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帆带夕阳投南充
漫天乌云，风雨飘摇，湖面被打得皱了脸，天地间弥漫着沉重的气息。
范家人早早就起了，烛光在风雨里摇曳，伴着惊雷闪电，满屋子地翻箱倒柜。
林司韶和林月晓把自己的首饰几乎都打包给了范云舒，就连碧舟带来的值钱的物什都塞进了包裹里。可即使都给了她，东西也不多。
林司韶拄着拐杖，坐在床边。
范范抓着范云舒的手，眼泪汪汪：“姐姐要走了，范范舍不得姐姐，可老祖宗说，姐姐非走不可。”
他把手里的弹弓高高举起：“姐姐，这个弹弓是范范给姐姐做的。今年，范范不能陪姐姐过生辰了，而姐姐你总是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每次都要范范告诉你，可是这次范范不能当天告诉姐姐，贺姐姐生辰了，姐姐就要走了。姐姐，弹弓是范范昨天晚上做的，送给姐姐，提前贺姐姐生辰，祝姐姐天天开心，笑口常开。”
范云舒接过，蹲下身子，揉着范范的小脑袋甜甜笑：“谢谢弟弟，姐姐收下了，这个弹弓做得真好看。范范，姐姐就要离开了，你要乖，要听老祖宗和母亲的话，少爬树，少掏鸟窝，少让老祖宗和母亲操心。”
范范重重点头：“姐姐，范范一直都是个小乖乖好嘛，姐姐就放心吧！”范范拍着胸脯道，“范范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会要老祖宗和母亲为范范操心的，而且范范还会照顾好老祖宗和母亲，让她们每天都开心都快乐！”
“好，姐姐相信你。”范云舒重重地点头，在范范的脸颊上留下个淡红色的唇印。
她嘴上涂的，是碧舟带来的口脂，玫瑰红色，有淡淡的蜜桃味。
————————————
柔弱的烛光下，那一幅范云舒亲手刺绣出的凤飞九天图格外栩栩如生。
林司韶把它从墙上摘下，方方正正地折叠好，放进包裹的最底层。
林月晓抱着范云舒痛哭，眼泪和外面的雨一样哗啦啦地湿了一地，徒惹悲凉。
————————————
另一边的楼里，烧火红的炭，温温暖暖。
辛卉梓倚靠在最近门口的一面墙边打坐，周身弥漫一层淡淡的水蓝色雾气。
覃娮明从睡梦中醒来，眼睛微张，瞥到辛卉梓，又沉沉地合上眼皮，翻个身，枕着裴呈的腿，又睡过去了。
裴呈被她的动静弄醒，睁眼看看，把掉落的毯子重新盖到她身上，盖严丝合缝，一点冷风都钻不进去。
辛卉梓看眼二人，转而又修炼去了。
————————————
午时，彩彻区明，天朗气清，鸟语花香。
林司韶拄着竹杖仰目望虹桥，不安的心望着望着就稳定许多，老天都为自己贺，自己还害怕舒儿不成功吗？
碧舟来到林司韶面前，顺着她眼望的方向看去，一道绚丽的虹桥映入眼帘。她庆贺：“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如此吉兆，小姐入宫，必定能披荆斩棘，马到成功。”
“承姑娘吉言了。”林司韶喜笑颜开，好话谁都爱听，何况是眼前的情景。
————————————
虹桥散去，一行人就要行至船的停泊处了。
范云舒远远望着湖面上漂泊的小船，眼眶渐红，眼泪却强撑着没有往下流。到了停泊处，范云舒突然跪下：“老祖宗，母亲，舒儿就要离开了，此番离去，不知归期，也有可能，再无归期……舒儿祝老祖宗和母亲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林月晓的泪珠滴答滴答地掉落，捻着帕子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她哽咽道：“舒儿，离了夕云台，往后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危险重重，杀机四伏，你要多多保重，万事留心，万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母亲对你没什么要求，母亲只想你好好保重，性命无忧。”
“母亲放心，舒儿一定会小心仔细，慎言慎行的。”
“好，好，好，你明白就好，舒儿，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把谨言慎行牢记在心，最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
“是。”
林司韶低声咳两声：“再不舍，还是要走的，舒儿，上船吧，还要赶路呢。”
碧舟立即挽住范云舒的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姐，时候到了，咱们该走了。老夫人和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不必太担心忧虑。”
林月晓攥着拳头：“舒儿，上船去吧……”
“是……”
————————————
乘船离去，不一会就至岸守卫所前。
青青的湖水布满青苔，从水线蔓延至石头上。
范云舒意兴阑珊地安静坐着，其身后的半戈脸上不见一丝悲色，反而带有几丝丝雀跃，手时而划过水面，时而拨弄青苔，饶有趣味。
莫子谦突然警惕兮兮地凝视守卫所的屋顶，目光冷冽：“碧舟，不要耽搁，你们现在就走吧。”他盯着屋顶，不见人现身，显然，来者是冲自己来的。
碧舟察觉到他的异常，点头，连忙带着还沉浸在悲痛里的范云舒上马车，快速离去。
碧舟一行人远离了，万古现身。
————————————
万古微笑：“莫子谦，可还认得本尊？”
莫子谦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万古，你区区一个散神，靠机缘巧合成就，你何来的胆子，来挑战我？”
话音落，辛卉梓，覃娮明和裴呈也现身了。
莫子谦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让他忌惮的是辛卉梓。辛卉梓的道行和他在同一档次上，如今还有万古和覃娮明这两个帮手，怎么可能打得过，逃命都未必逃得掉。
这下可栽大发了。
“莫子谦，我寻你多年，原来你是躲到这个地方了。今日你是跑不掉了，有什么遗言，快快说罢，他日我抓到你的同伴，会代为转达的。”辛卉梓嬉笑道。
“我就算死，也要把你给拖上！”
战斗一触即发。
