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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儿起!坡儿起!(二)

    坡儿起在太阳下骑过多少条路,高楼变成矮楼,矮楼变成高楼,灰玻璃变成蓝玻璃,公路架在半空中。坡儿起的校服被汗浸湿,坡儿起的手也被不知哪儿来的灰尘染脏。他有时会在骑在立交桥的阴影下躲避阳光,可就算这样也止不住汗水把脖子捂得通红。有的时候他会看着太阳,直到太阳的颜色变成飘忽不定的紫色。他的眼睛睁得大极了。

    他骑进了一座棕色的大门,他向看门的战士打了招呼。他骑得老快,一眨眼,那扇大门就在他身后了。眼前是一个喷泉,没有水喷出来,暴露出来的石头干燥得要裂开。坡儿起在喷泉旁停下车。他在栏杆上耷拉着腿坐了一小会儿,手指头偷偷摸摸地蹭掉栏杆上好一层薄漆,像瓜子壳一样掉到地上。他把脑子放空,从油漆裂缝的纹理上辨别出人脸的形状。他听见蝉在叫,叫声在他的脑海中变成了人的话。喷泉是空的,空空的水池很大很深,池底粘着几片被水沤成黑色的叶子。坡儿起想着要跳进池子去,可是手握住栏杆不想松开。于是他一只脚踢着池子的墙壁,半个身子悬在池子上空,觉得自己飘在池子上。

    蝉不叫了,坡儿起也玩够了,他把自行车锁在车棚子里,继续往院子里走去。穿过一段被树荫遮盖的道路,闻着叶梗的味道,来到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一个坡儿起看上去有学校那么高的,石头做成的大滑梯,坡儿起和院子里的人管它叫“雪山”。雪山由三个大石头滑梯组成,中间的高,两边的矮点。虽说小孩儿能踩着滑梯后面的楼梯登上顶,坡儿起还是喜欢摸着石头,逆着坡儿往上走。他站在高处就能看到道路上那些人的来来往往。有些很年轻,但是大多都是年长的。

    他扶着突出的石头,在雪山顶眺望着林荫路。他觉得石头有些热。路上走来三个人,树叶遮住了他们们的脸,但是坡儿起能隐约听到他们在寒暄。待坡儿起能看到他们的脸时,他们也看到了坡儿起站在雪山上。有一个人向他打了打招呼。

    “呦,坡儿起回来啦?还记得我吗?”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阿姨。坡儿起记得她。坡儿起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她来接自己的小朋友。她也许在那时和坡儿起交谈过,也许没有,坡儿起记不清了。不过坡儿起记得她厚得像香肠的嘴唇,还有那身干净的军装。

    “阿姨好。”坡儿起说道。那三个中年人走到广场停下了,坡儿起也礼貌地从雪山上站着滑了下来。

    “怎么样啊坡儿起?还记得我吗?”阿姨摸了摸坡儿起的头。“都长这么高了?”

    “还好吧。我妈喂得好,正窜个儿呢。您家孩子咋样了。”

    “哪儿有你出息啊。”阿姨摆了个奇怪的表情,坡儿起没看明白是什么意思。“成天不写作业,老师催着都不管用。”

    “阿姨,这您就别着急了。不想写作业谁催都不管用。像我,老师连催都懒得催了。反正我早晚能把作业交进去。一年级作业也难不到哪儿去,抄几个生字,背个小九九,顶多就这样了。所以不是写不出来,是不想写。想写就写了。”

    “学校累不累?能交到小朋友吗?”

    “累倒是不累。小朋友也不怎么难交。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呢,想不认识都难。倒是班主任不咋好伺候,不哄高兴了我也没得好。”坡儿起阵阵有词。“阿姨我得问您一下,雪山后面不有一个花坛的吗,现在怎么只有坛子不剩花了?”坡儿起指着雪山问。

    “不是说要修好看点嘛。过段时间坛子也得没了,从头再修。要装一个小亭子,到时候花还是那些花,坛子可就漂亮多了。”

    雪山顶上有一个人影,被坡儿起瞧见了。身影背着阳光,看不到脸。那是一个小孩的身影,和坡儿起一边高,只不过站在雪山上,显得更高大。她是从雪山后面无声无息地爬上来的,她挡在太阳前面。她看着坡儿起,坡儿起也在看着她。

    “你回来看你姥爷来了?”阿姨问。“他不在家?”

    “我还没回家看呢。我先在这里玩会儿,晚点儿再回去。”坡儿起心不在焉地说。他瞅着雪山上安静得瘆人的身影,手脚一动也不动,像从石头里长出来一样。坡儿起知道她在呼吸,因为他看到她起伏的胸脯。

    “嗯,今天是不是给老干部发工资了?”阿姨眨了眨眼,“那你姥爷可得跟老同志们聊好一会儿才回来呢。你先回家等他吧,别中暑了。”

    “我在树下面呆着,热不着的。”

    阿姨捏了捏坡儿起的脸。“真懂事儿,太叫大人省心。”

    “阿姨您可太客气了,您但凡跟我处久会儿都不能这么说。”

    跟厚嘴唇的阿姨简单聊了几句,坡儿起就把阿姨送走了。他还跟通行的两个中年人打了招呼,他们也很礼貌地回应了坡儿起。聊天的氛围是轻松的,是欢快的,是有人时不时会发自内心地笑出声的。这感觉就像在抚摸磨成滑梯的光滑的花岗岩一样,朴实又让人舒适。

    把阿姨们送走了,坡儿起望着站在雪山上的影子。太阳挪了挪位置,露出了身影的脸。坡儿起认得这张脸。同样在幼儿园,坡儿起在班上见过她,他还记得她的名字。

    “琪琪,”坡儿起喊道,“你在上头站老半天算怎么回事儿?不下来吗?”

    琪琪动也不动,像是根石笋。她望着远处,一个被路边的树挡住的地方。坡儿起冲她叫喊了许多次,琪琪还是默不作声。

    “你耳朵不好使了是吗?”坡儿起不耐烦起来。他扶着石头逆着坡儿爬到了雪山上。他站在琪琪面前,这会儿琪琪才看向他。

    “你听见我问你话了吗?”坡儿起喘着粗气。爬坡儿是件蛮耗费体力的事儿。

    琪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坡儿起的眼睛,这让坡儿起不太舒服。“你要是在这上头呆着啥都不干你就下去,别占我地儿。”坡儿起命令道。

    琪琪安静地坐下,两手向后一推,顺着石坡儿滑了下去。她身子挺得笔直,接近于僵硬。往下滑的时候上半身一动不动,除了被阳光晒热的石面和腿肚子摩擦时发出的略微刺耳的吱吱声以及又继续叫起来的蝉鸣声,广场上没有别的声响。

    滑到底,琪琪站了起来。坡儿起一脸茫然地看着琪琪走到雪山的后身儿,踩着石楼梯走回到雪山的山顶,继续用让坡儿起说不出地难受的眼神盯着他。琪琪像是在好奇,又像是懂得世界上所有的知识;像是要哭出来,又像是在默默地嘲笑他;像是要说出话来,又像是永远地把嘴封上。不管怎样,坡儿起只能避开琪琪的目光。

    “你从楼梯走上来算什么能耐,”坡儿起看着琪琪身后的石头说,“有本事你从坡儿上爬上来。我跟你讲,我从小就会爬坡儿,你行吗?”

