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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儿起!坡儿起!(一)

    坡儿起总是能琢磨出去往屋顶的路。有不论是高楼还是平房,坡儿起总是能想出法子爬到舞屋顶。就拿他家举例子。坡儿起住在一栋居民楼里,通往天台的门被铁链拴着,他勉强能从半开门缝中挤进天台。坡儿起喜欢在天台上呆着,他可以在那里坐上一个下午。坡儿起住在学校旁边,也就是大伙儿常说的“学区房”。一栋栋十来层高的居民楼把小学包围了起来,如同围墙一般威严。如果不是为了上学,您准不会住在这里——除非打算在学校对面开家小卖部。这些居民民楼都是一种颜色,那种接近于阳光的粉色,在刷漆时就试图衬托住小学的氛围,可是物业也不会花钱每年去重刷,以至于粉色显出惨白来,那是居民楼内墙的颜色。这种颜色我不用多解释,如果您路过哪一所小学,隔一条街准有一片这样的楼群:有棱有角,横平竖直地排列起来,楼顶装饰着既不美观又多余的形状,永远没法透过多年被灰尘覆盖住的玻璃看到里面的样子。这就是坡儿起的家,从他幼儿园毕业的那一天起,就住进了这片学区房里。

    然而,物业不到位的维护也给了坡儿起许多便捷,比如他可以轻松地钻到居民楼的楼顶。他不用担心有人在街上会看到他。如果四周全是那么高的楼,没有人会费劲抬起头的。放学后,坡儿起会背着书包,直接跑去自己家的天台。在爸妈回家之前,他有的是工夫来休息。

    坡儿起抽出一本田字格本,还有一本语文书。他能从天台上俯视学校的操场。坡儿起是班上最晚回家的几个,有时是因为被老师留下来了,但通常都是因为他不想离开。太阳微微落下的时候,学校的广播便会播放起萨克斯吹的曲子。虽然坡儿起听不懂曲子在讲什么,但是坡儿起知道它意味着他非走不可了。坡儿起的课本边角起了褶,好些页都沾上了些脏东西,要么是油,要么是土。他的课本不算多干净,但也肯定不是班上最脏的。他从来不使文件夹,卷子和讲义折叠起来夹在书里,回家后叠成一摞放进书桌的抽屉里,看也不看。

    铅笔尖对着田字格,坡儿起好些时候没有动笔。第一个要抄写的字是“哥”,这个字没有部首。“哥”里面有两个“口”。与其重复抄写同一个字十遍,他决定先把“口”写出来,等写完十遍“口”,再把剩下的几笔写出来。他管这个叫生产线,是标准化的一部分。这也是语文课文里教的,课文里讲的是一个在美国造枪的工厂。

    “坡儿起——”楼下有孩子呼唤他。

    第二个字是“踩”。这个字是三声,也就是说要先把声音压下去,然后再提起来,就像是在压弹簧。这个字是左右结构,部首是足字旁,可是写起来和“足”字有些区别。“足”的最后两笔是短撇和长捺,而足字旁的最后两笔是小竖和小提。操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可是坡儿起总觉得教学楼里有人在走来走去。虽然他看不到,但是在学生离开后,教学楼里有一种异样的躁动,这是他在天台上无所事事中观察到的。

    “坡儿起!”小孩继续叫他。“坡儿起——坡儿起——坡儿起!”

    如果坡儿起在天台上都能听见楼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么整栋楼的人肯定也都听到了。也许没有人有机会去认识坡儿起,但是肯定都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在楼顶呢,”坡儿起扒着围栏冲楼下喊道,“往上看。再往上看,我在最上头呢。”

    “哦,坡儿起啊,”小孩儿踮着脚冲坡儿起招手,“你别去别处呢,我这就上来。”

    坡儿起坐在地上等着他。这会儿,他早就没心情抄字了。听着小孩儿在楼道里连走带爬的声儿,坡儿起就知道这孩子不常爬楼梯。坡儿起琢磨着这孩子的名字。坡儿起不擅长记名字,有的时候连老师的姓都能记错了。他回忆起一年级那会儿,头一节音乐课的情景:老师带他们唱了一首歌,用来记住同学的名字。这首歌是两个人脸对着脸唱的,一人唱一句。歌词大概是这样:

    你的名字叫什么?

    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叫——这里说他名字。

    我叫——这里说另一个人的名字。

    最后是合唱——你的名字真好听。

    坡儿起当时跟这个孩子分到了一组。课上是根据身高分组的,而坡儿起跟他身高差得不多,剃个头就一样高了。阴森森的音乐教室里,老师把不透光的窗帘儿拉上了,小孩儿都不敢瞅落地镜里的自己。音乐老师坐在大钢琴前,比着节奏,弹起调子来。于是,坡儿起跟这个孩子,两个不懂乐理的,将来准不会做音乐特长生的孩子,腼腆地脸对着脸,随着大流儿唱着。

    坡儿起唱:“你的名字叫什么?”

    那个孩子唱:“你的名字叫什么?”

    坡儿起唱:“我叫坡儿起。”

    那个孩子唱:“我叫赵九。”

    两个人再合唱:“你的名字真好听。”

    然后他们俩有段时间没说话。他们有一种默契,觉得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像是光着身子一样羞耻。他们不是嫌弃别人叫他们名字,只不过每当自己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是唱歌总不能慢半个拍子,他们只能唱得小声点,希望全班的歌声能把自己的声音埋没掉,尽管没什么用处。班里几时开始叫他坡儿起了,坡儿起本人是没有印象了。他不介意这个别名,反正比自己小名好听。

    “坡儿起——”赵九在天台门的另一边喊道,“这门锁上了,我怎么进去?”