裴呈从束口袋里搬出桌子，摆上一碟牛肉干和两碗醇厚的奶茶，和覃娮明相对坐着，饶有兴致地观架。
才一刻钟时间不到，莫子谦落败，肉身被毁，灵魂被重创，跑了。辛卉梓被他破釜沉舟的一击打中腹部，虽不重，但口吐鲜血，瞧着有些吓人。
覃娮明吐槽：“二打一，打了那么久，还让人跑了，太差劲了。”
“肉身没了，仙身很难重塑的吧？”裴呈问。
“如果有神帮他，仙身很快就能重塑的，但就是没原来的肉身那么耐打。不过，他是蝶后的手下，大法师平时吹嘘她厉害，想必她有法子弥补。”
说话间，辛卉梓和万古重新回到二人身边。
“他身负秘法，灵魂跑回仙界了，但他灵魂被重创，没一两百年好不了。”
“大法师，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回到南充，找索图南要两颗药吃吃，养两天就无恙了。”
覃娮明拍拍手起身：“行，打完架，我们去溜达溜达吧。春城花开动人，兴旺热闹，我们去那玩三日。东塔山的绿茶到了采摘的季节，我们去买些新鲜的茶叶，品茶和泡温泉三日，然后……溜达完这一圈，正好回到南充城。”
“公主，我受伤了呢。”辛卉梓翻白眼。
覃娮明拍拍她的肩：“你先回去疗伤，万古陪你，我和裴呈去玩，他保护我就好了。”
二人无语，照此规划，她二人回到皇宫得过去半个月光阴了。
————————————
范云舒一行人来到泽阳，住进福来客栈。
小二把饭菜端入范云舒房间：“姑娘，您的晚饭好了。珍珠饭、水煮鱼、白斩鸡、菜苗、玉米萝卜白菜汤、还有点心绿豆糕。您请慢用。”
范云舒捻着帕子捂嘴：“这么多，就我二人，岂能吃完。”
小二笑答：“寻常菜色，两位姑娘若是吃不完就剩着，唤一声小二，我便上来收。”他顿了顿，不好意思笑问，“看各位来的方向，坐的马车，这位小姐想必就是夕云台的范小姐吧？太皇太后要接范小姐入宫的事，可都传遍了。”
范云舒不明所以：“你何故这么问？”
半戈关了窗户，走过来。
小二笑答：“普天之下，亡国后裔能入皇宫住的，除了当今的太皇太后，就是小姐您了，奴是好奇问一嘴。小姐真是幸运，遇到白淮。”他伏腰，“小姐慢吃，我先下去了。”
“站住。”范云舒把人叫住，“若不是白淮，绥岂会灭亡。”她站起身到小二面前紧逼，“覃氏乃是乱臣贼子，尔等岂能附庸之，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小二噗嗤笑出声：“小姐瞧着不是无知的啊，莫不是因自己是范氏血脉，对辽的腐败无能视若无睹？小姐，即使没有白淮，也会有其他国家灭绥，要是其他国家灭之，那现在，小姐未必能这般安然无恙地坐在小店用饭呢。小姐，店里还有事，我先退下了。”
小二转身，迎面就与碧舟撞上。碧舟的身后，随着两个带刀侍卫，气势逼人。
碧舟呵斥：“你哪来的胆子，在小姐面前乱嚼舌根，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吧！”
两个侍卫随即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亮锃锃的刀光把夕云台二人吓住了。
小二吓得跪地：“姑娘恕罪，小人无心之言，姑娘恕罪！”
碧舟把刀拿到手上，围着小二的脖子绕，眼神犀利：“口无遮拦没脑子的东西，范小姐是贵人，岂是你等可以冲撞冒犯的。”刀尖抵在他的脖子上。
店小二瑟瑟发抖，托盘都吓到拿不稳了掉在地上：“贵人饶了小人吧，是小人无知，是小人愚钝，冲撞了贵人，贵人饶命，饶命啊！”
范云舒回过神，颤抖着握住碧舟的手臂：“碧舟姑姑，饶了他吧，他是无心的，我并没有挂怀。”
碧舟微微福身：“此人对小姐不敬，就是对皇家不敬，不可轻饶了。”
“皇家？是哪个皇家？”
————————————
闻声，众人握着刀柄的手都抖搂了两下。
范云舒循声望去，只见栏杆前站着一男一女二人，气质超群，风度翩翩，恍若是从画中出来的神仙眷侣。
碧舟吓得扑通跪下：“奴婢拜见公主，请公主金安。”
范云舒惊讶地看，原来这位就是白淮的公主，看年纪，当是永悦公主。
店小二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朝覃娮明拜去：“小人拜见公主，请公主金安。小人无心冒犯，求公主开恩，饶了小人吧。”
覃娮明摆摆手：“你下去吧，准备一间客房，两张床。”
“是！”店小二捡起托盘，逃命似地跑下楼，朝柜台大喊一声，“掌柜的，来贵人了！”
楼上，气氛凝重。
————————————
范云舒向覃娮明行礼，却是绥朝的礼。
覃娮明大踏步进屋，捡个干净的椅子坐下。
裴呈背着剑，护卫在其旁。
碧舟的头磕在地板上，一点都不敢抬起。
覃娮明的三根手指习惯性地在桌上叩击：“此万里河山，有几个皇室？”目光落在范云舒身上。
“回公主，有曾经的绥皇室，和当朝的白淮皇室。”
“说得对，绥皇室，那是曾经，不是现在。”低头看碧舟，“你来说说，什么是敬，什么是不敬？”
“奴婢……奴婢……”
“奴婢什么啊，让你回答问题呢。”
碧舟吓得直磕头：“回公主，是，是白淮皇室，是您的皇室，小二对皇室不敬，奴婢稍稍训诫了一下他。”
覃娮明浅浅一笑，默不作声。
裴呈心领神会，拔剑出鞘，剑尖抵在碧舟的天灵盖。
“这是训诫吗？”
“不，不是……”碧舟吓得一动不敢动，“奴婢知错了，求公主饶命，饶了奴婢吧。”
范云舒吓得脸色都白了，加上行礼太久，双腿酸得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覃娮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范云舒和她对视，心跳霎时漏了半拍。
覃娮明起身：“碧舟，赏三十大棍。”朝外走去，到范云舒的身边时停下，“宫里的规矩多，趁着没到，让下人教你规矩和礼仪，再用绥国的礼，墓地你就有得去了。”说完，大步离开。
————————————
屋外的风声紧。
范云舒伸手去扶碧舟，摸到她的手心，全是汗，冰凉凉的。
“姑姑？”
碧舟艰难地爬起，双眼充满恐惧：“没事，谢小姐。”
“公主好厉害……”话没说完，就被碧舟捂住嘴巴。
“小姐请慎言，谨言慎行，才能活得久。”她转头望向门口，却被半戈吸引去注意力。
她那一双眼睛里，满是羡慕的神色。
————————————
领完三十大棍，屁股开花。
