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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要么疯了,要么神了(上)

    一场暴雨后,短暂地凉快了些。

    马鲁弗他们是天破晓时才陆续返回的。他们差不多分三波去的,男孩们先跑过去,男人们追着他们去,最后是受到邀请的威尼斯女孩们。昨天古列尔莫邀请了阿妮塔,好像启发了其他人,黄昏时候,贾科莫又跑回来一趟,带去了十几个年轻女孩。

    回来时,马鲁弗抱着睡得香甜的托马索,贾科莫紧跟在他身后。罗西尼领着阿妮塔,阿妮塔浑身裹着一块方形大斗篷,神情呆滞。其他小男孩要么睡着了,被大人抱着,要么仍处于兴奋状态,还在叽叽呱呱地说着宴会上的人和事。女孩们则大多面无表情。

    阿妮塔走到一半摔倒了,罗西尼走在前面,没看到,后面的人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般返回。他在阿妮塔旁边站了一会儿,大家不由得都站住了等他。气氛有一刻变得很紧张。贾科莫看了眼马鲁弗,向他们踏近一步。罗西尼要是动手打人,他就冲上去抱住他的腰,把他拖开。但罗西尼没动手,反而一把将阿妮塔扛在了肩上,随即大踏步向前走去。他的神色阴沉得像被人倒了几瓶墨水在上面。

    他们回到威尼斯人居住区后,一夜没睡的女人们全迎了出来。

    一开始,气氛还很美好,男人们和醒来的男孩子疯狂吹嘘十字军的英勇战绩。他们推举的亚历克赛四世·安格洛斯受到东罗马帝国贵族们的认可,在圣索菲亚大教堂接受加冕后,就可以和他的父亲伊萨克二世一起治理这个国家。按照亚历克赛四世之前答应十字军的,他们要付十字军好大一笔钱,另外提供十字军一年补给,之后还会派一万名东罗马帝国军人和他们一起去圣地作战。最了不起的,是从此希腊教会牧首要完全服从罗马教皇的指挥。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罗西尼太太先发现女儿有点不对劲。她趴在她爸爸的背上,一动不动,别人说得这么热闹她也不插嘴。她以为女儿崴了脚,担心地跑到近前,才发现她在默默流泪。

    罗西尼太太吓了一跳,忙问女儿怎么回事。阿妮塔没忍住,大声哭出来。

    受她影响,有两个同去的女孩子也小声抽泣起来。另外几个却沉着脸,恨恨地瞪着这些软弱的同伴。不是说好了大家一起守口如瓶的吗?这种事有什么好张扬的,谁会为她们主持公道啊?只会嘲笑她们而已。

    各自分散回家后,没多久,又是罗西尼太太第一个闹起来。她拎了把菜刀冲到大门口,让守夜的放她出去,她要去砍几个十字军。

    很多人被吸引到门口。

    罗西尼太太像得了癫痫一样,挥舞着菜刀,让人不敢接近。最后还是罗西尼出马,扭折了她拿刀的手臂,当众痛揍了她一顿,才硬把这场风波平息下去。

    另有几个沉默在旁观望的女人,见罗西尼太太这么惨,还没落到几声同情,便是仍有想闹的心,也强行压制下去了。

    这时已有不少人知道了晚宴上发生的丑事。没出事的人家几乎都觉得十字军情有可原——一帮血气方刚的男人,出门一年多,一直处在高压之下,根本没时间惦记女人,突然一解放,可不就像猛兽出笼一样了吗?明明知道危险,干吗还让自己家的女孩子去参加这种宴会?出事的人则都自认倒霉,同时很气把这事挑破的罗西尼一家。罗西尼尤其受指责,他让女儿吃了亏没法讨还,又管不住自己的老婆出来丢人现眼,可见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有人想起他之前还想煽动大家与东罗马帝国皇帝站一边,对他就更不齿了。

    这事传到丽娅耳朵里时,她刚吃完一个牛肉馅饼和一个鸡蛋,正剥前两天摘下来的葡萄吃。这些葡萄为防沾染到城外打仗时飘过来的烟灰,提前摘了下来,现在还带一点酸,吃得她直往嘴里抽气。

    马鲁弗几个还在补觉。阿普在外面亲眼目睹了罗西尼打他的老婆,又听女奴把到处打听来的话说了一遍,回来便把这些事情倒豆子一样地告诉了她。

    阿普边说边流泪,她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他们怎么能这么干呢?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她的眼睛里还含着未说的话——你是怎么会猜到这一切的?

    等到中午的时候,马鲁弗醒了。他激动地跑来见丽娅,饱含深情地称赞女儿太明智了。

    “我是鬼迷心窍,幸好我女儿有脑子!”

