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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晚萤浮烟(2)

    当第一股秋风扫过院落,本就经历过一场清洗扫荡的江家庭院便显得愈发萧索;原本两株拱卫正门的古树,被李雄派人花大力气砍掉一株——只是不死心地换个地方寻找经书——之后,仅剩的一株古榕在秋色里,迎合着秋风,独自面对整座荒芜的府邸哀鸣。

    半个月前,荆海郡王案暂告一段落,李雄带着南镇抚的人撤出江家府邸,并顺道封锁了院落;在一切盖棺定论之前,这里依旧是公文案牍里对此案取证的重要场景;只是李雄业已对此失去了继续寻找的兴致,随意丢个手下在此守着大门,便不把注意放在这里了。

    九月的某一天,第一片黄叶随风落下的时候,大半个月以来,江家迎来了第一位客人。除却沧桑的古木无人作陪,除却过堂的秋风无人作迎,他命人打开了落灰的门锁,在树下的石椅上垫着枯叶端坐,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自从第一次踏入这里,似乎便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似乎有一双深深埋藏在窗花银镜后的眸子,望穿秋水与他的目光相遇;他还记得那天还下着大雨,一个叫做魏定国的将领在这里与他一起听了雨声,说了话,只是自那之后,便没有再见到他了。

    要不是李雄这人太令他讨厌,还真有点物是人非的错位感。谢亨在心底轻轻感叹一声,正因为拥有这种心理,他才会选择一个好天气,再度尝试与那双眸子邂逅。

    真是魔怔了啊,谁知道风流倜傥、京城无人不知的俊彦——谢家贵公子也会为虚无缥缈的感情所折磨呢?他抬眼看了看古榕,看了看被折落的另一株不知名的古树,看了一眼远处蜷缩在黄叶间晒太阳的野猫,你们知道吗?

    推开落了灰的大门,入门的走廊上,《海晏河清》的牌匾摇摇欲坠;门楹上,轻轻拭去柱子上的尘土,还是可以看得清上面镌刻的对联:“梅兰竹菊隽秀一家香火,岑鼎雄关庇佑万家通明”。还有一尊谢亨不知名的神像,只是上面的金漆业已被人刮下,也毁坏了面相,看不出几何。

    穿过前殿,跨过一扇素色的屏风,突然听到左手侧的房间内,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像是有人在翻动书页。谢亨轻挪脚步,来到房间门口——这里他还有印象,是上一次过来的时候,和李雄说话的房间。江辰远的书房闭紧房门,谢亨将耳朵轻轻靠在门上,那窸窣的声响愈发明显......是李雄不死心?还是那个琴师想过来寻找一些什么?他把一只手搭在门扉上,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另一只手握紧腰下的佩剑,蓄势待发。

    门比想象中还要残破不堪,门轴处落满了铁锈,推动一点点便发出刺耳的“咿呀”声,房内的声响突然停下,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

    有人!谢亨脸色凝重下来,他把身体绷紧到极致,业已做好了躲避任何弩箭、任何劈砍的应对;推开门的一瞬间,却没有想象中的肃杀与循逃,反而见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脸色煞白地瘫坐在一堆烂纸上,手里紧紧握着几本书籍手记,咬紧嘴唇死死盯着他看。那双眸子却出乎意料地说不上慌乱或惶恐,反倒还充满了不该出现的决绝。

    谢亨悄悄呼了一口气,把剑重新插好;他把门扉完全推开,让阳光打入房间,打在女孩的脸上。“......江家罪女,你不怕死吗?”

    大梁英宗乾越四年九月初三,距离江家被抄家后的三个月,江萤与谢亨在世界一处意想不到的角落相遇;各怀心思,唯有两双眸子相似,充满了莫名的情絮。

    “你是怎么进来的?”谢亨将房间扫视了一圈,确保没有其他人后,皱着眉对女孩开口;他的语气不冷不热,平静得就像在和一个路人讲话。见江萤垂下脑袋,紧咬着嘴唇默不出声;他突然在她眼前蹲下,细长对手指掐住女孩对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我在问你话呢,不说话,你可就一线生机都没有了咯。”

    “落在你们手上,我可从何论及生机呢?”江萤嘲讽地勾起嘴角,凄然地对男人苦笑道。

    “这话说的。诺,你拿了什么,给我看看。”谢亨放开了她,指着她一直死死抱在怀里对一捧书籍和手记。江萤摇了摇头,哽咽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别再折磨我了,好吗?”