    铁链拴着门,坡儿起用尽了力气把门推开一条缝。“挤过来。”他说。

    于是,赵九一边吭叽着一边向门缝里钻。赵九像一块果冻在挤压中变形。虽然过程不太舒服,但是介于坡儿起如此地支撑着半开的门,赵九也便强忍着疼痛从一本词典那么宽的门缝中钻了出来。

    操场靠教学楼的一边是一个不小的演讲台,紧挨着一面两层楼高的黄色的墙,那也是教学楼的一部分。那面墙上横着一个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写道:迎奥运,促健康——五道口小学第二十五届体育节暨BJ奥运会倒计时一百天。

    对于小孩子来说,天台上可玩的东西有很多。不算远处的美景,天台本身就是一个庄严神圣的地方。这里不像教室那样,头顶有一个天花板遮盖着天空,也不像马路那样,脚下是土地束缚着高度。而天台则是在悬在土地之上,天空之下。那是一个拥有无限遐想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我们班的值周生,”赵九玩弄着石子说道,“昨天洪老师奖励给她一个拼插橡皮?”赵九说话的时候几个字一个大喘气,断句不被标点符号所束缚。他说话没有语气,没有感情,说到哪里没气了,便停下来,喘口气,然后一下子把下半句全秃噜出来。

    “二班、三班、四班早读卷子满分的都被奖励拼插橡皮了。”赵九继续说道,“糊糊的妈妈给糊糊买了一整套的拼插橡皮,还是水果味道的。”

    坡儿起随手捡起石子,又把它摔在地上,再捡起来,摸一摸,又摔到地上。不一会儿,他收集了一小堆石子,足够堆成一个铅笔盒高的小山。

    “坡儿起,你明天参加比赛吗?”

    坡儿起摇摇头。“参加哪项都要抓阄,我就不想去了。”

    “哦,是吗?我把所有阄都抓了一遍。我本来想去遥控车比赛的,可是没有抽上。我最后抽到了一个陀螺比赛,也挺好。”

    “是挺好的。”

    “我妈觉得不好。我跟她说完这事儿,她一下子就发火了,说我瞎掺乎事儿。她问我,我们家有陀螺吗,没有陀螺还参加什么陀螺比赛。我跟我妈解释,说这是抓阄出来的,机会难得,不去白不去。我妈就叫我过来找同学要陀螺,要不到不许回家。”

    “你要到陀螺了吗?”

    “你家有陀螺吗?”

    “没有。”

    “那我还得找找。”

    坡儿起能在天台呆上一整天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在这里总会出现一些千奇百怪的物件来支配他的时间。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是几时出现在天台上的,也没人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把它们落在这里,但是只要在天台上转悠几圈,准能收到许多有用的物件。坡儿起在天台上走来走去,眼神固定在水泥地上。地上有大大小小的塑料瓶,而坡儿起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瓶盖。

    “你在找什么呢?”赵九问道。

    “瓶盖儿,”坡儿起说,“你也找,找一根筷子。”

    天台上,塑料瓶遍地都是,可是能成为理想的陀螺的瓶盖却不多。那些瓶盖要么太小,要么太厚,要么被压瘪了。去寻找一个重量分布均匀的瓶盖并不难,却会耗费很长时间。

    “坡儿起,你看这根筷子合适吗?”赵九问道。那是一双完整的一次性筷子,从未被使用过,两根筷子的末端连接着。白色的塑料套把两根筷子套住,红字写着“本酒店欢迎您光临”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厨师摆着一个友善的姿势。坡儿起把塑料套抽出来,把筷子掰成两半。“一根就够了。”他说。

    “另一根呢?”

    “另一根不需要。”

    天台的围栏是半墙,硬币能在墙面的灰尘上刮出一道白色的印记。半墙上放着一个黑色的药瓶,上面没沾一点灰尘。瓶口不小,坡儿起要两只手才能握住。他摇了摇瓶子,里面是空的。药瓶上写的字他看不懂,于是叫赵九一块儿念。

    “这个字念‘红’,”赵九指着包装说道,“彩红的红。剩下的字我也不认识。后面这些是英文字母,连起来叫EPO。”

    “山什么圈儿?”

    “EPO是字母,”赵九说,“是这个药的名字。”

    坡儿起把瓶盖旋下来,那是一个完美大小的瓶盖,放在手里有点重量。“你把筷子给我。”坡儿起说。他用一块尖锐的石头把瓶盖的正中间捅透,留出一个洞,大小正好把筷子穿过。

    “这就是你的陀螺了。”坡儿起说着,捏起陀螺柄,搓了一下。陀螺落地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小跳一下后便平稳地转起来。

    坡儿起和赵九守在陀螺前,两张脸几乎要贴在地上。他们看着旋转的陀螺如同看着雪地里生起的火苗一样,眼睛睁得溜圆,身子压得老低。陀螺像是在冰面上一样,转个不停。它轻飘飘的,像是一把小伞。天台像是在旋转,而陀螺则停住不动。坡儿起额头上冒着冷汗,他咬紧牙关,双手使劲撑着地面。

    “你看它好像停不下来了。”赵九说。

    坡儿起担心自己下一秒会被甩出旋转的天台。天空像是一个大碗,风声旋绕在耳边,一切都开始了无休止的运动。他倒吸一口气,把旋转的陀螺拍倒在地上。坡儿起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擦掉了头上冰冷的汗。

    “你觉不觉得转得不是很稳?”赵九问道。坡儿起没有回过神,盯着赵九嘴巴在动,却没有听出话来。“但是能有一个陀螺我就很高兴了。我没想拿名次,只是想早点回家。我作业没写,你作业写了吗?”

    “我感觉我想呕。”坡儿起说。他的肚子一下子空了,心里没了底。

    “你想吃烤地瓜吗?”

    坡儿起眼睛憋得红了起来。“我想吐。”

    “难不成是胸闷,你得休息会儿。”赵九说,“你不会恐高吧?”

