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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识字符里乾坤,想做那无名之人

    此次家宗宴交由钱家一手掌办,黄昏前诸位便已陆续来到。这时钱肆光业已收拾好行囊同周伯雄离开了安汀城,踏出城门的一刻他凝重的脸忽而缓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并唉了一大声,这在周伯雄是绝不常见的。他记忆中的钱肆光喜怒不形于色,比任何人都要有教养,现在反而在他面前显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一边道,“今后的事情大概要早早地交给年轻人了”。饶是如此他也没去安慰他,他们默契无言地走着相同的步伐。

    由于宴会规模惊人,钱肆光点了几位铜巷中的仆从到前厅打下手,风朴、高何均位列其中,小石子却不在。

    原本众号役中能识字的仅风朴跟小石子两个,于是前几天高何踹倒几只板凳到风朴面前请他教写字,没人知道他要写什么。

    “第一,我得学会怎么写我的名字。”他眉毛浓密且倾斜得奇怪,因为这么看他仿佛时刻都在生气,他一只大如熊掌的手握住一根权作笔杆的树枝怎么看都不太像话。

    于是风朴就拿着树枝划来划去,在地上划下他的名字,接着将树枝递给高何,高何攥着树枝轻轻一划,断了。

    风朴继续递给他树枝,直到他能够写出笔画为止。高何必须时刻记忆笔画,早年识字经验的缺失使他只能讲话,却无法在脑海中形成这句话中每个字的形体,这点反过来作用到其他话中就导致他表述不够清晰,人们只能知道他要讲的意思,却总感觉哪里不对。

    “这是横的笔画,那么这个笔画可以构成什么呢?”风朴缓缓道,“形容数量的‘一’是一横,二是两个横,三是三个横。”

    “唔,原来写字这么简单么?”高何站直身子两只健硕的胳膊叉在胸前,手掌不停晃悠。

    “怎么个简单法?”风朴疑道。

    “四是四横,五是五横。”高何骄傲道。风朴捡起树枝敲他脑袋,“归纳总结的缺点就在于此,我们理解了一些最肤浅的知识,然后就认为可以利用它们建立起一个简单的体系,只要我们认识到了这项体系中的一环就能推知其他环,“他划了五道,又划四道,“瞧,这是四,这是五。”

    “但我觉得那挺合理的。”高何道。

    “你瞧瞧他那样子,小佛珠。”小石子在一旁看着,笑得合不上嘴,这令高何很恼怒因为小石子写起字来仿佛很轻松,而他比他大好几岁却仍一个字不会写,但最令他恼怒的是建立于此之上的小石子的嘲讽,小石子说高何不可能学会写字,风朴却摇头讲他不知道。

    “所有事,在成之前,都是不成的。”风朴就这么给高何说,重要的是高何坚持去学写字,同时他也不全盘否定高何企图使用的方法,因为这种方法有用时能有大用。最后他们继续练写数字,风朴给出一项数,高何就写出,“一万三千七百六十八。”

    “这个数豪爽啊风公子。”高何翻动树枝行云流水,风朴转脸看小石子,小石子也看着他,眨了眨眼。

    “第二,我得学那些好的字。”高何搔搔脑袋,正色道。

    “什么是好的字?”小石子微笑道,撇着脑袋用半只眼瞧他。高何严肃地瞧他,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告诉对方自己不屑于他的不屑。

    “就是形容那些好事的字,比如好,快乐,幸福,健康······”高何道。于是风朴便连写四词,接着是美丽,优雅,平安,英俊,潇洒,爱情,平静,悠闲,还有各种动物,包括猫狗鸡羊猪等等,“蝙蝠不用教,”高何道。可他写字时笔画僵硬毫无变通,瞧他写的那一撇,首尾一样粗细,“像擀面杖!”风朴怒道,小石子在地上笑着打滚,于是风朴教他大家都听得耳朵生茧的永字八法。

    风朴将小石子从地上拉起来,“你来写。”

    “为啥要我写?”小石子并不配合,他喜欢搅混水,但最后还是写了一手清秀的字。高何对美是有感知的,不禁拍手叫绝,手上的土被他这么一拍顿时扬起来,小石子打了个喷嚏,给他使了个坏眼。

    “不错啊,这字儿跟那钱正好儿差不多少,平日里竟没见你露过这么几手。”风朴抬起手拍了拍高何的肩膀,不错,高何比他高很多的,“老高,你就比葫芦画瓢,这字自然能好看上去。”

    于是几天里高何心不在焉地扫着地思考着各种奇怪的字,或者把扫帚倒过来在地上写字,吃饭时也这样,将手凌空比比划划,周围的人觉得他不对劲,阿七道,“高力士发魔怔啦!”这话传进高何耳朵里,他猛地一拍桌子,风朴手上的馒头被他震了下来,他拾起馒头,听见高何道,“风公子,力量二字怎么写?”

    风朴到底不知道为何自己小时候学习语言时会那么简单,而如今高何学起写字时却如此吃力,他看着高何流着汗水努力地记忆笔画,并继续记忆由笔画组成的字形,这是如此机械而充满苦难的一个过程,同这个过程相比,儿时学写字简直就像是顺着一条流动的大河柔和地就完成了整个过程。

    时间已近黄昏,到了紫一时高何已练完一天的字,风朴在旁边等他,一边悠闲地背诵着心经,高何听不懂,心想着总有一天他要请教风朴心经里的那些句子究竟有什么意思。除了他俩,其他被点名端茶送饭的仆役都已到了那举行家宗宴的钱府客厅,种满黑暗坑洞的假山投下橙红色的诡异影子。那些没点名的倒显得更加快乐,他们成对地躺在假山底下巨石园林的草地上盯着太阳西落,太阳的微微投影从他们的眼神中逐渐降下,也有几个人在桥边玩水,只是抓不到水中的鱼和太阳。

    只有一个人在缠磨着风朴跟高何,即小石子。他用理性的话讲着道理,“虽然我未被要求到场,但多个人手总是好的,只要你们不说,没人知道我是否被要求了。”要么他也会胡搅蛮缠,拉着他们的手不放,像个惹她男人疼爱的要吃糖的女孩。

    风朴无奈只得摆摆手,虽然高何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可从他神色可以看出他也是不情愿小石子跟着去的。末了小石子递给风朴一块蓝色的遮眼布,“从我的衣服上撕下来的,小佛珠,我明白你仍旧信不过我,可反过来说,我没有令你提防的理由啊!”他疑惑道并将那块布交给风朴。

    风朴给他系上,高何信不过,又系得紧了些,整个过程大家都一句话没讲,他们走过铜巷时也互相没讲一句话,他们过了几座桥,某个时候,风朴听到水声,便低下头看了桥下,一条鲤鱼从水中跳起来,夕阳此时已然将熄,金光耀鳞,风朴欣然而笑,蓦地他呆住了,只见那鱼落进水里,水面中投着桥上的倒影,于水面他看见小石子的嘴巴扭曲着咬着牙显出一副他看不懂的神色,倘若他将此事告诉高何,这大汉会告诉他那是极度嫉妒时才会有的表情,但风朴一句没对高何说,他只是惊讶,感到奇怪而过会就忘记了。

    他们走出了铜巷,经过了钱珂儿的小木阁楼,进入到钱府的真正天地来:只应天上的亭台楼阁,大理石基座上红漆的沉香柱顶着灰色但绝对凝实的楼层本身,整个灰色色调楼外的墙们都令人感到安全,整个钱府就是这样的气氛,扎实,安全,幸福。小石子牙齿磨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