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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故事是我在家书中读到的,说不清是哪年的事了。

    尚未立春,京城大雪纷飞。鹅毛般的大雪在大街上,房瓦上,城楼上,披上一层又一层。知理的都在天黑前躲进了屋里。有家的回家,没家的低着头讨个住处过夜。剩下留在街上的,都是些祈求着一夜的雪不会把体内的余温扑灭的老人,穷人,和醉鬼。

    满城的万家灯火如同暗处的一株火烛,在黑暗中留下一丁点光明。不足以燎原,但足以暖身。

    卖炭的王两三十岁不到,身强体壮。他来到京城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想赶在雪下大前走街串巷多送一车炭,谁知太阳一落山,雪就越下越大,在地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王两的平板三轮车就这样陷进了雪地里,跟一匹累死的骆驼一样,任凭王两怎么推也动不了半厘。大雪毫不留情地盖住一整车的炭,王两抬着酸疼的胳臂站在车旁。他累得想瘫在雪地里,可是那样他一定会冻出病来,接连几周都出不了工。

    胡同两边的住宅里都点着灯,亮光从门缝挤出来。王两觉得自己可怜,又觉得自己傻,只顾着多赚几块钱,接着几天的生意都给耽误了。

    一个身穿紫色大褂的人与他擦肩而过。那个人戴着一双眼镜,手上拎着一个木匣子,半尺长白胡子在寒风凛凛中冻得又硬又脆。这人边赶路边嘟嘟囔囔。王两看他像是一个有学识的人,衣服也新,也体面,不可能无家可归,边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紫大褂停在肖家大院前,颤抖的双手使劲地敲着大门。王两记得肖家。肖家大儿子好涮羊肉,隔三差五大院就传出羊肉的香味。王两时常半夜路过院子,被管家叫住买炭,十有八九是肖公子又吃上羊肉了。

    门开了。王两站得远,看不清脸,但是听那沙哑的声音,应该是肖家的管家苏姐不错。

    苏姐早已过了结婚生子的年纪,打算一辈子侍候肖家人。她生在华东,进京的时候已是而立之年。苏姐儿时家境贫寒,没有大鱼大肉。家父从嘉兴服满役归来,扛了条半斤大的黄鱼回家。苏姐没吃过鱼,更没摘过鱼刺。她饿,心急,一块大刺就跟着鱼肉咽到到嗓子。苏姐发不出声音,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活像是餐桌上的黄鱼头。幸好父亲及时请来了村里的大夫,不然没多久就咽气了。苏姐鱼刺是取出来了,可今后就落下了嗓音沙哑的毛病。苏姐话多,嗓门儿大,仿佛每句话都在炫耀着与众不同的嗓音。人们说,她说话不像女人。

    “秦大夫,雪天也不披件厚的?您要是在路上落下病,肖先生可是负担不起的。”苏姐嗓门儿再大,也盖不住呼啸的北风。王两站在一片从院里长出来的柳树枝儿后头,勉强听着苏姐的话。

    “这一场雪,墙里是一场美景,墙外就是一场灾祸啊。肖先生也是有福气,我的医馆离肖先生的家就隔着两个胡同。再远点儿的病人,这么大的雪,恐怕连一百个华佗也帮不上忙啊。”紫大褂说着就进了院子。

    “本主在正房里躺着呢,您快去看看吧。”苏姐说。

    苏姐要把门关上,可一阵风把手里端着的橘子给吹跑了,掉在门外。苏姐出门去取,望见了王两。王两像是一根冰棍,战战巍巍地杵在雪地上。

    “呦,王两。怎么,不回家吗?”苏姐大声招呼他。苏姐不敢多说话,冷风冻得牙齿发疼。

    “车折在半路上了,回不了家了。”王两说。

    苏姐回头望了望院里的灯火,又看了看院外的瘦影。“进来吧,”苏姐冲他招手,“避避雪,看把你冻得,都不会笑了。”

    肖家大院忙得热火朝天。正房,本主肖先生常年患胃疾,今天吸了冷气,肚子痛昏了过去。他躺在木床上,活不活死不死,屋里只亮着一枚火烛。西房,通常大公子在这里和弟弟们涮羊肉,三公子的夫人产期将至,唯有西房不通北风,太太不会受凉,苏姐从大公子那里讨来了西房,前提是事后西房要熏上一周的檀香。东房,大公子正把第一块羊肉放进涮锅里。