范云舒带着伤药来探望：“姑姑，这是我去找店小二讨要的，说是可以止血的。”
碧舟喘着粗气：“谢小姐。”
走进来一个姑子。
碧舟介绍：“小姐，她亦是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通晓宫规和礼仪，在路上，便由她教授小姐。”顿了顿，“奴婢本是想亲自来的，可是……”她看看臀部，“如今是无能为力了，实是对不住小姐。”
“公主实在彪悍……”再次被碧舟捂住嘴。
碧舟无奈：“小姐慎言，慎言。”
半戈笑吟吟：“我倒是觉得，公主威风凛凛的样子，才是皇家该有的，天选之子，舍我其谁。”
————————————
入夜，夜雾笼罩，淅淅沥沥的雨又往下掉了。
半戈端着烛台照看范云舒：“小姐，碧舟姑姑说，我们明日都会在马车上坐着，路途颠簸，小姐不早些歇息吗？”
她放下毛笔叹：“想想今日之事，我有些后怕，虽说公主没有怪罪，到底不知日后……半戈，我想老祖宗和母亲，想回家了。”
半戈放下烛台：“小姐放宽心吧，公主是何等人物，我们……奴婢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在公主眼里，或许您连小喽啰都算不上。身负前朝皇室血脉，便是罪过，虽没有名分上的罪人，可里里外外，都是枷锁，困着呢。”
她端来一杯水：“小姐，夜深了，喝茶不宜入睡，喝点水吧，早些安歇。”
范云舒诧异：“半戈，你这是……”上下打量她，“离开夕云台，你仿佛有些不一样了，变得细心了，也更……更规矩。”
半戈脸微红，好在背着烛光看不出来：“奴婢要陪小姐去的地方，是大圣皇宫，入宫没有规矩，会害得小姐被人笑话不懂御下的。”也会害了自己，碍着自己的路。
“难为你细心为我想着。”她笑笑，喝干净水，“我是有一点困了呢，又被公主吓着，歇着吧，养足精力，明日还要赶路呢。”
“是。”
————————————
半戈回到屋子，落下门闩。
“好累……”她松动着筋骨，忽而想到今日，姑姑教导范云舒的礼仪，不由得学做起来。
小姐那是前朝遗属，进了宫里，不知道能有多长久的命路，待在她的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自己能够混出头了，能有公主一半的威风，那也心满意足了。
天上忽然打下一道青光闪电，天空亮了一半。
————————————
一晃，是六月的夹竹桃开花了，红的粉的，郁郁葱葱，可惜花身带毒，都有些忌讳。
半个月后，白淮的首善之区——南充城，到了。
铜锣声从戏楼上传下，戏子们粉墨登场，细着嗓子在那：“我来也！”
————————————
南充城是世界的商贸中心，海乃百川。范云舒透过纱窗望出外面，好奇地四下张望，仿佛是来到新世界。熙熙攘攘，繁花似锦。来自世界各国的商人活跃在街头巷尾，吆喝叫卖声震动耳膜，商品琳琅满目，柔滑的绸缎随风飘扬，各味小食飘香，奇珍异宝陈列在柜台里，熠熠生辉。
马车兜兜绕绕半个时辰，来到到九阙门广场。
远远的前方，花朵形状的白云下，是大圣皇宫的正门——九阙门。入内，便是这世间至尊之所，最富贵之地。
范云舒吃惊地望着眼前高耸巍峨，磅礴大气又华贵的九阙门，仿佛被压得喘不过气。
半戈的手捂着胸口，眼眸里激荡着欢快的波流。
马车缓缓地朝西边走去，巍峨高耸的九阙门，渐渐地东移。
范云舒狐疑：“姑姑，我们不是要去皇宫吗，为何门口就在这，却不不进去呢？”
“回小姐，九阙门是皇宫的正门，除特殊的日子，平日唯皇亲国戚与官员上朝能够从此门走，其余者皆行偏门。按规矩，小姐走的是西偏门，此外，西偏门是最近吉福寿康宫的。”
“姑姑好似说过吉福寿康宫，我若没记错，吉福寿康宫是太皇太后的居所？”
碧舟颔首：“奴婢只提过一嘴，小姐就记下了，小姐真真是好记性。太皇太后是住在吉福寿康宫呢”她顿了顿，“小姐，后宫共有三大宫殿，一是吉福寿康宫，二是吉福寿宁宫，太后娘娘的居所，三是小藻明宫，皇后娘娘的居所。”
范云舒喃喃：“三大宫殿……”
“大圣皇宫有两百宫殿，两万一千二百间屋子，奴婢方才说的，是宫里最巍峨磅礴的三座。还有一座宫殿，是永悦公主居的，名芳华宫，近年芳华宫扩建得厉害，如今它的规制快赶上三大宫殿了。”
“永悦公主……”范云舒的心提起来，脑子里霎时浮现出覃娮明的手下拿着剑抵着碧舟的天灵盖的情景。
“白淮中流传这么一句话，是‘谏官千言，不抵公主一字’，话里说的公主，便是永悦公主。帝后溺爱公主超过一切，天下皆知，所以在宫里，得罪谁都不可得罪永悦公主，若是得罪了公主，绝对没有好果子吃，而若是讨得公主的欢喜，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那如果是太皇太后得罪公主呢？”半戈好奇。
范云舒朝她使个眼色，半戈了然，不再多话。
“小姐入宫以后，能避开公主就避开，最好不要相见。”顿了顿，“只是，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小姐入宫中，理当沐浴更衣，焚香斋戒后，隆重地去拜见公主一次，方合规矩。”
范云舒重重点头：“多谢姑姑指点，我记住了。”
“那就好。”
————————————
皇宫的西偏门到了。
范云舒下马车，照例给宫人盘查，过了好一会才得放行。
白驹西移，要入夜了。
只走了一会，前路就被一行人堵住。最前头的是个俏娇女郎，坐在雕花的椅子上，身着橙红色襦裙，极衬她的肤色，小巧的嘴上涂抹亮盈盈的粉色口脂，耳上戴着的铃铛耳垂随风摇曳，铃音恍若百灵鸟歌唱。看架势，是故意在此的。
碧舟在范云舒耳畔轻咳嗽一声：“咳，小姐，这是迦南郡主。”
范云舒神色有些慌张，愣了愣，一会才反应过来：“草民范云舒，见过迦南郡主，郡主福安。”
迦南站起，环视范云舒，一副不善的样子：“你就是范云舒呀，模样挺标致的。就是不知道心地是否险恶，是否诡计多端诡计多端！”话一落，范云舒被她猛地踹到地板，膝盖重重地跪着。
半戈大惊：“小姐。”
范云舒摁住她：“别乱动。”
迦南的注意力到半戈身上：“不是只接范云舒吗，此女哪里来的？”
碧舟答：“回郡主，此奴婢名叫半戈，是几年前，太皇太后安排去夕云台伺候的，如今便一同回来。”
“郡主，天色不早了，太皇太后正等着见范小姐呢，您看……”
“急什么，往后见面的日子多得是呢。”她踢踢范云舒，“范云舒，方才，我欺负你了吗？你是怎么摔倒的？”