    陀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泄了气。坡儿起眼瞅着陀螺没有动静,心脏一个劲儿砰砰直跳。“你赶紧把陀螺收起来吧。”

    于是,赵九把陀螺装进了书包的侧兜里。“你记事本能给我看一下吗?”

    陀螺消失在了视线里,坡儿起逐渐感觉胃里没那么难受了。他大口地呼吸着,想让新鲜的空气把身上不舒服的东西给带走。

    “我没记作业,”赵九说,“明天有作业吗?”

    坡儿起在书包里翻找起记事本。“我记得是没作业,”他说,“明儿不是不上课嘛,老师没留,可后天倒是有作业。早写完了算了,我也不想睡觉的时候还想着这点事儿。”

    记事本是一个蓝色的小簿子,很薄,很轻。每页纸上都有一排排的方形格,每个小方格里都是一个铅笔字。坡儿起不会写弯曲的笔画,所以写到撇捺的时候老是把它捋直了。坡儿起懒得在记事本上用橡皮,因为老师不会查记事本。他在记事本上写错了字也不用涂改,因为他知道自己本来要写的是什么,没有人需要去理解他在记事本上写的东西。他爱写什么写什么。他会把跟作业无关的事情写在记事本上,也没人在乎,因为不会有人去读它。比如,他留了几页纸的空白专门用来记录午饭的伙食种类,从而证明食堂的花样比大家想象中要少得多。

    “你看啊,这是后天的作业,”坡儿起指着记事本上笔直得过分的铅笔字说道,“你别光看着,你也记下来。你要是明天忘了就找不到我了。”

    “我待会儿记,我现在看不懂你写的是什么。”赵九眯着眼睛试图认出坡儿起的字,“你这个字写的是什么?是说要改卷子吗?还是说要写卷子?”

    “你这都看不懂?这写的是‘改北师大卷,家长签阅’。”五道口小学有三种卷子,最难的就数“北师大卷”,也就是北师大出版的教科书配套的考试卷子,这些卷子是要记到成绩里的。这种卷子纸面呈淡黄色,闻起来像是在仓库里放了很久。老师的办公室里弥漫的味道就结合了茶味和北师大卷子的味道。

    “啊?还要家长签字呢?”赵九说,“可是我没有卷子啊。”

    “你卷子老师没发给你?”

    “发给我了,我给藏桌斗里了。”

    坡儿起对这个理由无可挑剔。这是同学之间的默契。“英语要写练习册。你练习册有吗?”

    “牛皮纸的那本练习册吗?”

    “对,把上一个单元的题全做完。”

    赵九指着方块上的铅笔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试图念出来。“练习册哪页是上一单元?你这写的数字是3还是5?我看不出来。”

    赵九还在嘀咕着,坡儿起顿时也记不起自己写的是3还是5了。坡儿起也凑到数字跟前,试图让页数合乎逻辑。这时,一滴水滴到了记事本白色的边缘。坡儿起想着,难不成这会儿是下雨了?可当下一滴水滴在辨别不出是3还是5的数字上时,他才意识到那鲜红的滴水是血滴。

    “坡儿起,你流血了。”赵九也注意到了记事本上的血滴。

    坡儿起也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这不是我的血。”他说。

    赵九在于坡儿起进行了眼神交流之后,才迟钝地顺着血滴摸到了自己的胳臂肘,在那里,他发现一道血流在缓慢地从胳臂肘滴落,而这道血流被他追溯到了肩膀的位置。赵九把袖子挽起来,看见肩膀上被刮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无声无息地从伤口流出来。

    “哦,原来是我的血啊。”赵九说道。

    “应该是你从门缝里挤过来的时候刮到钢丝什么的了,”坡儿起说,“舔一舔就能止血。”

    赵九脸颊贴着肩膀,试着让舌头够到伤口的位置,可最终还是失败了。“我还是回家去处理吧,”赵九失望地说,“我让我妈给我贴一张创可贴。”

    天台对面,学校传来广播的声音。起初是微弱的电流声,但是逐渐电流形成了人声,通过扩音器广播出来。坡儿起听到了一个似乎是五六年级的孩子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这个声音像是夏天蝉的叫声,成为了坡儿起记忆中难以忘记的一部分。

    “喂——喂?听得到我吗?”不知藏在哪里的扩音器说道,“下午好,我是五道口小学金通社特派小记者。你们见过‘吊死鬼’吗?我是没有亲眼见到过,但是我认识一个亲眼见到过吊死鬼的人。我现在要讲的,就是一个有关吊死鬼的故事。”

    坡儿起和赵九望着学校的方向。二人在半墙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广播说的话。

    “哎呦,我稿子哪儿去了……”扩音器嘀咕道,伴着一阵翻阅纸张的声音。“哦,这儿呢,嗯……夏天是有许多昆虫的季节。昆虫分为益虫和害虫,益虫是对我们无害的昆虫,而害虫是对我们有害的昆虫。法布尔在《昆虫记》里提到,在昆虫的世界里没有警察,而我们人类就成了昆虫界的警察……这稿子是几年级的写的?”