    肖先生有四个儿子,老大肖永方,老二肖永尚,老三肖永立,老四肖永福。老二学了西洋的医术,回了京城,在哈德门附近开了家诊所,专门问诊一些洋人,不愁吃喝,不是过年也不回趟家。

    老大肖永方涮着羊肉的时候,老四肖永福也配着他一起吃。不过今天,老四不像以前那样高兴了。他早上起床,觉得嘴里漏风,舌头一舔,觉得口腔空落落的。这才发觉,想在嘴里的六颗金牙不见了。

    “看这窗外一片雪景,屋里你我二人吃着羊肉,也是人生一帆乐事。”永方意味深长地感叹。永福没有理会,望着窗外,叹了一口长气。

    “还担心你那口金牙呢?”永方说道,“你就是盲人误火车------瞎着急。你甭想这事儿了,过个十天八个月就能找到了。”

    “我的面子不够抻出十天八个月的啊,大哥。”

    “没了这几颗牙,你照样能吃饭。这不错吧?没了这几颗牙,你照样能说话。这也不错吧?能吃,你就饿不着。能说,你就憋不着。那既然你能吃饭,还能说话,你还担心少几口牙吗?要我说,它准是在你睡觉的时候掉进肚子里去了。”

    说罢,永方大笑起来。永福没这个兴趣,板着个脸,头撇到一边。永福不是一个忍气吞声吃一肚子火的人。他本想和大哥争执,但是一旦张嘴,他那口有缺陷的牙就得露出来。这么想,永福还是把怒气憋在肚子里了。

    永方无意间往窗外一瞅,看见大院有一个穿着紫大褂的老人,敲了敲正房的门,走了进去。永方赶忙跑到屋外。

    “苏姐---苏姐!”永方大喊。

    “听见了,怎么?”苏姐赶忙跑去东房。她手上捧着两个橘子。

    “刚才那个是秦大夫吗?”

    “就是,也没等我打招呼就进了正房。我也得跟他进去啊。这一个晚上得料理两个人,还有一院子的雪。”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永方问。

    “这是我早上买来的两个橘子。采莲不是生孩子嘛,我图个吉利,正要给她送过去呢。”苏姐一连串推脱,试图摆脱大公子的追问。

    “你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一下午没见着三弟了。他准是在西房陪着媳妇儿呢。一个男人,生儿育女的事儿什么都不懂,跑到产房里凑热闹,帮忙也是帮个倒忙。”

    “你就别说他了。你一个大哥,家父生病,嫂子生孩子,也没看你有一样关心的。”苏姐翻了个白眼。发完牢骚,苏姐往正房走去。

    “你先别走,”永方又把苏姐叫住,“你留一个橙子给我------我把它埋到雪地里。待会儿这些事儿都忙活完了,我把它刨出来,吃一个冰镇橙子。吃了一大锅涮羊肉,热得我浑身大汗啊。”

    王两哆哆嗦嗦地从院子大门跨进来,来回张望,找不着苏姐去哪儿了。他这个样子,被永方看到了。永方刚把橘子埋到雪里,手冻得发痒,心里埋冤苏姐早该听他的,给家里人都备好棉手套。永方一抬头,就看见王两直愣愣地在院子正中央长着,活像一根瘪了的竹子。永方记得王两,因为永方涮锅用的炭都是王两帮忙搬进院的。

    “王两,苏姐请你进来的啊?怎么着,这么大雪还在外面?你别说,你准是贪钱,要多赚几单生意,结果车子陷在雪里了。”

    王两眼巴巴地望着肖家大公子,想不出该说些什么。王两不是个嘴巴好,脑袋灵光的生意人。王两赚钱靠的是吃苦耐劳和一身猛劲。现在逼着要哄凌驾于自己之上的人高兴,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得了,也不用客气了,”永方接着说,“雪下得大,天也晚了,你在院子里住上一宿。你也甭不好意思,我们不白收留你。我父亲肚子疼昏过去了,在正房躺了好些时辰。大夫刚来,看诊呢,到时候要是有苦力活要干,我们可就让给你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了,你也站了好久了吧?你先歇会儿,喘几口气,过一会可就劳烦你操劳了。”

