲也不得干净。大爷弯着腰,让天元想起了收破烂儿的老头。他们都能把腰弯得老低,仿佛下一秒就能钻到地里去。

    “这张票能用吗?”张天元问大爷。

    大爷笑眯眯地瞅了瞅张天元。他眯起眼睛看了张天元小许,再又看了看票。“不是我的票,”大爷说,“我这里要钱的。”

    天元回去找天方。厕所凉飕飕,阴沉沉的,他够不到的位置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厕所里五个便池隔间,两扇关着门,小风忽然呜呜地吹,惊得天元把手缩进袖。他听到天方在隔间里轻生说些什么,便凑近些。天方不停地在说话,语速也快得惊人,像是在念经一般。天元往前挪了几步,站在隔间前,细语声立马停下来了。他能透过门底的缝隙看到天方的两条毛茸茸的腿支在蹲便器上。腿毛把小腿上紫色的一块给盖住了。天方不说话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厕所里安静得让人难受。

    “哥?”

    张天元犹豫地搓着手。他才闻到冲鼻的尿骚味和臭味。

    “滚!”张天方猛拍了一下隔间门。

    园里的告示栏吸引了张天元的注意。上面写着:“遇到陌生人不要开门。”下面配了一幅画,一个小孩把家门打开,一个胖乎乎的陌生人笑嘻嘻地把头探进屋。小孩瞠目结舌,吓倒在地上。就是这样一幅画让张天元看了很久。他认识画上的人,但又记不清在哪里见过。

    张天方使劲拧天元的耳朵。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张天元咬着牙没有喊疼。

    “跑这么远,要离家出走啊?”天方恶狠狠地说。张天元耳朵给揪红了他才松手。天元捂着发热的耳朵,差点掉了眼泪。可他又怕掉了眼泪,天方会取笑他,只好憋住了泪。

    公园里有一个游乐场,没走几步就有人上前给他们卖票。

    “一百块钱玩八个项目,你要是单独买得小两百。”卖票的阿姨边跟着他们走边说。阿姨像是脚上跟他们绑上链子,任凭兄弟俩走多快,她照样跟他们并排走在一起。

    过山车轰隆隆地驶过,还有一些转圈的项目在播着儿歌。这里让张天元眼花缭乱,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路不是直的,看不见尽头有些什么。一条道上的树光秃秃的,没有生气,就连路面也显得有些苍白。路旁是一座棕色的人造山,红色的轨道在山里来回穿梭。

    “你们要是单玩这个一个人要二十,从我这儿买张联票两个人都包了。”阿姨说话很客气。天方昂首挺胸,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有一个十几层楼高的蓝色柱子,那本是一座观景塔,塔顶的牵引装置生了锈,暴露空气中的钢绳被一阵小风打得颤颤巍巍。天元在来的路上没有注意到如此之高的建筑结构,仿佛一个转身的工夫便耸立在了空中。但是它一动不动,它不存在的食指给天元指示出了一个方向。

    天元沿着蓝色柱子给出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段不平坦的宽路,地砖凹凸不平,缝隙间长出杂草,差点崴了脚。走着走着他就看见了,一座红白相间的半球体建筑赫然矗立在游乐园的正中央。建筑没有名字,墙体上也上没有任何标示,只有两扇敞开的门,一扇写着“入口”,另一扇写着“出口”。他把彩纸拿给卖联票的阿姨看,问她这张票是不是管这里的。

    “那我不知道了,我只管南边那片的。”阿姨摇了摇头,扫兴地离开了。

    张天元拽了拽天方的衣服。“我们进去看看吧。”他说。天方一言不发。两个人在建筑边踌躇了许久。如此宏伟的建筑没有一扇窗户,他们没法看出这里头有什么。但是天元知道他像来的地方就是这里,而天方也被这个神秘的巨大建筑所吸引。二人在沉默中达成了共识,进入了半球体。