“回郡主，是草民没站稳，自己摔倒的。”
“就是。”迦南轻蔑笑，缓缓坐回椅子，舒舒服服地靠着。“唉，不过这般，瞧你，就吓得不成样子，以后可怎么在宫里混啊？太皇太后怎么就找了你这样的人来？”真是有眼无珠。
“迦南。”一道富有磁性的男音突然从众人之后传来。
迦南转头看去，是覃衍明。
迦南立马站起，福身：“迦南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福安。”
覃衍明颔首：“起来吧。”
碧舟带领众人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他扫视地上跪着的诸人问，“这是怎么了？迦南，你又开始嚣张跋扈了？”
迦南笑：“太子殿下，迦南路过此地，偶遇范云舒，忍不住停下来多看几眼，可没有嚣张跋扈。”
范云舒小心翼翼地把眼睛抬起一点，只见被夕阳光打照在身上，样子模糊不清的覃衍明。
“谁是接她的人？”
碧舟回：“回太子殿下，是奴婢。”
“是你啊。”他点了两下头，一脸了然的样子，“我知道了，带范云舒走吧，想必此刻，太皇太后是迫不及待要见她了吧。”
碧舟顿时松了口气：“是，太子殿下，奴婢这就带小姐去吉福寿康宫见太皇太后，向太皇太后请安。”
“去吧。”
“是，奴婢告退。”
半戈如释重负地吐出气，微微抬眼望覃衍明，又迅疾低下，默不作声地跟着离去。
————————————
迦南不甘地看着覃衍明，压低声音道：“殿下，她可是范云舒，绥国皇室后裔！该给她点苦头吃吃，您怎么能就那么放过她了呢。”
覃衍明浅浅一笑：“太皇太后此刻想必等急了，你把人拦下责罚，来日太皇太后难免不会寻个由头责罚你。”
“我才不怕呢，公主就要回来了。”
“敢情你是仗着公主宠你，仗着公主的势啊。”
“那是自然。”迦南得意笑，“有公主在，我谁都不怕。”
覃衍明负手而立，双眸含笑：“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郡主独自玩去吧。”
“是，恭送太子殿下。”
范云舒望着覃衍明渐行渐远的背影，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
行至花园，又遇上了人。
“奴婢见过妲姬娘娘，薄姬娘娘，两位娘娘福安。”
范云舒在画上见过这二人：“草民范云舒，请妲姬娘娘安，薄姬娘娘安。”真人比画中的还要美丽。
妲姬好奇地打量范云舒，眼睛从下往上，又从上往下移。
薄姬微笑：“妲姬姐姐，她们还拘着礼呢，让她们起来吧。让她们起来了，姐姐也更方便看的呀。”
妲姬摆手：“就让她们拘着吧，本宫就想这么看。”说完，她坐下，目光仍然落在范云舒身上。“范云舒，你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的模样。”
范云舒抬头，心里苦叫不迭！
妲姬瞧得范云舒的姿色一呆，嘴巴却硬：“长得一般，妹妹，你看她的皮肤，黑得像酱油，糙得像沙子。”
薄姬默默不言。
碧舟道：“二位娘娘，天色已晚，太皇太后正等着见范小姐呢。”现在就只想把范云舒快快带入吉福寿康宫里，在外面太不安全了。
“往后她都是要住在吉福寿康宫的，与太皇太后相见的日子多着呢，不差这一时半刻。范云舒，你今年岁了？”
“回娘娘，草民今年十七了。”
妲姬笑笑，目光落入范云舒身后的半戈身上：“她是你从夕云台带来的？是太皇太后多年前派去夕云台的吗？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回娘娘，半戈是草民带来的，是太皇太后多年前赏赐的，她今年十九岁了。”
“半戈的模样可比你标致些呢。”妲姬挑起半戈的左手，“你瞧她的手，细得像葱，多美呀，比你这个主子好看多了。”
“妲姬娘娘，薄姬娘娘。”一道银铃般好听的女声突然从花树下传来，是熙宁。
范云舒循声看去，好个漂亮贵气的女孩子，步履款款，落落大方。
“熙宁见过妲姬娘娘，薄姬娘娘。”
二人颔首：“熙宁郡主有礼了，起来吧。”
“谢娘娘。”
“真巧，在花园遇见二位娘娘。太皇太后知道范小姐入宫了，让熙宁来迎，没想到路上有事情耽搁了，没能及时到西偏门迎接。妲姬娘娘，熙宁远远就看见您与范小姐说话了，是在说什么有趣事吗？熙宁也想听听呢。”
“夕云台来的野丫头，本宫能与她说什么趣事，不过打趣她两句罢了，远不如和郡主说话来得开心。既是太皇太后派郡主来迎她的，本宫就不留她说话了。”
“那熙宁就带她走了。范小姐，随我走吧。妲姬娘娘，薄姬娘娘，熙宁告退。”
“嗯。”
————————————
远离了妲姬，碧舟松了口气：“郡主，幸好有您，不然奴婢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脱身了。一路上，迦南郡主，太子殿下，妲姬娘娘和薄姬娘娘都让小姐遇上了。”
熙宁本是不想搭话的，听到“太子殿下”四字，眼神微讶：“遇上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向来不管吉福寿康宫的事，可是偶遇？”
“回郡主，看样子是的。”
熙宁暗暗一笑，没再接着问。她转向看范云舒，只见后者低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诚惶诚恐的模样。
“舒妹妹。”
范云舒没反应。
碧舟再次唤：“舒妹妹。”
范云舒一惊：“啊？郡主，您唤我？”
“是啊，太皇太后说你比我小两日，所以我擅自做主，唤你为妹妹。恐你介意，不知往后我可否这样唤你？”熙宁盈盈笑着，满目和善之色。
范云舒浅笑：“草民身份卑微，岂敢当郡主一声妹妹，实是折煞草民了。”
“舒妹妹说的哪里话，往后你我同住在吉福寿康宫，你若是不介意，以后往来，互称姐妹吧。”
“是。”
熙宁看眼半戈手上提着的包裹：“舒妹妹，你初入宫，还不清楚宫里，你的住所是绮春院，向太皇太后请安后，我亲自带你去。绮春院是太皇太后与我共同布置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对了，我住在栖月堂，就在你隔壁。”
“谢谢郡主。”
“唤我姐姐吧，这样亲近些。”
“熙宁姐姐。”
————————————
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吉福寿康宫到了。