    永方回到东房,叫四弟跟他去正房跟大夫谈谈病情。

    “我不去,”老四永福说,“他准能看见我少了几颗牙。要是这件事儿给他在这片传开了,我准丢了面子不可。”

    “四弟,你要是真怕别人看见,你不张嘴,不说话不就行了吗?你要真想体面,你肯定得去见见大夫的,不然这事传出去------说家父病重,你还躲在屋里,不去帮帮家父------这可比丢了几颗金牙丢脸多了。”

    正房的昏暗是肖家人习惯了的昏暗,那种眼睛能适应的昏暗。本主凡是没有外客,就只给正房亮一枚火烛。本主说他这是在“还火”。

    本主肖先生的父亲是河南济水一带的财主,囤了够一家人吃上几个月的口粮。一年旱灾,没了收成,一群饿了肚子的村民抱着没了精神的孩子到财主家讨粮。财主心疼,分了一大部分粮,可是喂不饱整个村的男女老少。填不饱肚子的的嫉妒填得饱肚子的,填得饱肚子的嫉妒嘴唇上抹着油水儿的,不过谁嫉妒谁,也没人嫉妒饿死的。不过有这么一家,娘饿死的时候,儿子十岁。娘咽气的时候,他正好瞧见财主家赶路的粮车。十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车里有吃的,吃饱了就有条活命。几天之后,村子下了场大雨。又过了几个收成的季节,孩子长大了,他又懂了好多。一天深夜,他拿着一根火把,似懂非懂地去了财主家,又似懂非懂地把财主家的粮仓给烧着了,又似懂非懂地走回了家。小火蔓延成大火。粮仓先是冒黑烟,再就被火焰笼罩了。粮仓的火愈烧愈凶,但财主家的仆人闻到煮熟的高粱味一下子惊醒过来,很快就把火扑灭了。粮食虽大都烧坏了,也不算什么大损失,下一个收成就能赚回来。不过谁都没料到的,也是那个曾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没有料到的,是财主的大儿子,十岁大,他瞄见一个厨子的鞋那么大的黑影窜进了粮仓,他就跟进了粮仓,就在粮仓着起火来之前。这个孩子就是现在正躺在肖家大院正屋的肖先生。

    火烧起来的时候,十岁的肖先生什么都不懂。不过后来他懂了,他本该与身旁的粮草一同烧焦。不过在仆人惊慌失措的大叫声中,在熊熊大火的包围中,他只觉得很有些热,脑袋冒汗。直到火被扑灭,没人知道粮仓里藏着财主家的儿子。仆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解着上衣的口子。他毫发无损,甚至脸也没有被扬灰染黑。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坐在一团团焦黑的粮块间,微弱的火星冒着细烟。

    肖先生后来懂了。于是父亲离世之后,一家搬至BJ城后,命令他的房间只得点一枚蜡烛,不许再多。

    “王两,你先来东房,你帮我看着点锅,别让火灭了,”大儿子永方临会医生前嘱咐王两,“这火灭了要等好久才能再烧开了。”

    秦大夫不向家人问一句话,给肖先生号脉。老大,老四,苏姐都围在病床周围。老三听到大夫到来的消息也进了正房。正房唯一一片烛光照在了肖先生憔悴的脸上,除此之外,漆黑一片。不过秦大夫也习惯在黑暗里看诊了。他年轻时在乡下看夜诊的时候,可比现在暗得多。他轻车熟路地把脉,再看了看舌苔。他没了从前势必救死扶伤的志气。他早就放弃试图与病人感同身受了。他不再纠结于病人的苦痛,如同不再纠结于几个寒冬前就不再修剪的白须一样。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局外人的三言两语乱了心思。他觉得,抛去对病人同理心,抛去对亲人的同理心,才是救命的良计。

    秦大夫只是叹了口气。

    “本主该是没有大碍。”他说。

    “怎么着?那是‘应该是’,还是‘不该是’啊?”老三永立问起话来。

    “换是别的日子,该没有大碍。本主就是气虚,加上常年的胃疾,可能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病就犯了。要是别的日子,我就嘱咐病人,多喝热羹,调理几天就好,不过看外面这场雪……”秦大夫犹豫了一下,“不吉祥。”