    虽然建筑看起来无比壮观,过道却窄得要命,兄弟二人只好一前一后。他们爬了不知道多少层的楼梯才爬到顶,期间他们一声不吭。墙上挂着许多老照片,角上标着拍摄日期。照片稍有褪色,凑近有一股陈旧的霉味。照片上的人都坐在一个银色飞船模样的车厢上。车厢很小,前面能座两个人,后面能座两个人。乘客们兴高采烈地朝着相机招手,背后漆黑一片。闪光灯把皮肤照得惨白,瞳孔不自然地泛红。

    天元把彩纸给了检票员。检票员戴着椭圆框的眼镜,端庄地坐在一个整齐地摆放着书本的办公桌前,亮着一盏台灯。房间昏昏暗暗,黑得看不着边,也看不着顶。天元身子有点发凉,兴许有风吹进房间里,兴许他心里没了底。检票员在彩纸上打了孔。

    “两个人?”他问。

    “我跟他。”张天元指着天方。

    检票员皱着眉,打量起天元来。“你有一米五吗?”

    张天元不知道自己的身高,回头望了望天方。“你身高你自己想去。”天方狠狠盯着他。

    天元犹豫着点了点头。“我够高。”

    “你真够?”

    “我够了。”

    操纵台上排了几列按钮,上面用小字标示着。检票员抻了抻腿,轻轻按下一个白色的按钮。远处一阵铃声,随后一台银色飞船模样的车厢开了进来。天元这才明白这个房间其实是一个站台,也并不大得没有尽头。脚下是一个轨道,车厢嘎吱嘎吱地开进了站台。

    天元还没来得及细来看,就被张天元推开。“你坐下一辆。”他说着便迈上了车子。那是一个极小的车厢,天方的腿很别扭地蜷了起来才够做到舱里。检票员叫他系上安全带,他使了些劲才把安全带从座椅下面扽出来。“你多拉几下安全带,确保系紧了。”

    “这个项目很刺激是吗?”张天方问。

    “这是规定的安全措施。”检票员说。

    检票员按下了一个红色的按钮,车厢发出一串排气声,随后开进了一个隧道里。天方瞪着前方,胳臂自然地垂在车厢外面,手掌张得老大。

    张天元坐上了下一趟车。车厢刚好够他身高,他没有像天方那样拧巴了好久才勉强坐进去。天元往下一坐便出溜到了座位上。检票员同样嘱咐他把安全带系上,嘱咐他系得越紧越好。

    “这个有加速吗?”张天元问。

    “你现在就像知道?”

    “我看看我要不要卯劲。”

    “那倒没必要。”检票员说。

    飞船向前驶出,张天元感觉到了后背的一股推力。感觉就像是荡秋千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推了一把,虽然不是多使劲,但足够让张天元警觉起来。在一个漆黑的隧道中行驶了一段之后,飞船的速度逐渐平稳下来,推背感也逐渐消失了。一个破旧音响播放着土气的科幻音乐,接着是一个旁白绘声绘色地朗诵着不知所谓的科普。只不过音响质量太旧,每到音乐声略微高一些的部分,声音便断断续续起来。以至于旁白的科普并没有让张天元听完全。

    “宇宙……我们只是五万亿星球中渺小的一粒沙。他们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吗?他们……吗?他们在……此时此刻,他是否也在你身边?……观察……之后发现,……撞击地球并不是偶然。你又是谁?一粒沙中的一粒沙?想象一下,……之外,有一粒和你一模一样的细沙,和你一样坐在这艘宇宙飞船里,……我的声音,可你们却浑然不知。你是否也想见一见他呢?其实,你只要闭上眼睛,……把……,……时间的痕迹……以及……,说不定……。有朝一日,……可以……再……一遍……。……吧?……吧?……难道不……吗?……的……不正是……吗?你……”