    夕阳西下,橙色的光晕像一个圆盘,遮盖住山边的大部分,剩下的是蓝色的天,即将被黑夜侵蚀。五道口的喧嚣在这里停滞,一条街道外的车水马龙也没有人在意。赵九不再留意顺着胳臂流下的鲜血,血滴沿着半墙围栏,流到楼下。一栋楼留下了一条红色的印记。

    “说到夏天啊,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游泳池。游泳池里那种奇怪的气味,你一闻到那股味道你就知道附近有泳池了。总有人游自由泳,脚底必须得打出水花,不溅个三米高都不满足的。你说你脚那么脏,全溅我们脸上了,那也不怎么干净啊。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能在人少的时候去泳池小游上一会儿,还真挺凉快的。”

    “什么时候算夏天啊?”赵九问道。

    “现在就是了吧,”坡儿起犹豫道,“现在不像冬天那样冻耳朵,不像春天那样闹感冒,也不像秋天那样痒鼻子,那现在应该算是夏天了吧。”

    “我看看明天的天气啊……呦,还挺好。”广播说道。

    “我的血不停地流。”赵九说。

    “你得把伤口按住了。”

    “要是流鼻血就好了,”赵九继续道,“那样至少能把纸巾塞鼻子里。这下纸巾都没地方塞了。”

    “所以你才得把伤口按住。”

    赵九望了望地面。他们并不怕高,很多孩子也不怕高。他们坐在围栏上,两条腿悬空,身子往前放着,仿佛黄昏的圆盘能把他们吞掉。“我的血流到草丛里了。”

    “……所以只有早餐有麦满分就没有道理,”广播掺杂着电流声说着,“我就爱吃麦满分,别的我都不吃。我凭什么放学后吃不到和早上一模一样的汉堡?我为什么需要接受那么多变量?”

    坡儿起等到天黑了下来才从围栏上跳下来。广播依旧在自言自语。天台的地上留下了赵九的血染成的红线,从围栏一直连到门口。学校在黑夜中安静下来,操场绿油油的假草在月光下显得冷冰冰的。

    直到第二天一早,操场上站满了孩子时,假草才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一层淡黄的沙尘散布在远处。从坡儿起站立的位置,演讲台上也沾上些沙尘,而正在台上演讲的孩子也被沙尘抹上了一层淡黄。那是一个六年级的孩子,从压倒性的身高就能看出来。他的红领巾比谁的都要长,像是一条领带垂直落在肚子上。

    “很荣幸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做国旗下讲话。”六年级的孩子眼睛朝着天说道,扩音器将他的回音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今天国旗下讲话的题目是:学得更快,赢得更高,拼得更强。大家好,我是来自六二班的郑楷模。我上课时是老师的小助手,下课后是同学们的好伙伴。我努力学习,顽强拼搏,劳逸结合,全面发展……”旗杆竖在讲台旁。

    这天的早操做得异常安静。每个班的孩子都排成一条竖队,操场最左边是一年级,最右边是六年级,依此排开。捣乱的人很少,也没有人在做踢腿运动的时候心血来潮趁机踢队前的人一脚。除了做跳跃运动时他们的队伍给跳散了之外,孩子们老老实实地在海鸥和海浪声中结束了两套体操。

    之后上台的是教导主任,她用气宇轩昂地表达了对于朝气蓬勃的孩子们的喜爱。她祝福了孩子们茁壮成长,最后让他们寓教于乐,体验运动带来的愉悦。

    “同学们,”教导主任指着身后的横幅说道,“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那些认识复杂汉字的孩子们很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轻松地照着横幅上的白字高声念道:“五道口小学第二十五届体育节暨BJ奥运会倒计时一百天!”他们的声音缓慢却整齐划一,像是排练了数十遍一样完美地朗读出来,尽管操场右半边的孩子明显读得更自信些。

    教导主任对这样激昂澎湃的回应很是满意,便继续说了起来。“同学们,你们知道奥运的口号是什么吗?”叉腰站在讲台两侧的体育老师们也藏不住自豪的模样。

    孩子们的回答各种各样。有的说“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有的说“更快,更高,更强。”;还有的说“BJ欢迎你。”孩子们念着这些口号时忍不住蹦起来,仿佛这些他们并不理解含义的口号里蕴含着比买到福娃还快乐的东西。

    “那么,同学们,‘BJ欢迎你’,用英文怎么读啊?”

    人群先是犹豫了一小下,然后依稀地有小孩喊出“WelcometoBeijing.”逐渐地,更多的孩子学着也说了出来,但是发音越来越离奇,甚至到最后除了BJ听起来还对,剩下的全是胡乱说的。

    班主任们连忙维持起纪律,因为越来越多的新词在被小孩子们创造出来。教导主任的脸沉了下来,干咳了咳嗓子。“有些同学,给些放松就收不住脚了啊。”

    这种吵闹通常会在老师的沉默不语中结束。等孩子们安静下来,老师会通常严肃地看着每一个孩子,讽刺地说道:“你们继续说话啊。怎么不说了?我说话的时候你们在下面聊,我一安静你们怎么也安静了?”这时孩子们彻底就不敢言语了,但也可能会有一两个不懂察言观色的孩子还在打闹。可身为教导主任,她知道这些伎俩管不住孩子们一时半会儿,别说是在户外了。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各班的班主任杀鸡儆猴似的喊出班里几个淘气孩子的名字,叫他们站出到伍外面。

    后来操场上摆了十几张课桌,那便是比赛举行的地方,参赛的孩子挤在桌子前,做着赛前的准备。

    五道口小学由三栋楼连接而成。这三栋楼排起来像是一只蝴蝶,两边的楼高,中间的楼矮。坡儿起发现,从边上楼楼梯间的窗户跳出来,可以安全地落在中间那栋楼的楼顶。坡儿起觉得看比赛没什么意思,就跑到中间楼的楼顶躺着了。

    在教学楼顶,坡儿起能看到操场上所有人。只要他哈下腰,没有人能看到他。他躺在暖洋洋的水泥层上,天上是一群燕子绕着头顶一圈又一圈地飞。天上的太阳亮得很,看着直眼晕。屋顶是安静的,除了操场不时传来一阵孩子的笑声。坡儿起觉得这里像一个鸟窝,深深地把身子陷进去,没有一点不适。他躺着躺着,身体逐渐融进了风中,和蓝天越来越近。

    “我想着去学吉他,我把学费都交了,”广播说道,延续着前一天那个随随便便的语气,“可我又不想学了。好家伙,吉他比钢琴还难学呢。我也想多学一项技能,可我也不想花那么长时间学啊。你要是说教我两个小时,我能弹出一首和弦来我也行,好家伙,我连小星星都不会弹,老师还在那儿教我乐理呢。你学过乐器吗?你想没想过要赶紧学一首曲子出来?”

