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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乱掩鹤声绝,星陨人间听不见

    大沼林,下起了雨。

    周伯雄同钱肆光搭着辆驿车,浅灰色的帷帘湿哒哒像瘪了的蹴鞠球般挡着迷蒙小雨,刚一出幽泉关,整条到森林的驿道就开始泥泞起来,最后马蹄陷进泥里拔不出来,车夫带着个蓑笠看不出表情,嗫嚅着,“伯雄公,您瞧我这马儿已经载不动人啦,咱们就······”

    周伯雄双手一合,扳住马蹄,露了招换天妙手,马蹄的巨大力道被他一经返转随即从泥中伸了回来,它用一只晶莹的大眼斜斜地瞧着周伯雄,他抚摸了会马的耳朵,接着便回头向钱肆光抛个眼色,钱肆光清癯的脸上浮起一笑,“咱俩靠脚走的便是,多谢您家不远相送。”他从包袱里掏出一大块银子递给车夫,那人摘下斗笠露出张粗糙的脸,占据大半只眼的眼白将眼黑托着,他想表达感动却显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

    告别了驿夫,他们就施轻功纵上棵棵布着灰尘的树,快过了艰难前行的马车。钱肆光抬头一看,却见周伯雄捂着肚子像个保护肚中孩子的孕妇,周伯雄身材雄伟非凡,而动作却像个大姑娘,“伯雄,你怀里揣着什么?”钱肆光疑道。

    “是换天妙手的手抄本,“他答道,”我一笔一划画好了这武功册子要给同儿,他先前可没接触过这么高深的武功,而我又不能一直在他身边教他,所以这本册子会有大用。”他两只眼睛眯成两道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怕那迟迟未能交给儿子手里的礼物被雨点打湿于是藏在怀里,自己的衣服反而湿透了。不错,钱肆光看着他感动了,在他面前的不仅是位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至交,还是一位值得他学习的父亲,后者的形象显然要更高大。我们很多情况下能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不满意时所希望成为的理想的影像,我们为此快乐地赞扬别人因为我们真心喜欢他们并且同他交往来使自己改正从而变得更好。钱肆光就是这么想的,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好父亲。

    周伯雄恳求他们更快些,于是他们运上更多的内力转为脚力施展轻功,往往在树枝上点一下便能飘很远,从远处看,因为下雨在森林中产生的一屏雾阵中有两只飞速腾挪旋转的枭鹰,他们的姿势就是这么好看。

    “伯雄,你注意到那些废弃的岗亭没有?”钱肆光忽尔低声道。他们已然经过了丛林中几处破烂的岗亭,青苔已然里里外外将其腐蚀,很明显已经很久没有守卫于其上履行职责了。

    “也许王一凼又设了几处新哨点。”周伯雄扬扬眉毛道。

    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行,周伯雄当然记得那守林旅的庄园在哪。不久他们就瞧见几位穿着守林旅装扮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拿着长缨枪,缨尾贴附在枪身上有些不伦不类,可大家都没注意到这点,几个人打哈欠聊着天,好像等着下局赌局开盘的无聊赌徒。此时雨下大了。

    直到他们走到面前对方们才发觉,钱肆光对此感到奇怪,因为以往都是守林旅们先远远地将他们认出,接着高声呼喊他们而他们才会迟钝地注意到很远处有个小木岗亭,或是有人从树上出其不意地蹦下来吓他们一两下,接着成队的守林旅们将他们迎接到庄前,王一凼会以熊抱招呼他们。钱肆光寻思这次为什么大家没认出他来,也许是雨天的缘故,也许是他们没站在树上或岗亭上。当他通报姓名后他们长大嘴巴双眼,面面相觑,接着摆笑脸哄着他们上庄里去,钱肆光对此的解释是他们慌张于没有早些认出钱家跟周家的宗主因此要快些弥补过来。

