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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与斑衣蜡蝉

    你知道我做事儿不怎么靠谱。我对自己要求也不怎么高,只要别忘了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我就满足了。可是我那仨室友跟我压根儿不是一路人,搞得我不怎么舒服。当然了,我觉得一部分在于我起来的时候他们才睡着,等我吃第二顿饭了他们才起来。我待他们也不差,我会从食堂带些馒头回来,要是食堂没馒头我还会去食堂楼下的超市自费买士力架。我饿不着他们。

    有两个是BJ的。不对,有一个是BJ的,另一个是天津的。还有一个是南方哪儿的,我问过他是不是上海来的,他怎么回答我的我给忘了,暂且就说他是上海的吧。

    四人间条件不算很差吧。我们共用一间卫生间,每个人住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墙有些薄,要是那个天津的放点带重低音的歌儿我就听得清清楚楚的。没人跟我抢卫生间,因为我起得早,他们抢不抢我不知道了。那个BJ的叫虎子;上海人姓周,我管他叫周平头,因为他头发跟被推土机压了似的那么平,都能当托盘使了。然后那个天津的……呦,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你不能怪我记不住他名字,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他眼睛好似跟我有仇似的,永远都没法跟我对上眼。

    虽然说整个宿舍楼都是空的,但是我们也不怎么出我们房间。毕竟邮件里跟我们说不要出门,如果出门的话一定要低下头,要是察觉太阳像雾那样飘忽不定就把眼睛闭上,然后把鼻子耳朵堵上什么的,反正就是哪里有洞就盖住哪里。其实学校怎么嘱咐也不重要,我们都是惜命的人,才不敢瞎跑出去。而且我多聪明啊,我多早之前就开始从食堂往我宿舍运送物资,我攒的吃的够喂我们四个好几个月的了。我那天一节课都没上,净从食堂来回跑了,那几个室友也帮我拿。我一直怀疑宿舍楼里就剩我们四个了,尽管没办法证实,我们把窗帘都拉上了,窗户也只有起床之后开上一个小时。晚上那些路灯还亮着,只不过街上没有人了。窗户外是对面的宿舍楼,没有亮灯,所以我怀疑那边已经没人住了。大半夜的,我们房间都黑漆漆的,我们都聚在周平头的房间里,因为他的窗户最大,然后我们稍微把窗帘扒开,瞟着外面。有的时候我们挤得太近,我们看起来跟一团肉馅似的。

    那个天津的不知道哪儿来的雅兴,跑房间里拿了点蜡烛出来。“我们偷偷点,离窗户远点,没人看得见。”

    “那也不行啊,”虎子说,“那烟雾探测器响了咋办?”

    “响了就响了呗,过会儿不就不响了嘛。”

    “那要是渍水了怎么办?”

    天津人不咋在乎这。他跟我们讲他蜡烛很香,是那种能放松心情的。“我跟你讲,现在我的情绪很需要安抚。”天津人说。

    “你想安抚你想点法子安抚啊,又不差点蜡烛的。”虎子说。

    周平头扒在窗户边上,他心思没放在虎子跟天津人在吵些啥。我们的房间都没上锁,以免出点事故没人会知道。我还提议大伙儿睡在一个房间里,可是我们在搬床的时候发现门框太窄了,床架根本挪不出去。于是我提议大伙儿把床垫都挪到同一个房间里,他们就不乐意了。实在是没有人愿意牺牲自己的房间做大伙儿睡觉的地方,这个主意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们要是不想在这里点,我就去我房间点。”天津人说。

    “那你把门关严实了,要响警报就响你一个房间足够了。”

    我有的时候会趴在门底下,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走廊。走廊的灯是亮着的,走廊的墙是白色的,上面贴着些剪纸蘑菇和扑克牌。有一股风会透过门缝吹到我脸上,灰尘会跑进我眼睛里。但是走廊里很安静。我老想打开门看一看,因为我们走廊很长,没有一百米也有五十米了,我老觉得有东西在过道里。不然那些鸟叫声和扑扇翅膀的声音是哪儿来的?或许有鸟儿在走廊里筑巢了,所以时不时我会看见有影儿从门缝间划过。