范家人早早就起了，烛光在风雨里摇曳，伴着惊雷闪电，满屋子地翻箱倒柜。
林司韶和林月晓把自己的首饰几乎都打包给了范云舒，就连碧舟带来的值钱的物什都塞进了包裹里。可即使都给了她，东西也不多。
林司韶拄着拐杖，坐在床边。
范范抓着范云舒的手，眼泪汪汪：“姐姐要走了，范范舍不得姐姐，可老祖宗说，姐姐非走不可。”
他把手里的弹弓高高举起：“姐姐，这个弹弓是范范给姐姐做的。今年，范范不能陪姐姐过生辰了，而姐姐你总是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每次都要范范告诉你，可是这次范范不能当天告诉姐姐，贺姐姐生辰了，姐姐就要走了。姐姐，弹弓是范范昨天晚上做的，送给姐姐，提前贺姐姐生辰，祝姐姐天天开心，笑口常开。”
范云舒接过，蹲下身子，揉着范范的小脑袋甜甜笑：“谢谢弟弟，姐姐收下了，这个弹弓做得真好看。范范，姐姐就要离开了，你要乖，要听老祖宗和母亲的话，少爬树，少掏鸟窝，少让老祖宗和母亲操心。”
范范重重点头：“姐姐，范范一直都是个小乖乖好嘛，姐姐就放心吧！”范范拍着胸脯道，“范范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会要老祖宗和母亲为范范操心的，而且范范还会照顾好老祖宗和母亲，让她们每天都开心都快乐！”
“好，姐姐相信你。”范云舒重重地点头，在范范的脸颊上留下个淡红色的唇印。
她嘴上涂的，是碧舟带来的口脂，玫瑰红色，有淡淡的蜜桃味。
————————————
柔弱的烛光下，那一幅范云舒亲手刺绣出的凤飞九天图格外栩栩如生。
林司韶把它从墙上摘下，方方正正地折叠好，放进包裹的最底层。
林月晓抱着范云舒痛哭，眼泪和外面的雨一样哗啦啦地湿了一地，徒惹悲凉。
————————————
另一边的楼里，烧火红的炭，温温暖暖。
辛卉梓倚靠在最近门口的一面墙边打坐，周身弥漫一层淡淡的水蓝色雾气。
覃娮明从睡梦中醒来，眼睛微张，瞥到辛卉梓，又沉沉地合上眼皮，翻个身，枕着裴呈的腿，又睡过去了。
裴呈被她的动静弄醒，睁眼看看，把掉落的毯子重新盖到她身上，盖严丝合缝，一点冷风都钻不进去。
辛卉梓看眼二人，转而又修炼去了。
————————————
午时，彩彻区明，天朗气清，鸟语花香。
林司韶拄着竹杖仰目望虹桥，不安的心望着望着就稳定许多，老天都为自己贺，自己还害怕舒儿不成功吗？
碧舟来到林司韶面前，顺着她眼望的方向看去，一道绚丽的虹桥映入眼帘。她庆贺：“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如此吉兆，小姐入宫，必定能披荆斩棘，马到成功。”
“承姑娘吉言了。”林司韶喜笑颜开，好话谁都爱听，何况是眼前的情景。
————————————
虹桥散去，一行人就要行至船的停泊处了。
范云舒远远望着湖面上漂泊的小船，眼眶渐红，眼泪却强撑着没有往下流。到了停泊处，范云舒突然跪下：“老祖宗，母亲，舒儿就要离开了，此番离去，不知归期，也有可能，再无归期……舒儿祝老祖宗和母亲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林月晓的泪珠滴答滴答地掉落，捻着帕子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她哽咽道：“舒儿，离了夕云台，往后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危险重重，杀机四伏，你要多多保重，万事留心，万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母亲对你没什么要求，母亲只想你好好保重，性命无忧。”
“母亲放心，舒儿一定会小心仔细，慎言慎行的。”
“好，好，好，你明白就好，舒儿，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把谨言慎行牢记在心，最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
“是。”
林司韶低声咳两声：“再不舍，还是要走的，舒儿，上船吧，还要赶路呢。”
碧舟立即挽住范云舒的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姐，时候到了，咱们该走了。老夫人和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不必太担心忧虑。”
林月晓攥着拳头：“舒儿，上船去吧……”
“是……”
————————————
乘船离去，不一会就至岸守卫所前。
青青的湖水布满青苔，从水线蔓延至石头上。
范云舒意兴阑珊地安静坐着，其身后的半戈脸上不见一丝悲色，反而带有几丝丝雀跃，手时而划过水面，时而拨弄青苔，饶有趣味。
莫子谦突然警惕兮兮地凝视守卫所的屋顶，目光冷冽：“碧舟，不要耽搁，你们现在就走吧。”他盯着屋顶，不见人现身，显然，来者是冲自己来的。
碧舟察觉到他的异常，点头，连忙带着还沉浸在悲痛里的范云舒上马车，快速离去。
碧舟一行人远离了，万古现身。
————————————
万古微笑：“莫子谦，可还认得本尊？”
莫子谦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万古，你区区一个散神，靠机缘巧合成就，你何来的胆子，来挑战我？”
话音落，辛卉梓，覃娮明和裴呈也现身了。
莫子谦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让他忌惮的是辛卉梓。辛卉梓的道行和他在同一档次上，如今还有万古和覃娮明这两个帮手，怎么可能打得过，逃命都未必逃得掉。
这下可栽大发了。
“莫子谦，我寻你多年，原来你是躲到这个地方了。今日你是跑不掉了，有什么遗言，快快说罢，他日我抓到你的同伴，会代为转达的。”辛卉梓嬉笑道。
“我就算死，也要把你给拖上！”
战斗一触即发。
裴呈从束口袋里搬出桌子，摆上一碟牛肉干和两碗醇厚的奶茶，和覃娮明相对坐着，饶有兴致地观架。
