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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珑·大沼林 其二

    胡人居住地,旧简称胡地的一处草地,却被游历家称作池原。

    近几年池原下了好些雨,草原的牧草养的丰厚了,生长在草原上的生灵也人壮马肥的。人们将环刀磨好,边陲人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打铁炼刀的技术不是从东南的童人那里学来,正因此,他们将自己的刀具造的奇形怪状,以同被他们称为童人的天汉人区别开来。

    太阳正高挂在一棵孤独的树梢,白鸟也缺失。猛禽倒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秃鹫不是猛禽,猛禽不吃毫不费力得来的食物。不少棚子就架在池原当中,周围已经铺架起篱笆;牛羊暖洋洋地吃着草,几个女人在那挤奶,孩子在旁边咬着手指看着,他们都穿着有些脏斑点的毛皮衣;这些人脸呈着青紫颜色,不过却饱含着生命力的,该是受阳光照射故。不过还是能看到几个男人顶着皮盔,漫无目的地挥着铁刀,大概是学这些男人们的,不少小男孩弃下家里人安排看护自家羊圈的值守,聚成一堆玩着爷爷削好的木刀。

    倘若说此地的居民没有扩张的念头,他们又为何会执着于刀剑呢,所以某些时候铁木南想,是刀剑控制了人,绝非人控制了刀剑。

    她就是抱着这种念头才待在自家帐篷边上盯起太阳的,从早到晚,大概很久,直到黑色的帐篷边走出个瘦子叫她进去吃饭,这里人不喊小姐之类,他们的语言中还有很多残存的绝对抽象的概念,不能随便就拿一个“小姐”这种称呼附着上去,所以一个眼神中呈现的态度就能将这种抽象表达出来,铁木南大概比其他人要尊贵一点。

    铁木南成天待在黑帐篷底下,有时看到几个胡子兮兮的大男人经过她,朝她微笑后走进帐子,间或有几个年轻的向她低两下头,她倒什么也不讲,除了某些时候她看到了好看的太阳,这时若不巧挡住铁木南的小眼神,她会启唇讲一句,“挡住我太阳啦,移开——”

    她成天躲在篷子底,拒绝别人对她友好的邀请,长此以往,除了看太阳的时间里,只能在晒不到太阳的阴凉处独自咀嚼孤独,脸也因为沐浴不到阳光而白皙,她睁着淡蓝色的眼睛,听着磨刀声,草木抖动声,牛羊惬意的哞唉声,甚至一度认为听到太阳落下时划过天幕的摩擦声。对其,这些声,均是大声。

    铁木南不需要担心自家的牛羊需要人看管,她父亲明显安排好了人,别人家的孩子则被父母喊去做一些免不了风吹日晒的重活,这种对比产生的落差感让不少孩子心底下暗暗痛恨铁木南,她父亲是个伟大的人,一位战无不胜者;母亲也是整个部数一数二的美人,她作为女儿则不配这些。于是铁木南时常在背后被某个男孩泼一罐牛奶之类,她自己倒不恼,牛奶和她的皮肤近乎一个颜色的。

    铁木南的父亲在整个八狄中能领白屋一部自然不是靠的圆滑本事,他自二十六岁继承小首领志,耗费十五年时间才领着部下的骑兵收复了整个白屋部,但铁木义其人仍有不小的野心,日日夜夜地召集部下的将领到大帐中商讨统一整个八狄的谋划,不少当年的亲信都为了战后一度安稳的生活而反对他这宏图,铁木义背地里一一削弱了这些人的兵权,他通过改队或者扩建更多的兵队,从而将反对者的兵马以平均兵力的借口慢慢调拨到其他队伍,而那些队伍的领袖往往是热血饱含斗志的青年,铁木义对青年含着某种希望,希望自己抑或这些人中的一个能有朝一日统一八狄,继而收复七戎,最后南下攻占天汉。

    他的希望逐渐因为七戎被犬戎部统一而变得迫切起来,他的命令逐渐转化成军队中不时传来的磨刀声。

    此时在帐中,一台被手摩得光滑的大木桌上,几个人正坐在那指着上面的一张残破的羊皮纸,一位青年将领正站起身,一只手按向天空,大骂着闷不做声看地图的保守派:“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你们这么颓丧,只是想要过某种安稳生活的话就会被人超过,大汗当年可不是坐着喝喝羊奶抱抱女人就收复了月支、单于、秽貊跟匈奴各部的;犬戎当然也是靠蹄脚跟血肉打出条路的,莫非你们不担心犬戎来攻我们么?我们练兵不是为了当下的生活,是为了未来的生活。”

    这个青年很快就遇到了铁木义温和的目光,铁木义叫他坐下。

    保守派的人当然知道领袖的意思,但仍旧选择沉默,并与铁木义抗争到底。他们是拿女人和孩子反对作为例子反对战争的,这些人只能在战时负责运粮,而他们的体力根本跟不上马上作战的军队行进路线,只能被远远抛下,当年不少人就是这么饿死在草原上的。