    冰箱里除了塑封馒头,就是一块大石头。我不是很懂石头啊,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它。它是那种你在湖边见到的那种特大的石头,两只手才能捧起来的那种。有些坑坑洼洼,除此之外摸上去挺光滑。那天津人就把石头取出来了,那石头冷冰冰的,冻手。他捧着石头到自己房间,踩着床够到天花板上的烟雾探测器,猛地砸了好几下,给烟雾探测器砸个稀碎。

    周平头告诉我熊来了,我跑到窗户边上跟他一起看,不一会儿虎子也凑过来了。

    是这样,我们房间在宿舍楼的三层,我们正下方就是宿舍楼的大门。所以我们看到的景儿就是宿舍楼门外的景儿。白天我们不往外瞅,我们都把帘儿拉上了。这也不是说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啊,比如我的房间帘子薄,我就能看见树和楼的轮廓,一面白一面黑的。他们帘子薄不薄,透不透光,我是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白天去过他们房间里。我白天都各忙各的。尽管能干的事情也不咋多,我们怎么着也能挤出来点能做的事儿。这也不是特好解释。你住进宿舍的时候,你整个人就犯懒。人一旦懒起来了,那在床上躺着,一天就过去了。

    然后我讲讲这熊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事儿挺莫名其妙的,因为我把宿舍的人问遍了,也没人讲得清这熊多咋出来的。有那么一个晚上,这只熊出现在了宿舍门口,我们聚在窗前看着它。每天晚上它都在,我们每天都会看它。熊这东西啊,看多了更像是一条狗。怎么说呢,就是很臃肿的大狗。它肚子特别特别大,大得把腿都给撑开了。我们在夜里偷看它,它的毛在月光下是白的,像是披上了一层白纱。它挑起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抓来抓去。它会把嘴张开,也会把嘴闭上,但是从来不会出一点声音。它就像是一块安静的石头,来的时候如同从来没有离开过,离开的时候如同从来没有来过。

    我悄没声儿把窗户打开。我一定要一点声音都不出。上次我一着急打到玻璃,熊警觉地往我这里瞅了一眼,它的眼睛一刹那被点亮了。就像是除夕晚上的鞭炮似的,它眼睛闪起来跟炸开一样,吓死人。我俩赶紧把头低下来,免得被它瞧见。从那之后我看熊但凡动一下都小心翼翼的。我把窗户打开是为了闻熊的味道。我跟你讲为什么我要闻熊的味道啊。像我这样除了在动物园就没见过熊的人,总觉得熊身上有一股馊味,就像是其他四条腿的动物那样。这头熊可干净了,就跟刚在水里泡了澡一样,闻上去是河水和草的味道,还掺着点鱼腥味。总之它不像想象中那么难闻。

    同样地,天津人悄没声儿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没声儿把门关上。熊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异样,猛地站了起来。它的身体就像是张开的船帆那样庞大。它后腿撑着草地,前掌张牙舞爪地在空中乱挥。它站了好一会儿,不走一步,熊掌拍打着空气。我脑袋靠着窗户,眼皮忍不住往下坠。我困得不行了,我觉得我贴着玻璃能睡上一觉。其实我前脚已经做起梦来了,至少脑子里开始出画儿了。我困啊,但我也想看熊啊。

    我跟你讲我怎么给吓醒了。那熊不是在外头挺安静的嘛,我就寻思我一边看着熊一边打起盹儿,做着梦想起熊来了就睁眼看看它。我觉得这主意挺好的。结果那天津人那屋就开始滋啦滋啦响。我们几个都一愣,我第一反应是赶紧把窗户关上。不管天津人在那屋搞出什么幺蛾子,总不能让熊听见了。

    然后那个天津人兴冲冲地从屋里跑出来,我们几个都在门口盯着他。那哥们儿都犯懵了,他房间里那个消防喷头一个劲儿洒水。天津人一脸委屈的模样。“我琢磨了琢磨,觉得虎子说的有点道理。”他捧着冻手的石头说道,“的确,把警报砸了不算够,那万一洒水器渍起水来也不好受。我想着就去把洒水器给砸了。结果刚砸两下,它就渍起水来了。你不能怪我,我本来没想让它喷水的,我是想让它不喷水。但是,你看,渍起水来我堵都堵不住。”

