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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不怕死的人,才更容易活下来

    科尼阿特斯伯爵这次回来,还带来一个法官朋友和他的女儿。

    问题来了,法官可以和科尼阿特斯在一张床上挤挤,他女儿范妮却睡在哪里?

    马鲁弗在这里囤积的粮食随着贾科莫的几次来去,已经空了一大半。但那些地方都不能够睡人,能睡人的只有两套房——三楼科尼阿特斯伯爵独立居住的一套;二楼丽娅和柯来碧共用的一套。

    范妮很自然地被送入两个女孩子的那套房。

    丽娅礼貌地问过柯来碧,要不要她搬到自家那里。柯来碧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用吧,可以让她去外面跟阿普睡,让伊娃去地下室睡。”

    好吧,柯来碧应该是不大喜欢那个叫范妮的女孩。哪怕只是不熟,她也不会这么待她爷爷好友的女儿。

    范妮长得有几分姿色,但从她进到这里后,就没怎么开口讲过话,看上去过于文静。不知柯来碧为什么不喜欢她,难道是她体味太重?还是睡觉会打呼噜?

    这问题问柯来碧是没答案的,她保准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一副“哪有这回事?我爱所有人类”的表情。

    不过到了晚上,丽娅自己知道了。

    她像往常一样,趁柯来碧做晚祷的功夫,去外面洗脸、刷牙、擦身,尽量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等她回到里间,范妮和柯来碧都已经躺到床上。范妮身胚挺壮实,床本来也不大,留给她的空间大概只够她侧身而卧。

    范妮看见她一脸警惕,她转头问柯来碧:“这是你的仆人?她要干吗?”

    柯来碧的脸顿时红了,马上解释说丽娅是她的朋友,是这栋房主人的女儿,多亏了他们,她和她爷爷才不至于在火灾后无处可去。

    范妮明显没把这番说辞当回事,她淡漠又高傲的眼神上上下下扫视着丽娅,仍是冲柯来碧说:“这人听得懂我们的话吗?”

    柯来碧点点头,乞求地看着丽娅。

    丽娅觉得范妮很搞笑,科尼阿特斯伯爵刚和他们说话时她明明在旁边,她是不是柯来碧的仆人她会不知道?没想到能让她亲身遇到这种还活在上个世纪的人。好吧,人家不是上个世纪的,人家是真·中世纪古董。她难听话已经到了嘴边,看柯来碧一副快要被掉下来的十字架砸死的表情,又强忍下去,换上一脸假笑,用希腊语说:“我不但听得懂,还会说呢。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她自觉这两句说得又快又顺溜,但范妮依旧用一种介于对婴幼儿和对痴呆儿之间的口吻,一字一字极缓慢地对她说:“我这儿不需要你,你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她说完也不等丽娅走开,又转头对柯来碧说:“我不信任西方人,尤其是威尼斯人。怪不得主不喜欢商人,他们比平民和乞丐更糟糕,是他们的贪婪为我们引来了战火。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一个威尼斯商人的女儿在我睡觉时靠近我的。我劝你也不要。”

    她人还站在这儿呢!她这是没把她当人,还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虽然吧,她大概能察觉到这人是在迁怒,但真有骨气,就别住威尼斯人的房子啊,就别盖她的被子啊!

    范妮说完发现房间里很安静。柯来碧双手交握看着她脑袋上方。她一抬头,丽娅一张明显假笑的脸就压了下来。

    丽娅学她刚才说话的方式,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往外吐:“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范妮眉一皱。

    哇,好凶!她怎么会误解这是个文静乖巧的女孩子的?

    丽娅毫不客气地抽掉了范妮身上盖的棉被。这里的人冬天都不盖棉被的,贵族也多用兽皮遮挡一下寒气。棉被还是她磨着阿普,两人一起动手做出来的。现在马鲁弗一家子也只有她和阿普两个人用。苏拉倒也想用,被芭姆揍了一顿,让她安分些,别跟着姐姐学坏。范妮大概以为床上这条棉被是柯来碧带过来的吧。今晚只好对不起柯来碧了,谁让她爷爷带回来这么个讨厌鬼。

    丽娅不理范妮一脸震惊和不忿,抖抖拍拍她的小棉被,然后裹身上出去了。

    阿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迷迷糊糊地问:“这是怎么了?”