    夜晚刮起阵阵凉风,铁木义穿着自己合身的黑色羊绒袍子,咬着的齿关让方正下巴所呈现的坚毅更加显露,他已经生了白发,但头发松针样硬而直被收进帽子中,徒有带有几道皱纹的脸和杏仁般有神的大眼释放英气,其人五官端正,衣着华贵,但鼻尖的起皮却言说出不知名的沧桑。

    他缓缓道,“莫非诸位果真忘记了前些日子天汉人蠢蠢欲动了么,出去打尖的骑手不少都回来说天汉将军营有意识地往这边挪动了,已经跨过了乎沱河,越过半个乌原···这是事实,我们如果只是靠和约想必只能暂缓其军队的脚步。”

    “大汗所言差矣,过来的十数年里,天汉不也随时动他一动,只发生过小规模的战斗,但又有何时进攻过沐伦河内了?”一个老头捏着自己系成好几个小疙瘩的胡须辫子,作洒脱态,不时咳几声,大有倚老卖老之嫌。

    “那时因为八狄各自混乱,构不成威胁。如今八狄统一,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天汉感受到危险,岂能不警戒?况且,打探的骑手还说明过一些情况,天汉派出部队巡逻的次数增多了,这当然是意识到了我们的威胁,但我又询问了一番,这才知道,他们甚至早就更换了一批人,他们换下刀剑,改持长戈长矛了,连暗色的盔甲也穿上了,莫非,长戈是用来防守的么?是冲阵时才能发挥效果的武器啊!”青年禁不住大叫。

    几位主战派的老将不禁点头,一边暗自感叹这人有些眼光,铁木义也有了同感,但他的朋友很多都是保守派,一时间不能单靠一个人的强势压住这些人,这种状况持续了半月之久,送礼跟嫁女人都不能让这些人挪动分毫,连铁木义都不知道怎么能劝服这些人走上战场。

    圆月还剩一半。

    铁木南感到有些冷了,见远方的天空扬起尘土,她睁着眼细看,一条土线从那扬来,莫非是草原上的风么?

    干完活的那位大娘都开始各自归帐,孩子们也早早休息下了,男人们在家外讲着话,呼出白色的气,而一只手提着皮袋,里面装着酒。静谧的背景下,她却开始有了心跳,感到莫名的恐慌,天边除了传来马鸣声,还有某种铁器碰撞出来的声音,是乎沱河水咆哮的声音么?还是各家为了标识牛们所挂的耳铃声响,太陌生了,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其他人也开始注意到这种情况,那时已经听到了远处有人的喊叫声和达达的怪声,马圈里的马儿抬起头向那张望,他们很少养狗,有一两只已经不错了,这时也跟着叫起来,扯着栓他们的绳子,口水喷到空气中。

    一个男人先放下袋子,看到远处的黑线,他视力倒是不错,起初觉得那是一群白色的野马。

    “这时怎么会有奔腾的野马呢?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他想着,于是想看的更清楚,他家的女人倒是对此不怎么注意,只是抱着盆缻走来走去,一边骂他,“你要是这么想看,就爬到篷子顶去吧!”

    “你去,你去!”他笑着,一边抱起他女人的腰,她咯咯笑着一边轻轻拍他的脸,他这么松开手,边说,“我去瞧瞧,说不定能套上一匹呢。”他女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感情冲动中,只是小声嗯了一声,男人便拿一根麻绳束紧了裤腰,又到他们的帐篷里找了捆大绳子,其间看到草床上的孩子扭着身子睡着觉。

    他出了帐子,看见大汗那顶黑色棚子的旗帜随风飘动,一边看见一个娉婷的姑娘跟他一个方向走,他喊道,“南南,你往那作什么子?”

    铁木南看到牛角儿叔叔,天真地笑,“叔,我也是听到了马群呼啸的声音,好奇地想看看。”

    牛角儿不理她那好奇,让自家女人领铁木南回帐,一边看着铁木南乌黑的头发消失在了帐中,他攥紧绳子,一边看到又有几个中年男人也出了帐,他向煮羊汤的那位面色乌黑的男人打声招呼,那人赶紧贴过来,“牛角儿!我本来还不敢一人套马来着,这大晚上,这大群的马,气势还真没见过哩!”

    牛角儿装作自己丝毫不慌乱的样子,仿佛自己一生中就见过似的,便大声叫道,“走吧,煮羊肉汤的!”