    琪琪又从雪山上滑了下去。这回她扭过头,两只手撑在石面上,小腿一个劲儿往前踢。她这样踹了半天也没爬上去多少,每当一只手松开的时候,又顺着光滑的石面滑回到地上。

    “你得助跑啊,助跑会吗?”坡儿起冲她喊道。琪琪抬起头看着坡儿起,一动也不懂。“哎,你是不是笨。”坡儿起摇了摇头,摆着冲浪的身姿滑了下去。

    “我教你,你得先后撤几步,像我。”坡儿起示范着往后退,做出了助跑的姿势。“你学我。”

    琪琪跟他一样往后退,随后压低身子。在确认她和坡儿起的姿势一模一样之后,她望向坡儿起,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你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冲,一点劲儿都不能留。你要是犹豫一下儿,你就冲不到山顶去。记住了吗?要一口气冲上去。你看好了。”

    坡儿起喘了一口长气,一股脑儿朝山顶冲去。他步子迈得老大,脚踩在石面就跟点水一般。越接近山顶,坡儿起的速度就越慢。而就在他即将没有动力的时候,坡儿起随机抓住身旁的一块石头,给最后的一下助力,稳稳地站在了雪山顶。

    他骄傲地回过头,山下是琪琪眨巴着眼望着他。“助跑会吗?跑上来。”坡儿起喊。

    琪琪把身子压得更低,哼了一声,朝坡儿上冲去。她的腿细细的,每一步都仿佛要把膝盖压碎。没等跑上坡几步,琪琪就被自己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坡儿面上,滑回到了雪山下。

    坡儿起不耐烦了,皱起眉来,叉着腰。“你怕什么怕?”坡儿起说,“你哪怕有那么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法冲上来。”

    琪琪回到了助跑的地方。她盯着眼前的石坡儿,压低了身子。她使劲了力气向山顶冲了出去,这回力量都聚集在大腿上,每一步都支撑住了身体的重量。她像是一个抛向空中的气球,身体越来越轻,速度也被石坡儿逐渐拉慢下来。

    坡儿起趴在滑梯的边缘,向琪琪伸出了手。在琪琪在山顶前倒下的一刻,他立马抓住了琪琪的手。琪琪身子趴在滑梯上,腿用不上力。坡儿起攥紧了她的手,一个劲儿往回拽。可是琪琪也在同时把坡儿起往山下拖,等坡儿起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脚已经离开了山顶的边缘,随着琪琪滑到了山脚下。坡儿起躺在地上,没了劲儿。琪琪站在坡儿起旁边,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得了,”坡儿起没精打采地说,“我看你别爬坡儿了,还是回去走楼梯吧。”

    二人在雪山顶上碰头。琪琪学坡儿起望着林荫小路,虽然不知道在等着什么。不时一朵厚云把阳光遮住,坡儿起能短暂地凉快一下。等阳光再一次出现时,树叶被照亮了,像零星的鳞片。树荫像是宁静的海,树荫下不时有自行车经过,链条声同蝉鸣共筑了夏天的声音。坡儿起累了,他看了会儿小路就发起呆。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坡儿起问琪琪。琪琪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隔三差五过来一次,也看不出来这院子有什么变化。你在这里时间长,你觉得这里和从前有什么区别吗?咱们幼儿园现在什么样了?你站在孔雀前面比个三,人家还开屏吗?舞蹈教室还是一股米饭味吗?泳池一直就没有防水吗?水杯用的还是不锈钢的吗?中午不睡觉的孩子还被关禁闭吗?留夜的孩子会哭吗?”

    琪琪认认真真地听着,坡儿起絮絮叨叨地讲着。“你知道我在问你什么吗?我讲了半天你能听明白吗?”坡儿起叹了口气。“你细琢磨琢磨,看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坡儿起张望着又一辆自行车从树荫下穿过。骑车的老人穿着灰色的上衣,带领子,熨得平平整整。裤子也是一样地合身,虽然老人上了年纪,可穿上了这身行头一点不比小伙子少精神多少。老人的眉毛是灰白的,很长,耳朵很大,兴许年轻时比现在更苗条,更潇洒。那是坡儿起的姥爷,骑着一台上世纪的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悠然自得地哼着歌。

    “姥爷!”坡儿起挺直了身板儿,不停地向姥爷招手。姥爷听到了坡儿起的呼喊,停下了车,笑眯眯地望着坡儿起。姥爷努力把背挺直了些,也冲坡儿起招了招手。

    “你回来了,坡儿起?你回来看我来了?”姥爷冲他喊。

    “我看你来了,姥爷。”坡儿起滑下雪山,跑到姥爷身边。

    “你妈知道你要来吗?你能多在这儿住些日子吗?”

    “我妈不用知道我来了。她能给我台自行车,她就知道我得到处跑。我没必要去哪儿都给她汇报。”坡儿起熟练地跳上姥爷自行车的后座,姥爷一边“哎呦”一声一边乐着。他回身去拍坡儿起的脑袋,结果拍到了他的肩膀。

    姥爷载着坡儿起,听着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从缝隙间穿过,打在他们脸上。姥爷骑车的腿慢而稳,踏踏实实地踩下脚蹬,车子仿佛是一匹漫步的马驹,不紧不慢。

    “你妈给你做好吃的吗?”姥爷问。

    “我妈炒菜就那样,好不到哪儿去。我就捡着能吃的吃点儿,饿不着。”

    姥爷摸了摸坡儿起的肚子。“不行啊,你这骨头跟搓衣板似的,摸起来都这么硌了。你挑食了吧?”

    “能不挑食吗。您说要是吃点什么西红柿炒鸡蛋,什么打卤面这样的,我也不会挑着吃。她偏挑带壳,带刺儿的来,吃半个小时的饭有二十分钟净在那儿择,吃顿饭都不过瘾。”

    姥爷又乐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起来,眉毛显得格外地长。“你这叫强词夺理。有东西吃就不要挑三拣四了,食物都是辛辛苦苦栽培出来的,不能浪费。”

    “浪费倒是没有,我吃饭不带剩的。我就是觉得烦心,有的时候我写着作业,牙缝能剃出来前一晚的虾皮,恶心死了。”

    姥爷拐了个弯开进了没有树的小道里。两边都是红砖砌成的矮楼,路砖也变得坑坑洼洼的。“姥爷,咱这是往哪儿走呢?”