    “秦大夫,您可别阴阳怪气的,”老三憋了一肚子气,指着秦大夫“我管它下雪打雷的,就算天上下刀子,你也得把我爸给治好了。”

    “本主没病。”秦大夫说。

    “你休想得寸进尺。午时父亲病倒,你不在诊所。看店的徒弟说,你看病去了,等你回来把消息捎给你。怎么着,中午留的消息,你将近午夜才来。父亲疾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拖延了吗。”

    “永立,稍安勿躁,先听大夫解释解释,”苏姐说,然后悄悄凑在老三耳边,小声说,“你要是把大夫惹急了,你还能指望谁治本主啊。”

    秦大夫若有所思地嘀咕起来。“大雪,降元气。生子,伤元气。本主的病,根源也是元气大没。药治不了。”

    苏姐说,“大夫,您说这病怎么治啊?”

    “这么说吧。如果本主能挺过这场雪,就无大碍。不然,本主活不过今夜。”

    屋外亮得很。月光从平滑的雪地散发出来,半个京城都发着光。

    “我知道的土法子不多,不过有这么一个办法你们可以试试。”秦大夫说。几个人都凑了过来。“本主阳气尽失,阴气侵占体内,使内气全无。子时,为阴气最重。若能把宅子里的阴气全部赶走,能稍缓病情。”

    “您说这阴气得怎么给支走啊?”老大问。

    “需要有人在正屋外守门。雪什么时候停,就守到什么时候。有人护着门,阴气就进不来了。你们谁愿意在屋外守着?”

    老三永立二话不说,一个踱步踏出门外。“我去守门,”他说,“苏姐,把我那身棉袄带来。”

    苏姐连忙把他拦住了。“你回来。你要冻出病来,我怎么跟夫人交代?再说了,孩子生出来,要是看见爹第一眼就是一个病号,不吉利的。”

    老大想起王两还在东房,准能帮他们办事。他跑去东房,边跑边变喊着王两名字。

    “王两,快出来,有件事儿托付你。”老大把房门大开。屋内涌出一股热气和涮羊肉的香气。

    王两还在看着烧着火的铜锅,眼睛不动一下。

    “王两,你出来,给你个差事。”

    王两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火锅……”他嘀咕着。

    “你别管火锅了,给你件事儿办,办好了能救我爹。”

    王两被套上了一件大棉袄,带着一顶大棉帽子,鼓得他活像一块大馒头,安排坐在院子里。

    “你啥都不用干,在这儿呆着就行。什么时候我爹喘匀气儿了,你啥时候就有功了。”

    王两被莫名其妙地领到院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他没觉得自己在干什么好事,但是少东家一直说他这样能救条命,就只好附和几声。

    “火锅怎么办?”王两眼巴巴地望着少东家。

    换做别人,没人会认真回这句话。不过老大是真的心疼夜宵没人吃,给浪费了。

    “你要这么心疼那涮羊肉,要不就给你吃了吧。反正今晚我算是吃不上了。你等着,我给你端出来。”说着,少东家笑了。“你也是有福气,我这辈子只给我爹端过菜。”

    老大永方规规矩矩地把涮锅摆在王两面前。“你要吃你都吃了吧,吃不完可惜了。不然这么好的肉,这么旺的火,别全给糟蹋了。”

    苏姐从正房出来了。“永方啊,”她说,“我去照顾老三的夫人去了。本主就交给你看护了。你是大哥,你多费点神,我就能少操点心。”

    “放心吧苏姐,”老大无忧无虑地说,“王两正给咱镇着宅,准没事儿。”

    苏姐冷笑了一声,去了西房。怀着胎的夫人正在那里歇着。“镇着宅……都没有半个永立有主见。”

    “我回里屋照看我爹了,”老大永方跟王两说,“你就在这儿坐着。要是凉着了,或是饿着了,喊一声,我就出来。”