    他们远远等着,只见白马迎风向彼处奔来,他有些奇怪,为何马儿们步伐出奇的一致,他们同其他套马者牵出各家的马,接着熟练地翻身上马,马儿亲切的贴贴他们的手,汉子们这时有些感觉了,感觉手中的绳子可以套中整个世界了!这个时刻,牛角儿突然想喝些酒壮壮胆量了,“啊!我酒袋子忘家了!”

    “牛角儿,喝我的!”“喝我的!”“我也有啊!”应和的声音很是不绝,最后他接下煮羊肉汤的递来的油滑滑的酒袋,这么滑溜,莫非是羊油不成!饮了酒,牛角儿立即感到醺醺然了,便张开架势,第一个架马就跑。

    其他人跟上他,他们速度越发的快,马上就看到远处白点正一点一点扩大,他眯起眼,却惊讶地发觉白马上好像骑着人,他要再仔细看,这时骑马的弟兄就都超过他,他视力很好,这时却担心自己看错了,于是犹豫间连羊汤儿也超了他,他大感不快,于是不再看,向前进发。

    在白屋部人的眼中,夜晚是从不会有危险的。牛角儿这时的确看见骑在成群白马上的人了,他也看见自己的兄弟面露惊慌地往回走,他看到月光在对面闪来闪去,那是盔甲的闪光,他又被人超过了,看到向这边疾驰而来的白马群,一时语塞,只是感到大祸临头,双腿打颤,牙关也开始抖动了起来,胯下的马看到同伴们正掉头狂奔,于是等着他的命令也掉转头。

    牛角儿刚想掉转头,便被一支飞来的铁器贯穿了胸膛。

    白马起初横成一线,后因不顾速度疾驰而各自为战,只有为首两马稳稳地站住前锋的位置,戈矛上饮着血,他们以迅雷势戳杀了数十名看似来犯的池原骑兵,没有发觉那些男人只是拿着套马的绳索。当先的两人一人人高马大,胸膛挺阔,弯月眼拢向眉角,咬着牙,另一人身材矮小却也万夫莫当。

    当夜,白马骑军们枪挑数座大帐,火焰冲天,起初大火只是因为骏马踢踏翻营火烧了一座小帐子,但因地处草原,大火便燎原般烧腾起来,包括那顶最大的黑帐子也被火焰卷了进去,人们呼号着大跑,几个女人散着头发在烧着的帐篷外大哭。可惜军队并没有驻扎于此保护不了此地的居民。尽管白马将军们大声喝令军队勿杀平民,但马蹄无情,踏伤踏死者不计其数,加上牛圈马圈的栅栏被打翻,奔逃的牛马随意撞着,跑着,只见几匹马从后奔逃出去。

    铁木南被人从黑帐子中救出,她就惊慌地待在那人的背后,那人的铠甲发着热,她看到马下一只断了的手臂,一阵作呕,接着想要掉下马,被那人握住了胳膊,她胆怯地看那人有些迷茫的眼神,连自己之后的命运都不敢思考了,她父亲呢,母亲呢?该不会烧死在帐中了吧,她弟弟在哪呢,她现在想的就是要活着,可怎么活呢,这些人烧杀着,又怎么会将自己的性命留给自己呢···

    骑手们并没有继续烧掠,仿佛认识到了某些事情,逐渐将人们围成一群,人们惊恐地望着他们骑在高大马匹上的高大身形,不少女人因为失了丈夫跟孩子跪倒哭泣着。

    身材矮小的那当先者先下了马,他看着聚集的人群,脱下盔,讲不出话。第二人,即那位身材高大者也下马,看那人,那人悲哀地瞧瞧他,说着,“北辰,这些人,都是平民···我们看到那些跑来的马,误以为是骑兵,以为白屋的将领们仍带了军队,结果却是这样···”

    “那这些人该怎么处置呢,没有家了,饿死自生自灭,倒不如杀了好。”那人月眼冷冷地看向地上的人,一边恨恨咬牙,“但咱们没抓住那人,倒是把他女儿给救了,你说,他会来救自己的孩子么?”

    “不能杀!”当先者面容瘦削而洒满英气,眼睛不像问话者那样冷峻,“让他们走吧,倘他们不能生存,那···也是我们的过错,我也没想到此地没有驻扎胡人的军队,两边的马哨曾互相打过照面,我本以为那家伙就在此处的。”他不再犹豫,而是看了看被他称为北辰的高大者马上的姑娘,那姑娘也因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而兀自猜测他话语中究竟如何处置了这众人的命运,迟疑了会他道,“我们就立即走吧,我想已经惊扰到胡人的军队了,即便现在再去追赶铁木义也不能轻易就活捉他了,北辰,那几个胡人的将军也都跑了么?”

    “跑的最快。”张北辰英俊的脸露出了淡淡的笑,透着轻蔑。“胡人会逃向沐伦河深处,但钱清,你不必担心,在他们有力气打仗前,沐伦军团早就灭了他们了。抛弃平民而走的王者,我要报以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