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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像虚度,文人论破

    钱姒媛嫁入王家后所感受到的心情并没有曾想象的那般快意,或者说这股快意很快就消散了。

    因为其结果是钱家因此与王家断了交。而钱肆光也不再承认她同钱家的关系。

    之后的宗家宴上王家人总跟钱家人座位离得远远的,大家互相聊着各自的天,中间隔着幽泉关周家,阳关小端木家。而钱家人则跟芜城关高家人将桌子拼在了一起,因为高家将自己的女儿嫁到安汀城成了钱肆光的妻子,两家互为亲家。

    席间钱肆光那妻子高雅怡就坐回自己家的位子上,挨着大哥,高家人会过问一番她在钱家的生活,这并不代表他们怀疑钱肆光家的人品反倒像是种过场,因为在这之后高雅怡就会道声安便回到钱肆光旁边,跟自己的孩子一起坐着。

    钱家的孩子们颇成熟知礼,只见钱镜正襟危坐挺直着身板;钱珂儿无邪地瞧着窗外的风景,有人找她攀谈一番时目不斜视;钱银将双手平放在两只膝盖上一动不动地望这个望那个。

    可惜并没人主动找她说话。

    于是她只得和哥哥聊着散碎的天,而钱镜则告诉她应该怎样怎样做才符合自己的身份,这种礼教式对话很难叫人开心于是过了会钱银就不理他了,于是钱镜继续也装他的石像。

    自钱姒媛出走后情况变得有所不同,尤其一种可被感知的神情上的不同,平时钱肆光因为和岳父喝了些酒而醺醺然,脸色由白转红,彼此欣然微笑地跟妻子聊天。

    而现在他却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也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脸色,高雅怡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钱镜拿起一捧竹简高高举起挡住自己的脸装作认真读书,钱珂儿跟钱银玩一种不需要脑子的拍手游戏,他们的大姐钱姒媛就坐在远对面,摆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但眼神总是游移不定而大多数时候看向钱家的席子。

    周家人一会找王家人请教大沼林的近况,而王一凼虽作为王家人但任大沼林守林旅统领,从没有来过家宗宴,因此王复礼也支支吾吾讲不出话并且因没有达成对方的心愿而看起来很沮丧,过了一会周伯雄又到钱家人的席子上祝酒,钱肆光举起酒杯本应该分三口喝净而一口吞了,令只抿了一口的周伯雄感到尴尬也不得不一口仰饮尽有点烈的阳关烧酒。

    除了最近才不和的钱王两家,席间仍有两家人隔得极远——阳关的小端木家跟雪里关的大端木家。

    小端木家席间皆是女子,大端木家则以男子居多,两家人本身源自一家,但不知是何原因分裂成重女轻男的一支小端木跟另一支恰恰相反的大端木家,恐怕此中渊源只有在文渊阁中才能找到记载,倘若有,那么薛明阳自然应当知道,但事实是没人知道薛明阳到底知不知晓。

    文渊阁总是那么神秘,一批批文件进来,经处理查证后再输出出去,钱万返进去过一次,瞧见了装满几百架大木书柜的图书文献,他揣测大概没人能仅靠一辈子就将这些书读完。

    文渊阁学士虽都极富学识,但恐怕每个人都只读了不到一百柜子的书,而薛明阳作为心学的发起人,大概有两百柜子。

    钱万返跟薛明阳私下关系似乎不甚好,或者说薛明阳其人嚣张跋扈的性格令几乎所有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反感。

    “此人越老越张扬,”同为三御臣的朱之臻道,他一介病躯不得不撑起理学的大旗同薛明阳的心学派对抗,而薛明阳对此不管不顾,仅仅是微笑道,“因为朱之臻病了所以作为一名讨论者应得到的尊重也随他身体的健康一同失去了吗?我们间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正是我表达尊重的一种体现,比起询问身体健康,学者们总是更加看重自己的身份名望即自己是否被认可。”

    小端木家众女讲话委婉动听,若听到有趣的也只是浅浅一笑,而仿佛为了显得突兀对比,大端木家一众男子席间常爆出由衷大笑,于是那一边的女子们就皱着眉轻咬嘴唇却不过去喝骂制止,只能听着他们讲话咬牙切齿。

    因此整个家宗宴完全是群魔乱象,迥然不同的情绪复杂而狂舞着交织,加上海家人偶尔掺上一脚,一会儿海过隐实到这边坐坐轻声询问小端木家女主关于最近几个月阳关的税收问题,一会就再拉条椅子干脆跟钱肆光在那喝酒。可家宗宴最重要的目的是将几关相距甚远的宗家聚集到一座城中,以方便海过隐实询问得悉各关的管理状况,所以一年一场的家宗宴还要模糊着带点政治性质。