才一刻钟时间不到，莫子谦落败，肉身被毁，灵魂被重创，跑了。辛卉梓被他破釜沉舟的一击打中腹部，虽不重，但口吐鲜血，瞧着有些吓人。
覃娮明吐槽：“二打一，打了那么久，还让人跑了，太差劲了。”
“肉身没了，仙身很难重塑的吧？”裴呈问。
“如果有神帮他，仙身很快就能重塑的，但就是没原来的肉身那么耐打。不过，他是蝶后的手下，大法师平时吹嘘她厉害，想必她有法子弥补。”
说话间，辛卉梓和万古重新回到二人身边。
“他身负秘法，灵魂跑回仙界了，但他灵魂被重创，没一两百年好不了。”
“大法师，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回到南充，找索图南要两颗药吃吃，养两天就无恙了。”
覃娮明拍拍手起身：“行，打完架，我们去溜达溜达吧。春城花开动人，兴旺热闹，我们去那玩三日。东塔山的绿茶到了采摘的季节，我们去买些新鲜的茶叶，品茶和泡温泉三日，然后……溜达完这一圈，正好回到南充城。”
“公主，我受伤了呢。”辛卉梓翻白眼。
覃娮明拍拍她的肩：“你先回去疗伤，万古陪你，我和裴呈去玩，他保护我就好了。”
二人无语，照此规划，她二人回到皇宫得过去半个月光阴了。
————————————
范云舒一行人来到泽阳，住进福来客栈。
小二把饭菜端入范云舒房间：“姑娘，您的晚饭好了。珍珠饭、水煮鱼、白斩鸡、菜苗、玉米萝卜白菜汤、还有点心绿豆糕。您请慢用。”
范云舒捻着帕子捂嘴：“这么多，就我二人，岂能吃完。”
小二笑答：“寻常菜色，两位姑娘若是吃不完就剩着，唤一声小二，我便上来收。”他顿了顿，不好意思笑问，“看各位来的方向，坐的马车，这位小姐想必就是夕云台的范小姐吧？太皇太后要接范小姐入宫的事，可都传遍了。”
范云舒不明所以：“你何故这么问？”
半戈关了窗户，走过来。
小二笑答：“普天之下，亡国后裔能入皇宫住的，除了当今的太皇太后，就是小姐您了，奴是好奇问一嘴。小姐真是幸运，遇到白淮。”他伏腰，“小姐慢吃，我先下去了。”
“站住。”范云舒把人叫住，“若不是白淮，绥岂会灭亡。”她站起身到小二面前紧逼，“覃氏乃是乱臣贼子，尔等岂能附庸之，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小二噗嗤笑出声：“小姐瞧着不是无知的啊，莫不是因自己是范氏血脉，对辽的腐败无能视若无睹？小姐，即使没有白淮，也会有其他国家灭绥，要是其他国家灭之，那现在，小姐未必能这般安然无恙地坐在小店用饭呢。小姐，店里还有事，我先退下了。”
小二转身，迎面就与碧舟撞上。碧舟的身后，随着两个带刀侍卫，气势逼人。
碧舟呵斥：“你哪来的胆子，在小姐面前乱嚼舌根，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吧！”
两个侍卫随即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亮锃锃的刀光把夕云台二人吓住了。
小二吓得跪地：“姑娘恕罪，小人无心之言，姑娘恕罪！”
碧舟把刀拿到手上，围着小二的脖子绕，眼神犀利：“口无遮拦没脑子的东西，范小姐是贵人，岂是你等可以冲撞冒犯的。”刀尖抵在他的脖子上。
店小二瑟瑟发抖，托盘都吓到拿不稳了掉在地上：“贵人饶了小人吧，是小人无知，是小人愚钝，冲撞了贵人，贵人饶命，饶命啊！”
范云舒回过神，颤抖着握住碧舟的手臂：“碧舟姑姑，饶了他吧，他是无心的，我并没有挂怀。”
碧舟微微福身：“此人对小姐不敬，就是对皇家不敬，不可轻饶了。”
“皇家？是哪个皇家？”
————————————
闻声，众人握着刀柄的手都抖搂了两下。
范云舒循声望去，只见栏杆前站着一男一女二人，气质超群，风度翩翩，恍若是从画中出来的神仙眷侣。
碧舟吓得扑通跪下：“奴婢拜见公主，请公主金安。”
范云舒惊讶地看，原来这位就是白淮的公主，看年纪，当是永悦公主。
店小二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朝覃娮明拜去：“小人拜见公主，请公主金安。小人无心冒犯，求公主开恩，饶了小人吧。”
覃娮明摆摆手：“你下去吧，准备一间客房，两张床。”
“是！”店小二捡起托盘，逃命似地跑下楼，朝柜台大喊一声，“掌柜的，来贵人了！”
楼上，气氛凝重。
————————————
范云舒向覃娮明行礼，却是绥朝的礼。
覃娮明大踏步进屋，捡个干净的椅子坐下。
裴呈背着剑，护卫在其旁。
碧舟的头磕在地板上，一点都不敢抬起。
覃娮明的三根手指习惯性地在桌上叩击：“此万里河山，有几个皇室？”目光落在范云舒身上。
“回公主，有曾经的绥皇室，和当朝的白淮皇室。”
“说得对，绥皇室，那是曾经，不是现在。”低头看碧舟，“你来说说，什么是敬，什么是不敬？”
“奴婢……奴婢……”
“奴婢什么啊，让你回答问题呢。”
碧舟吓得直磕头：“回公主，是，是白淮皇室，是您的皇室，小二对皇室不敬，奴婢稍稍训诫了一下他。”
覃娮明浅浅一笑，默不作声。
裴呈心领神会，拔剑出鞘，剑尖抵在碧舟的天灵盖。
“这是训诫吗？”
“不，不是……”碧舟吓得一动不敢动，“奴婢知错了，求公主饶命，饶了奴婢吧。”
范云舒吓得脸色都白了，加上行礼太久，双腿酸得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覃娮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范云舒和她对视，心跳霎时漏了半拍。
覃娮明起身：“碧舟，赏三十大棍。”朝外走去，到范云舒的身边时停下，“宫里的规矩多，趁着没到，让下人教你规矩和礼仪，再用绥国的礼，墓地你就有得去了。”说完，大步离开。
————————————
屋外的风声紧。
范云舒伸手去扶碧舟，摸到她的手心，全是汗，冰凉凉的。
“姑姑？”
碧舟艰难地爬起，双眼充满恐惧：“没事，谢小姐。”
“公主好厉害……”话没说完，就被碧舟捂住嘴巴。
“小姐请慎言，谨言慎行，才能活得久。”她转头望向门口，却被半戈吸引去注意力。
她那一双眼睛里，满是羡慕的神色。
————————————
领完三十大棍，屁股开花。
范云舒带着伤药来探望：“姑姑，这是我去找店小二讨要的，说是可以止血的。”
碧舟喘着粗气：“谢小姐。”
走进来一个姑子。