    “剪头去,”姥爷说,“夏天来了,理个发多凉快。”

    理发店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门口白色的纸板挂着手写的价目表。走进房子,坡儿起就闻到洗发水的味道。乌黑的头发碴零落散在地板上,风扇转得飞快,连支架都有些站不稳了,任凭风叶带着它左右晃悠。

    一老一小洗完头,并排坐在理发椅上,围上了围裙,只有脑袋露在外头。坡儿起看着镜子里的姥爷,姥爷看着镜子里的坡儿起,他们与镜像对视着,情不自禁地乐起来。

    电视上,BJ台正播着“BJ欢迎你”,坡儿起已经把调子记得滚瓜烂熟了。“姥爷,BJ究竟有多大啊?”

    “BJ啊?它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你要是走路,它就很大,大得好几个月都走不完;你要是开车,它就很小,小到一天就能逛上一圈。”

    “那要是骑自行车呢?”

    “骑自行车就不能论大小了。你心里头要是觉得这里很大,那它肯定大得很。”

    “那姥爷,咱们这个大院儿算大算小?”

    “你觉得这里是大是小?”

    “我觉得不小,但我又知道它大不到哪儿去。”

    “那你说BJ又能大到哪儿去呢?要是你知道怎么走,怎么看,哪里都不算大。”

    坡儿起思来想去,顿时觉得该多骑着车在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姥爷,我想剪个寸头。”

    “那我也剃个寸头,”姥爷笑道,“你啊,就是忒怕热。我准不用担心你中暑。”

    剪刀在坡儿起头上飞来飞去,在头皮上拂过阵阵发凉。坡儿起看着自己的黑头发飘落到围裙上,再从围裙滑落到地板上。他又看姥爷的灰发零散地落下。姥爷把眼睛闭上,好似睡着了。

    等姥爷吹头发的时候,电视上播着调解节目,原本和睦的一家子因为老人遗嘱里的一栋房子大打出手。这是很常见的故事了,但总能吸引坡儿起和姥爷驻足观看。在节目里,家里人激烈地辩论,财产问题成为到了情感问题,又成为了道德问题。

    “他们知道奥运会要到了吗?”坡儿起问姥爷,“奥运会都要来了,凭什么还要不高兴呢?”

    “这就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就该吵,让他们自生自灭。”姥爷眯着眼睛,迎面吹干机的强风。

    “我觉得给五兄弟每人分一个福娃,他们心里能好受点儿。”坡儿起嘀咕道。

    从理发店走出来的时候,小风一吹,坡儿起感觉他摘掉了一顶他一直不知道戴在头上的帽子。他的后脑勺凉飕飕的,这使他精神了起来。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寸头,像是软绵绵的砂纸,又舒服又扎手。

    姥爷载着坡儿起回了居民楼,那是一幢四五层高的矮楼,四四方方。楼对面是地窖,坡儿起从来没有下去过。他见过姥爷把地窖门打开,取了些蔬菜出来,可是他自己不想下去,他也不想知道地窖究竟有多大。

    这种楼没有电梯,在昏暗的楼道里走楼梯往上走,声控灯时而管用,坡儿起大叫一声才能把灯泡唤醒。墙面的油漆满是裂缝。坡儿起会把手指塞进干得裂开的油漆缝里,把油漆一整块给掀开。楼梯上满地的油漆块,没有人去清扫。有的墙一整面都没了油漆,露出脏得发灰的墙面。坡儿起自从记事以来就喜欢路过时抠一抠楼梯间的油漆,他怀疑有朝一日整个楼梯间的油漆都能被他抠下来。

    坡儿起听见姥爷开钥匙的声音,但还是忍不住继续抠墙的欲望。“坡儿起,还进家门吗?”

    “您等我会儿,姥爷,我手头有点事儿。”坡儿起摸着光秃秃的墙。在他的记忆里,楼梯间始终是一个模样的。有的时候墙面或者楼梯上会多出一个刻章办证的小广告,但是它摸上去永远是那么坑坑洼洼的。灯灭了,坡儿起使劲跺了一脚,灯又亮了。

    过了一会儿,姥爷从家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拎着一小袋子熏鱼。坡儿起知道,姥爷这是要去喂猫去了。

    坡儿起从来没有见院子里有猫。但是在一些角落里的确有给野猫准备的猫窝,尽管那里也见不着野猫。坡儿起在晚上会听见猫叫,听上去来自很远的地方,坡儿起也说不出是哪里。但是他知道,总有一个地方,那里藏着好多的流浪猫,也许这会儿正看着他和姥爷拎着的熏鱼。

    他们去到了一个废弃的小院里,那里长满了野草,破旧的沙发彩电也都堆在了这里。旁边有几栋平房,里面破旧不堪,早就不住人了。这里没有树能遮荫,但是阳光似乎温柔了起来,像是一层棉被,让人舒服得发蔫。

    坡儿起看到顺着平房的砖墙往上生长的牵牛花。那是紫色的,喇叭形状的小花,没有香味。坡儿起把手指伸进小喇叭里,把花粉涂在指肚子上。藤蔓爬得和坡儿起一边高,花朵像是一个嘴巴,张着嘴却不说话。坡儿起闻到熏鱼的味道,那是姥爷把熏鱼放进食槽里了。

    “姥爷,您说这猫都什么时候来吃东西啊?我怎么就这么不碰巧,老碰不上几只野猫呢?”

    “人走了,动物就来了。也许晚上才来,也许我们刚走他们就来了。等你回来再看,吃的准不见了。他们吃得可快,吃完了就立马消失了。”

    “那你说砌这些猫窝能管什么用?我看它们也不住这儿。”

    “谁说必须得给猫住呢?什么动物不需要个避暑遮雨的时候呢?”

    “我看哪个动物也不稀得住这小破窝里啊。”

    “你见着那个动物嫌弃这窝了?”

    “没见着。”坡儿起摇了摇头。严格来讲,坡儿起就没在这附近见着过什么动物。

    “人家需要的时候就来,不需要了就走。你不能强求人家过来。你要是逮着只动物,跟他说,进我窝,进我窝,那可太不像话了。这不就违背了建猫窝的意义了吗?”

    废弃的院子里没什么声响,一没了声儿,坡儿起就站不稳。牵牛花朝着天喊喇叭,坡儿起也听不见。姥爷站起身来。

    “你今天被老师批评了?”姥爷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倒也不是什么事儿。要我说,洪老师有点儿歇斯底里了。”

    “你也别老让班主任操心了。她要管四十多个孩子呢,光把精力放你身上也不行。”

    “我觉得给家长打电话的确是多余的。您说我要是犯了什么事,您惩罚我就行了,干嘛还耽误我家长时间啊。您还别说,得亏您有台手机,不然我还真得打我妈电话了,那可就没劲了。”

    姥爷把塑料袋搓成球,装进口袋里。“你喜欢上学吗?”