    宴者中最快乐的当属薛明阳,他一会串这桌,一会蹿到那桌,“了不起啊了不起,仗着自己大学士的身份四处借酒。”钱万返朝他道。

    薛明阳道,“心意如此,我怎能违背而行。”

    “明阳兄应当知道没有约束所会带来的后果。”

    “好,你讲讲。”

    “钱家自古便承接家训,私以为人不可不受训,格言之所以能够被传承下来必定有其基础,这种基础表明了格言的益处,所以我们不必知道格言是怎么来的,我们只需要发挥格言,发挥家训即可,为什么我们都遵循家训?因为对于家训本身重要的不是怎么修改,而是如何发挥。格言不需要自身来证明。”钱万返缓缓道。

    薛明阳听罢,道,“我今个不想论战,况且我现在没想好,也许曾经想好了又忘了,总之这个问题以后我必然会跟你继续讨论,或者给你儿子,孙子讲讲也未尝不可。”于是他长袖一摆不回头便要走,可钱万返继续道,“你不想跟我论战,也许还因为我是对的。”

    薛明阳回过头,走两步到小端木家席上借酒,那些女子们都盯着他华丽的紫袍,眼睛一圈一圈地转,“明阳爷爷请便,要多少有多少哦。”于是薛明阳眯缝住眼,捡了瓶满的酒,倒两杯递给钱万返。

    钱万返犹豫了一下,喝了,刚想说话却被薛明阳抢了先,“这酒味道不对!”

    “明阳爷爷,这烧酒确是阳关酿的,只是兑了水······”

    “无妨,”薛明阳转身对钱万返道,“如果一项道理是对的,我会第一个拥抱它,因此如果你是对的,我不仅不怕,还会祝贺你认识到了真理。万返公,真理的确存在,不过人不能直接认识到它的全部,因为我们有眼睛耳朵这样接收信息的五官,还有处理这些信息的脑袋。如果接收信息或处理信息的过程有一环出了差错,那么我们就不能得到正确的认识,所以万返公,认识真理的过程是极为困难的,我们没办法绝对地讲出自己是对的。”

    “那么你这么讲就是否定我咯?”

    “不,我不否定任何人,这反而导致了我尊重任何人的任何观点,因此他们也应尊重我的任何观点,只不过这不能涉及到原则。我们必须保持怀疑,并根据这种怀疑使彼此的观点更加详实而正确,或者说,相对正确。”接着他们各自喝了口酒。薛明阳继续道,“万返公,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让我不想谈家。”

    钱万返发觉他眉发飘飘,一番潇洒样,“明阳兄,你饮醉了,我看今日你就不必转脑子啦。”

    “不成!事实是我饮了酒以后思考问题更加清醒,你想不听都不行了,”他扯住钱万返的白胡子,“薛某一生未曾娶妻,因此对家的概念中的父子关系夫妻关系爷孙关系毫不清楚,怎么当父亲丈夫爷爷呢?不知道,因此可以说我没有任何关于这些劳什子的经验,那么再跟你讨论就是无用的空谈,我痛恨空谈,虽然我时常空谈,万返公,讲个比方,我知道好色不好,可我还是忍不住好色!”他讲出“好色”一句时情绪激动大吵大闹,以至邻座几位端木家矜持的姑娘听了便把脸扭过去,岁数大点的端木便嗔薛明阳,“难道这酒兑了水还能将您饮醉不成,明阳大爷,您若成心想讲不好的话弄脏自己的名声也不用让我们这些老姑娘们做见证人,瞧那边,”那端木老太太指指钱家人席上的海过隐实,对方肩膀宽阔的国字脸散发着威严,此时正跟朱之臻严肃地交流。

    “我们必须尊重经验,不过这种经验必须是时常更新的,比如某天我到国安街上买书看,有个三十岁的女孩跟我打招呼,我没理她,于是她愤愤然道出自己的名字并说十年前有幸请我参加她的婚宴,她丈夫是敝阁的某位学士。那时我忽而了解到了她是谁,可是她跟我经验中她十年前的模样很不一样了,头发梳短,身材也变得丰腴。这表明我们必须时刻更新我们的经验,否则在这项经验之上所建立起的一切推论都是假的!假的!”薛明阳自顾自地侃侃,他三团毛茸茸的白胡子跳起了舞蹈,张牙舞爪。

    “明阳兄!”钱万返惊道,他见过很多老人临死前都会凭空乱抓东西,因此认为薛明阳快要死了,便紧张地拉住他,谁知薛明阳推开他一边正色道,“酒喝饱了,就要工作了。”于是糊里糊涂就告退了,顺便隔着很远拜了拜海过隐实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