碧舟介绍：“小姐，她亦是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通晓宫规和礼仪，在路上，便由她教授小姐。”顿了顿，“奴婢本是想亲自来的，可是……”她看看臀部，“如今是无能为力了，实是对不住小姐。”
“公主实在彪悍……”再次被碧舟捂住嘴。
碧舟无奈：“小姐慎言，慎言。”
半戈笑吟吟：“我倒是觉得，公主威风凛凛的样子，才是皇家该有的，天选之子，舍我其谁。”
————————————
入夜，夜雾笼罩，淅淅沥沥的雨又往下掉了。
半戈端着烛台照看范云舒：“小姐，碧舟姑姑说，我们明日都会在马车上坐着，路途颠簸，小姐不早些歇息吗？”
她放下毛笔叹：“想想今日之事，我有些后怕，虽说公主没有怪罪，到底不知日后……半戈，我想老祖宗和母亲，想回家了。”
半戈放下烛台：“小姐放宽心吧，公主是何等人物，我们……奴婢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在公主眼里，或许您连小喽啰都算不上。身负前朝皇室血脉，便是罪过，虽没有名分上的罪人，可里里外外，都是枷锁，困着呢。”
她端来一杯水：“小姐，夜深了，喝茶不宜入睡，喝点水吧，早些安歇。”
范云舒诧异：“半戈，你这是……”上下打量她，“离开夕云台，你仿佛有些不一样了，变得细心了，也更……更规矩。”
半戈脸微红，好在背着烛光看不出来：“奴婢要陪小姐去的地方，是大圣皇宫，入宫没有规矩，会害得小姐被人笑话不懂御下的。”也会害了自己，碍着自己的路。
“难为你细心为我想着。”她笑笑，喝干净水，“我是有一点困了呢，又被公主吓着，歇着吧，养足精力，明日还要赶路呢。”
“是。”
————————————
半戈回到屋子，落下门闩。
“好累……”她松动着筋骨，忽而想到今日，姑姑教导范云舒的礼仪，不由得学做起来。
小姐那是前朝遗属，进了宫里，不知道能有多长久的命路，待在她的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自己能够混出头了，能有公主一半的威风，那也心满意足了。
天上忽然打下一道青光闪电，天空亮了一半。
————————————
一晃，是六月的夹竹桃开花了，红的粉的，郁郁葱葱，可惜花身带毒，都有些忌讳。
半个月后，白淮的首善之区——南充城，到了。
铜锣声从戏楼上传下，戏子们粉墨登场，细着嗓子在那：“我来也！”
————————————
南充城是世界的商贸中心，海乃百川。范云舒透过纱窗望出外面，好奇地四下张望，仿佛是来到新世界。熙熙攘攘，繁花似锦。来自世界各国的商人活跃在街头巷尾，吆喝叫卖声震动耳膜，商品琳琅满目，柔滑的绸缎随风飘扬，各味小食飘香，奇珍异宝陈列在柜台里，熠熠生辉。
马车兜兜绕绕半个时辰，来到到九阙门广场。
远远的前方，花朵形状的白云下，是大圣皇宫的正门——九阙门。入内，便是这世间至尊之所，最富贵之地。
范云舒吃惊地望着眼前高耸巍峨，磅礴大气又华贵的九阙门，仿佛被压得喘不过气。
半戈的手捂着胸口，眼眸里激荡着欢快的波流。
马车缓缓地朝西边走去，巍峨高耸的九阙门，渐渐地东移。
范云舒狐疑：“姑姑，我们不是要去皇宫吗，为何门口就在这，却不不进去呢？”
“回小姐，九阙门是皇宫的正门，除特殊的日子，平日唯皇亲国戚与官员上朝能够从此门走，其余者皆行偏门。按规矩，小姐走的是西偏门，此外，西偏门是最近吉福寿康宫的。”
“姑姑好似说过吉福寿康宫，我若没记错，吉福寿康宫是太皇太后的居所？”
碧舟颔首：“奴婢只提过一嘴，小姐就记下了，小姐真真是好记性。太皇太后是住在吉福寿康宫呢”她顿了顿，“小姐，后宫共有三大宫殿，一是吉福寿康宫，二是吉福寿宁宫，太后娘娘的居所，三是小藻明宫，皇后娘娘的居所。”
范云舒喃喃：“三大宫殿……”
“大圣皇宫有两百宫殿，两万一千二百间屋子，奴婢方才说的，是宫里最巍峨磅礴的三座。还有一座宫殿，是永悦公主居的，名芳华宫，近年芳华宫扩建得厉害，如今它的规制快赶上三大宫殿了。”
“永悦公主……”范云舒的心提起来，脑子里霎时浮现出覃娮明的手下拿着剑抵着碧舟的天灵盖的情景。
“白淮中流传这么一句话，是‘谏官千言，不抵公主一字’，话里说的公主，便是永悦公主。帝后溺爱公主超过一切，天下皆知，所以在宫里，得罪谁都不可得罪永悦公主，若是得罪了公主，绝对没有好果子吃，而若是讨得公主的欢喜，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那如果是太皇太后得罪公主呢？”半戈好奇。
范云舒朝她使个眼色，半戈了然，不再多话。
“小姐入宫以后，能避开公主就避开，最好不要相见。”顿了顿，“只是，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小姐入宫中，理当沐浴更衣，焚香斋戒后，隆重地去拜见公主一次，方合规矩。”
范云舒重重点头：“多谢姑姑指点，我记住了。”
“那就好。”
————————————
皇宫的西偏门到了。
范云舒下马车，照例给宫人盘查，过了好一会才得放行。
白驹西移，要入夜了。
只走了一会，前路就被一行人堵住。最前头的是个俏娇女郎，坐在雕花的椅子上，身着橙红色襦裙，极衬她的肤色，小巧的嘴上涂抹亮盈盈的粉色口脂，耳上戴着的铃铛耳垂随风摇曳，铃音恍若百灵鸟歌唱。看架势，是故意在此的。
碧舟在范云舒耳畔轻咳嗽一声：“咳，小姐，这是迦南郡主。”
范云舒神色有些慌张，愣了愣，一会才反应过来：“草民范云舒，见过迦南郡主，郡主福安。”
迦南站起，环视范云舒，一副不善的样子：“你就是范云舒呀，模样挺标致的。就是不知道心地是否险恶，是否诡计多端诡计多端！”话一落，范云舒被她猛地踹到地板，膝盖重重地跪着。
半戈大惊：“小姐。”
范云舒摁住她：“别乱动。”
迦南的注意力到半戈身上：“不是只接范云舒吗，此女哪里来的？”
碧舟答：“回郡主，此奴婢名叫半戈，是几年前，太皇太后安排去夕云台伺候的，如今便一同回来。”
“郡主，天色不早了，太皇太后正等着见范小姐呢，您看……”
“急什么，往后见面的日子多得是呢。”她踢踢范云舒，“范云舒，方才，我欺负你了吗？你是怎么摔倒的？”
“回郡主，是草民没站稳，自己摔倒的。”
“就是。”迦南轻蔑笑，缓缓坐回椅子，舒舒服服地靠着。“唉，不过这般，瞧你，就吓得不成样子，以后可怎么在宫里混啊？太皇太后怎么就找了你这样的人来？”真是有眼无珠。