    王两不怎么想下雪天在外头呆着。他更喜欢坐在室内,看着火不要熄灭。

    正房里没有传出一点声音。西房这个时候喧嚣了起来。西房屋内明亮亮,王两是能看见的。

    一股冷风,王两连打了三个喷嚏。他心里头埋冤,不敢说出来。他人在院子里,心里想的是坏在街道上的三轮车。他怕有些人趁乱,把一车的炭偷走了。

    雪下得大,坐在正房门前都看不到院门。雪花融化在热腾腾的火锅里,伴着涮肉,伴着一锅的佐料。王两夹起一片呈灰的肉,吹了几下,嚼嘴里。他的身子顿时暖和起来了。

    有一个黑影从墙外跳了进来。吓了王两一大跳。他想大叫,但是想起肖家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还有一个要产子的夫人,愣是把惊吓咽回了肚子里。

    黑影是一只黄鼠狼。黄鼠狼顺着香味,蹦到了涮锅前。它的鼻子一挑一挑,瞅了瞅锅里的肉,再瞅了瞅王两。

    王两见黄鼠狼尾巴上系着一片红布,布上写着字。王两不识字。

    黄鼠狼往前凑了凑。它爪子放在锅沿上,又迅速收了回来。它被烫着了。

    王两跟黄鼠狼说:“这是肖家的饭,不给外人吃。”

    黄鼠狼没有听明白,又走到涮锅跟前。锅里漂着好几片涮肉,黄鼠狼嘴里直喘粗气。

    王两把绒帽子拿在手上,朝黄鼠狼使劲一挥。“你走,听到没有?这是人吃的饭,你找别处讨吃的去。”王两想大声嚷嚷,可又怕吵醒别人。他小声说的,希望黄鼠狼能听明白。

    黄鼠狼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见王两没有追击的意思,又走了回来。

    王两火气上来,也不想跟动物搓火有多么可笑。王两只是觉得,涮锅是少东家给的,烧锅的炭是从他这里买的,谁要也不能给,谁强就跟谁急。

    黄鼠狼在王两面前站了起来,跟人没什么两样。它后爪蹬地,前爪跟胳臂一样落在躯体两旁。它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胡须被厚雪压得软塌塌的。王两不知道黄鼠狼这是在干嘛。等看到黄鼠狼两只前爪抱在胸前,成作揖状的时候,王两终于明白了。有些动物终究是个讨吃的的,一辈子也改不过来。

    他高傲地一笑,朝黄鼠狼一摆手。“出去,不是人就别吃人饭。”

    黄鼠狼四角落在地上。忽然,它发出“嘶---嘶---”的声音,朝着王两抗议。没等王两反应过来,黄鼠狼再次蹦到涮锅跟前,爪子伸进滚烫的水里,捞出一片涮肉,它张开小嘴,贪婪地嚼了起来。

    王两也发起了火。趁黄鼠狼放松警惕的时候,一脚把涮锅给踢翻,黄鼠狼直接被扣在了锅里,和开水和涮肉和佐料一起。锅里瞬间发出“吱---”的一声。黄鼠狼拼命在锅里挣扎,惊叫,王两一只手按住锅底。涮锅成了一个笼子。

    黄鼠狼急中生智,在雪地挖出一个小洞,灰溜溜逃走了。它的皮毛已经烧成灰色。仓皇而逃的时候,身上还冒着烟,尾巴上的红布也给烧美了。它拖着不能动的两只后爪,从大院门口的缝隙溜走了,边逃边无助地呻吟。

    王两望着黄鼠狼逃跑的身影,满意地把涮锅放回了原位。沸水融化了一圈的雪,几片涮肉漂在融化的雪里。

    屋内,肖先生大叫起来。老大本都要在阴暗的屋子里睡着了,被家父的大叫惊醒。三兄弟手忙脚乱起来,问秦大夫是怎么回事。秦大夫也不知所措,只得匆忙地把本主额头上的汗擦去。他也乱了心思。

    肖先生指着身旁的火光,手舞足蹈弟喊:“快---把火灭了,把火灭了!”

    老三听见,赶忙把屋里唯一的一枚火烛给出灭了。正屋顿时一片黑暗。肖先生这才安静下来。

    肖先生在黑暗中挽住三儿子永立的手。他颤抖着问:“永立啊,孩子出世了吗?”

    “没呢,爸。”

    “你要给他起个好名字。肖家能繁荣到今天,都是因为名字好。”

    肖先生环顾四周。他又问大儿子:“你二弟呢?”