    他头发被淋湿了,跟个黑油油的龟壳一样扣在脑袋上。虎子汤着水进了屋,天津人的房间跟水帘洞似的。虎子骂他没长脑子,他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们顶着渍水摸了半天天花板才摸着喷头,又拧了半天也没见水停下来。我们各个都淋得不行,坐在门外眼睁睁看着天津人的房间被水淹没。天津人比我们更无助。没有办法啊,喷头被砸坏了,想关也关不上了。我帮不上他,我难受,他也难受。他房间里就跟下起暴雨了一样,什么书啊衣服啊全给冲烂了,好在天津人把石头拿出来了,所以还有一样东西还在的。天津人把石头捧在手里,也不想着从房间里取点贵重的物件出来。水漫出房间,我们几个就轮流用小桶舀水,倒进卫生间。周平头养了个盆栽,他还盛了点水给浇花去了。这一晚上我们没闲着。

    所以我老说天津人净瞎折腾。他抱着石头不松手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们四个都躺在地上,天津人手指头一晚上给石头压白了,跟玉一样白。其实我们几个睡了一觉都跟没睡似的,毕竟躺在地上也不能舒服到哪儿去。总之我们醒来的时候洒水器已经不洒水了,天津人的房门半开着,一推开就看见一道彩虹映在天花板上。我们都累坏了,我们也都落枕了,然后天津人就嚷嚷着要出门走走。我不能怪天津人,谁房子给水淹了都想出门散散心。

    最不放心的是虎子,他说什么也不让天津人出门。“你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样吗?”虎子质问道。“我不出去肯定不知道啊。”天津人答。“你不知道你还敢出去?”“我出去我不就知道了吗。”“合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呢,你哪儿来的自信没有一点准备就跑外头去?”……

    争到最后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几个听都听烦了。我本来劝天津人少给自己找麻烦,说腻歪了就转头劝虎子别瞎操心。

    于是天津人背着书包出去了,优哉游哉地跟出去春游似的。我们瞧着天津人从宿舍走出去,我们从窗户看见的,看他样子皮肤有点儿发干,老是挠后脑勺。天津人朝我们招了招手,我们也冲他打招呼。

    我可放不下心,不停给他发消息,问他咋样了,他也回我消息,说一点事儿没有,说风还挺好闻,他说他有点怀念挨冷的日子了。他把看到了啥都第一时间发个消息,但基本上没啥特别的。他跟我们讲长椅跟以前一个模样,小卖部也没变,他还过了几个红绿灯。他说这里不比房间里吵闹多少,但是好闻很多。天津人在外头挺高兴的,一路跟我们聊他有多久没有走在马路牙子上了,他说他踩在石头上舒服极了。

    “这小草儿还是离近了看舒服。”他跟我们发消息说,“我特好奇,就遍地的红色的被踩瘪了的虫子叫什么啊?”

    说实话,我也挺纳闷儿的,我琢磨着那玩意儿叫什么名字,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接着下午过去了,晚上过去了,熊来了,大爪子拍打着空气,我看着他,他的鼻子就像狼的鼻子那样长,他嗅来嗅去,张望来张望去。熊趴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儿遍睡着了,熊掌压在身子下,被月光照得发亮的毛发跟着呼吸起伏。月亮老圆、老大,像一张大饼,把我看饿了。我抬头看月亮,周平头低头看熊,虎子在隔壁房间翻腾自己宿舍里那点儿东西怪烦人的。

    周平头好些日子也不说几句话,大多时候跟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儿似的。同意就是点头,不同意就是摇头,意见强烈的时候顶多咳嗽几声,也没个咧嘴乐的时候。唯独看熊的时候能觉着他有点脑子,至少他的眼神儿比熊的眼神儿看着更机灵点。虎子在隔壁叮铃桄榔地忙活老半天,把我吵得心烦极了。

    我说虎子可太不像话了,成天把自己锁屋子里折腾,也不知道在干啥,吵得跟施工现场似的。我有天敲他门,好家伙,隔着门就听见里头有百十来号人忙来忙去的,我想着他把房间糟蹋成什么样儿就心疼。虎子的房间是我最羡慕的房间。虽然说空间没周平头的房间大,可是它天花板挑得老高。进了他房间抬起头来,感觉跟进了灯塔似的,一拍手回音能传老高,高到听不着去哪儿了。