    远处的沙尘不见了,天气明朗起来。坡儿起能闻见食堂的饭味。食堂不是坡儿起能去的地方。在坡儿起印象里,除了刚开学的那几个月,小孩从没让在食堂里吃过饭,都是把餐车送到班里吃的。食堂是一个昏暗空旷的地方,就算坐到离厨房最远的位置也能听到厨师颠勺端锅的声音。

    坡儿起闭上眼睛,想象学校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让人害怕,而他自己则同时出现在学校的每一处地方。

    “你三年级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我三年级的时候是个老好人。那时候,我给我同桌抄作业。我觉得我是在做好事,施舍答案给他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我觉得办好事咱不能跟做买卖似的,讨价还价。可是我寻思我考试的时候看我同桌答案也没啥过分的啊。我瞅她卷子,她立马把填空题给捂住了。她问我我干嘛,我寻思你觉得我干嘛呢。我跟她说,我作业借她抄,她考试借我抄,天经地义。嘿,你要说她不乐意让我抄她卷子我也认了。你猜她说什么?她可趾高气昂的,问我她哪次作业是抄我的。我说你哪次作业也不是自己做的啊。你猜她来句什么?她说,证据呢?好家伙,她还伸出手来,真觉得我能把什么东西放她手里似的。可把我气坏了。我后来再也没借作业本给她,她倒也再就没找我要过作业,就跟这事儿从来没发生过似的。你们要是哪天到三年级了,可别觉得是个同学就能跟你通融。你也别觉着三年级的事儿离你远着呢。我还真告诉你,你也别急,你早晚得上到三年级,别觉得一年一年过得那么长。”

    广播的声音在体育老师站在讲台上,接过麦克风的时候消失了。扩音器取而代之的是老师呼吸的声音,通过凌乱的电流使得整座学校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这个声音。

    “三年级的纪律很好啊,值得表扬。越到娱乐的时候,越能考验班级的纪律性。啊,虽然现在不需要你站队,但是你还是要保持纪律,不要影响正在参加比赛的同学。”

    坡儿起可以在想象中摸到楼梯间金属栏杆的温度。圆柱形的栏杆是银色的,坑坑洼洼,摸上去发亮。当坡儿起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栏杆上,像一台火车头一样从楼梯上全速冲下去的时候,栏杆会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会发热。坡儿起的皮肤也会跟着烫起来。

    “坡儿起,你在这儿呢?你不去看比赛去?”那是坡儿起的同学福喜扒着窗户说。

    “你来吗?”坡儿起问道。

    “你这地方也没个防护措施的,能安全吗?”

    “你不往下跳就安全了。”

    不知不觉,福喜就已经坐在坡儿起身旁了。坡儿起不记得见到福喜挤过半开的窗户,但话说回来,在楼顶的时候,时间更像是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控制不住水的流速,时间一会儿一滴一滴地走,又一会儿倾泻而出。影子在太阳下做着缓慢的旋转,有的时候坡儿起看到影子在绕着身体转动,有的时候又能看到影子停下来。

    “你闻到那个味道了吗?”坡儿起问。

    “什么味道?”

    “饭味。”

    福喜挑了挑鼻子。“我好像闻到了,但你要是不说我应该问不到。既然你说了,我的确是闻到香味了。”

    坡儿起翻了个身,站了起来。他玩弄着从脚边的地里抠出来的小石头。

    “你听说过小游戏吗?”福喜问道。

    “什么小游戏?”

    “在线小游戏,”福喜说,“在线小游戏大全。”

    “你是说4399吗?”

    “对。那上面的小游戏都是我做的。”

    “你有福娃吗?”坡儿起问道。

    福喜坐在屋顶,看看这,看看那。这里也许坡儿起可以呆上很久,但绝不是福喜该来的地方。福喜感觉到脚跟发痒,一种从肉里蔓延开来的痒,用手触摸不到的痒。福喜别扭地按揉脚跟,止不住的痒使他越来越做不住。

    “我有一个福娃。”福喜心不在焉地说,难受地把手伸进鞋里。

    “哪个福娃?”坡儿起眼睛亮了起来。

    “那个,那个,哎呦……”福喜脚跟的痒让他上火,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身子蜷着。“哎呦呦,哎呦呦……”

    “你就说是什么颜色的吧。”坡儿起说道。“是什么颜色的,福喜?蓝的?红的?黑的?摸上去是什么感觉?软吗?还是硬巴巴的?掉毛吗?经不经脏?”

    “好像……好像是……”福喜没法集中精神,“我记得它的颜色是……”

    坡儿起投给福喜羡慕的眼光。福喜的心里火烧火燎,抓不住的痒使他越发焦虑。他忍不住把鞋脱掉,那脚跟使劲和地面摩擦,洁白的袜子被污了色。

    楼道的窗户边走过了班主任洪老师。按以往的日子,她并不会往窗外望一眼。窗外的屋顶永远是一个样子,没什么可看的。可是今天,她隐约听到窗外微弱的摩擦声。这个声音并没有使她主观上有意识地往外看,但是潜意识里,洪老师已经看到了窗户外,看到她班上的两个孩子,一个邋遢地脱了鞋,另一个笑得像是多久没见到太阳,出现在了他们不该在的位置。坡儿起没有看到班主任,窗户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站在窗外的人会对窗户里的模样不屑一顾。