    随着音乐的声音越来越高,旁白的声音也断裂开来,逐渐辨认不清。飞船在黑暗的隧道中拐了几次玩,张天元隐约感觉到了。这让本不是很长的隧道旅程显得十分漫长。

    张天元感到身体不自主地往座椅上靠。飞船在向上倾斜。它在沿着一个向上的轨道爬行。牵引的锁链响声极其之大,让天元想起了每日清晨吵醒他的三轮车。

    爬行的同时,音乐结束了。音响继续播放起没有杂音的完整旁白。

    “接下来,你会看到一个宇宙‘可能’的样子。有多大的几率宇宙真的是这个样子的呢?这样的几率是不大的,但并不是不可能。我们完美地复制了宇宙的一种可能。在宇宙不断的毁灭与重启中,在某一次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的偶然中,我们将会和宇宙的形状重叠。在过去,在现在,在将来,存在着一个宇宙,这便是你所看到的宇宙。”

    随着旁白结束了他的发言,飞船爬到了顶。映入天元眼帘的是群星漂浮在半空,在阔大的宇宙中进行着轨道运动。空间仿佛被无限地展开,繁星密布在天元身下,他低下头俯视星空。群星是安静的,是规律的。天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自己仿佛也置身于有意义的规律之中。星团如同幽灵一般空洞而壮丽,在虚无的画布中编排着光点。宇宙中某种无法观测的神秘力量推动着无穷无尽的星群,皆在在寂静之中运行。

    天元看到这一切,飞船沿着轨道在群星之上徘徊,此时他感到一阵寒冷。轨道向下,飞船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天元就发现自己在以无法忍受的加速度向前俯冲,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宇宙的边界。金属轨道高速摩擦的声音让宇宙不再寂静,飞船似乎要撞上一颗又一颗的星球,但是轨道最终都将飞船引导到安全的航线上。风吹得天元闭紧双眼,他唯一的感知就是没有尽头的下坠。

    飞船最终驶入了房间的最底部,慢慢降下速度。天元睁开眼睛,群星在他背后。飞船又进入了一个简短的隧道部分,这次隧道里有灯管照着墙上的画。那都是一些陈旧得掉了漆的墙绘,一些五颜六色的动物唱着歌谣、小朋友躺在一棵槐树下读书、在阳光的沐浴下茁长成长的野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做家务,如此。隧道窄了些,天元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甚至闻得到沉积了许多年的尘埃。

    驶出了隧道,天元进入了一个类似于小剧场的房间。一个只有一个餐桌那么大的舞台上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人,他喘着粗气,一旁微弱的灯光照着他一般的身子。天元观察之后认定这应该不是一个机器人。胖人注意到天元载着飞船来了,便转身朝向他。胖人抬起头,好让灯光照清他的脸。这会儿张天元意识到,胖人是一个猪人,他长着一张猪的脸。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往上翻起;眼睛却像两颗豆子那样小。两只耳朵又大又肥,耷拉在肉乎乎的脸颊两侧。猪人吭了一身,天元把头缩在仓里。

    猪人迈力地向前撇了几步,又粗又短的大腿似乎没法那么容易支撑肥硕的躯体。他尽可能地靠近天元,试图去理解天元的心情。

    “你看看我的眼睛和鼻子和耳朵和舌头,”他说话时有一种悲伤而庄重的腔调,“我能看到的颜色比任何人所看到的颜色都要美艳;我闻到的气味比任何人所闻到的气味都要芬芳;我听到的音符比任何人所听到的悦耳;我尝到的水果比任何人品尝过的都要香甜。”

    猪人庞大的身躯遮挡住了舞台侧面的光。他是一个巨大的剪影,笨重地把胳臂甩来甩去。他像是一个在失败到来之前就承认了失败的人,他懒散颓废的站立姿势展示了一个禁受了众多羞辱的人。

    “我的罪写在了我的脸上,而我活到了今天。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讲一个故事。我的骨骼,我的肌肉,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被贬低到了不剩一点人性的状态。你见到了我的模样就想避而远之,但是你无处可逃。就算我用我的身躯背负起全宇宙的重量,你也无法被救赎。”

    天元逐渐意识到猪人的身躯究竟有多么庞大。他感觉到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拉起警报。