    丽娅脸上好像刷了层糨糊,她说:“走,我们回去睡!”

    她搬到这里后,还从没和“自家人”一栋房睡过。他们的房子里原本也有两张床,可马鲁弗搬去营地后,芭姆一个人害怕,晚上拖了家里的女奴和两个孩子,四人睡一张床,另一张空出来的,被她租给了四个希腊人。他们这儿谁都不认识这四个希腊人,这四个希腊人彼此之间也互不相识。她们白天上街乞讨、抗议,要求政府赶走十字军,晚上回来这儿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丽娅听贾科莫说明情况后目瞪口呆。马鲁弗家缺这些钱吗?这四个希腊人要是迁怒他们,趁他们睡着了痛下杀手怎么办?

    贾科莫看出她的担心,赶紧安慰说不会有事的。那四个希腊人都上床后,他就把门锁了。他睡在她们外面。

    丽娅仍不认同这种做法:“可这不是没事找事,加重你的负担吗?”

    现在的情形,如果十字军和希腊政府军真打起来,难免不会有极端希腊人攻击城内的外国人。她们这些老弱病幼,加起来没一个能打的。家里原先的男奴也在威尼斯人居住区失火后就不见踪影了。他们可能都得靠贾科莫一个人来保护。都这样了,不说好好把人供起来,还净给人添麻烦。

    贾科莫也真是人太好了。她这么一说,他就笑得暖洋洋的,还对她说什么“能为您一家效劳是我的荣幸”。

    人的奴性啊。

    既然人本尊没意见,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两张床都被占了,贾科莫翻出兽皮和稻草垫在地板上,丽娅裹着棉被躺下,拿阿普的手臂当枕头,对付了一晚。

    次日,两个小家伙发现丽娅睡在家里,非常惊讶。

    苏拉一脸郑重地问她,是不是得罪柯来碧,被她赶回来了?

    她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她早就觉得丽娅对科尼阿特斯伯爵和他孙女态度过于随便,就像,就像她对待自家人似的。看,果然出事情了吧。

    丽娅却满不在乎地告诉他们,她和柯来碧好得很,是科尼阿特斯伯爵那个朋友的女儿,傲慢得叫人难以容忍。要不是看在柯来碧的面子上,她早就要她好看了。

    她这么气愤,苏拉和托马索都很好奇那个范妮到底做了什么。

    丽娅吃早饭时,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范妮昨晚的恶形恶状。没想到,这次连托马索也不解地看着她:

    “然后呢?”

    “什么‘然后’?我拿回我的棉被,就走了呀。”丽娅说着说着又气起来。

    托马索一脸迷糊。苏拉叫起来:“就这?你怎么能这样粗鲁地对待一位……”她想说“贵族”,但本能觉得有点不妥,怕丽娅生气,临时改口,“一位客人?”

    丽娅翻了个白眼。

    苏拉像是抓住了她的什么把柄,一上午不断围着她批评。

    可能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希腊人也好,威尼斯人也好,只要是贵族,都能够跨国碾压别国的平民。范妮作为贵族的一员,哪怕她现在是“敌国人”,哪怕她在仰仗他们的好心,哪怕她忘恩负义,这样粗鲁、无礼地对待他们,也都是合情合理的。

    丽娅心里冷笑。呵呵,可她不吃这一套。

    这天,柯来碧从隔壁过来,特意向丽娅道歉。

    “……我不是为范妮辩解。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担惊受怕。那次大火把她住了十几年的大房子全烧没了,之后她就跟着她父亲住在不同的亲戚家。她父亲成为卡纳博斯顾问团一员后,又经常不在她身边。她以前……也还没这么过分的。”

    丽娅点点头:“她这是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我看出来了。”

    苏拉拉着托马索在外面偷听,柯来碧一道歉她就想冲进去代丽娅“原谅”那谁,可丽娅这个不识好歹的,她回答的叫什么?科尼阿特斯小姐真是个天使,她居然不生气,反倒不停地对丽娅说好话哄她。

    苏拉离开时还有点生气,不明白这些人都怎么了。芭姆可是告诉过她,贵族都是特别受上帝眷顾和宠爱的一群人,他们无比聪明,无比富有,天生凌驾于他们之上,可以随意裁决他们。

    可尼科禄哥哥也是贵族,他怎么要来娶一个与他有云泥之别的平民?