    他们遇上一队又一队人,有几位面相还很熟悉,大家看着他们也都露出笑容,这种笑容很浮夸,也许是雨天的缘故。“同儿!”周伯雄突然叫了一声,钱肆光朝他目光方向一瞧,果然便是周同。周同沉默着也跟大家一样瞧着他俩,周伯雄快步朝他走来,一边不忘怀里藏着的册子,可周同一句话不讲忽尔逃开了,跑进守林旅前厅,整个院子里的桃花边在雨中边飘摇盛放着,周伯雄着急着也跟进前厅。钱肆光发现他们堵在自己后面,好像要簇拥着他往里走,“诸位如此热情好客,钱某怎会拂意?”于是潇洒着身形流星大步便进了客厅,他似乎听见后面有人嘿嘿地笑出了声。

    大厅并没有光线,锈铁味充斥满整个走廊,钱肆光急于寻到周伯雄便没注意周围破败的景象,很多桌子已经新近结上蛛网弃置在一角堆成个小山,中央几个人打着牌,另有几个人围坐成一桌喝着闷酒,或拿着馒头蘸着类似油汤的东西吃,他们头也不抬,最里面有三架擦得精光的黑木椅,王一凼就在那坐着,神情肃穆,络腮胡撑起的脸雄踞傲然地衬托其阴沉的小眼睛,王一凼远远就见到了他们,却不起身相迎,周同躲在他身后,只用一只右眼瞧他们。

    周伯雄叫了一声同儿,对方没有答话,于是周伯雄忧心忡忡地跑上前去,钱肆光忽然发觉守林旅少了很多人,整个大厅显得极其空旷阴幽,周伯雄被几个人拦住了,“伯雄公请先坐下。”王一凼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嘶哑,一边不容置否地给他指了个地方要他入座,周伯雄也开始觉得哪里有些怪,他就这么被几个人半拉半拖地请在一只板凳上,接着又站起来朝前迈步喊道,“同儿,你难道生爹的气了吗?我知道,当然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好了······”周伯雄低下头似乎等待儿子发作,他当然不该在儿子还不足以应付大沼林的艰难工作前就将他送到守林旅,他想周同一定吃了不少苦,所以他当然等待儿子说一通气话。

    “伯雄公此次前来大森林就是为此事?为了探视探视周同?”周伯雄身后一人问道。

    “伯雄公人中之龙岂能为个人琐事前来?当然是为了公事。”又一人尖声叫道,声音同样沙哑。他们两个竟三言两语互相攻击起来,到后来竟然在公堂上吵了起来,打牌的人起哄希望他们打起架来,仿佛根本没人给予钱肆光跟周伯雄基本的尊重。

    周伯雄猛地站起,躬身恭敬一拜,“王兄,恕伯雄讲出心里话,在下此次同安汀城钱肆光兄前来,正是为了将周同带回幽泉关。”当他讲到关键时一字一顿,气势咄咄,已然越过王一凼,不容他否决。

    一缕清香绕过陈旧的木梁,似有人烧起了佛香,众人被裹进弥漫的烟。钱肆光也朝他一拜,“望请一凼兄成全。”

    王一凼躲进黄昏导致的光线阴影里,只露出一条轻轻跺地的腿摆在那张黑椅边,对身后的周同道,“周同!你见了你爹后怎么这般躲躲藏藏,成何体统!这事我管不了,你到你爹旁边跟他说,你若想走就给我走。”他摆摆手叫周同到父亲身边。周同仍然不动,于是王一凼怒道,“完蛋,完蛋!”钱肆光越发觉得此刻多么的梦幻,王一凼即便豪迈非凡,却绝不会如此粗鲁,他不由嘶了一声。

    周伯雄头低得更低了,他喃喃讲着自己没有给予周同应得的亲情,以至于他缺乏了应有的人与人之间良好的联系,从而变得孤单隔离,接着缺乏了安全感,以至于再不敢跟自己搭话。

    周同发着抖,从那阴影中走出来,周围人的起哄声更大了,周伯雄坐在凳子上想要起来,两边的人却挤得他没法动弹。周同紧绷着一张脸,眼睛不敢看他们,情绪很不自然,像是激动,神情却似乎等待着什么,他手里托着只茶杯,缓缓放在周伯雄面前,周伯雄往茶杯里一看,里面空无一物,没有茶水为什么要递给他呢?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那茶杯想把空杯子展示给他们看。