    “姥爷,您别问了。您不就想交代我用功学习,将来做点有用的事儿嘛?我学习可好了,不会让您失望。您等着吧,早晚有一天,等我不用上学了,我有出息了,您也就放心了。”

    “你不要心急,我有的是时间。”

    “您就歇着,时不时瞅瞅我,觉得我往歪道上走的时候鞭策我一下。我不要求别的,您有空多看看我,告诉我我做的对不对,我算不算有出息。”

    姥爷点点头。也许坡儿起说的没错,坡儿起自己不清楚。但是看姥爷把眼睛闭上,面朝着夕阳,后背放松地驼了下去,坡儿起觉得姥爷应该是放心了。坡儿起才想起来,姥爷记忆中的眉毛没现在那样显眼。不知什么时候,姥爷的眉毛长得老长。兴许姥爷的眉毛一直那么长,只不过近来懒得去修剪了。

    “姥爷,您什么时候眉毛长这么长了?”

    姥爷沐浴在夕阳和野草的味道中,他像是一个在睡觉的人,可纵然如此他的站姿还是那么的有神,他的手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一样放松不下。他的腿站立同骑车时一样有力,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倒下。他比任何时候更像是一名军人,他什么都不害怕了。

    坡儿起跟姥爷离开了小院,小风再一次把他吹得精神起来。他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小院里野草沙沙作响。他转过头,看到野草在摇摆。于是,他走回到小院里,跑到猫窝猫窝前。果不其然,熏鱼早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几根鱼刺。他朝着野草里张望,愣是没瞧见什么小动物来往。

    “姥爷,鱼没了。”坡儿起喊道。

    “我就说吧,我们一走,猫就来了。”姥爷乐着说。

    跟姥爷告别之前,坡儿起又跑到了雪山那儿。琪琪仍然在一遍又一遍地往坡儿上跑,一遍又一遍地失败。琪琪没打算停下来,她一定要爬到山顶。坡儿起没敢去打扰她,径直走去大门取自行车了。

    坡儿起取自行车车的时候还不忘跟姥爷炫耀一番。“您看,我的车还能挂档呢。我有劲儿的时候调到七档,跟开坦克似的风雨无阻。我腿累了就调到一档,不用使劲儿就能骑老远。姥爷,您多咱也配一台这样的车啊。”

    “我一个档就够用了。我汽车挂档都学不会呢,就别谈自行车了。”姥爷摸了摸车把。

    “那要不这样,我把我这台给您骑骑试试,您把您那台老车借我骑几天呗。”

    “老车得让老人骑,别人驾驭不住。一骑准摔。”

    “那我也摔摔试试呗。”

    “改天吧。”姥爷顶了顶下巴。他双手背后,身子笔直。“等你下次来我教你骑。你多久能再回来看看我?”

    “我老能回来看您,这您放心吧。您要是想看我了,我准也想来看您了。您早点回去吧,不用送我这么远。”

    “我顺道去趟对面家乐福。”姥爷说。

    “等什么时候天气像今天这么好,我载着您出来跑跑。”

    坡儿起和姥爷在立交桥下分别。没有斑马线,姥爷横穿马路,跨过两三个路墩子,一点不用喘气。坡儿起看着姥爷想起小时候也被他抱着,跨路墩子。那时候立交桥显得比现在高多了。这会儿坡儿起已经骑了老远,但是他想起立交桥底下的模样,纳闷儿姥爷多久才能跨到马路那头。

    坡儿起觉得没过了多久,他就回到了海淀的学区房。他抬头望着自己家的天台,楼高得让他头晕。街对面是五道口小学的栅栏门,学校里没有一点声音。天不早了,天空是慵懒的深橙色,云就像流动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残存的蓝。坡儿起的手握住栅栏,他半个头探进了栅栏逢中,他和学校一样安静。

    原本是多功能厅的位置现在是一片废墟。坡儿起记得多功能厅里的乒乓球桌,那里因为空气不流通,呆上一小会儿身上就会热出一层汗。坡儿起不记得里面究竟有多大。就算他印象里多功能厅是大得没边的,看到现在这片残垣断壁也顿时觉得这里不怎么显大了。

    坡儿起想到那个破废掉的地方看一看,他的手伸向那里。有一天,不知是哪一天,多功能厅就不见了,那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坡儿起在某一个夜晚听到了一声巨响,没有把坡儿起震醒,但足够让睡梦中的坡儿起意识到这声音并非来自他的梦里。从此,多功能厅就消失了。

    坡儿起拽了拽栅栏门,门被铁链拴住了,发出了难听的摩擦声。

    “走啊,就别在这里站着了。”福喜窜了出来,趴下身子,从栅栏门底下爬进了学校。“快来吧,你不会连翻个墙都怕吧?”

    坡儿起不安地看了看赵九。“你先过去吧,”赵九说,“你帮我把门撑开,我钻门缝过来。”

    坡儿起一跃而起,他爬上了栅栏门,踩着一条又一条的额铁栅栏,他爬得老高。他坐在栅栏门上,像是骑上了一匹马,能望到老远。他一个翻身,便落到了校园里。坡儿起使着劲儿把门拉出一条缝来,让赵九钻了过来。

    “你说放了假,学校真就一个人没有吗?”福喜问道。

    “你听啊,”坡儿起说,“你听见有其他人的声音吗?”

    “现在是没有,但你也没法说楼里没藏着几个人啊。”

    操场上,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从跑道一边映射到另一边。

    “坡儿起,你们家的天台只有你知道怎么上去是不是?”赵九问。

    “倒也不能说只有我知道怎么上天台。只要想上去,那地方谁都能上去。只不过那里没几个人想上去。”

    “那现在站在你家楼顶的人是你教她怎么爬上去的还是她自己找到路的?”赵九指着不远处坡儿起住的居民楼问道。

    楼上站着的是琪琪,坡儿起老远就认了出来。看见她,坡儿起有些不服气。琪琪看着他,也许在看着他们仨。坡儿起注意到她的目光时,下意识往别处看。

    “你能不能从那儿下来?”坡儿起扯破嗓子朝她喊,“爬东西有完没完了是吧?”

    琪琪一动不动,显然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坡儿起朝她走了几步。“我叫你从那儿下来。我不想在抬起头的地方看见你。”

    琪琪缓慢地回过身,从天台上消失了。坡儿起的目光随着赵九在楼上留下的一长条血迹落到了一楼的大门,而琪琪就从那里走了出来。

    琪琪和坡儿起站在栅栏门的两边,面面相觑。“你能进来吗?”坡儿起问。琪琪抬起头,把手搭在栅栏上。她一步一步地爬,翻过了栅栏门,落在坡儿起身旁。

    四个人站在废墟前,他们不知道眼前断裂的钢筋和破碎的水泥是什么。他们隐约记得曾经在这里打过乒乓球,他们隐约听见了乒乓球的声音。他们有些想玩儿,但都有些累了。坡儿起手扶着废墟,爬到了顶。

    “你知道4399吗?那里的小游戏都是我做的……”福喜跟琪琪炫耀着。坡儿起在废墟上找到了舒适的位置躺了下来,他听着废墟下的寒暄。他挠了挠大腿上的包,看着深橙色的天空。