    所以这虎子到底在忙叨什么呢?我可得讲讲他到底在折腾什么事儿。我进他屋可吓了一跳,还没看见虎子呢,就瞧见四面墙全给涂黑了,漆黑漆黑的,黑得一丝光线都透不过去。虎子可骄傲了,跟我讲这都是他给涂黑了的。他说暖气片儿后头有一个桶,同理头有灰炭。他想都没想,就拿灰炭涂起墙来。起初进度可慢了,几天也涂不完一面窗户的面积,但后来越涂越快,越涂越黑,刹不了车了,就这样他就把墙全给涂黑了。

    “还有点小瑕疵,”他说,“桶里的灰炭都被我用完了,剩下的是我找光辉李翔要的,我把衣服都腾出来了,柜子里有的是地儿。”虎子跟个老大爷似的假模假样扇着大蒲扇,那玩意儿扬起来的风把地上的灰全吹起来了。

    我在这屋子里是待不下了,灰炭往我眼睛里逼,我怕是不捂上眼就能被糊盲了。我老看不见虎子,挺烦人的,我就喊,虎子,虎子,你能不能把窗户打开,他就把窗户打开了,然后我能闻到风和太阳,然后虎子就在窗户边上,然后他攥在手里的木炭化成了灰,然后积在地上的灰踩上去跟棉花一样软绵绵的,然后虎子说他踩着床垫垒起的梯子爬得老高时脚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地面,他的腿是没有骨骼的橡胶,然后他踩着软绵绵的地,摸着凉飕飕的天花板,天花板是薄薄的一层纸。

    “你看,一戳就破。”虎子这就那拿手指头给天花板捅了一个眼儿。戳破的天花板落下一道坚硬的光,捅进我的眼睛里,吓我一跳,可把我疼坏了。可是我没叫唤,因为光也是凉飕飕的。

    “但是黑色的墙是厚的,”虎子又说,敲了敲黑漆漆的墙,“这是厚墙,厚墙在使劲敲都不吭一声。”

    “那你把天花板也涂黑了呗。”

    虎子看我的眼神跟是在看傻子似的。“说得跟我没试过似的,”越说火儿越大,“倒也得留得住啊,那灰全落地上了。要不地上积那么多灰呢,全是我往天花板上涂落下来的。”

    “合着就天花板白得跟蒜似的,那墙黑得多不着调啊。”

    “我又不是不乐意涂,天花板就涂不上去。”虎子越跟我辩解脸越红,好似我俩在聊多难为情的事儿似的。

    “我知道你涂不上去,我就是说这色儿太出格了,我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虎子不乐意听我这么说,生起闷气来了。他觉得自己花那么久把墙给抹黑了,抹匀了,我还不咋满意,心里过不去了。我想着随他去吧,生起气来又不能没完没了。我寻思就让他自个儿歇会儿吧,我没多说几句话就走了,虎子阴沉沉地呆在屋里,好久没出声儿,我也没再找他。

    我转头找周平头去了,他躺床上眼睛没闭,我问他熊是不是走了,他点了点头。

    隔天我想着下象棋,就把他俩给叫上了,我们仨聚在周平头的大窗户房间里,把棋盘摆地上,我们也不管地板有多凉,蹲在地上把棋子给摆好了。我们仨谁也赢不过谁,但下会儿棋总比啥事儿都不敢好,我想着早上得多活动活动脑子,要不然一整天都得无精打采的。虎子脸上的黑眼圈就跟烟熏上似的,一看就没睡好觉。我问他睡得怎么样,他不搭理我,我估摸他心里还是有气。结果一早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静悄悄地下象棋,半天打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给虎子沏了杯胖大海,让他清清肺。叫他舒服了,他才能开口说话。我劝他别成天到晚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影响心情。

    “我是真想歇着了。”虎子告诉我。

    “你就不该这么忙活。这会儿你就别老琢磨你房间什么样了,能住就行了。”

    “也是,我想着差不多看着好看点就得了。”

    “可是我说你这天花板……”

    虎子朝我干瞪眼,我愣了一下。我问他怎么回事儿。

    “你就非要提天花板是吧?”