    周同紧紧地盯着桌子,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干涩的笑声,王一凼接着站了起来,咧开嘴同那笑声附和,周伯雄一愣,只觉一阵极冷的麻木感,忽而发觉鲜血从袖管泉涌而出,他眼一黑,几乎要昏倒。

    他的一只手腕被周同一刀切了下来,随那杯子落在地上,碎瓷同鲜血溅了一地。

    钱肆光心变奇速,眨眼,跃至周伯雄身前点了他断手处的诸穴,然而血仍然恐怖地汨汨,他也惊呆了,再一眨眼周围的人正狰狞着嘴脸要吃了他们呢,他们大笑,撕下脸皮,变成一个个不认识的人,王一凼此时已然变成一凶狠的糙汉,眼睛杀机四射且蕴含着冷漠,周同此时男不男女不女地拖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嘻嘻地笑。

    周伯雄那只完整的手好像在摸索着什么,“肆光·······”他讲不出话,只能大口喘气让自己不再昏过去,他已然失了明。钱肆光连翻十指,真气自指尖贯跃而出,几小人肩部立即被压缩的内息穿透歪倒在一旁,他情急下要带周伯雄走,但人群已然围过来,而假扮王一凼的那人不紧不慢地瞧着他,脸有一疤。

    周伯雄没有配合他,他哭了。这种时候他怎么还会哭呢?“我失败啦,失败了······”他想说的是自己竟然没有认出儿子是伪冒的,反而因此砍了一刀,泪珠滚滚而下,“我没认出自己的儿子!我为什么认不出呢······”他看不清东西,只觉得有人要把他拉起来,他知道是钱肆光。

    末了他将一件物事飞快地塞给钱肆光,却是那他千辛万苦给儿子写的册子。“他一只手已废,没办法再使那换天妙手,诸位,当务之急拿下钱肆光!”那女子尖声嚷道。钱肆光怒极,凝神一剑,火烧的真气直接穿透了她的一边锁骨,却没打穿她的喉咙,她嘶哑着嚎了一声,假王一凼心急扶住了她。

    钱肆光不能再留,他虽知道周伯雄仅断一腕还有救但自己已然再无神通。他依靠激荡的真气扫出一条路,揣着染红的册子飞出门前,接着他回了头。

    他不该回头的。

    他瞧见那女子捂着脖子痛苦地正扬起刀要斩断周伯雄的另一只手腕,钱肆光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一跃纵回这大厅的虎穴,一掌拍飞刀刃,“伯雄!”他扶住他。香烟缭绕,诸小鬼又将他围住。

    “倒。”小鬼指着他笑。

    “倒。”又一只。

    他有些昏乱,以至于慌乱,发觉真气已经发不出,体内内息已然凝滞,他不敢再呼吸,可是不得不继续吸气,他一只膝软了一下,已有人看出来,他们嘻嘻笑起来了。

    周伯雄被他当面看着切去了另一只手。钱肆光已经呼喊不出声音了,迷香的药效上来了,他们继续让他昏沉着吸进这毒气,他撑着,神经却破碎掉了,舌头开始讲不出一个能让人辨识得懂的字符,他是懂的,接着他也不懂了,他神智渐渐被迷香腐蚀了。

    末了他只听见周伯雄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肆光······我真是个失败的父亲啊,连自己儿子都不认识了···还连累你···”他再无话可说了。

    大森林深处的沼泽地建起了一批草房子,“没想到这儿也有那么多桃树。”王方暶对愁眉苦脸的周同道。周同望着这茫茫雨。王方暶走到他身边倚了一会他的肩,周同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好像忽然长大了,两只林雀飞过他们身旁的树梢,消失在了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