    “还在哈德门呢。”老大说。

    “嗯---”肖先生长喘一口气,“哈德门---不好听。你改个名儿吧。”

    肖先生又昏睡过去了。

    秦大夫把三兄弟叫到一旁。

    “本主的病不是我能医的。我治人病,不治邪病。本主这样,绝不是着了凉那么简单。有一股邪气在他体内隐居多年,这种东西,我不会医。”

    “那大夫,还有什么办法吗。”老大问。

    “愿意淌多深的水,就有多灵的办法。”

    “这趟水得有多深啊?”

    秦大夫琢磨一下,转向老三。“你今天多陪陪夫人吧,这件事,我让你俩兄弟办就行。”

    “不行,”老三说,“我可不是为了一些小事就对家父不管不顾的人。”

    秦大夫叫三兄弟出门。

    “乡下有一个土方法,我见别人做过,可以试试。乡下,要是有人怀疑是魔怔了,就会找三条土狗,守在病人家门外。有位道士会念驱邪的口诀。道士念一夜,狗就跟着吠一夜。道士念一周,犬就跟着吠一周,直到病人心智恢复。只可惜,现在也找不到土狗。”

    “狗可以人扮吗?”老三问。

    “值得一试。”大夫说。

    王两还是坐在院子里,倾听着大夫的话。三兄弟都没有心思注意他,和他洒得干干净净的涮锅。然后老大看了王两一眼。

    老大,老三,老四,和王两一次趴在院子里。秦大夫站在四人身后。

    “我念的这段咒,叫《邪祟离身咒》。我就管念,你们就管学犬吠,越想越好。叫得越入神,邪气驱得就越快。”

    王两搞不明白肖家到底在整些什么。他来回瞅,想知道苏姐去哪了。

    然后秦大夫就念了起来:“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随后是一阵寂静。

    “你们倒是吠啊。”秦大夫冲四个人喊。

    四个人面面相觑。老三面目狰狞,做起了土狗进攻的姿势,卖力大吼了起来。他这么一吼,剩下三个人也跟着他吼起来。

    秦大夫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口诀。

    “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四个人在门前狂吠着,没有停下来。老三叫得最认真,王两学着老大叫,老四叫得最小声。他担心不健全的一口牙会被秦大夫看见。

    他们叫喊了一遍又一遍。大雪的笼罩下,他们真像是一群护着家的土狗。叫得累了,就喘几口气,在继续叫。

    “就是这样,不要停!”秦大夫大喊。就连他也在雪地上张牙舞爪起来。“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不知什么时候,西房也传出女人的喊声,接着是苏姐的喊声。肖家大院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喊出声的理由,每个人也都这样做着。

    挨家挨户都听见了肖家传来的叫喊声。

    老三后腿有劲,弓着腰,七拐八歪的牙齿还真像是一口獠牙。

    他们叫到嗓子快出不了声了。

    老四咳嗽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他们都自顾自地叫喊着,老四咳嗽越来越使劲。雪花被吸进嗓子里,再又咳了出来。老四跪在了地上。他难受地咳嗽着,越咳越想呕。他双手掐进自己的脖子,指甲陷进肉里。

    他没了力气。他听见秦大夫叫喊着:“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这个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老四呕出来一滩血,洒在雪地里。在一滩血中,突出来几颗硬疙瘩。老四朦朦胧胧地把疙瘩捡起来,在月光中一照。血从硬疙瘩滴落,露出闪闪发光的金色。老四这是明白了,这就是他丢掉的几颗金牙。他嘴唇挂着血,瘫倒在雪地里,手心捧着四五颗金牙,被一层鲜血裹住。

    剩下的三个人没有管老四,依旧吠用力着。他们没有理由停下来。直到西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

    然后,苏姐的声音也从西房传了出来。“永立,快来看看。夫人生了!是一个男孩,快来看看吧。”

    老三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往向亮着灯的西房。他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他四肢用力蹬地,朝西房跑去。

    秦大夫还在喊着。“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永立的夫人疲倦地躺在床上。她勉强微笑着,看着捧在苏姐怀里的自己的孩子。她迫不及待地想让丈夫见见这个新生命。

    然后,老三连跑带爬地进了西房。他四肢着地,双眼冒光。他吼叫着,看见病床上的夫人。他看到哭泣地孩子,兴奋地大叫起来。

    夫人眯眯眼,分不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老三看向憔悴的夫人。他又吼了几声,张开大嘴,露出一口獠牙。