    “倒也不是非得提,但是你说都聊到这儿了,我也就好奇你想怎么解决这个天花板的问题。”

    我三言两语就把虎子气回他房间了。他把门上了锁,我敲了半天门他也不放我进来。我怕他觉得我心里过意不去,我还跟他聊呢。

    “我说你也别着急,”我冲着门缝喊,“你要不别在你房间里呆着了,咱们出来坐会儿,你有啥不高兴的你跟我说说。”

    虎子还是不理我。门缝有阵风吹进我嘴里,一股灰炭味儿。我能听见他在屋里徘徊,扇着他那个老响的蒲扇。

    “你要是真受不了这个,我给你支个招儿。你以后在屋里就别抬头看了,你要是不抬头倒也不显。”

    虎子把门拽开了,恼羞成怒的模样整得跟我有多过分似的。

    “你有完没完了?”他这会儿还有心思冲我发火呢。

    “嘿,我也是怕你上火了。”

    虎子的墙比黑还黑,黑得看不见。我在他屋子里得伸出手,不然脑袋就撞到墙上了,他墙就这么黑。要是不伸手,准就困在黑暗里走不出来了。其实我不想在他屋子里呆着,但是我进来了就懒得出去了。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一层透着光的薄膜。光像是游泳池里的氯化水没有规则地流动,膜的表面像是布满血管,似乎像一个微弱的心脏勉强搏动,它包住了光,光像是胚胎,像是在呼吸。

    “你能不能别看我屋顶?”

    “哟,你不乐意看怎么还不许我看了?”

    “你要是在你房间里爱干啥干啥,在我这儿就别看来看去的。烦人劲儿的。”

    虎子这会儿挺不高兴的,被我这么一说又开始上火了。他发脾气啊,他顺着床垫就往天花板上爬,气冲冲的。

    “你这就没劲了。”

    “就你有劲。”他说。虎子爬床垫的模样着实吓人,张牙舞爪跟飞似的,我生怕床垫被他给摇塌了再摔地上。我想扶着点床垫,但那玩意儿垒得跟座塔似的,我碰都不敢碰,就随虎子自生自灭吧。

    虎子拿手指头使劲戳天花板,天花板软绵绵的任他戳也不破。虎子越搞越着急,我看他气都喘不匀了。

    “你麻利儿下来吧,发个脾气别再摔下来了。”

    “我今儿还真就跟天花板过不去了。”虎子冲我喊。他站得老高,后半句话我没听清。

    你别说,虎子还真把事情办成了。在一阵痛苦的尖叫声后,薄膜被他用力扯开,光芒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把虎子推下了床垫垒成的高塔。我急忙捂住眼睛,把被光芒戳瞎,我听到耳边一个人肉重重地拍在地上,清脆的一声。我一只手去摸门把手,可半天都摸不着,黑暗的墙仿佛永远和我拉开了距离,我上前一步它就退后一步。光芒的声音难受得人脊椎骨打颤,它像是一串拉了老长的钟声,无休止地震动着。声音很慢,但是震得我难受极了,像一张大嘴把我裹在了舌头里。

    我感觉到虎子抓着我的腿,我踹了他一脚,没多会儿他又抓住我腿了。

    “我们怎么办?”我问他。

    “那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虎子没主意的时候就喜欢一边拍手一边问,怎么办,怎么办。那能怎么办啊?我哪儿知道能怎么办啊。我以为你知道怎么办呢。

    我知道怎么办我还能问你?

    你想问我的时候多了,我怎么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知道就解决问题呗,不知道也别问我怎么办啊。

    我确实知道。我确实知道。我琢磨了一下,我确实知道。但是我不敢睁眼,我看不见墙在哪里。我寻思把灯关上就不晃眼了,可以开关在墙上,我看不见墙在哪里,因为我不敢睁眼。

    我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我有点儿分不清前后左右了,我甚至觉得我离房门越来越远,这让我难受坏了。虎子不出声儿了,可是他拽着我腿的手一点没松。我简直受不了这声音了,我搞不明白扯破一层膜儿有什么好瞎叫唤的。我记不清我有多久没有睁眼了,久得吓人。

    我终于摸到了点东西,在我腰的高度有一根横向的不锈钢管子,我不知道有多长,但是我握住了它,然后一步一步摸着管子往前走,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有的时候延长的钟声会小声一点,有的时候会大声一点,但永远绕着我耳边响个不停,有时在我前面,有时在我后面。光想让我听见它在叫,我听见它在叫了,但是我没空搭理它。

    声音在什么时候忽然消失了,灰炭的味道也没了。我寻思现在是没啥事了,但是还是不咋敢睁眼。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拿水龙头接水。