    “你会靠近我,你会恐惧我的脸。”猪人说。“我也会记住你的脸,就像我记住之前所有那些光顾此地的罪人,那些嘲笑、污蔑、恐惧、惊吓,以及所有你所能想象的折磨和被折磨者,这是我对你的保证。”

    飞船从小剧场缓缓推出,天元感觉到猪人的目光始终在注视他,他沉重的呼吸使这个地方如此的悲伤。他哥正在出口等他,他窝囊地哈着腰,对着垃圾桶干呕了半天。天元拍了拍他的背,问他要不要划船。

    天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适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方一个劲地捏鼻子,鼻尖红彤彤的,天元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在空气中嗅到了老旧灰尘的味道,和有着彩色墙绘的隧道里的味道一样,悄无声息地混进了空气。天元扇了扇风,把灰尘给吹散了。

    他们上了船,靠着岸边开,把船开了老远,他们面面相觑。下起了小雨,密集的雨点击打着船顶。响个不停。小船像是一个摇篮有节奏地左右摇晃。

    “爸打你了?”天元问。“爸拿什么打的你?”

    一般能打天方能解决的问题,爸觉不会再去打天元。一天半夜,天元被妈手背蹭墙的声音吵醒了,看到天方在床前玩起电脑。他飞快地点击着鼠标,屏幕上闪烁着的色块把白墙和天花板映成五颜六色。天方的脸像是要陷进屏幕里一样,后背无力地弓了起来。

    天元小心翼翼地向前爬,听着天方嘴里嘟囔着话。墙壁被妈刮得嘎吱嘎吱响,另一屋爸打起呼噜。他能想象爸睡觉时像一条死鱼一样张开嘴的模样。天方的眼珠转来转去,他专注地观察着画面上细微的变化。对着耳机小声说着:“这里。这里。这里。这里。”天方一直这样说下去。传进天元的耳朵里就像一只不飞走的蚊子,在他身边来回嗡嗡响。

    天元裹进被窝里,可他还是听得见天方在嘀咕。“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里。……”

    声音像是一条蛇滑进天元的耳道,信子在舔他的脑仁,天元一下子就昏睡了过去。醒过来时还是深夜,天元呼吸急促,心脏砰砰直跳,等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天方夜静睡了过去,他去摸了摸电脑,还微微有些热。妈的手不痒了,回去卧室里咒骂,被爸的呼噜声盖了过去。天元打开电脑,他不懂该怎么操作,就随便看看这,看看那,看起来有趣的图标都点了一遍。那时是夏天,排气扇呼呼吹着热风,屏幕给他热出了汗,薄薄一层背心贴在背上痒到难受。浏览器主页是新闻报道,天元认不出那么多字来,就挑了几个图片有意思的打开读了读。有些他读不太懂,但是连蒙带猜能约么出个大概其。有篇文章讲的是儿童防范陌生人的安全意识,文章里说小孩不能随便和陌生人打招呼,陌生人来找你也不要回应。陌生人说他认识爸爸妈妈也不要和他走,要找到警察、老师寻求帮助。

    文章说,有陌生人敲门,小孩不要轻易开门。读到这里,天元的汗毛竖起来了。他仿佛能听到一个陌生人徘徊在家门外,皮鞋蹭着地上的灰,透过门缝查看家里的情况。天元移动都不敢动,希望陌生人没有发现他,也没有注意到屏幕的亮光。

    也就是这会儿,天方朝着他的肚子踹了一跤,接着把他拎起来扔到床上,一阵拳打脚踢,一边揍一边用最狠毒的话骂他。天元一时喘不过气来,捡起被子来防身。天方把被子扯下来,又一拳把天元头打在墙上,整个屋子都在震。隔壁卧室的妈尖叫一声,抓狂地敲打起墙壁。

    没一会儿,爸就来了。天元记得爸当时的模样。他头发散乱,眼镜映着蓝光,看不出他的心情。没有过多的停留,他一把抓住天方的衣领,把他带到洗手间,门一关。天元一宿没睡好,他盯着天花板流起泪来,一边听着湿毛巾一鞭子一鞭子抽在天方身上。天方一晚上没从洗手间里出来,早上天元想上厕所都不敢敲门。