    “我最近在翻那些之前的广播稿,你还别说,我真找到了些挺有意思的故事。比如这个,这讲的是坚持的力量。一家人开着窗户,一只燕子飞进来。家人想多跟燕子玩会儿,就把窗户关上,不让它出去。一家人困了去睡午觉,寻思等睡醒了就把燕子放走,谁知醒了之后发现燕子死在家里了。作者自己就开始感叹啊,哪怕燕子多坚持一个小时也不至于死掉,以此扣住坚持的主题。这一家人不是有病吗,非得虐待点动物才高兴的。”

    坡儿起望着燕子排成队,绕着学校飞了一圈又一圈,累的时候就在天台上歇息一会儿。坡儿起看到橙色的纸飞机和燕子飞在一起,和燕子一起休息,和燕子一起绕圈。他随手捡起一块水泥渣,在眼前捏来捏去。他把水泥当成了金粒,像宝贝一样赏玩。坡儿起捏得太使劲了,水泥渣被碾碎,沫子落进了眼睛里。

    他赶忙去抹眼睛,身子一翻,他竟落入了废墟的空隙。他掉进了废墟中。废墟很高,坡儿起坠了两层楼的高度,后背平平地摔在一张乒乓球桌上。还在废墟外面的赵九和福喜听见废墟里的响声,赶忙叫喊坡儿起。

    废墟的中心如同一个山洞,依稀有几道光线从上面投下来。乒乓球桌像是一张坚硬的床,坡儿起躺在上面,喘息不得。

    “坡儿起,你还好吗?你在里面吗?”

    坡儿起知道自己没有受伤,他除了后背像是被一副巨大的苍蝇拍击中的疼痛感以外没有任何感觉。可是他气喘不匀,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望着头顶众多透过光线的废墟缝隙,那些光是橙色的。

    瓦砾被推开,赵九从缝隙中爬到了废墟里,接着是福喜和琪琪。坡儿起干巴巴地望着伙伴们,脑子里一片空白。几次努力去说话后,坡儿起不禁咳嗽起来,气喘通了,他终于可以发声了。

    “你怎么掉进来的?”

    “我从上面掉下来的。”坡儿起指着头顶数不清的橙色裂缝。

    也许是坡儿起被摔得力竭了,他躺在乒乓球桌上不想下来。几个人围着他坐下,张望着这片空洞的地方。

    “虽说我们肯定不是头一个进多功能厅的人,”坡儿起没气地说,“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人来过这个地方。”

    坡儿起慢吞吞地从乒乓球桌上坐起来,脑子有些犯晕。他目光落在把他们包围住的废墟时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他感觉自己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漆黑的废墟像一个碗把他扣在里边,而发橙光的缝隙是遥远的,摸得着的漆。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一只巨大的老鼠在叫喊。坡儿起摸着散落的砖,循着声音找到一个小洞口,刚好够他钻进去。洞中是一个尽头有光的狭小隧道。隧道给坡儿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是他一只眼睛看穿了麦当劳的塑料吸管一样,挤得让他心慌。“你们谁跟我钻进去看看?”

    没有人敢站出来。“里面没啥可看的,说不定什么都没有,你可就白进去了。”福喜说。

    坡儿起又往洞里瞅了瞅。“里头有光,我看见了。”此刻,所有人都在沉默。赵九双手抱在一起,皱着眉,做不出决定。

    隧道像是在旋转。它是一个笔直的,圆桶形状的通道,摸上去不像石头那样坚硬,更像是硬纸板做成的。

    坡儿起缓慢地钻进了隧道。他感受着风从另一端吹来,他顶着这股推他回去的力量,坚持前行着。他记不清自己爬了多久,但是隧道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转过身去,所以他除了一路爬下去,别无选择。

    离出口的光越来越近,风力也逐渐减弱了。他反倒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推他向前。他停下来感受着这股向前的劲儿,才意识到是一双手在推动他。

    “坡儿起,你别停下来啊,”赵九在坡儿起身后说,“你停下来了我就哪儿也走不了了。”

    “你推我我就停不下了,”坡儿起说,“你身后还有谁?”

    “我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没看。”

    “我在你后头呢,”福喜说,“队头赶紧走吧,我们全都等你呢。”

    “琪琪跟在你后面吗?”坡儿起问。

    “我不知道,她又没跟我说进不进来。”

    “你记得我爬了多远了吗?”坡儿起又问。

    “你先别问那么多呢,等爬出去了再说吧。”

    “你后面跟了多少人?”

    “你问谁呢?问我呢是吗?”

    “谁在队尾谁说。”

    “我哪儿知道我在不在队尾?说不定还有谁跟在我后头呢。”

    坡儿起一边自己爬着,一边被身后的队伍推着,终于从隧道中爬了出来。

    他们身处在一片荒芜人烟的广场上,零落一些给小朋友的游乐器械。地是扭曲的砖头,缝中钻出几株小草。太阳很低,很大,像是从不远的土地中生长出来。太阳的颜色很淡,像是在水中浸泡过。

    坡儿起坐在一个秋千上,他被推着前后摇摆,老化的关节磨擦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坡儿起在叽叽喳喳声中发呆,他望着离自己并不远的天空,觉得地球越来越小,他感觉到地球在旋转。

    但是他仍然被推着,秋千被推得老高,坡儿起抓紧了铁链也生怕会一下子从秋千上栽下去。坡儿起有点不耐烦了,便叫身后的人停下。“你能不能别推我了?”

    赵九,福喜,和琪琪正在把一个转盘推得飞快,听到坡儿起大喊一声,便朝他看去。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坡儿起顿时尴尬起来。他连忙跳下秋千,和伙伴们汇合。

    “这是什么?”坡儿起指着转盘问道。

    “这是一个转盘,”赵九说,“你站在上面,推这个扶手,它就能转起来。”

    “这有什么好玩的?”

    “转起来挺好玩的。”

    “转起来为什么好玩?”

    赵九摸着扶手,琢磨怎么跟坡儿起解释。“你就把自己当成一个陀螺,”他说,“与其你看着别的陀螺转,你不如自己在转。”

    福喜早就站在转盘上了,他不耐烦地敲打着扶手,催促大伙儿上来。扶手是十字形,把圆盘平分成四边,每人站在一边。

    “怎么让它转起来?”坡儿起问。

    “我们得转中间这个圆,”赵九指着正中心的一个圆形把手,“我们要往同一个方向推,这样我们就都能转起来了。”

    于是,在小朋友们的努力下,在与中心的把手做了许久的斗争之后,圆盘终于再一次转了起来,缓慢地加起速。“然后我们要把头放低,这样就不会被甩出去了。”赵九说。

    坡儿起四周围绕着他旋转,他却不再感觉眩晕了。他逐渐适应了旋转得越来越快的转盘,环境拉伸成了一条条面条一样细的横线。小伙伴们都一样,没有一个人被旋转搞得不舒服。

    “坡儿起,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光啊?”赵九问。风快得几乎是横向绕身体吹过的,他们听着风声越来越响。

    “这不叫光头,叫寸头。”坡儿起说,“这是为了夏天凉快点。”

    “那你为什么不开空调呢?”