    坡儿起首先听见的是猛烈击打窗户的声音。这个声音吓了坡儿起一跳,而福喜因为挠不到的痒急得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坡儿起这才朝窗户看去,而那里正是班主任洪老师的脸。“坡儿起,你给我下来!福喜,你也是,我数三个数,你要是不下来,你就在上面呆着吧。”班主任瞪大了眼珠子,头发仿佛着火了似的竖了起来,着实吓人。“你现在下来。我开始数了啊。一——二——”

    坡儿起顶烦老师办公室的味道。那是过夜的茶叶味和卷子纸味的结合,还能隐约闻到臭鸡蛋的味道,尽管坡儿起并不知道臭鸡蛋的味道是从哪而来的。坡儿起在办公室里会忍不住东张西望,就是为了搞清楚臭鸡蛋的味道是哪儿来的。

    “看哪儿呢,看哪儿呢?”洪老师叉着腰坐在电脑前,桌上是一杯泡好的茶,杯子里黑乎乎的,看不出是茶叶还是淤泥。“你该看哪儿啊?”

    坡儿起看到了墙边一个黑色的保险箱,看上去沉甸甸的。银色的把手似乎根本拧不动。他想象着保险箱里装着写什么。也许是试卷的正确答案,被老师们锁了进去。

    福喜颤颤巍巍地把电话顶在脸上。坡儿起能听到电话那一头责骂的声音。“是坡儿起叫我上去的……别啊,妈,我改行吗?”

    “这会儿要改了?”洪老师端着水杯说道,“坡儿起让你上去你就上去?那坡儿起让你跳楼你也跟着跳啊?”

    “不是的,洪老师,不是我想上去的。”福喜一面跟向洪老师解释,一面跟电话那一头的福喜妈辩解。“我以后不干了,妈,真的不干了。求你了,别再把我游戏机给没收了,我跟坡儿起爬楼又不是打游戏造成的。”

    洪老师把电话接了过来,语气一下子温柔起来。“喂?是福喜妈妈是吗?你好你好,我是洪老师。诶,不是什么大事,我就跟你反应一下情况。福喜大概也跟你讲清楚了是吧?”

    窗外能听到孩子们在玩闹。隐约的欢声笑语使坡儿起觉得有些寂寞,他觉得这个时候他不该出现在办公室里。在楼里听不清楚这些嘈杂的声音,唯有在屋顶上他才能分别开每一个声音。他假装自己还站在屋顶上,身上还有那么一股难闻的汗味。

    “还好是被我发现了,要是被教导主任抓到了,那处理方式可就比这严重多了。对啊,只要能从轻解决,我肯定从轻解决,这也是为了孩子好……”洪老师翘着二郎腿,光滑的地板是豆浆的颜色。

    坡儿起被洪老师的说话声带回到了现实。给了福喜一个眼色,然而福喜老实巴交地站在洪老师身边,目光呆滞地盯着办公桌上亮着的电脑屏幕,如同一幅动物标本。“你妈跟你急了吗?”坡儿起小声问道。

    “没有吧。”福喜面无神采地说。

    “你怕你妈吗?”坡儿起又问道。

    “应该不吧。”福喜答道。

    “你家里你最怕谁?”

    “我妈。”福喜说。

    “……好啊,好啊,也辛苦你了啊,福喜妈妈。嗯好的,我们保持联系啊。”洪老师在客气中把电话挂掉,又变回了一幅咄咄逼人的模样。

    “不闹了?”洪老师问道。

    “不闹了,洪老师。”福喜说道。

    “再闹怎么办?”

    “再闹我就跟坡儿起跳楼。”

    “要是再闹,你从楼上跳下去都来不及了,”洪老师嘬了一口茶水,“要不是被我给抓住了,你俩直接上教导主任那儿去了,到时候我想管都管不了。”

    坡儿起想着,也许老师们把没收的斗虫全藏进保险柜里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保险柜里面得有小二十只斗虫,那可真是价值连城了。坡儿起偷偷把手张开,想象着手心握住了银色的把手,想象着随着手心一转,保险柜的门就打开了。他嘴里暗暗模仿开锁时保险柜发出的声音。

    “坡儿起啊,”洪老师说道,“你跟我讲实话,你跑那屋顶上多少次了?”

    “就这一次。”坡儿起说。

    “你要是说谎被我查出来了,这事情可就不这么好解决了。”洪老师把茶渍吐了出来。

    “平常我也没时间上去啊,”坡儿起说,“上课的时候肯定出不了教室,课间十分钟,我要上哪儿去一个个都看得清清楚楚,放了学我就回家。我哪儿有工夫爬学校屋顶啊,要真是有,我回去爬我家天台不好?”

    洪老师翻了个白眼,摆了摆手。“你也别说了,说半天也说不出点有用的。过来给你家长打电话吧。”

    “洪老师,我没有我妈电话。”

    “那打你爸的。”

    “洪老师,我爸的电话也记不住了。”

    “那你记得啥?”

    “我记得我妈彩铃是‘让世界充满爱’。”坡儿起说道。

    “你也别跟我装傻,”洪老师后背把椅背压得老低,“你记得不记得都行,你家长电话我们可都在系统上存着呢,我到校园网上一查就知道。你拨号还是我拨号,这你定啊,后果你负责。”

    “洪老师,您要这么说,我就想起来我妈电话来了。”

    “这么快就想起来了?”洪老师说道,“你记性还挺好啊。”

    “没有没有,我也得感谢您帮我回忆来着。”

    坡儿起心里想着电话号码,在座机上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按下去。按键很大,按键上的数字也很大,按下去的时候硬塑料发出让人满足的咯哒声。坡儿起记得电话号码,这他没撒谎。不过他的确骗了洪老师,因为他记着的不是他妈的电话。在四五个滴声之后,电话被接起来了,那一边传来的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喂。”这是一个沉稳但不使人疏远的问好,坚定且友善。

    “喂,姥爷啊。”坡儿起说。洪老师眼睛瞪大了。

    一段迟疑过后,电话里的人豁然开朗。“哦,是坡儿起啊,”姥爷乐道,“你要回来了?你最近学习得怎么样啊?”

