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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珑·安汀城 其二

    风朴于钱府禁林坑道中跌撞着落下,已然抱了轻生的念头,最后身子落到一处几位松软的所在,自己听见“咯啦”一声脆响便昏厥过去。

    待醒觉过来时他却发现自己正沉在朦朦雾中,淡红的烛火透过浑浊可见的空气飘来隐现的光,他从一片草席坐起,右脚一阵剧痛,低头看时却见到腿正被一只夹板绑着,竟是摔断了。

    风朴是这么想的,自己本就是人人不识得的草芥,现在死了还归草芥也无不可,他的消失也许会在人们之中引发些口水,大家兴致确凿地谈谈他,接着他的热气一过,大家连余唾也不给他,这就是生在尘世间的人,他想着,觉得自己在地上时也难免的是大家中的一员。

    “某人母亲死了,我当然会当着那人的面叹惋一番,可我心里的确感到悲伤了吗,这是没有的事。”风朴摸着断脚的夹板,头碰了一下墙就倚在石壁旁。

    “为了让那人感觉我有人情味,我必须那么做罢了,可事实上我是没有的,我竟的确没有吗!”他继续躺倒,思索自己究竟有没有人情味,“同情心自然是有的···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父母,既然没有,就没有体会过从暖和的高空跌到谷底的失落的感觉,他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他的恩师不是我的恩师,目前,我是做不到同爱于人的。”

    “可我到底还是感受过失落了···”风朴始终相信不得自己还活着并且意识正逐步清醒过来,他不得不面对自己亲之信之的朋友将自己背叛的现实。“所以我不能再相信友情了,既然不像圣贤一样能看穿表面的东西,我就不去碰它,什么朋友······也就是暂时共济的碰面的人。”

    他仍旧虚弱,因此再一次昏过去,至复苏时,却瞧见四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四个家伙瞪着火烧的眼围坐一旁看他。风朴一股脑向后挪移,结果被轻松制住行动,他这猛的一挪一停原本会牵动伤处的楚痛,但这股力道被悄然化去而不自知。

    “嘿,二哥,这就是坐死老朱的那位,你看他醒啦。”某人于其中笑道,由于四个人一般的流浪汉情状,嘴巴隐现在胡子里,于是终于不知道声音是从哪人身上发出来的了。

    “他怎么能从这掉下来呢,莫非也是个钱家的种儿?”

    “不能不能,钱家人没有这么悲哀的,你看我们天天坐这,学个什么鸟的东西,还不是该快乐的快乐?我说,这小东西就是替代老朱的,他呢,毕竟老了,也该死了,与其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走不动路急地哭出声来,倒不如天降一个人直接将他坐死的好!”

    风朴渐渐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何以自己跌进深不见底的坑洞里没有摔死,仅仅是摩擦几处墙壁是不足以的,原来他落下来时还正落到一个人身上将他压死了。

    “那人的尸首呢···”风朴叹了一句问道。

    “怎么?”其中一人饶有兴趣。

    “我去跪拜跪拜他,我这命毕竟是他换的,虽然我无意害他丢掉性命,但总是我做的。”风朴想起身,“你们有谁愿意抬我一下的吗?”

    “哈哈,迂腐!跟四弟弟一副模样!”其中一人大笑道,声音激震得墙壁回环颤动,风朴被震得痛苦地捂住耳,待那人笑完继续重复着这句话。

    于是四个人一块抬着他的草席,他虽被高高举着,发觉草席平衡如立柜,也是有些惊讶。坑道回环,通着数个洞口,风朴就一个不错过地看,看来看去也没得到些什么有用的讯息,只得眯眼睛养神。

    四位流浪汉带他到一尊浅浅的墓旁,墓前有一支看似新截的石片,上面不知用什么东西划出了几个不懂的字符,风朴到土堆边,尽力将一只脚作跪状,接着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和尚行径!我看不惯,这小东西竟——”

    “不要讲话三弟···”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自然是因不同的心境而沉默,不过生发出心境的却是同样一个事物。风朴究竟是个有性灵的人,虽然说着缺乏感情的话,但终于没有因此后对人的恐惧而失却掉,后面的几位就一直等他,也是不做声,大概是此人和他们也甚有交情的缘故。

    后来风朴对他们轻轻说了一句“好了”便回身,好像他们在给他打下手一样,结果的确又一人大骂道:“如若不是你小东西腿脚瘸了,我们怎会这么对你!吃里扒外,快给我好了然后滚蛋!”

    “那就把我放这吧!我的确是将那人害死的,人事天睹,岂可避天!”风朴也怒道。

    “自暴自弃的小王八蛋!你欠人家一条命,就要用这条命好好还过来,怎么你觉得自杀就能快些还给那人了吗,莫非你认为死后魂魄尚能见面否?”