    “空调不够凉快。”

    “你要是住在我家里,你就不能不开空调了,”福喜说,“我在家必须要开空调,不然就热得难受。我热的时候哪儿都不出汗,就手上出好多汗,握不住笔,写不了作业。”

    “你在家里写作业啊?”坡儿起说,“我从来都把作业写完了才回家。”

    “外头哪儿有地方让你写作业啊?”

    “我都在我家楼顶上写的,赵九还跟我上去过呢。”

    “哪个楼顶?就是刚才咱看见她爬上去的楼顶吗?”福喜指着琪琪问道。琪琪盯着福喜的指头看。

    “对,就是那个楼顶。”

    “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有楼梯间啊。”坡儿起说。

    “那你是怎么爬上去的?”福喜问琪琪。

    “都说了,有楼梯间啊。”坡儿起说。

    “我知道有楼梯间。那除了爬楼梯,你们不还有别的爬楼的方法吗?”

    “我不爬楼梯还能怎么爬楼?”

    “比如你可以踩外头的空调机啊。身手好点就摔不着。你爬学校不也不是走楼梯上去的吗?”

    “楼跟楼不怎么一样。又不是所有楼都那么好爬的。”

    “诶,说到好爬不好爬,你说那个新东方的楼好不好爬?”

    坡儿起的思路一下子断了。他停顿了一下,好搞明白自己该说什么。“说不上来。”

    “我看那栋楼就挺好爬的,因为整栋楼就是个坡儿,你顺着坡儿往上走就登到楼顶了。”

    “我不知道,我没试过。”

    “那你试试去呗。”

    坡儿起沉闷地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他们在安静中又旋转了许久。

    “我转得手腕疼,我能松开吗?”赵九问道。

    这会儿,坡儿起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在旋转着。他似乎已经把这件事情给忘掉了,因为他逐渐习惯起世界围着他旋转的感觉。他的四周是同一个景色,听到的是同一种声音。抬起头,世界就像是一个万花筒,五颜六色的线条弯曲形成了完美的圆形。坡儿起看到的世界是球形的,是像一个西瓜壳一样把他包裹起来的。

    而这个球形的世界在转盘缓慢的减速中散开。几个人没了兴趣似的,都不在再去推着扶手,任由圆盘的旋转慢下来。这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坡儿起甚至都打起哈欠。的确,在线条变成形状,风声越来越弱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转盘停下的那一刻。

    而当转盘真正停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做好了准备。转盘并不是缓缓停下的,而是像踩了急刹车,在一瞬间停住。这让所有人出其不意。一刹那,大家都从转盘上甩了出去,飞了老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坡儿起一边揉着背,一边听着伙伴们唉声叹气。摔在硬砖头地上,大家都疼坏了。疼痛中,坡儿起听到好远有人蹬三轮车叫唤回收旧电器。坡儿起肯定这是收旧电器的人在叫喊,因为他从来没有听明白那人在叫喊些什么。叫喊声越来越远,就像坡儿起清晨从窗外听到的那样。

    “我们走吧。”坡儿起说。

    他们又钻进了狭小的通道。从这边看,通道并不像是连接着废墟。它是一个儿童设施的一部分,是一个塑料管道供小孩爬进爬出。这个管道从里面一眼望去很长,尽头亮着橙色的光。

    坡儿起一行人同推推搡搡地钻进来一样,又推推搡搡地钻了出去。他们从废墟中挖开一个洞,爬了出去。外面,太阳仍没有完全落下,仿佛时间在他们进入废墟之后就凝固了。没有风声,也没有鸟叫,只有广播在自顾自地寒暄着,透过大喇叭让所有人听到。

    “……后来我去看这些春蕾杯的作文,我心里就想,切,就这些……呦,这是谁从那儿钻出来了?”

    赵九低下头,察觉他的手指在不停滴血。他看到血滴在地上连成线,一直连进废墟里。“哎呀,我又流血了。”他说,“我不该那么使劲去刨砖的。”他一个劲儿嘬着出血的手指,像是在吃奶一样吸食着不断渗出的血液,时不时在吧唧嘴。

    “你看见那个女的跟咱们出来了吗?”福喜问道。

    坡儿起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琪琪消失不见了。他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没有回头,说不出琪琪在什么时候不见的。“她跟我们进去了吗?”

    “她肯定进去了啊,那么大个活人跟咱们在一块儿,这记不错的。”

    坡儿起焦急起来。他脑袋钻进废墟里,呼喊着她的名字。赵九嘬着的血顺嘴角流了下来,他拿舌头舔了舔,左右张望起来。

    “你们谁记得琪琪去哪儿了?”坡儿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不会没跟我们回来吧?”

    赵九和福喜答不上来。没人记得琪琪究竟有没有一路返回。“我不知道,”赵九摇了摇头,“福喜爬在我前面,你爬在福喜前面,琪琪有没有跟在我后面我是不知道的。”

    “你怎么不知道喊她一声呢?她要是一直在你身后你总不可能不会察觉吧?”

    “我的确喊了,但是没听到她答应。我总是觉得有人一路在推我,现在想想,可能是风吧。”

    坡儿起忍不住使劲去挠头,猕猴桃模样的寸头上留下了血色的指甲印。

    “我们要不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大人吧,叫他们帮着找一找。”福喜说话带着颤抖。

    “不许你去找大人,”坡儿起不假思索地反对道,“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再爬进去实在是太危险了,现在有一个人走丢了,我们回去找很有可能又会走丢一个人。”福喜说着便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传达室走去。

    坡儿起挡住福喜的去路。“琪琪我们来找,用不着别人。”

    “你再多拖延些时间她就真出事了。”

    福喜推开坡儿起,继续走向传达室。坡儿起大步跟上了福喜,把他死死抱住。福喜挣脱不开,失去平衡,摔在了跑道上。二人在跑道上死缠烂打,福喜的脸沾上了红色的塑胶颗粒。坡儿起忘了被福喜掐死的手臂有多疼,使劲拽着福喜的衣服,让他站不起来。

    扭打了不一会儿,赵九便跑去叫他们停手。起初二人都没有停手的打算,但是赵九大喊一句之后,他们都定住了。“你们都别打了,”赵九喊道,“你看看那是谁在那上头呢。”

    赵九把手指从嘴里吐了出来。他血淋淋的食指指向了教学楼的楼顶,那个坡儿起爬上去过的地方。坡儿起望向赵九指着的地方,看到琪琪正站在楼顶的边缘。她正低着头,俯视操场。她看着坡儿起,看着赵九,看着跑道上的红色塑胶颗粒,她在没有目的地扫视着存在于她眼底的一切。

    坡儿起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按揉被掐得通红的手臂。他确认了那就是琪琪,便招呼起她来。“我跟你说,学校的楼只许我爬上去,你赶紧给我下来。”

    “坡儿起,人家站在楼边上,你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赵九说。

    “你给我下来,听见没有?”坡儿起不顾劝告,说得越来越来气。“净爬那些我爬过的地方,有劲吗?”