    不过这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从那以后,天方给电脑设了个密码,这事儿天元不知道,因为他自此瞥都不瞥一眼那电脑。

    “我还少替你挨打?”天方说。“要是没你,谁都不用受罪。”

    小船摇啊摇,湖面波浪的细纹像是一条条斜着游的小鱼。雨点打碎了宁静的湖面,湖水被小点打得浑浊起来。

    “门怎么办?”天元问。

    “你少添乱就是万幸了。”

    天元想着,雨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天边乌云露出一个蔚蓝色的角,兴许等那片云飘过来,雨就停了。天方把船熄了火,小船静静地在湖岸边漂着。“你能不能别总像是个弟弟?”天方说。

    “我可以试试看。”天元说。

    “你试试看。”天方摇摇头。

    船漂到一棵七扭八歪的树旁,一个粗树枝插进了舱内。天方转头吓了一跳,来不及躲闪,被粗树枝捅下了水。入水前他惊讶地喊了一声“哎呦”。一个巨大的涟漪让船使劲地摆动,最后平稳了下来。

    天元孤零零地扒在船边,往湖里瞅着。朦朦胧胧的湖面使他什么都看不太清,除了雨点的声音都安静极了。天空是墨绿色,是一个如同清晨一般蒙蒙亮的午后。天元把手伸进湖,立马感觉到冷冰冰的水和软乎乎的漂浮物。他在水中摸索,微小的起泡打在掌心痒痒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天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天方拉了出来。

    “你沉下去了。”天元说。“然后你浮上来了。”

    天方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他嘴唇发紫,浑身颤抖个不停。

    “回家。”他说。

    天元带着天方走一步颤一步地上了地铁。地铁站里空无一人,但是天元能听到人群的声音。他们上了车,天方躺在座椅上,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破口大骂。他尽情地骂起来,因为车厢里同样一个人也没有,尽管隐约能听见有人在低声细语、咳嗽、问路。天元走了几节车厢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没有任何收获。天方叫他的名字,他便回去了。

    “还有几站?”天方无力地问。这时天方已经没刚才那样有精力了。他把手揣进裤子里面好让身体暖和一些。

    “十多站。”天元说,“我们要换乘的。”

    天方叹了一口气。

    “别等了,我们这站就下车。”

    “不回家了吗?”

    “我要看看天。”

    四面都是摩天大楼,像是银色的围墙把大街包裹着。天方踉跄地走到地面,可没走几步又摊倒在地。天元想把他搀起来,可天方摆了摆手。

    “我说的话别人可都不信,但是你要听好了。嗯?你听着?”

    “我听着呢。”

    大街上人头攒动,天元和天方就像是两个暴露在空气中的器官,是此刻城市中最脆弱的两个人。天又暗了,商场的灯亮了起来,一条蓝色的大鱼沿着大楼飞上了天。

    “我在厕所那会儿叫你滚,不是成心欺负你。我正聊天呢,被你打断了很扫兴,所以叫你滚。我在厕所碰见天使了,他就蹲我隔壁。他找我要纸,我递给他一打儿。他说他蹲得腿麻了,站不起来,被困在蹲坑上了。他说什么时候碰见老赵,就给他带一句话,说别着急下来了,冷是真冷,热是真热,还一股子灰。我问他老赵是谁,他说他见着我会跟我说。老赵个儿高,绝对认得出来。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哪天需要刻章了来找他,保准打折。我跟他说,他蹲得越久,腿越麻,我就遭过这罪。”

    “你真么知道他是天使?”

    “他长着翅膀儿呢。”

    “你看到了?”

    天方忽然瞪大了眼睛,笑起来。“那么老大呢,亮晶晶的,每片羽毛都跟银子做的似的,发个光。他的翅膀一扇,我两腿就凉嗖嗖的。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翅膀,比人还大,我的天啊。”

    天元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天方说他累了,想睡一觉。

    “醒了之后怎么办?”