    马鲁弗反反复复地说,语气里充满庆幸。

    他这天对丽娅特别温柔。苏拉跟他告状说丽娅趁他不在又偷偷洗了次澡,他非但没怪丽娅,反而痛骂苏拉一顿,把她骂哭了。

    可丽娅并没有从他的“慈爱”中得到半点安慰。阿普未出口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重复闪现。她为什么会猜到这一切?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商人女儿,之前只从偶尔几个游吟诗人的口中听到过十字军以往的英勇传说,她是怎么会预测到他们的这种行为的?

    丽娅晚上躺在床上时还在想:“我要是告诉阿普,我是从21世纪的中国穿越过来的,她会不会以为我真被什么邪灵附身了?”

    丽娅是胎穿过来的。

    她现代的父亲是一家出版社的总编,母亲是大学历史教授。父母双方家里条件都不错,两人青梅竹马,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夫妻感情也十分好。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地长大。

    在她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里,她脑子抽风,对父母说高考压力太大,想跟同学一起到泰国去玩一趟。她磨了半天,父母才答应。偏巧那次碰上新冠疫情刚刚爆发,她和同学刚到斯米兰岛不久,同团的人中便有一家中招送院,其余人也不得不在当地酒店隔离。她的哮喘药正好用完,找不到人帮她要新药。她的同学跟酒店工作人员差点打起来,好不容易找来他们经理,帮忙联络拿药,她没撑住,先翘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已经到了这里。当她弄明白自己是在一个小婴儿的身体里时,她觉得自己要么疯了,要么神了。

    她在这个世界的母亲是一个外国女人,她丈夫叫她萨曼莎。萨曼莎最多二十,她的陪嫁阿普更是个大概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她在这里的父亲马鲁弗经常出海,回到家时每天也才过来看她个一两次,每次都是兴致勃勃地把她抱起来颠着玩一会儿,很快就厌烦放下,不再理睬了。

    对于马鲁弗这个人,她大多是从萨曼莎和她情人的嘴里知道的。

    她一岁以后已经学会了不少当地人的话。她没怎么开过口,大家就都默认她还什么都听不懂。

    萨曼莎的情人是一个佛兰德商人。萨曼莎一边喂她奶,一边和情人抱怨,说马鲁弗眼里只有钱,成天不在家,但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又不留住,请客会友,总是没几天就花光了。她想替他攒一点,被他发现了就抢走,还怪她敢瞒着他。

    丽娅挺佩服她的情人,每次来都听一大堆抱怨,他还能乐此不疲地来个不停。她都担心萨曼莎这么怨气冲冲的,她喝她的奶会不会也受到太多负能量的影响。

    结果证明,那个佛兰德商人非但没受影响,还越来越爱萨曼莎。后来他有事不得不离开这里回老家,居然提出要带萨曼莎一起走。

    萨曼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丽娅起先还疑心萨曼莎是一时冲动,或者不好意思让情人下不来台,先答应着哄哄他,过后再找借口拒绝。但她想多了,萨曼莎决定要私奔后整天快活得不行,待她也格外温柔。

    到走的那天,她饱含感情地把她抱起来亲了又亲,亲完毫不留恋地将她交给阿普,她自己带着行李走了。

    不巧的是,他们私奔的事似乎被人提前泄露给了马鲁弗。

    就在她离家当晚,马鲁弗破天荒地来到丽娅身旁,坐了一个晚上。他的神色太可怕,丽娅不由得猜测,他是不是迁怒她,想把她干掉。

    虽然丽娅来到这里后每次睡觉前都希望自己一觉醒来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但当真到了生死关头,她也慌了。她死过一次,滋味绝对不好受。所以当马鲁弗的手放到她脖子上时,她遵从本能,向他笑了笑,还努力歪头,亲了下他的手背。

    马鲁弗立刻被感动了。她毕竟是他的孩子,她在替她的母亲祈求他的原谅!马鲁弗将她抱起来,在她脸上一通乱亲,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回去。

    丽娅那晚一直很紧张,好不容易等马鲁弗离开,她才松了口气,累得立刻陷入了睡眠。

    之后的事,她都是从阿普嘴里断断续续听到的。阿普大概真的对原主人感情深,很是忧郁了一阵。她原先挺咋呼的一个人,打那以后就有点孤僻,平时不爱跟人交流,反而总抱着自己说个没完。

    她说萨曼莎原打算和“那位先生”先走,等安定了再接她们两个过去,可不知道哪个“坏人”把这事告诉了马鲁弗,他这个基督的敌人,居然拿着猎枪去堵截他们,将他俩一起杀死了。不仅如此,马鲁弗还拿妻子和人私奔的丑事去要挟她的娘家人,要求他们赔偿他一笔钱,不然就好好对外宣扬一下他们教养女儿的方式。萨曼莎娘家人被他缠得没法,反正不缺钱,就给了他一大笔,只求他以后别再找上门。