    “你是周平头吗?”我问。

    “是。”

    “我能睁眼吗?”我又问。

    “能。”

    我这会儿正握着虎子房门的把手,房门开着,迎面就是洗手池,周平头正给水壶灌水。墙还在,只不过恢复了原先的米黄色。虎子叹了一口气,回屋里把窗户关上了。谁知道啥时候刮了一阵风,把墙上的黑灰给吹跑了呢。我挺心疼虎子的,花了这么老久给墙上漆,到头来就因为忘关窗户前功尽弃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给他沏了杯胖大海。我俩靠在床垫上聊了会儿天,我跟他说米黄色也挺好看的,大部分轿车内饰都是米黄色的,很安稳。

    我们还聊了点别的,东来西去的,瞎聊嘛,大晚上也没什么可干的。不管这晚上怎么荒废,我俩都不打算抬头看上面有啥了。虎子不抬头,我也就不抬头了。我们都不想抬头看了,我们懒得琢磨头顶那点东西了。我们甚至提都没有提上头的东西,我俩都累坏了。

    第二天虎子叫我跟他趟走廊,我没睡醒多久,迷瞪着呢,抹着眵目糊问他怎么回事儿。

    “你知道走廊头里有一台升降机吧?”

    “嗯。”

    “那玩意儿能往下走你知道吧?”

    “嗯。”

    “这机器只有外头有按钮你知道吧?”

    “嗯。”

    “我在里边控制不了你知道吧?”

    “你进里头干什么?”

    “嘘——”他神经兮兮地凑过来,“别被听见了?”

    “咋了?”我悄没声儿问。“别被谁听见了?”

    “我去贮藏室攒点儿灰炭。”

    “那你去啊。”

    他叫我拿升降机把他送下去。我说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怎么用,也而且那么老的一个铁皮盒子不一定能装个人进去。“没事儿,我缩成球就小了。”他说。“我缩得够小。”

    走廊的小风吹得蛮舒服。我们走廊很长,够当一百米跑道的了。墙上长的蘑菇我认不出品种,是那种又小又白,密密麻麻一片的。灯都亮着,有些灯在闪,有些灯管带着电流的声音,我只能听见电流的声音。地上的脚印伴着淤泥和沙滩的味道,密密麻麻的蘑菇后面是摇摇晃晃的木板和白色的泡沫,灯暗下来的时候分不清哪面是墙。我把手指插进湿润的、软绵绵的、密密麻麻的蘑菇中,倒刺仿佛在舔我的手。

    升降机的门虎子死活拉不开,我俩使劲儿好一会儿才把门给推开了。虎子猫着腰钻进升降机里,指着按钮一个一个教我:哪个是升,哪个是降,哪个是响铃儿。“千万记住了,这个是响铃儿的钮。你不用按,你听着我按就行了。你听见铃儿响了,就把我拽回来。”

    “拽回来是用这个蓝钮儿是吧?”

    按钮老得黏糊糊的,摸一下指头就黏上黑糊,我是着实不想碰,反胃极了。虎子在小铁盒子里坐好了,搞得我很难为情。我头探进电梯间,里面太黑了,也看不出有多高,也看不出墙在哪儿。虎子叫我把门合上,我照做了,花了点儿力气。铁门上有一个小玻璃窗,半个巴掌大小,我能看见虎子的脑门儿。我问他憋不憋得慌,我约么他没听见。

    我拿手背顶了下小绿钮儿,赶紧在衣袖上蹭了蹭黑泥。虎子的脑门儿慢慢悠悠地下沉,然后我就看不见他了。小马达转得挺带劲儿,升降机一直往下走,那玩意儿也一直在响。我打开铁门儿探进电梯井里,这会儿虎子都下去好多了,还在往下走,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就让他往下坠吧。小马达轰隆隆响,越响越远,直到最后我只能听到在墙壁上回弹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微弱的回音,它还在转着,升降机还在下落。

    周平头的盆栽长得老快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度过了无比安静的几天之后,我跑去周平头的屋里玩儿,见他的盆栽长得有两个小孩儿那么高了,本来绿色的茎长成了木头,粗了一圈,勉强一只手能握住。