“迦南。”一道富有磁性的男音突然从众人之后传来。
迦南转头看去，是覃衍明。
迦南立马站起，福身：“迦南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福安。”
覃衍明颔首：“起来吧。”
碧舟带领众人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他扫视地上跪着的诸人问，“这是怎么了？迦南，你又开始嚣张跋扈了？”
迦南笑：“太子殿下，迦南路过此地，偶遇范云舒，忍不住停下来多看几眼，可没有嚣张跋扈。”
范云舒小心翼翼地把眼睛抬起一点，只见被夕阳光打照在身上，样子模糊不清的覃衍明。
“谁是接她的人？”
碧舟回：“回太子殿下，是奴婢。”
“是你啊。”他点了两下头，一脸了然的样子，“我知道了，带范云舒走吧，想必此刻，太皇太后是迫不及待要见她了吧。”
碧舟顿时松了口气：“是，太子殿下，奴婢这就带小姐去吉福寿康宫见太皇太后，向太皇太后请安。”
“去吧。”
“是，奴婢告退。”
半戈如释重负地吐出气，微微抬眼望覃衍明，又迅疾低下，默不作声地跟着离去。
————————————
迦南不甘地看着覃衍明，压低声音道：“殿下，她可是范云舒，绥国皇室后裔！该给她点苦头吃吃，您怎么能就那么放过她了呢。”
覃衍明浅浅一笑：“太皇太后此刻想必等急了，你把人拦下责罚，来日太皇太后难免不会寻个由头责罚你。”
“我才不怕呢，公主就要回来了。”
“敢情你是仗着公主宠你，仗着公主的势啊。”
“那是自然。”迦南得意笑，“有公主在，我谁都不怕。”
覃衍明负手而立，双眸含笑：“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郡主独自玩去吧。”
“是，恭送太子殿下。”
范云舒望着覃衍明渐行渐远的背影，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
行至花园，又遇上了人。
“奴婢见过妲姬娘娘，薄姬娘娘，两位娘娘福安。”
范云舒在画上见过这二人：“草民范云舒，请妲姬娘娘安，薄姬娘娘安。”真人比画中的还要美丽。
妲姬好奇地打量范云舒，眼睛从下往上，又从上往下移。
薄姬微笑：“妲姬姐姐，她们还拘着礼呢，让她们起来吧。让她们起来了，姐姐也更方便看的呀。”
妲姬摆手：“就让她们拘着吧，本宫就想这么看。”说完，她坐下，目光仍然落在范云舒身上。“范云舒，你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的模样。”
范云舒抬头，心里苦叫不迭！
妲姬瞧得范云舒的姿色一呆，嘴巴却硬：“长得一般，妹妹，你看她的皮肤，黑得像酱油，糙得像沙子。”
薄姬默默不言。
碧舟道：“二位娘娘，天色已晚，太皇太后正等着见范小姐呢。”现在就只想把范云舒快快带入吉福寿康宫里，在外面太不安全了。
“往后她都是要住在吉福寿康宫的，与太皇太后相见的日子多着呢，不差这一时半刻。范云舒，你今年岁了？”
“回娘娘，草民今年十七了。”
妲姬笑笑，目光落入范云舒身后的半戈身上：“她是你从夕云台带来的？是太皇太后多年前派去夕云台的吗？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回娘娘，半戈是草民带来的，是太皇太后多年前赏赐的，她今年十九岁了。”
“半戈的模样可比你标致些呢。”妲姬挑起半戈的左手，“你瞧她的手，细得像葱，多美呀，比你这个主子好看多了。”
“妲姬娘娘，薄姬娘娘。”一道银铃般好听的女声突然从花树下传来，是熙宁。
范云舒循声看去，好个漂亮贵气的女孩子，步履款款，落落大方。
“熙宁见过妲姬娘娘，薄姬娘娘。”
二人颔首：“熙宁郡主有礼了，起来吧。”
“谢娘娘。”
“真巧，在花园遇见二位娘娘。太皇太后知道范小姐入宫了，让熙宁来迎，没想到路上有事情耽搁了，没能及时到西偏门迎接。妲姬娘娘，熙宁远远就看见您与范小姐说话了，是在说什么有趣事吗？熙宁也想听听呢。”
“夕云台来的野丫头，本宫能与她说什么趣事，不过打趣她两句罢了，远不如和郡主说话来得开心。既是太皇太后派郡主来迎她的，本宫就不留她说话了。”
“那熙宁就带她走了。范小姐，随我走吧。妲姬娘娘，薄姬娘娘，熙宁告退。”
“嗯。”
————————————
远离了妲姬，碧舟松了口气：“郡主，幸好有您，不然奴婢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脱身了。一路上，迦南郡主，太子殿下，妲姬娘娘和薄姬娘娘都让小姐遇上了。”
熙宁本是不想搭话的，听到“太子殿下”四字，眼神微讶：“遇上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向来不管吉福寿康宫的事，可是偶遇？”
“回郡主，看样子是的。”
熙宁暗暗一笑，没再接着问。她转向看范云舒，只见后者低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诚惶诚恐的模样。
“舒妹妹。”
范云舒没反应。
碧舟再次唤：“舒妹妹。”
范云舒一惊：“啊？郡主，您唤我？”
“是啊，太皇太后说你比我小两日，所以我擅自做主，唤你为妹妹。恐你介意，不知往后我可否这样唤你？”熙宁盈盈笑着，满目和善之色。
范云舒浅笑：“草民身份卑微，岂敢当郡主一声妹妹，实是折煞草民了。”
“舒妹妹说的哪里话，往后你我同住在吉福寿康宫，你若是不介意，以后往来，互称姐妹吧。”
“是。”
熙宁看眼半戈手上提着的包裹：“舒妹妹，你初入宫，还不清楚宫里，你的住所是绮春院，向太皇太后请安后，我亲自带你去。绮春院是太皇太后与我共同布置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对了，我住在栖月堂，就在你隔壁。”
“谢谢郡主。”
“唤我姐姐吧，这样亲近些。”
“熙宁姐姐。”
————————————
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吉福寿康宫到了。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