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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报仇也得守法呀

    十月的蜀州已入深秋,熟果黄叶纷纷离了枝头。

    李拐子从城北的小巷中缓缓踱出,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棉质长衫。

    若是熟识他的人见了,定要惊奇地问一句:

    “我说李拐子,今儿个要讨小妾吗,穿得这么好看?”

    这件长衫还是李拐子大婚头一年买的。

    平日里干惯了粗手活,穿惯了糙麻衣,也就逢年过节他会将这件衣服拿出来穿一个早上,穿完就要好生铺叠放进箱子底。

    遥想青葱那年,迎娶青梅竹马,生几个大胖娃娃。想着以后夫耕妇织,勤俭持家,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那是李拐子最有盼头的时候。或者说,那时他正在最易生出盼头的年纪。

    只是这世道的日子,不是你够勤快够节俭就能过得好的。

    李拐子每日在做不完的活和交不完的税中疲于奔命,哪还有半分年轻时候“过好日子”的奢念。

    几个月前县衙通知要收什么“卫国税”,李拐子家里实在拮据拿不出来,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办。要是磕头能管用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衙差们可不管那么多,二话不说便砸了他的家。

    砸完还抄起水火棍将他打了一顿。

    于是他就成了“李拐子”。

    今年熬过了各种田赋杂税,熬过了“卫国税”,却再也熬不过劳什子“祭祀税”了。

    李拐子半深半浅地朝河坊市走去,那是阳平县最热闹的一条街。

    一路秋阳照人,遍地金黄灿菊。

    李拐子忽然发现,原来这个季节的阳平,是这般的好看。

    河坊早市那蒸腾的热气远远就能瞧见。各种小吃早点的气味,混着桂花的清香,乘着炊烟与微风,一股脑儿地钻进行人的鼻腔中。

    撒着芝麻的大烙饼,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咬一口滋滋冒汤水的小笼包,甜糯粘牙的桂花糕,还有肥瘦相间油而不腻的卤肉面……

    都是些馋人口水的好东西啊。

    要是每天都能来上一份,再来一小杯早酒,那便是顶好的日子了。

    李拐子今儿就想过一天“顶好的日子”,从前几日催税的衙役离开他家后就想好了。

    先到河坊街市吃个早酒,再给卧病在床的媳妇儿,以及没怎么吃过荤腥的孩子们带点好吃的,尤其是东街头那家的猪头肉,孩子们可是馋了好久,一直哄他们说买也没买成。

    然后,一家人都穿上最舍不得穿的衣服。

    再然后,就用一把火了结吧。

    李拐子也不是没想过再享受点别的,比如给媳妇带点胭脂水粉,给娃娃们带点玩具,自个再到“翠风楼”听姐们唱个小曲什么的……这辈子他还没如此放浪过呢。

    可惜兜中仅剩的几十文钱也就只够买点吃食了。

    李拐子晃到“张记早点店”门口,要了三个大肉包,一小杯白酒,又自顾自倒了杯免费的茶水。说是茶水,其实就表面飘了点叶沫儿。

    李拐子朝杯口吹了吹,嘬着嘴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也还不错,比家中的凉井水好喝多了。

    “哟,这不是李拐子吗”

    “今儿不去你那一亩三分地里刨了啊”

    “大伙瞧瞧,连李拐子都穿了‘祖传宝贝’了,咱是不是也得买点啥庆贺庆贺”

    说话的是赵七,跟李拐子家隔不了几户,大致也算是邻居。方才人多杂乱,李拐子没注意到他。

    赵七这话说得人摸不着头脑,不曾想还真有几个人起哄附和的。

    李拐子只当他是在奚落自己,心想你家比我家也好不到哪去。我今天先走一步,路上走慢点,说不定还能等得到你。李拐子心中不快,瘪了瘪嘴,闷了一口酒下去。

    “都听说了吧?”

    “一夜之间,京中来的獬豸卫大人,把阳平县官场一锅端了”

    “自县令和执法司曹大人以下,什么县丞、主簿、县尉、典史通通拿下了”

    “哦对了,还有那些该死的衙役们。”

    “这些狗官狗差们,平日里胡作非为,在獬豸卫面前,蔫得像条狗一样”

    “这是狗被侮辱地最惨的一次……”旁边一只灰毛土狗像是听懂了一样,冲着说话的几人瞅瞅,委屈地蜷缩起来。

    “听说县令听到被判斩立决时,还吓尿了裤子”

    “那个曹执法也好不到哪去,听到要‘流三千里’,直接晕过去了”

    “咱阳平县可算是盼到天明了”

    “谁说不是呢”

    李拐子正吃着大肉包,肉包味道虽好,这是自己最后一餐,其实也没想象中的那种“享受”之感。听到旁边的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他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耳朵都竖尖了想听得仔细些。

    “昨天堂审上有个年轻秀才你们知道吗”

    “这回清洗官场,除了那位大人外,也少不得他的一份大功劳”

    “怎么不知道,我昨天就在执法司门口,那秀才还是从我身边进的衙堂呢”

    “我也知道,我也知道,那秀才是城东顾某人的外甥,顾老哥跟我是老相熟了,我还时不时跟顾秀才聊上几句呢。那秀才知书达礼,一看就是个人中龙凤啊。”

    “顾某人是谁?是城东的顾老西儿吗”

    “顾某人就是顾某人啊,哎呀你不认识就算了,人脉也太窄了。”那人摇摇头,一副你没我吃得开的模样。

    “秀才好本事,对大黎律伸伸手就能抓来,断起官司来比曹狗官强多了,依我看,就该他来当咱们阳平县的执法官”

    “瞧你那没文化的样儿,那叫‘信手抓来’”

    “你有文化,你有文化咋不考个状元去?”