    “你别碰。”周平头叫我别碰。我不打算碰了。

    周平头的目光从来就没从熊身上挪开过,基本上也没做什么别的事情。我没见他睡多少觉,就连我半夜上厕所的时候他房间的灯还亮着。熊不走,他就一直靠在窗户边上瞧着。有的时候我陪他看会儿,有的时候我在我自己房间里看熊,有的时候我不去看熊。盆栽长了又长,最后长了两米多高,被周平头给撅下来了,有一天我去他房间里的时候觉得墙特显白,纳闷儿了半天才意识到是盆栽不见了。周平头把上头的叶子都给揪掉了,两米长的木头棍子被周平头架在腿上,他正拿水果刀削木头呢,把棍子给削尖了,看上去真有点兵器的模样。跟周平头聊天儿越来越没意思了,他看我的眼神儿还没看熊的眼神有人样儿,这让我不咋满意。好歹我能说人话,至少对我态度得好点儿啊,不能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

    有一天熊正在草地上睡着,那会儿我跟周平头在一块儿呢,他跟个神经病似的削木棍儿,把它削成了一根长矛。熊正在睡觉,它用能想到最舒服的姿势把脑袋枕在爪子上,它的后腿蜷缩着像个婴儿。他还在看着熊,用他那个藏不住地迷恋的目光望着月光下像丝绸般润滑的熊的皮毛。在他转瞬即逝的世界中只存在着熊和他自己,他是一个动物,但他不需要一具庞大的身躯来恐吓大自然。但他自己可以决定是否需要取暖,因为他也是一个捕食者。

    “我下去了。”周平头告诉我。他攥着长矛离开了。

    周平头去了下头,我在窗户外头看见他了,他去了熊那里。他站在草坪上,他望着熟睡的熊,他站得笔直。

    熊的鼻子不自觉地挑动,周平头凑到了熊的旁边。周平头蹲了下去,他头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观察熊熟睡的模样。他安静得很,他还不打算把熊唤醒。他试着拉近和熊的距离,他甚至有一只脚快要踩到熊的皮毛,他能闻到熊平稳的呼吸,他能感觉到鬃毛抚摸他的脸颊。他抗拒着身体陶醉在此刻的欲望,站了起来。他朝后退了好几步,他退到了草坪上离熊最远的位置。他架起了长矛,对准了熊。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熊。

    周平头愤怒地大吼了一声,如此洪亮,以至于话音刚落,夜晚就忽然变得无比安静。而熊,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观察起四周。熊看到他了,它黑珍珠一般的双眸掩盖住了充满敌意的神情。它准备好了,它弓起身来,它喘着粗气,它的指甲扎进土里。

    周平头压低了身子,尖头对着熊,他像一尊雕像一样站稳,他等着熊朝他埋头冲来,在熊用硕大的爪子把他重重的地拍在地上时,刺向他的心脏。

    然而他没有把长矛扎进它的血肉里。长矛在熊的肚子上咧开一个口子,而巨大的熊无情地把他按在地上,它的爪子一遍又一遍地刮开他的皮肤,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周平头伸手够到长矛,用剩余的力气再一次刺向熊的头,而没等长矛伤到它,熊就把周平头的手按在地上,他左臂的骨头立马被压碎掉,他咬着牙,忍住不叫出一声。熊并没有结束进攻,它绕着草坪跑了一圈,仿佛在炫耀它的胜利,随即回身咬住周平头的身子。周平头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甩来甩去,他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他试图再一次握住长矛,但他已经成为了熊的战利品,没有还手的机会。他的身上是草和血,他的头发被湿润的泥土混成拖布的样子,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熊把他甩在地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在周平头的身上,周平头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下来。他接受了所有的重量,他攥紧拳头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尽管所剩的力量也没有多少了。他已经错过了给予致命一击最好的机会,他只能等待,兴许它黝黑的眼睛能透露一些秘密给他。他使身体接受了所有的重量。

    熊又一遍胜利般绕着草地徘徊,向大自然展示着奄奄一息的猎物。它来回摇着脑袋,它的鼻子挑得比以往更激烈。它小步跑回到猎物旁,去欣赏美丽的战利品,而周平头,他的皮肤开始发白,用右手将长矛刺向熊的脖子,又是徒劳的一击。熊彻底被激怒了,它的爪子划过他的脸,血肉从皮肤中显露了出来,而熊这会儿站得老高,准备给猎物带来最后一击,而就在它往下扑的时候,周平头竖起了长矛,瞄准了熊胸部的那块肉,他一动不动,享受着熊纵身跃到长矛上的画面。长矛刺穿了熊的身体,它瞬间倒在地下。