    马鲁弗拿这笔钱给自己打造了一条桨帆船,用来跑海外做香料生意,没过多久就又富起来。这回,他没再随意挥霍自己的财产。

    丽娅快两岁的时候,马鲁弗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希腊女人,就是芭姆。

    据阿普说,芭姆是被马鲁弗从一个希腊城镇里抢来的。1171年的时候,因为希腊皇帝对东罗马国内威尼斯人的暴行,引得还是个小孩子的马鲁弗对这个国家抱有很深的仇恨。那时候威尼斯总督号召国人自由去海上抢劫希腊人的商船,骚扰希腊人的城镇,马鲁弗是积极响应的人中的一个。过了许多年,两国已经重修旧好,马鲁弗也长久不干这种海盗行当了,这次不知为什么突然怀旧,在商船回程路上,又跑去一座希腊沿海小镇,将正买了菜回家的芭姆掳掠过来。

    芭姆年纪比马鲁弗还大几岁。她早就结了婚,已经生下五个孩子。她一开始自然不能接受突然成了马鲁弗的奴隶,呼天抢地地闹了好一阵,然后一下子安静下来。

    阿普说,那是她怀孕了。

    怀孕后的芭姆像换了一个人。马鲁弗对此一点不意外。他自己虽没抢过女人,但看过很多人抢。抢来的女人有开头就温驯的;有一开始不驯,要死要活的,但并没什么人会想不开真的去死,到最后无一例外全部屈服了,时间或长或短而已。所以芭姆驯服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马鲁弗还挺喜欢这个希腊女人。他把她当自己的妻子,渐渐将家里的事都交给她来管。

    芭姆也注意到了丽娅。

    有一次马鲁弗出海,阿普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在,芭姆挺着几个月的肚子,问一个人无聊地在房间里转圈的丽娅要不要跟她一起出去走走。丽娅的眼睛马上亮了。

    丽娅已经猜到她穿来的这个世界可能是中世纪时的威尼斯,但她不确定。阿普太宝贝她,她长到两岁多还没去过马鲁弗的家和本区教堂以外的地方。现在有人愿意让她出去,她自然求之不得。

    芭姆一手牵着她,带她离开家,走了很远。

    一看外面特殊的地理环境,丽娅就明白这里应该就是威尼斯无疑。但她有点失望。

    现在的威尼斯还很空旷,房屋稀稀拉拉,人也看不到几个。不像21世纪,她在电视里看到的威尼斯房屋鳞次栉比,街道和运河旁密密麻麻的全是商铺和人流,是世界旅游胜地。

    后来她知道威尼斯由许多个小岛组成,一共分六十个堂区,马鲁弗的家在最西边的圣尼科洛曼狄科里堂区,离市中心圣马可广场和商业区里亚尔托都有一段距离,离兵工厂更远,白天大家都去那几个地方工作,所以这里才没什么人。

    她对威尼斯无可无不可,稍微失望了一下,马上就因为重新来到室外而兴高采烈起来。

    不知是否受生理结构影响,她像个真·两岁小孩一样跌跌撞撞地在路上奔来跑去,乐得“咯咯”直笑。

    芭姆含笑看着她,等她们来到一条河流边上时,芭姆很亲热地喊她过来,问她喜不喜欢这条河。

    丽娅看看河,迟疑地点点头。

    芭姆说她可以去河里玩水,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自己先带头脱了鞋子,把两只脚伸到河里去搅水。

    丽娅心里忽然警铃大作。先不说这个时代的人应该不大讲卫生,听说他们会在河里洗脏衣服,还会把排泄物直接倒进河里,便是河流干净无比,她一个没学过游泳的两岁小孩,真能一个人到河里去玩?不会立即被淹死?

    丽娅还在犹豫,芭姆却突然变了脸色。丽娅从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可怕的表情。她还没反应过来,芭姆就不耐烦地一把拎起她,强把她的头按入河流中。

    丽娅至今记得那时的感觉。她看到河里的水,果然挺浑浊的,几条肥胖的鱼事不关己地绕过一只坏掉的木桶,慢悠悠地向前游去。木桶被它们撞得摇摆个不停,桶上似乎还连有一段绳子。

    没等丽娅的视线模糊,她就被拎离了水面。

    迟钝的感官一下子变得敏锐了,她忙着跟呛水后难受得要死的感觉作斗争,过了会儿,才注意到芭姆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边哭一边请求她的原谅,又狠狠咒骂她自己。

    那次以后,丽娅和芭姆都变了。芭姆是真的屈服了,安心当好马鲁弗的妻子。丽娅则是深刻了解到自己怕死的本质,决心要好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毕竟来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