    坡儿起记不得琪琪是什么时候从楼顶走下来的,但是等他们离开学校,再一次翻过栅栏门的时候,除了琪琪之外,每个人身上都留了伤。他们隔着栅栏再一次望向废墟,一句话也没说。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最后只有坡儿起留在了门前,听着广播不停地絮叨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那点小事。

    后来坡儿起觉得一个人没有意思了,那时天上起了一层雾。他并不嫌弃在最不合时宜的日子降临的雾气,但是比起着,他更厌烦自己那半睡半醒的状态,仿佛躺在地上就能立马睡着一样。他坐上了自行车,朝北海公园骑去。

    也许坡儿起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整个大院的老干部在这一天聚集到北海公园去做一些坡儿起搞不清的活动,也许他只是碰巧在正确的时间去了正确的地方。当他走进北海公园时,他迎面就看见一群老干部站在一座桥前举着横幅,上面的字坡儿起读不懂。他们眉开眼笑,面朝着相机,他们身后就是白塔。姥爷也在这个人群中,和身旁的老干部兴高采烈地聊着天。

    “姥爷!”坡儿起招手道。他也加入到老干部的人群中,站在姥爷旁边。

    快门按下,坡儿起摆出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坡儿起跑去找拍照的人要照片,拍照的人耐心地告诉他,这是胶卷相机,得把照片洗出来才能看。坡儿起似懂非懂的样子逗得老干部们哈哈大笑。

    “你怎么来了,坡儿起?你不去看奥运会开幕式吗?”姥爷问道。

    “那你不也出来玩儿了吗。我还不是想透透气,这天气一不好本来就郁闷,再不出趟门可真就憋屈死了。”坡儿起说,“怎么着,姥爷?您还打算看开幕式吗?”

    “我看看也好,不过看重播也行。”

    “既然您不着急回家的话,您就给我买个福娃吧。”

    姥爷乐起来,他揉了揉坡儿起的后背。“你为什么想买福娃啊?”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有一个福娃。”

    “是不是小朋友们都有福娃了,你没有了就觉得比不上他们了?”

    “那倒没有。”

    “道不明原因,就是想要对吧?”

    “就是这个意思。姥爷,您可太懂我心了。”

    姥爷点点头,答应给坡儿起买福娃。他去跟老干部们道了别,跟着坡儿起出了公园。

    坡儿起蹦上了自行车,叫姥爷坐上后座。“你知道上次有人载我是什么时候吗?”姥爷问道。

    “您放心吧,我骑得可稳呢。”

    姥爷生硬地跨上后座时,车子摆动了一下。坡儿起脚支着地,没让自行车歪了。他感觉到姥爷无比的轻,没使多大力气就给车子蹬起来了。坡儿起不时回头看一看姥爷,而姥爷总是侧着身子,斜着眼注视着街边的行人。

    “您干什么呢,姥爷?”

    “啊,头一回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多看看路上的景色。”姥爷冲坡儿起笑了笑。

    坡儿起骑上了王府井大街,这里有一家几层楼高的儿童用品商店。一进门,就看到柜台展示着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福娃,多得坡儿起看花了眼。他本来以为商店里只会挂着一个福娃,那个每个孩子都在追求的福娃,像是一块金牌一样展示给路过的人,供他们崇拜。坡儿起错了。小的福娃和糖果与文具放在了同一个展示柜里,而大的福娃干脆放在了地上。他们长成一个样子。疑惑中,坡儿起向姥爷求助。

    “我不知道我想要哪个福娃。”

    姥爷走到柜台前,看了看陈列着的福娃们。接着,他去问店员哪个福娃最好。

    “这个,这个是纳米材料的。”店员说。

    “纳米材料是什么意思?”姥爷又问。

    “就是说这个娃娃禁脏,几个月不洗都白白净净的。”

    “姥爷,什么叫禁脏啊?”坡儿起问道。

    “不显脏就叫禁脏。”

    “哦,那不显脏的福娃就是好福娃吗?”坡儿起皱着眉说道。“我倒是想要长得小一点的福娃,这样我去哪儿都能带着,攥在手里丢不了。”

    于是,坡儿起高高兴兴地抱着一套小福娃离开了商场。他捧着包装盒,跑在王府井大街上,姥爷追都追不上。坡儿起一瞬间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对象,小孩子朝他透出羡慕的眼光。坡儿起摸着硬邦邦的盒子,浑身顿时有了劲儿。他透过透明塑料欣赏那些摆着姿势的福娃们,他们正冲着坡儿起笑呢。

    “坡儿起,你慢点走,我跟不上了。”姥爷跑着跑着便喘不过气来。他倒在一张长椅上,捂着胸腔。

    坡儿起跑到姥爷身旁。“姥爷,要不您先歇会儿?您哪儿疼?您是想在这儿坐着,还是先忍一忍,等回了家再歇着?要不要我给您打120?”

    “那倒不用,”姥爷呵呵直乐,“你让我躺上一会儿,我就恢复了。坡儿起啊,坡儿起……”姥爷闭上眼睛嘀咕着。坡儿起凑近了,想听清楚姥爷在嘀咕些啥。除了“学习”二字,坡儿起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雾气让坡儿起分辨不出午后和傍晚。王府井大街上有些嘈杂,熙熙攘攘的人群赶着路,好似有多忙碌似的。坡儿起坐在姥爷身旁,抱着一盒福娃望着天上的直升机。他听到螺旋桨转得飞快,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天上做些什么。

    “姥爷,您这么躺凳子上冷不冷啊?”

    “冷什么。”姥爷嘟囔着说。坡儿起知道姥爷有些犯迷糊了。他把自行车停在长椅边,摇晃着把手。

    坡儿起的思绪像一团雾一样四散开。他听得见自己在呼吸,听得见姥爷在呼吸,他听得见钟表的指针走动时的咔嚓声。他听到有人在咳嗽,有人在笑,有人在跑,有人在喊“茄子”,他觉得大街没有尽头。他抬起头,街边的楼像山脉一样连绵起伏。他看到白色的太阳越来越暗,白雾越来越淡。

    等着等着,天就黑了,王府井大街上灯火玲珑,把街道照得像一个没有头的宫殿。街上没有人,只有人影在往头一个方向走着。坡儿起感觉很暖和。姥爷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拍了拍坡儿起的头。

    “就说这里不会冷吧。”姥爷打了个哈欠。

    他们随着人影往北走着。坡儿起推着车,他望着两边的高楼矮楼,如同剪影画一样从身旁划过。他觉得天要下雨,又觉得天不会下雨。他把福娃一个挂在车头,一个挂在车尾,一个挂在前轮,一个挂在后轮,还有一个挂在车把上。坡儿起垂着头,好似有多累似的。

    “姥爷,您刚才听没听见有个表在走针儿?”