    “醒了之后醒了之后说。你先听这回事儿。你知道我走之前它跟我说什么吗?可逗死我了——呦,太阳长头发了。”

    天方没多久就睡着了,他浑身冷冰冰的。雨水是温暖的,天元不觉得淋。他看着天黑了下来,城市光代替星光把夜空照亮。夜晚的天是拥有活力的,天元看多久都不嫌腻。

    天空如同幕布一样打开了,夜空被分成两半。夜空之后是一片漆黑,而在这片漆黑中,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它感受着城市的声音,温度,触觉,寻找着任何能给予它主观意义的机会。一个红色的实心圆圈在天幕背后形成。撕裂的夜空中悬浮起一个巨大的红圆,在漆黑的帷幕下展示着宇宙中所有的庄重。

    天元感受到了红圆非理性的、无法抵抗的吸引。他的所有神智被红圆抽走,他与红圆建立了一种联系,这个基础的几何图案将思想传达给了天元,在寂静中与他对话。

    天元问:“我可以给你一个声音吗?”

    红圆说:“可以。”

    于是天元给了它声音。一个自然、温暖的声音,一个可以讲几何图案人性化的声音。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存在于这一刻。但是我的感知如同切片一样从时间的起源延伸到所有没必要的结局。而这一刻,我只认识你,因为你是此刻宇宙所有意识与尘埃的沉淀。”

    “我看到了一种宇宙的可能。”

    “我也看到了。”

    “那样的宇宙存在吗?”

    “它存在过,将来也会存在。”

    “我在那个宇宙里吗?”

    “你翱翔在群星之上。你俯视着宇宙万物,你存在于生命之外,可你联结起万物生息。你赋予了宇宙的意义。因为你的观察,宇宙才会存在。但是你并不存在与那个宇宙中。”

    天元感到意识逐渐从红圈中脱离。他的感官丰富了起来,他开始感受到所处的一切:构建了夜空的所有颜色、湿滑而反光的地面、行人手中的包裹。

    “我想回家了。”他说。他忽然感觉好累,瘫坐在地上。身旁天方已经睡熟了,他睡觉时一声不吭。

    静静地,红圈合上了天幕。天空合拢的一瞬间,天元再一次感到城市夜晚的活力,但同时也感觉自己并不存在于此。他遍躺在地上,闭上双眼,这是他对城市的冷漠最强烈的抗议。

    醒来时,天方化成了一碗菠菜汤。天元看着汤水在碗沿细微的震动,那是天方熟睡时的呼吸。他知道天方大概是不再想醒过来了。

    天元回到了公园。他去瘦人那里要票。

    “这次几个人?”瘦人照样把下巴贴在柜台上说话。他身后的彩电里有个播报员,说,我是播报员,今天的新闻由大家带给我。瘦人在抽屉里摸索着,抽出来彩色的纸,裁剪起来。

    往游乐场走去,天元看到巨大的蓝色柱子从土中摇摇晃晃地升起,地都在震。他告诉柱子,他回来了。柱子伸出不存在的手告诉他应该前往的方向。

    天元给天方名片里的号码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听起来困倦而恼怒,显然电话打扰了他的休息。“喂?”那个人疲倦地说,打起哈欠。

    天元始终没有说出话来,他听着那个人呼吸的电流,他想象着那一端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那个人也不言语了,他默许天元去探索他的世界,去构造出一个不存在的空间。

    最后,天元在电话里说:“天方是一碗菠菜汤。”那端沉默片刻,随机挂了电话。

    天元站在红白相间的半球体建筑前。从昨天没什么变化,两扇开着的门,一扇是入口,另一扇是出口。天元转身去问巨大的蓝色柱子:“我想回家,从这里进可以回家吗?”