    “我说,把,你拿的东西给我看看!”谢亨深吸一口气,“我说你还能活!只要你愿意乖乖听话,懂了吗?江......萤?”女孩身子一震,她吸溜一下鼻子,压抑住哽咽,抬起眼与男人摄人的眼神正对着,最后还是颤抖着把好不容易翻找出来的父亲的手记递给了他。谢亨接过一沓略微发黄的纸张,有几本是江辰远自制的,蓝色的表皮草草地覆盖在一叠纸张上,连个书名都没有;他随手翻开一本,第一页只有几个字:晚萤妙笔·孩提。

    再翻开,是江辰远的序言:梁元泰光二十四年十月十四,江家喜提一女,时年恰逢调任荆州,逢白烟馆晚萤绚烂,百年难遇,便为小女起名萤;此扎手记谨记小女孩提时代的趣事大事,算是为父聊赖所作,为往生留个念想罢。

    再草草地扫过几眼,手记都是日记一般的格式,附带有一些文字图画;谢亨眉头放松下来,他合上第一本,拿过第二本;果不其然的还是江辰远对女儿成长对记录笔记;还有的是对江萤的弟弟江晟的日记。他合上最后一本时,发现女孩也在看他——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手中的手记。“这些,就让你不惜生命吗?你知不知道,你也是这场祸乱的关键之一?李雄有多想抓到你?”谢亨轻叹口气,把手记丢还给她。

    “如果父亲还在,去到哪,手记都不会比生活重要。只是如今父亲已经走了,生活不见光彩,有时候需要靠手记来铭记过去而已。”江萤跪在地上,把散落在四周的书籍一本一本收起,似是在回答谢亨,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谢亨刚想说些什么,忽然,风吹过黄叶的沙沙声传入耳朵,传来那名守门士卒的说话声。仔细一听,虽时断时续模糊不清,来者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李雄!谢亨冷哼一声,反锁好门后,他盯着女孩的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人来了,把话和你说:这位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我也很不喜欢。你信我,相信我能救你,可以为你父亲平反,你就和我走。”他紧盯着女孩的眼,她紧盯男孩的眼。

    “你真的......可以为我爹平反吗?”江萤颤抖着嗓音,死死盯着谢亨。

    “当然了,我可是钦差。荆州最大的官,随便说句话李雄都得像狗一样被我使唤!想好了没?钦差的耐心可是有限的哈。”谢亨恢复了在京城的形象:风流、游戏、狡黠,纨绔子弟的形象跃然而上,在此时却不知为何打动了失溺的女孩;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轻轻点了点头。

    谢亨抓住女孩的手腕,翻身一跃,从窗户跳下,隐入秋日之下。

    “爹爹来到荆州的那一年,娘刚随他落脚,小半个月后便生下了我;他很喜欢我,也顺带的对荆州颇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他曾说过要守护好这座生我养我对古城,小时候不懂,长大后对比其他人,才知道爹对荆州做了好多好多。

    “他并非无恶不作的贪官,也不是没有能力的清官;他也会收受一些好处,以求和其他官员打好关系;百姓却是一直被他放在首位的。兴修水利、广开良田、收纳湖广其他地方的灾民、冬季发放储粮和官煤给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我看了很多,虽是一介女子,可我心里却对爹做的这些深感自豪。可是......可是怎么就因为一句话,就被冠上谋反的帽子了呢?”

    在楚枫河畔,一处不知名、周围也人烟罕至的芦苇地;谢亨挑了一处干燥的阶地,嘴里叼着一根芦苇,望着波光粼粼的金江,时不时呼啸而过的江风,裹挟着女孩的声音传入耳;他眯了眯眼,接话道:“很多事说不准,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荆海郡王;你爹,只是被李雄陷害拉下水罢了。”

    “嗯......钦差,这次谢谢你了。你......你知道我爹怎么样了吗,我好担心他会不会......”江萤低声问道。

    谢亨微微摇头,“押送他去京城的路上有我安排的人,他不会在路上遭受李雄的黑手;估摸着现如今也到京城有些日子了,其实......人不太好说。不过按照律法来,应该还有时间。”

    江萤“嗯”了一声,低下脑袋,心不在焉地玩弄着一支刚刚折下来、还带着花絮的芦苇;其实谢亨未尝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可以,把江辰远救下来对于她而言该多好。谢亨一个外派的钦差鞭长莫及,但京城里但朋友或许可以一试。毕竟案牍还在调查,李雄也做不了太多的手脚,江辰远目前而言,凭借刑部、大理寺和总镇抚那一帮人还定不了谋反的大罪。而只要不是谋反,按照大梁律例,便还有钻空子的余地。

    但明着和她说明白,做不到的话,她又会怎么想法呢?还是暗自尝试一点努力吧。

    九月,便在各自的忙碌中展开了。在某一个黄昏,洛珊璃在教习完舞蹈后,创造出一个与殷成烟单独交谈的机会;并告知了女孩哥哥离去的事情。出乎洛珊璃意料的是,殷成烟只是略感失落,她再听了其他一些可有可无的嘘寒问暖后,两人便又各自散开了。