    “是在学校呢。我们班主任想给你打个电话,来跟你反应一个情况。”

    “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惹祸了?”

    “也没什么,我觉得不是什么事,可洪老师确实觉得是件事儿。诶,姥爷,我妈在家吗?”

    “你妈?”姥爷说道,“你妈不住我这儿啊。”

    坡儿起把话筒放下。“听见了吗,洪老师?我姥爷说我妈不在。”

    洪老师指着坡儿起。“你少跟我整幺蛾子啊,把电话给我。”洪老师接过电话,又一下子变得无比客气。“喂?是坡儿起的姥爷是吗?嗯,你好,我是坡儿起的班主任……不麻烦,坡儿起是个挺机灵的孩子……”

    坡儿起偷偷往前凑了一步,想听一听姥爷的声音。洪老师给了坡儿起一个颜色,接着跟姥爷说,“那我把电话给坡儿起吧,您也和坡儿起讲一讲这件事儿。”

    坡儿起控制不住笑意,把电话接了起来。“喂?姥爷,您身体还好吗?”

    “坡儿起啊,你不能影响学校秩序啊。”姥爷说道,“你要是出了事,老师可是得负责任的。”

    “是,这我知道。是洪老师叫我跟您反映的,您有空跟我妈汇报一下就行了。”

    “哎,行,行。”姥爷乐呵呵地答应了。

    “诶,姥爷,你今天不打算出门了吧?”坡儿起问道。

    “不出去了,你打算过来啊?”

    “你帮我看看家乐福那里有没有卖福娃的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洪老师一把夺走了话筒。“有完没完了你,”她说,“门口站着去。”福喜不知所措地看着洪老师。

    “那,洪老师,我就先去操场了啊,我去给我们班助威去。”福喜胆怯地说。

    “跑什么跑,你也站着去。”

    于是,坡儿起跟福喜二人就被罚到办公室门外站着。孩子们都还在操场上,楼道里空旷旷的,有一股墩布的味道。别的班的老师往办公室走,从他们二人身旁路过,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们俩如同墙边的装饰一样,让老师们见怪不怪。

    “你真的有福娃吗?”坡儿起问道。

    “我是有一个福娃。”福喜说。

    “哪个福娃?”

    “哪个哪个福娃?”

    “就是那个……”福喜琢磨道,“那个头顶上有画儿的。”

    坡儿起想着,也没有哪个福娃头顶上不带画儿的。“画的是啥?”

    “就是那个,嗯……是那个……”

    还没等说完,一波波的孩子便吵吵闹闹地跑回到了教学楼。一群孩子从楼梯道露出头,又打又闹地在楼道里溜达。坡儿起跟福喜无奈地站在办公室门口,那儿也去不了,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嬉皮笑脸。

    有一个二年级的孩子走到他们身前,幸灾乐祸。坡儿起没那个工夫搭理他,反而让二年级的孩子更起劲儿了。这俩比坡儿起高半头的孩子手舞足蹈地唱着顺口溜:“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呦,一年级的小豆包……”

    坡儿起这才有点不耐烦了。他皱着眉,一脸不满地看着二年级生。福喜却没了劲头,垂头丧气地站着。坡儿起记得顺口溜该怎么唱,但是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想着,这样怼回去没劲。就这么盯着他才有劲。

    洪老师捧着空饭盒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呦,你是他哥是吗?”洪老师问二年级的孩子。

    二年级的孩子懵了会儿,干瞪眼回答不上来。洪老师又说:“看你跟他聊那么欢,还以为你是他哥呢。怎么着,想认个亲是吗?收个干弟弟?”

    “没有的,没有的。”二年级的孩子夸张地摇着头说。

    “没有就走吧。换个地方收干弟弟去吧。”

    大孩子灰溜溜地离开了,洪老师上下打量了坡儿起几眼。“站得怎么样?”

    “洪老师,脚跟疼。”坡儿起说。

    洪老师看了看福喜。“你呢?”

    “我刚才脚痒痒。站着站着就不痒了。”福喜说。

    “还想站吗?”

    “洪老师,您要是不想让我们站了我们就不站了。”坡儿起说。

    “那没有,我挺想看你们多站会儿的。”洪老师乐道。

    “我觉得吧,”坡儿起搓起大拇哥说着,“罚站的教育意义已经做到了。我被您坚定的态度感动了。但凡事都得讲究个度,对吧?您要是问我,我觉得在楼道里站着,让老师同学们都看着也挺不合适的。咱们得教育为主,羞辱为辅。没必要大庭广众地让谁谁都能看见我们吧?”

    洪老师细琢磨了会儿。“等下课铃响了你们就走吧。”洪老师说,“教育不是目的。教育你们还用得着发展?我就是让你们老老实实待会儿,别到处折腾去。”说完,洪老师就去食堂打饭了。

    洪老师走了,福喜悄么声跟坡儿起搭话来。

    “下课铃什么时候响?”