    “去去去,不跟你贫了,吃过了早点,我要抓紧时间排队去了”

    “排啥队?”

    “你不知道吗?京中来的那位大老爷说,自今日辰时起,由獬豸卫亲自复审近些年的各类官司”

    “若有歪判错罚一律平反,而且还能获得赔偿呢”

    “对对对,他说得没错。大老爷还说了,‘祭祀税’不用征了,已经交了的会退还给百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个我当然知道,要不然跑来吃什么早点,我银子烧得慌?等退税银子到手,老子还要到桂花楼吃一顿!

    不过我打算晚点去登记,去早了人太多也排不上号。我先去趟‘如家客栈’,那里过会就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

    “哈哈哈哈,你去了就知道了!”

    李拐子把这番闲聊全听进耳中,现在他激动地几乎端不住酒杯了。再仔细往四周打探,果真街坊邻居们谈论的全是此事。

    狗官们被查办了!

    不再收“祭祀税”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李拐子把杯中酒一口闷干,真想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中妻儿。

    他现在有点后悔,不该过来吃早酒,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李拐子往家走了几步又停住了。他琢磨了一下,又转过身,朝先前离开的那人而去,那是“如家客栈”的方向。

    …………

    城东门口,如家客栈。

    小小的客栈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和昨日执法司衙门口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昨日堂审大大露脸的顾家秀才,要在此地行使他的“等伤弃偿权”——嗯,这是秀才说的。虽然不懂是个啥,但大伙知道,他要找赵虎的麻烦。

    有人治那个狗差赵虎,那便是一台好戏。(附近数只土狗又委屈地蜷缩起来)

    说起这个赵虎,还真是为祸不小。

    都说阎王不好惹,小鬼更凶恶。

    赵虎本是阳平县的地痞头头,被官府招纳后迅速成了衙役头头。衙役每每有什么恶行,他都是一幅带头人的模样。

    百姓们平日里跟胥吏直接打交道最多,相较于上面的贪官们,他们对作威作福的恶吏更加痛恨。

    昨夜獬豸卫雷厉风行,推翻了曹执法之前的判决,改为彻底清算所有涉案人员。该拿的拿了该判的判了,大多嫌犯都得到了严惩。沾了人命的通通问斩,最次也得是流放。这才有了阳平官场被一锅端的说法。

    赵虎自然也免不了一死。

    现在他是银子要赔,买小妾的契约要作废,头还是照样要砍,答不答应都由不得他了。

    而且在砍头之前,顾平生还要先找他算一笔账。

    话说在大黎律中有个有趣的规定,学名叫做“等伤弃偿”。

    比方说有个人被人打了,他可以选择让对方赔偿汤药费,也可以选择不要赔偿,我也同等地打你一顿。当然如果你打得过头了,那么就是对方作为受害方来主张你赔偿他,或者再打回来了。

    顾平生看到这条律法之时,差点没被乐死,还可以这样的?

    来啊,互相伤害啊?

    要是遇到两个倔驴,你怎么打我的,我非得怎么打回去,结果不小心打过头了点…

    然后对方也不小心打过头了点…

    然后这边又打过头了点…

    最终是不是打死为止了O(∩_∩)O~

    那么问题来了,这玩意算不算互殴?

    如果人家犯的不是伤人罪,而是别的伤害又怎么说?比方说…**…

    由此可见大黎律法实在是不太严谨,不太健全。

    狗血是狗血了点,不过也还算相对公平吧。

    顾平生立即启用了“等伤弃偿”,状告对象正是赵虎。

    他可没忘记原主被推入粪坑之辱。

    有仇自然要报。

    顾平生的诉求很简单:十两赔偿我不要了,但我得打回来,还要让你也尝尝粪坑的滋味。

    其实人犯被判死刑后,一般的受害人若是心中不忿,可以稍稍买通看守衙役,让罪犯多吃些苦头,再送其上路。

    但顾平生是非常尊重律法的。可能是读过太多法书的缘故,在他的观念中,即便是要复仇也该用法律武器,而不是私下报复什么的。

    据说顾平生提出诉求时,连田大人都愣了半晌,显然对此有所迟疑。

    顾平生据理力争:

    “对于别人来说,赵虎犯的是‘杀人罪’。”

    “对于晚生来说,他犯的是“故意伤人”和“侮辱功名罪”,死之前他得把晚生这笔账先算清楚。”

    “要不然犯人都被正法,晚生总不能找具尸体来‘等伤弃偿’吧,到时候搞不好您还得告我个‘亵渎遗体罪’呢。”

    田大人哑然,也只得点点头同意。

    这个秀才对于律法还真是烂熟于心,更难得的是对律条能如此灵活运用。哭笑不得之余对他又多了一份赏识。

    现在如家客栈里吃瓜群众们比肩接踵,多是围在客栈的内院中。

    内院侧边便是茅厕,茅厕外跪着一个人。

    他已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跋扈嚣张模样。他被五花大绑,神情委顿,气色虚浮。跪瘫在地上像条饿了三天又遭到毒打的狗(客栈里的土狗:你礼貌吗???)。看来在獬豸卫手底也受了不少“照顾”。

    顾平生望着不远处的“老熟人”,口中冷哼,摩拳擦掌。

    “赵虎,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