    科尼阿特斯小姐也……

    她戳戳一旁的托马索,托马索已经完全不把这事放心上的样子。他不耐烦地看着妹妹:“又干吗?”

    苏拉说:“你不觉得丽娅和科尼阿特斯小姐的相处,很奇怪吗?明明科尼阿特斯小姐比她高贵得多。”

    托马索以一副看笨蛋的眼神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呀?姐姐马上要嫁给尼科禄哥哥,姐姐也是贵族好不好?”

    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吧。

    由于丽娅突然回来,家中的四个希腊人成为一个麻烦。芭姆舍不得把收进来的苏再还出去大半,开始想要丽娅也来和她睡一张床,遭到丽娅严厉的拒绝。芭姆想想就气,丽娅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什么生了五条腿的牛。

    最后还是贾科莫出面解决。他给这四个希腊人另外找了住处,钱也替她们出了。

    丽娅抢回了她的床,重新铺床单,抓跳蚤,用醋熏房间。做香水多出来的紫罗兰被她种在水盆里,点缀房间。

    苏拉和托马索都想跑来和丽娅一起睡,芭姆心里嫉妒,就装病不放孩子们走。丽娅也很“配合”地劝告弟弟妹妹,不要让他们的母亲担心。她可以委屈一点,暂时自己一个人睡好了。

    丽娅这边刚刚安定下来,柯来碧那边又有了情况。柯来碧悄悄跟丽娅说,她爷爷正和他的法官朋友商量,准备离开君士坦丁堡。

    这话说了没几天,君士坦丁堡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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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里克让伊万守着门口,帐篷里只留他和小儿子两个人。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尼科禄身上的变化,就像一柄宝剑,正在一点点拉出鞘,身边人都能感到沁肤的寒意。

    两次击退希腊人的火攻,一次主动提出去劫掠菲利亚城,带回军队补给。这些战斗似乎彻底解开了尼科禄的束缚。

    尤其从菲利亚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新皇亚历克赛五世和他的军队。

    亚历克赛五世可能是急于为自己正名,又得到消息说他们这支外出掳掠的队伍人数不多,所以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他带上了东罗马帝国的国旗,还令军队高举圣母像。圣母对君士坦丁堡的意义非比寻常。曾经这座城快被蛮族攻破时,是圣母的头像显现在城墙上,才激励东罗马帝国的将士们奋起赶走了敌人。

    可惜,亚历克赛五世空有雄心壮志,手下却是一批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他又遇上了尼科禄。这支十字军以少胜多,将希腊人杀得大败亏输,尼科禄还抢了他们的国旗和圣母像。

    鲍德温和博尼法斯这两个擅长火上浇油的,昨天让人在一条船上高高挂起希腊人的国旗及圣母像,然后开去城门下挑衅。

    他能够理解尼科禄现在的骄傲与迫不及待。军中已经有人视他为英雄,甚至扬言打起来后,他会是第一个冲进君士坦丁堡的十字军。

    所以他现在必须给尼科禄泼点冷水了。

    恩里克对尼科禄说,他们的一艘大船——朝圣者号——出了点“故障”,现正由马可·萨努托的人在维修。朝圣者号很可能赶不上开战。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尼科禄当然明白,他的脸立马红了,他故意说:“大人关系到威尼斯上下的荣辱存亡,您为自己留条后路,也是理所应当的。”

    恩里克摇摇头:“我这把年纪,既然选择随军出征,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现在,国内由你大哥拉涅利代执行总督之职,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这艘船,是为你留的。”

    尼科禄“蹭”的从位子上站起来:“父亲!”

    恩里克沉下脸,表情像石头一样冷硬:“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做?”

    “我们不会败退。希腊人若执意跟我们开战,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结局——东罗马帝国的灭亡!”

