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引擎

    我在飞机上病了。在太平洋上空的某处，也许是直往我脑门上吹的空调风，也许是熏得呛鼻的香气，我感到肩膀沉重起来，一股热气从喉咙涌出。我拍了拍旁座的肩，告诉他我病了。

    随着安全带提示的滴声，我浑身没了力气，就像是魂儿一下子从身里抽了出来。我不能睁眼，不能张口，但是我能听到空乘在走廊踱步的声音，我能感觉到我十指相扣，蜷缩在座椅上。我成了一具空壳。

    身处一万米的高空让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人超越了云和飞鹰的高度，似乎和天空融为一体。在这里，身体里空荡荡的，仿佛五脏六腑都消失不见。意识超越了大地与重力所给予的束缚，空空如也的平流层带来恐怖的自由。也许下一秒会丢失些什么，这样的恐惧让我迫切地铭记我所能感受的全部。旁座叫来了空乘，旁座说他不认识我。

    我在想，如果我把我的残存的意识投射到舷窗外，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色。我想着，机翼上坐着吟唱诗人，拨着破旧的曼陀林。他唱起一首有关引擎的歌谣，有关它吸进去的风和切断的金属，还有无限扩散的螺旋形状。

    广播里，空乘问询乘客中是否有医护人员。我的脑门在发热，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厚毛巾被贴在我的脑门上。舷窗外，有人敲了敲飞机的金属外壳。我想象吟唱诗人凑到舷窗，风刮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不想进来，只是想瞧一瞧飞机里面的模样。餐车从狭窄的走廊滑过，地板也在震。我试图动一下手指，我想要一杯水。有人动了我的肩，他们似乎觉得我睡着了。他们的手是柔软的，是温暖的，当他们碰到我，我感到碎片般的意识像抱成团的蚁群一样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意识体。它的形成比我反应得还要快，像是一根手指伸进一杯水，虹吸现象随即使一小簇水爬上指头。它把我推出了我的身体。我的意识被抛出了机舱，它从夜空中坠了下来。如果意识是一颗流星，那它将是最小的一颗，不过指甲盖那么大，在夜空划出一道纤细的曲线。

    吟唱诗人抓住了我的意识。他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他被虚空包围，寂静的漆黑把他包围住，空间失去了意义。你一直都藏在这里，我说，所以我们不曾见到你。

    宇宙所有意识的叠加把我带到了这里，他说，我所站立的地方便是宇宙的尽头。

    我的耳朵痒痒的。旁座把一根吸管插了进去，我听到了旁座的呼吸。旁座说，他可以从吸管里看到我的大脑，他看到我的意识，他看到一直大手爬行于我的神经之间。

    我指甲壳大的意识是我的全部，我说，我听到了引擎在轰鸣。吟唱诗人说，引擎是人类的全部意义。它代表夜在咆哮，这些声音消失在了太平洋，被海浪冲刷干净。

    旁座说，大手在脑中繁殖，它寄生于神经，指尖挠着黏糊糊的脑。

    这里没有任何声音，吟唱诗人说。飞机上，安全带提示音又响了起来。一会儿，一阵乱流逆着飞机袭来。金属撞击金属，空乘却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杯子。

    我想告诉旁座，那里轻得像一根羽毛，安静极了。混乱中，舷窗外传来一首有关引擎的歌。

    旁座问我，漫漫长路还能不能这样走下去。我说，漫漫长路还可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