    “人死后是有魂灵与轮回的。”风朴道。

    “迂腐!我越看这小王八蛋越不顺眼啦,诸个儿!”某人大叫道,“你怎么知道人死后有灵?”

    “我不知道,信而已。”

    “不知道就不要说了!气人之至,实乃气人之至!”另一人附和道,他们这么走走骂骂,竟然到了一处洞口。

    洞内烛火的亮光比其他要红透些,风朴被闪了一会眼睛,他们抬他坐下,宽敞的地方中央有一新近的芭蕉叶,上面放着简单的事物,不过馒头和水而已。

    吸引了风朴的倒是面前通透的大石壁,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些东西,他首先看到的一个人形,那人却也古怪之极,身周都布满了点点道道,胳膊上,腿上,甚至心口头顶都是一个个的点,他看不太懂,又往后看,居于第二的仍是个人形,不过似乎有些不同,那人的姿势成些问题,他不懂为何那人倒坐着,以一根手指撑住地面;风朴仔细一数,凡共六个人形,越往后姿势越发奇妙,到了后来好像整个人都包围在火焰中一般。

    那些人将他放下,于烛光的莹莹明灭中他才看清四人头发已经花白,身子虽然佝偻,胸膛上的肌肉却是明显,眼神也是异常的明亮。四个老头不再管他而群坐石壁前,任他吃饭,他们暗中是探查过风朴的武功的,发觉风朴半点功底没有。

    风朴咬着馒头,想着自己的事,他今后要怎么办呢,在这石洞里养好身子是要务,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出去了呢,岂不是还要面对他那“朋友”?他这么恐惧看起来倒还像是他愧对了朋友一般,他将身躯稍稍倾斜,“痛斥其是非,是我还想挽留这友情的表现,那么抑或不惜以命换命杀了他?我杀得了人么······”他喝了一口水,瞧见石壁前的诸位面色通红,热气从头顶聚而发出,他们各自双臂横起,各自闭着眼睛。

    过了好一会,几位蓬头垢面的家伙仍旧不见其动,风朴自己也不能动弹,于是打量起整个坑洞,很明显他们正处在一个大坑洞中,其间遍布着凿掘而成的小坑洞,他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究竟做些什么,光线昏暗,若非点上了烛火,其程度便犹如面前五步便不见其人一般。风朴渐渐可以凭着听觉逐渐感应周围因视力不足导致感知不到的事物,但听得四个人唇齿间发出了奇怪的呜呜声,他大感讶异。

    呜呜声逐渐加强,大概是不自觉发出的,似乎刻意在将自己正感受到的某种痛苦表达出来,听起来却像犬的咽怒声,是紧闭着嘴唇,牙齿也合上,将气流通过鼻腔逼出的声音。这些人,正感受到某种疼痛,但风朴仍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只是隐约瞧见他们仍旧坐着,身体却又开始发抖,他又闻到一种汗味,大概也来自四人,因为不是来自风朴自己。

    昏暗中风朴忽听得巨大噪声,某人发出了怒吼声,他被一惊,随之被这布满内力的吼鸣声震晕过去,一人猛然站起,双眼通红,挥舞着双臂砸向近处的墙壁,冬冬有声。其余三人也左摇右晃,大感心魔逐渐摄引了心神。

    “败啦败啦!”头一人大怒,双手已砸得布满了血,拳头下处道道凹陷,力度仍旧不减。

    “纯凭内力冲击穴道已然不成,到第三图已经不能前进。”最冷静的一人透过遮挡脸部得胡须讲着,“三哥已经走了火,我们撤了功,镇住他罢。”不料自己的话几位兄弟竟似全然没有听见,仍是咬着牙,通红着流汗的脸,也开始发出吼声。

    “凶险,凶险!”其人心慌道,这么心一慌,他也走了火,实在可笑,倒是也昏倒了过去。

    “这丙丁六焰我瞧是练不成啦!”最先一人怀着内力发出吼声,倒被其他人听到了,三人大感恼羞成怒,纷纷附和,“这怎么成,这怎么成!”

    “不错,怎么能这么做!”第一人指着第三张人形图,“你瞧那小人笑的样子,怎么像个练功的家伙?我们这么努力干了二十年才到此境地,却止步不前了!”

    “万乘,不要焦急,我们已经是火宗的最大成者了!”其中一人喘着气道。

    “哈哈,万归,你讲得不错,如今我们是集大成者了!但又怎能超越设计了此功的人呢,祖宗传下来的功法我们一半都不能完成,你们有脸了么,我们抛下四弟让他一个人承担火宗的一切,自己呆在这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自私!万加,万起,你们讲,我们对得起四弟么?”