    周平头一只手拖着身体缓慢地向熊爬去。如果我能透过它漆黑的眼睛看到它的神情的话,我猜它一定是惊讶的,惊讶大自然并没有被它的战利品折服。而周平头爬到熊的身边,他的手握住扎在熊的心脏上的长矛,使出全部力气向熊的身体里最后一推。这是我头一次听到熊在吼叫。在沉默的月光下,熊悲痛地朝着天空长啸,它的声音回荡在长空,夜晚把所有的耳朵都留给了它。这之后,熊的脑袋便倒在地上,它的嘴没有合上,周平头杀死了熊。

    周平头倒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他枕着熊的皮毛,他浑身是凝固住的、黑红色的血。他浑身都是被抓出来的和被咬出来的伤口,这些巨大的伤口就像一条绳子捆在他的身上。周平头把衣服脱掉,把他们扔到一边。他把长矛从熊的身体里抽出来,熊的后腿抽动了一下。他熊肚子上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撕开,大到勉强他钻进去的大小,于是他钻到了熊的身体里,先是头,再是手,然后肩膀花了一点时间,但是他折腾了一会儿之后还是钻了进去。我看着他的大腿一点一点地变短,逐渐缩进了熊的身体里,最后是他的脚,踹了一下草地,然后也进入了熊的身体。

    熊在草地上躺了一些日子。它的身体逐渐腐烂,先是头,这会儿有小虫子和动物已经占据了它的身体,它黑色的眼睛一点一点被挖走,它的皮毛也一块一块的消失了。他的身体像漏气的皮球一样憋了下去,它变成了一块填了些许肉的皮。而我一直看着它,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等着它的生命被大自然占领。直到有一天,熊终于又站了起来。

    他像是睡醒了一样,观察着身边的环境。他熟悉这片草坪,他在空中嗅了嗅便知道自己身处在这里。他看到倒在一边的长矛,鼻子顶着尖的一端闻了又闻,又拿爪子勾了勾长矛。长矛这会儿长出了小绿叶儿,也许手持的那一段已经生根在这片泥土里了。不久之后它会长出花来,再不久它会变成一棵小树。

    熊离开了,我瞧着他离开的,他睡的时候我一直醒着,我眼睛不眨一下,我看着熊的肚子再一次鼓了起来,他的牙长了出来,他的眼睛在几场雨之后流下了泪水,他的指甲是月牙形状的,比月牙还尖锐。熊离开的时候是完整的,他的肌肉完美地配合着骨骼和四肢,支撑着身躯,他是庞大的,他的毛发照着月光,他没有看到我,我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出一声,他觉得他有必要去另一个地方,我能猜想几处他去到的地方,但是在他消失在拐角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了。熊把我的猜想带走了。

    那天晚上光辉李翔来找我。我睡了好久,我好久都没有这么睡过了。光辉李翔枕在我边上,我在半夜忽醒的时候看见他了。

    “我说梦话了吗?”

    “我在听你讲话。”

    “我什么时候能讲完?”

    “我在看着这个世界。”

    “那时候你还在吗?”

    “我的世界是有限的,是由点和线和面组成的三维世界,是锐角、直角、钝角、正方形、长方形、菱形、三角形、梯形、平行四边形、上底加下底、三百六十度的外角和、辅助线、完美的圆。”

    “我要摸一摸砖头和草。我要带着符号搬家。”

    “我先去那里。”

    “你替我带回来吧,我落在床底下又懒得伸手够的玩意儿。洒水器,石头,橡皮筋。”

    他穿着紫色的外套,他把腰勒得老紧。

    我之所以跟你讲这件事儿,是因为我琢磨着我老忘事儿,所以我趁记着的时候先跟你聊聊。我没把自己当成事儿妈,我觉得我就是特别爱掺合在别人的事儿里头,顶多算是乐于助人。但是我一个人呆着的日子也没多难受。后来我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我摸到把手上面结成疙瘩的黑漆,才意识到冬天连叶子都没有的小树这会儿都结果儿了,小紫果儿,但是人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