    晚膳过后,江萤从外面回到清馆的小阁里,推开门却见不到一丝光亮;没有人点燃烛火,残阳微弱得可以忽略的光芒透过半闭的窗户,照不亮这半间屋子。“成烟?成烟还没回来吗?”江萤呼唤了两声,她蹩着柳眉,急匆匆地瞪着舞鞋,爬上了二楼的隔间。卧室内,书桌上放着被揉皱了的纸张,床首点着一盏散发出豆芽大小火苗的蜡炬,映照着蜷缩在床上的女孩幼小的身躯。自从失忆后,成烟便很怕黑,睡觉前都要求把烛火点亮;这还是江萤第一次见到仅点亮了半盏烛火的房间与成烟共同构成的画面。她轻挪莲步,走近了殷成烟,江萤轻轻将妹妹的脑袋拥入怀里,贴在胸脯上,感受她的啜泣和颤抖。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又不是没人要你了。”

    “哥哥,哥哥走了啊......他抛下我就走了啊......”殷成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紧紧抱着江萤,“洛姐姐和我说起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他......他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他不要我了。”泪水奔涌而出,很快打湿了江萤的衣裙;殷成烟还在喃喃细语:“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他走了?”江萤愣了一下,“不哭不哭了,他不是不要你了;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做了对你好的事情,才需要迫不得已离开你。”她拍着女孩的后背,柔声道。

    “我知道,他是想给我一个更好的环境,自己才会去京城宫里的乐馆。可是,可是我也快可以像其他姐妹那样,给醉月卖艺赚钱了啊......洛姐姐说我的天赋很好,已经快可以出师了;为什么他一定要去京城,留在这里陪我,不可以么......”说到最后,殷成烟的声音已经开始消沉下去,剩下的就只剩哽咽声了,“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声呢......”

    “成烟,其实......你哥哥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平平无奇,他的世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和事,需要着他的参与。有些时候,并不是他不愿顾及最重要的你,顾及其他人其他事,目的却还是为了你。自从你病了以来,他扛下来很多。”江萤抱紧了怀里哭的梨花带雨的人儿,轻启檀口:“成烟,你也长大了,该多想一些多分担一些了;而不是每次他过来看你,哪一次忘记给你带老街的糖画或者雪媚娘,你就赌气地不去见他。他表面看上去一直都对什么不咸不淡,但你生病但那一晚,夜很静但时候,我看到过他在你床头轻声地哭泣。听洛姐姐说,你哥当初在京城,可是很多纨绔子弟都不敢惹都存在;可这样都人心里的柔软却都是留给你的。”

    殷成烟缓下了哭泣,逐渐平息了哭声;江萤微微抿起嘴角,开口道:“而且又不是不回来啦;他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妹妹,怎么会舍得呢?”

    “他真的哭过吗......我都以为我哥只会笑和面无表情呢。”殷成烟昂起脑袋,红着眼眶问。

    “笑容留给你,留给浩如烟波的万家灯火;才能更坦然地面对世间所有不公与魑魅。”江萤轻吐一口气。钟鼓鸣瑟,雁行人往,晚风带着凉意从窗户打进来,吹乱了她们的鬓发;窗外的流水携眷着落花款款而流,好似在提醒着秋意已到,愁绪似水流年;而这个刚刚过去的盛夏,业已不再剩下什么了。

    九月十九,白烟馆的萤火出人意料的姗姗来迟,却蔓延出令人惊叹的光彩;很多事很多人,不就如同这迟来的萤火,随苦等之时愁绪万千,然等来之际却足以忘却前日的煎熬吗?

    梁英乾越三年的萤夜,照亮了二十一岁殷成烟刚被离别填满愁绪的内心。她看着洛珊璃喝的酩酊大醉的模样,恍惚地,在这潺潺秋意里,她好像成长了不少。

    “明正亲启

    少年炳叔。钦差的日子较之于京城里的流水小官,总会滋润来那么一点;当然,一些目光和舌头根是不可或缺的。京城里有洪桀那个混蛋,荆州有李雄这个蠢货;但我躲在醉月里也算是做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罢。古人言:人有悲欢离合,牛马点缀生活;炳叔你看得还是比我清楚的。

    荆海郡王的事,业已进入收尾的环节了;军情上很多事情纯属子虚乌有,此事在信上不好过多言之,待我年前回去再言吧。谋反一事,还是得掂量一二的——这一点,江辰远和荆海郡王看得都比我们清楚。

    论及此事,还有一小事需要你出手相助;在大狱中,麻烦看好江辰远,勿给其他有心人可乘之机;把他留到我回去,大恩不言谢。

    钦扬亲执——勿念”

    谢亨叩印,浇上火封,对着门外的猎猎秋风,他张开了双臂尽情相拥。钦差府的院子栽种了一株古树,像是江府那棵与他邂逅过的古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