    “很快,这你就不用急了,就当作是大早上在永和大王排队买小笼包。”

    下课铃没响,有些孩子就往班里走了。有些人瞅了瞅坡儿起和福喜,坡儿起一点也不害臊。其中,赵九也跟着回来了。

    赵九手里握着折叠了的橙色奖状。他看见坡儿起在办公室门口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赵九迟疑了一会儿,又想往前走一步,又想往后撤一步。在来回顾虑了半天之后,他终于走了过来。“坡儿起,你看,”赵九在坡儿起面前说道,“我的陀螺拿了个二等奖。”

    赵九把奖状展开,上面的字除了赵九的名字、“陀螺”二字以及名次以外都是打印出来的。“赵九”两个字是赵九填进去的,扭扭歪歪。“‘赵九’同学”,奖状写道,“在‘陀螺’(这两个字是老师写的,工工整整,有点连笔)比赛中表现突出,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以此鼓励。”

    “第二名奖励什么啊?”坡儿起问。

    “就这么一个奖状。”赵九说,“而且老师还夸我动手能力强。其他三个选手用的都是超市买的,抽线的陀螺,装着铁做的锯齿。我比不过他们,我就把陀螺放在离他们远点的地方,自己转。他们没把我当回事,先打起来了,一下就死了两个。剩下那一个转了半天也没停。我那个本来也不会停的,但是刮了一阵风,也可能是别的选手叫得太使劲了,嘴里吐出风来了,反正我的陀螺一下子突然翻了个个儿,做了个后空翻,再落在桌子上就不动了。”

    “你找洪老师能要到点奖励。”坡儿起说。

    “我不太好意思找老师要,”赵九说,“我带着奖状回家就足够了。”赵九有些发蔫了,两腿没了劲儿。

    “你们站在这儿干嘛?”赵九问。

    “别提了,爬教学楼被洪老师抓着了。”坡儿起无精打采地说。“她隔着楼梯间的窗户瞧见我了。”

    “哦,那确实不太幸运。”赵九说,“下次应该找一个没有老师的时间爬楼。”

    “给窗户安个帘儿也管用。”坡儿起说。

    他听到教室里的音响传出电流的声音。每个教室在同一时间发出的电流声涌入走廊。坡儿起正了正身子,因为他知道电流声之后一定会响起下课铃。他想着自己一定是第一个冲出教学楼,混进别的班放学的队伍里,骑上自己沉甸甸的自行车,像一阵风一样从五道口消失不见。

    可是在一阵蚊子般的电流声后,坡儿起等来的并不是下课铃,而是熟悉的播报员在讲话。

    “你觉得下课铃是什么时候?”广播说道,“我反正不知道下课铃啥时候响。有的时候我觉得早该下课了,结果回头一看表,才刚过去十分钟。好家伙,上个学还真折磨人。我一定要给自己买块表,这样我就不用回头看时间了。问题不是别的,我座位不怎么靠后,我要是一回头,给身后的人看见了,全跟我一块儿回头,大半个教室头回过头瞅瞅我在看啥。所以啊,还是有块手表方便。胳臂一抬就知道时间,趁别人没看我,眼睛一瞄,也不耽误谁的。你们谁有一块表能送我,我戴手腕上。我不明看,我偷偷看时间,不碍事。”

    “其实你们现在走了,洪老师也不会知道。”赵九说。

    “倒也不是不行,”坡儿起说,“但话说回来,我就算走了,不等下课铃也不能放学,不还是没啥事儿干嘛。还不如就在这儿站会儿呢。”

    “那我陪你找点事情干吧,”赵九说,“福喜,你有什么主意吗?”

    福喜还真想了想,可是他也想不出来什么。一方面,他的脚跟又开始有点痒痒了,这让他焦虑了起来。“我没主意。”他说。

    “纸飞机会叠吗?”坡儿起说。

    “不会。”赵九摇摇头。

    “我教你。你把你奖状给我。”

    坡儿起沿着奖状的对角折了起来。来来回回几下,坡儿起也没折出个样子来。飞机成了形又散了架,半天也折不出来。“你别急呢,”坡儿起振振有词,“我也没叠过几次。不过我快搞出来了。”坡儿起手里翻腾着,眼睛没离开折得软塌塌的奖状。“你们可别打岔啊,我要是走神儿了可就飞不起来了。”

    又一阵电流声让坡儿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想着,这下准是下课铃了。遗憾的是,这段电流声结束后,他再一次听到了广播员用他那无精打采的语气说着闲话。

    “你以为是下课铃吧?嘿,我也以为是下课铃呢。你还别说,就这会儿时间过得可真慢,就跟一团子芝麻糊似的,稠得把碗扣上也掉不下来。真腻啊。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我想听‘回家’。我想听萨克斯,因为这之后我哪儿也听不见萨克斯了。也不知道怎么了,之后再也没人吹萨克斯。我时不时在脑海里回放萨克斯的曲子,我想着,嘿,这就是那个时候,一切都跟蒙上层白雾似的,银色的柱子锃亮,木头桌是深棕色的,深绿的皮沙发被哪个手闲的抠出黄色的海绵来。回忆里的片段充斥着颗粒,能吸进鼻子里。我想闻一闻这时候的味道,我也记不清是什么味道了,但是我闻到了我会知道的,我会立马回到这里。我想着哪一天,我听着同样萨克斯吹的‘回家’,盯着同样亮得刺眼的霓虹灯,穿着件同样鲜艳得有些夸张的夹克,我就知道我……”

    突如其来的一阵下课铃打断了广播,那是一曲欢快的口哨。广播试图大声说话,把广播的声音掩盖住,但也无济于事。坡儿起听到了下课铃,立马把手中的活儿放下,把叠了一半的纸飞机丢给赵九,提起裤子就往教学楼外跑去。

    “你等等,飞机我还不会叠呢。”赵九喊道。

    “叠不出来正好。那就先别飞呢,反正飞走了你就找不着了。”

    广播仍然在徒劳地试图挽留住离校的人。“你先别走呢,”广播说道,“我刚说到有趣的地方呢。我还有一大堆话没说完呢,你别把我落在这儿了,这地方挺没劲的。”

    坡儿起可不听广播的,下楼梯的时候像火车头一样冲了下去。他跑过空旷的操场,还能听见广播自顾自地说着话。“……反正这个自助餐也挺不卫生的,要是什么日子烤扇贝能不发臭了……”广播的声音没有停下过,直到坡儿起去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也没停下说话。他一直在讲着,也总有那么多可以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