    夫人吓昏了过去。

    后来肖先生是醒过来了。他出了一身虚汗,把背心给沁透了。

    老大永方跟王两坐在雪地里。永方把涮锅支起来,烧开了水,又做起了涮肉来。

    “你也是,有功夫和一个动物大发雷霆,”老大啃着羊肉说,“不过我看,这样的大雪天,在满是积雪的院子里吃着涮羊肉,也别有一番风味。体外是冷的,但是体内是暖的。”

    “苏姐呢?”王两来回张望。

    老大一笑。“你还指望着苏姐能帮你呢?放松点,没事儿了。该忙活的都忙活完了。家父平安了,三弟的孩子也生出来了,母女平安。你就在我们肖家休息着,休息到雪停了再说。”

    王两默不作声。老大拍了拍他肩膀。

    “你不会真以为苏姐放你进来是担心你无家可归吧?你真觉得她能为你着想?她就是想积点德,帮我爹挺过这关。”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德可积的?”

    “哎呀,话不能这样说。谁都不想怠惰,可谁又不想天上掉馅饼呢?苏姐也一样,我爹也一样,你也一样,我也一样。谁都缺德,就没人缺德。”

    王两说不出话来。

    永方拍了下大腿。“你瞧我这记性?早些时候在雪里埋了个冰镇橙子,现在得刨出来了,不然就冻成冰了。”

    永方在东房门前挖起雪来。他把手伸进刺骨的积雪里,手冻得失去了知觉。他翻腾了一会儿,终于把橙子给挖出来了。

    “你瞅瞅这个,”永方向王两炫耀,“冰镇橘子。吃完了涮肉来口这个,特过瘾。”

    永方把橘子皮剥开。“你别嫌我不懂事儿,”永方乐着说,“我就是太明白了。好些事情看透了,反倒是没有意思了,这场雪也一样。谁不知道哪条街的哪个角落,就有个人冻死了?谁不知道哪栋酒楼外的屋檐下蜷着哪个没有家的人啊?那第二天,不还是会有人悠然自得地踏进雪里,打起雪仗来?天亮了,还有谁会记得下了雪的晚上?来,吃瓣橘子。”

    有人敲大院的门。永方和王两都想大门看去。二人一语不发。

    又传来敲门声。

    “这么大的雪,还有谁能来敲门?”永方小声问王两。王两摇了摇头。

    敲门声更使劲了。

    永方凑到门口,问:“谁啊?”

    永方哪里都没有碰,门闩就自己掉下来了。一阵风,院门大开。

    院子外站着一个浑身是创伤的人。他一条腿使劲撑着地。他的鼻子是尖的。他低着头,不让院里的人看清他的脸。

    “你看我……”陌生人说话,“长得像人吗?”

    永方看了看王两,王两看了看永方。二人看向陌生人。轻轻点了点头,一口同声地说:“像,太像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好。”他说,随后拖着瘸腿离开了。

    永方把门关上,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和王两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一刹那,打了一个惊雷,直击到院子外的一个地方。雷声震耳欲聋,永方吓得橘子掉在了地上。雷霆一击,一切瞬时煞白。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常。

    永方和王两赶紧跑到院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刚才的陌生人趴在地上,浑身冒着黑烟。永方拿脚踹了踹他,他跟一袋大米一样,死死躺在地上。这个人确实是没了生气。王两鼓起胆子凑近看了看,才看清他根本不是人。

    老三永立的孩子五岁才会说话。那天他嘴里嘀咕着什么,被整理床单的苏姐看到了。她顶着沙哑的嗓门儿大喊:“永立,夫人,快来,孩子要说话了!”

    他们俩赶紧跑去看孩子。小孩天真无邪地笑着,嘴里努力地形成一个字。

    “我跟我儿子这么亲,他肯定先叫爸。”永立激动地说。

    “跟爹哪有跟娘亲的?怎么他也得先喊妈啊。”夫人说。

    孩子蠕动着舌头,拧巴着嘴唇,试图挤出一个字来。永立和夫人都凑上前起,期待地观望孩子说出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孩子咧嘴一笑,说: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