    “我不怀疑。但君士坦丁堡不好打。他们立国千年,还从没叫人攻破过城门。我们会赢,但我们中的很多人会死。”

    “我们不怕死。”

    “很好,向死而生。不怕死的人,才更容易活下来。”

    尼科禄这下子又有些拿不准恩里克的用意了。他犹豫了下,还是说:“大人,恕我直言,我不需要任何后路。您这么做,是在打击我的信心。”

    恩里克讥讽地一笑:“哦,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别人灌输给你的念头?我记得,我培养的是能够明辨形势、左右战局的将才,而不是头脑一热,为了所谓的荣誉就无视任何危险的马前卒。”

    尼科禄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犀利傲气一下缩了不少,他有点委屈地为自己分辨:“我不会的。”

    恩里克忍笑,更为严厉地说:“不会最好。我还以为你有了点微不足道的成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走吧,回去好好想想我刚才的话。这两天你留在营地,哪儿也不准去!”

    尼科禄出去后,伊万进来为他重新倒酒。他动作轻得跟猫似的。

    恩里克的表情已完全柔和下来:“伊万,你说我是不是对尼科禄太严厉了?他可比我另外几个儿子优秀多了。连马可·萨努托那小子也比不上他。这孩子像我,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可惜,他看不到了。

    要不是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他也不会对尼科禄这么严苛。这孩子懂事以后,就没怎么叫过他“父亲”,都是叫他“大人”。

    他刚才教他的,确实发自真心。打仗的时候,不怕死,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能太过争勇斗胜,该避时要避,该退时要退。即使免不了一死,也要将死亡的利益最大化。他们可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从不做亏本生意。他希望尼科禄能领会他的意思,在争取荣誉的同时,懂得保护好自己。

    当然,战争总有万一。他可不认为他们就必定胜利。聪明的赌徒从来会为自己留下后路。所以朝圣者号,也的确是留给尼科禄他们逃生用的。关于这点,等尼科禄再长大点,经受的挫折多了,就会明白的。

    “伊万啊,你说尼科禄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要能亲眼看到就好了。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伊万自然不能回答他,也习惯了他对着自己说话,反正不用担心这些话会漏出去。他倒完酒,整理了下恩里克的桌面,见他不再感叹,便佝背缩颈地退到了门口,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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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美拉哭着抓住杜卡斯的手臂,怎么都不肯上车。

    “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杜卡斯一次又一次向她保证,让她离开君士坦丁堡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什么事都不会有。上次,是威尼斯人从船上搭飞桥到加拉塔的塔楼,我们出其不意,才让他们钻了空子。但这种伎俩已被我们识破。他们又困在这儿几个月,斗志都消磨得和他们的肚子一样瘪了。真要再打,我们准赢。亲爱的,你的老师没有教过你历史吗?君士坦丁堡从建立之日起,还从未被人从外攻破过,这次同样不会。我只是不愿你冒一丝一毫的风险,我也不愿你因为担心我而总是茶饭不思的。去吧,先去你父亲那里避一避。等西方人投降了,我会马上派人接你回来。到时,我会娶你当我的皇后。”

    卡美拉也知道自己终归要被送走的。她最后死死拉着杜卡斯的手,要他发誓,万一情形不妙,西方人打进来了,他会立刻撤离,去尼西亚找她。

    她保证会说服亚历克赛三世,他会接纳他的。

    杜卡斯庄重地发了誓,心里却不无悲哀地想:“她好像认定西方人一定会进城,我们一定会失败。”

    是啊,虽然他花了大半家产收买了瓦良格卫队和亚历克赛四世身边的太监总管,暂时拥有了对这个国家的掌控权,但他努力到手的权力其实是中空的。大家都在观望。这个国家的人——权贵、百姓,都在看他是否真有胆和十字军正面交战,又是否真有能力赶走他们。他需要一场大胜,来夯实他的地位。

    送走卡美拉后,他的侍从来报,说汉森卫队长抓住了三个威尼斯十字军。他们是封城令下来后混进城的。他们和几个城内的威尼斯女人鬼混,被女人的邻居告发了。汉森派人来问他想怎么处置这三人。

    杜卡斯眯了眯眼:“十字军那艘悬挂着我们的旗帜和圣母像的船还在城门口?”

    侍从小心地看看他,低头说:“还在。”

    杜卡斯说:“去告诉汉森卫队长,如果他问完了,就将钩子穿入这三人的脚掌,将他们倒吊在城楼上。吊个一天一夜,然后用火烧烤,再切下肉来,扔到船上,让那些西方野狗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