    “嗯,我什么都没听见。”姥爷说,“什么样的声儿?从哪儿传来的?”

    “听着像是从前面发出来的。听着就像是一座老钟,一秒一秒地走针儿。走了有一会儿了,您躺着那会儿就在走了。现在听不见了,刚才走得挺响的。就点灯的那会儿停的,路灯一亮,声儿就没了。”

    姥爷没跟坡儿起解释。坡儿起越走越觉得热,他的上衣都被汗浸透了,可他看姥爷一点都汗都没出。

    “姥爷,这寸头也不管用啊,”他说,“您看我照样流一身汗。”

    “哦,是吗?”姥爷看看他,“那不剃头是不是要更热啊?”

    “你跟我一块剃的头,您怎么就没我嫌热啊?”

    “你火气太旺了,你不能总是想那么多事儿。心静自然凉,你不去着急,你就不会觉得热了。”

    “那不对啊,我也不怎么着急啊。我没什么上火的事儿烦我,我还是觉得挺热的。”

    “那你得再静一静。”

    “您觉得我现在有几成静?”

    “我觉得你三成绰绰有余。”

    “那可不成啊,才三成算什么平心静气啊。”坡儿起琢磨着,边着急起来。

    “早就知道你得这么问,”姥爷说。他把缠在腕上的佛珠手串解开来,把他递给坡儿起。

    “丽丽老不想让我把这个给你摆弄,说怕你玩透了,早晚得闹着出家。我说,要是你真的能把它玩透了,出家不出家就都是一回事了。”

    坡儿起接过手串。他抚摸着光滑的木珠子,一股原木的香味使他舒心。“那我妈确实过分了。我爱不爱玩透跟她没啥关系,”坡儿起说,“这东西怎么玩啊?”

    “你得把它握住了,数珠子。你什么时候把珠子数对了,你什么时候就能把心静下来了。”

    坡儿起蹭了蹭脸颊上的汗。的确,他很迫切地希望自己没那么热,同时这股迫切也让他急躁起来。“那姥爷,我什么时候能知道我数对了珠子?”

    “我知道有多少珠子啊。你数完了问问我不就行了?”

    坡儿起认真地滚起佛珠。他学姥爷那样把手串缠在手腕上,有模有样地拿大拇哥推起佛珠来。他闭上眼睛,嘴里还念叨着数。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珠子上,努力不让自己分神。越这样想,坡儿起越忍不住琢磨一些别的东西。他感觉到微风吹过寸头,舒舒服服。燕子在飞,坡儿起听到了鸟儿扇翅膀的声音。同样,姥爷匀称的呼吸也没逃过坡儿起的耳朵。

    “我觉得我数错了。”坡儿起睁开眼说道。

    “你数了多少颗?”

    “我数出来四十二颗。”

    “那你确实是数错了,”姥爷说,“再数一遍吧。”

    “我刚才也不是没静下心来,怎么还能数错呢?”

    “你再数一遍。”姥爷恳求着点点头。

    坡儿起一点也不气馁。他闭上眼睛,接着数了起来。“一,二,三……姥爷,您有数对过吗?”

    “我可数过太多次了。但是我数佛珠可不单为了心静。”

    “……十三,十四……那您是为了什么啊?您又不出家,您数这个干嘛?”

    “你要沉下心来。”过了半天,姥爷答应他。

    “我可不是沉下心来吗,天上来趟飞机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您还让我静心到哪儿啊?”坡儿起刚要上纲上线地跟姥爷耍赖,就想起自己忘了数到哪儿了。

    他从头再来了一遍。这回,他数着数着,隐约听到身前传来厚重的击鼓声。那是几千只鼓同时击打的声音。坡儿起把眼睛睁开,望着大街的尽头。

    又一阵击鼓声从远方传来。坡儿起着迷了似的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有节奏。“姥爷,您听到了吗?”

    “我听着呢。”姥爷说。

    街道被拉得老长,在远处那个坡儿起看不到的地方,一阵阵红光亮起。这里是安静的,这里只有坡儿起和他的姥爷,和那台自行车,在一条孤独的街上。声音像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的涌来,声音让街道活了过来。

    鼓声消失了。坡儿起意犹未尽地往前跑了几步,试图去抓住最后那一点声音。鼓声结束后是又一片寂静。

    坡儿起的身后,一只巨大的脚印冉冉升起。它是绿色的火焰,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寂静的夜空,又在忽然之间,像一块浸湿的棉悄无声息地融化在群星中。坡儿起察觉到自己被一束光照亮,猛地回过头。第二只脚印升上天,那串火花组成的庞大图案,如同涟漪一般扩散开。在没有光的地方,长着一对陨石眼睛的巨人踩着天奔跑着。那是坡儿起做梦想爬上去的高度。他充满敬佩地仰望着这个巨人。他走过的地方,天空绽放着花。巨人越过坡儿起头顶,朝着远方奔去。

    坡儿起赶忙跳上自行车,叫姥爷赶紧坐上来。“姥爷,我们快去追那些脚印吧。”他兴奋地喊道。

    坡儿起骑得像飞起来一样。他骑过一条又一条街,试图追逐空中的巨人。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去蹬脚踏板,逐渐地跟上巨人的步伐。这时,坡儿起拧了拧车把,将档位调到了一档。一瞬间,自行车如同一匹野马,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坡儿起追着那道光,那道光也迎接着坡儿起。姥爷握紧了扶手,他笑眯眯的,被五颜六色的烟花照亮了脸,他笑得露出了牙。

    坡儿起没换衣服就躺在床上,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电视机上有人飞了起来。姥爷摇着躺椅,他闭着眼睛,却十分清醒。坡儿起问过姥爷,他是怎么让躺椅摇起来的。“你只要静下心来,躺椅就能自己摇起来。”姥爷这样答道。

    坡儿起在电视上解说员的报道和躺椅摇摆的声音中睡着了。朦朦胧胧地,他听见姥爷在拿座机打电话。

    “……他睡得可香了……是啊,把他给累坏了。你需要对他好点的时候就对他好点,他还得慢慢长大呢……这我都知道,可是他最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了。坡儿起我是放心的,我想让他成为的人他已经做到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坡儿起眼睛半睁着,他的思绪已经被睡梦打乱了。“姥爷……”他无力地说着。也许他还在睡梦中,也许他是在无意识中试图呼唤他。

    也许坡儿起被姥爷带到电视机前,叫他看一看那些穿着红色衣服的人们。“你看到了吗?那是中国队。”姥爷凑近耳朵跟他说。坡儿起似乎看见了。

    睡梦中,坡儿起在一个由蓝色和绿色的花朵组成的房间里。姥爷也在那里。姥爷把坡儿起抱在怀里,看着电视,而坡儿起忍不住总在揪姥爷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