    巨大的蓝色柱子点了点不存在的头。天元坚决地向红斗笠走去,大步迈进了出口。

    这里是一个昏暗的地下室,陈旧的运营设备积了灰,结了网,一幅许久没有人来的样子。天元穿过了几扇门,光线越来越暗,再回过头,天元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天元摸着黑在遗弃的地下室中摸索。这里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似乎还有许多秘密藏在地底。

    天元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差点失足落入一个向下走的传送带。他小心地挪步到传送带上,继续往下探索。这里是一个废弃的游乐设施,传送带上停着破旧不堪的车子。来自地底的神秘力量召唤着他,使他忘记了来自黑暗的恐惧。他闻到了潮湿的味道,墙上长起了霉。再走上一段,他的脚也躺进了水。

    跟随传送带走到了底,他进入了一个宏伟的宫殿。他的小腿被水浸没,霉味和锈味充斥着这个地方。宫殿的正中央是一个巨像,它高耸在莲花模样的祭坛上。这时灯亮了,宫殿顿时恢复了先前的蓬荜生辉,天元也得意看清雕像的真面目。那是一个龙王,穿着一身龙袍,两只手张开,准备拥抱贵客。

    宫殿里奏起了音乐,四周有舞女在摇摆身子,莲花坛前的龙珠散着紫色的光,炫耀着龙王的权利和财富。

    龙王见到了天方,眨了眨眼,摆了一下手臂,说:“到龙宫欢迎光临。”

    天元感受到了内心的愤怒。他看着龙王的细长胡须,以及宫殿的所有光辉。这些都无法满足他。

    于是,天元坚定地注视着龙王,说:“把xx世界还给我。”

    龙王一时不知所措,但他眨眼琢磨了一下,又摆起手臂来,说:“到龙宫欢迎光临。”

    天元一动不动,并没有被龙王的热情所吸引。“把xx世界还给我。”

    龙王又说:“到龙宫欢迎光临。”

    “把xx世界还给我。”

    “到龙宫欢迎光临。”

    “把xx世界还给我。”

    “到龙宫欢迎光临。”

    在地底这个隐秘的角落里,一个被潮湿腐朽得不成样子的废旧设施中,一个孩子汤着水,他的皮肤被湿皱,他等待着龙王的答复。他们的声音被掩埋在隧道里。他们一动不动,封印在了地底宫殿中。

    天元不记得他怎么招惹了天方。天方不高兴了,天元回了一句,就这样引发了一场闹剧。天方绕着餐桌追着他,天元跑得也不慢。

    “你有本事你站着别动。”天方冲他喊。

    “我就不。”天元说。

    天方纵身一跃到餐桌上,天元转头跑回到卧室里,敢在天方追上之前把门上锁。天方踹了门几脚,但都没能把门踹开。“你可别等我进去了。”天方挤着门缝说。

    天元蹲在床底,他在想许多事情。首先,收破烂的老头又从落下经过,三轮车锁链的声音很响。其次,暖气开始灌水,他摸着烫手的暖气面,才意识到冬天来了。最后,他迟早需要出去。如果不是天方把房间踹开,就得想一个办法逃出去。如果他能挨住天方的一顿打,兴许这件事就算完了。

    恼羞成怒的天方已经不知撞了多少次门了,他的劲儿越来越大。他用尽了全力地一踢,忽然觉得脚被卡住了。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脚已经进到了门里。他来回拧了好几下,把脚从门里拉了出来,可门上却留下了一个洞。天方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屋里的天元也吓傻了。

    兄弟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们没法忽略掉墙上的大洞,但是可以暂时不去想这件事。

    “你怕咱爸吗?”天元问。

    “切,那怕什么。”天方故作镇定。

    “哦。”天元说,“应该是妈先回来,爸后回来。”

    “妈回来你扛,爸回来我扛。”

    “那如果爸先回来呢?”

    “一样,爸我扛,妈你扛。”

    “就这么定了?”天元问。

    “就这么定了。”天方说。

    他们沉默了许久。他们没做太多的思考,这时候没什么需要去思考的事情了。

    “你真不怕咱爸?”天元又问。

    “其实我挺怕的。”天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