    “万起,万起,钱万起?他晕过去啦?”某人叫道。三人摇醒了刚刚晕倒的那一人,都没想到风朴早也因为带有内力的震吼聒得也晕过去,只不过四人仍走着火,心头都泛着暴怒,这点能从这些人不断焦躁的谈话声中感受到。他们心跳迅急有力,手臂不由自主地乱动。

    钱万起睁开眼时也感到巨大的烦躁感,他摇着头,“我要出去,呼吸呼吸洞外的空气···”

    “不成!”其余三人大叫道。

    “怎么,我们是练不成此功的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讲么,已经停滞在此境界七年啦,我是胸腹上的一处穴道打不通,万乘是头顶一处,其他人我不记得了,总之当年我们都以为是内力不够精深才打不通穴道,那么何以至今日都不成呢?”钱万起的结论是他们根本不是练功的材料。

    钱万加与钱万归沉默以回应,钱万乘停下了手,开始睁着眼仔细检视那第三张呈微笑轻松样的人形,又开始做出大惑不解的模样。四人心魔大起,不由得想各自引对方气恼好打上一顿。

    忽而听见咿的一声尖叫,只见钱万乘使劲拍了拍自己脏兮兮的脑袋,红着的眼闪着狡黠躁动的光,边嘿嘿笑着,三人不解兄弟为何喜悦,以为这种喜悦是建立在疯了的基础上的,不仅露出担忧色,但又因之后大概能够通过制止疯了的兄长打上一架发解怒气而暗自兴奋,得使劲揍上几拳直到自己感觉舒适了为止。

    “你们瞧,为什么第三张图上的人这么轻松···他不是也要冲穴么?”钱万乘仍旧嘿嘿笑,开始兴奋得打起冷战来。

    “大概是他内功卓绝,这冲穴对他而言很简单吧。”

    “不是!知道我怎想的么,我这就证明你刚才讲的那句话是屁话!我们这九年有一天曾放弃了修行么,内功卓绝了不少吧,但为何感到越往后心力越发不足呢?”

    “我们还不够格···”钱万加嗫嚅道,一边看向自己的两个弟弟,其中钱万归和他同样的疑惑,另一位,他们的五弟钱万起则若有所悟。

    “不是这样···那人看起来那么轻松···是他本来就缺乏内力的缘故。”钱万乘继续道,“我们一直以为冲穴需用大力,我也感受到了身体内好像一块巨石正挡住那块坑穴,于是以为用大力将巨石击倒即可完成冲穴,事实证明我们走了反路,我想,第三图的轻松状小人就是在提醒我们,要用极细微的内力如同风一样吹进巨石的缝隙中,借巧力将穴道冲开。”

    其他人似乎懂了,但钱万起道,“我们内力都已经充盈到此种地步;狂风怎么能化归成和风呢?”他接着一愣。

    众人虽然觉得钱万乘讲的大概就是对的,可又的确如钱万起所说,他们体内充盈的内力已经不能再完成微小而精妙的内劲转承了。

    接着钱万起也学起哥哥的样子狡黠地一笑,心魔已经彻底摄住了这个可怜的老人,他打着哆嗦迈起路,走到风朴边上,给大家指了指风朴,大家看着昏倒的风朴,都看向钱万乘。

    “这无疑会杀了这小子,他受不了的。”钱万乘心里本来这么想,但烦躁占了上风,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想起正在案头辛苦劳作的四弟钱万返,那放弃了所有而替自己担当安汀城守的弟弟,一咬牙,哈哈大笑,“就是这小子吧!”

    钱万起接着齿关打战,第一个走到风朴面前,“将我们的内力装在他身体里,这巨大的冲力,他即便不死,寿命也是要损上至少四十年的。”

    接着钱万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把内力装在这小家伙的身上,亏你还想的出来。”

    可四人终究丧失了理性,只见钱万乘伸出一指顶在风朴的膻中穴上,钱万加一指点住风朴手臂一穴,风朴的后背的命门穴被钱万归顶住,钱万起则按住风朴头顶的顶天穴。

    四人的内力倾泻而出,流入风朴的肺腑各处脉孔。风朴被剧痛击打得从眩晕中苏醒,他喊出了声,复而因更为沉猛的剧痛震击得晕过去,七窍流出鲜血,全身因为承受着汇入体内的巨大内力而红肿,甚至浑身各处也流着血,他经受的此等震撼力,如同将白昼变化为黑暗,黑暗复旦的恐怖激颤,即便深度昏迷,身体也不断痉挛着。四人为了吊住他的性命,终于决定将内力汇成一股合力沿他经脉如同大龙随意流动,否则任凭四股乱窜的内力非要生生扯碎风朴的脏腑不可。

    最后待四人内力泄尽,走火态也随之消弭,随即运功流转,果不其然,长年未被冲破的穴道被轻易突破,他们终于清醒,但清醒之际猛然发觉自己做下的蠢事,风朴已经不省人事,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