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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丘拾,奴种之国

    丘拾猛地睁开眼睛,铺天盖地的暴雨倾泄在他滚荡的身体上。他将身上的衣服掀到一旁,推扬起脑袋大口大口地咽着天水。哀述人试图找到些器皿储存雨水,只可惜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干涸的嘴。

    丘拾的心仍然砰砰跳着,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阴森而死寂,充斥着莫名的恐惧。他慌乱地抓到了皂八同的手,问道:“我们……在哪?”

    “我们还在山里,没找到出路。”

    丘拾抹掉脸上的雨水,周遭是青色的群山,浑浊的泥流顺着山岩将腐烂的树根一股脑冲进山路。他努力抬起身子望向远方,雨云要离开了,露出惨白的天际。不是那恐怖的猩红色,丘拾在心里叨念,他安全了。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我们还有多少食物?”

    “只有些冷石饼,肯定也被大雨泡坏了。”

    清晨,雨终于停了。哀述人吃光了最后一点食物。丘拾可以自己走路了,他的恢复让哀述人重振精神,又走了一天。那片血的平原和大雨冲刷的山路已被他们抛在身后。

    但前路远没有尽头,丘拾知道他们需要做点什么。

    队伍在进入森林之前停了下来,这是个傍晚,看不见夕阳的傍晚。所有人都以为是例行休息,还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怎样恐怖的事情。

    丘拾对皂八同说:“我们需要食物。”

    “去哪找食物?等着这里长出稻子吗?”皂八同绝望地问。

    丘拾盯着绿橡,视线移向他腰间的刀。他抽了出来,走向了那几个厄昔男人。

    皂八同和绿橡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们先是起身想要拦他,但很快便放弃了——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厄昔人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他们蜷缩着,哀求着。厄昔女人捂住嘴巴,恐惧地尖叫起来。

    “你疯了!奴种!”一个厄昔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他握起拳头向丘拾怒吼道,“起来啊兄弟们,和这些奴种拼了!”

    没有厄昔男人响应他,几个哀述人突然扑上去将这个人按倒在地。丘拾骑在他身上,割断了他的脖颈。厄昔人挣扎着想要捂住切口,他的胳膊却被哀述人死死按着。血涌如泉,一股股喷涌出来,终于,他蜷成一团,死了。接着,绿橡在一片震惊中用藏在腰间的匕首捅死了第二个厄昔人——这位老手比丘拾利索的多。

    “我们有食物了。”丘拾努力平息自己的心跳。

    哀述人生起火,开始烤制新鲜食物。丘拾撒谎说要大解,离开了队伍。他找到了一棵大树,蹲在草丛里开始呕吐。

    回到队伍时,晚餐已经烤好了。寂静的夜回荡着恐怖的啃食声响和厄昔人的抽泣。甜美的肉,丘拾撕下一块小腿肉大口咀嚼。即便刚刚呕吐,即便他认为自己无法克服障碍,但他的身体和活下去的本能让他忘记自己正在吃的是刚刚还活着的人。不消一个流钟,这群哀述人便吃完了整整一个成年男人。

    丘拾将骨头丢给了厄昔人,直面这些他们仇恨、愤怒、恐惧的眼神。

    丘拾说:“吃吧,有的骨头还有些肉,晚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厄昔人不为所动。于是丘拾继续说:“路还长着,我们会吃更多人。你们就是在猪圈里的猪,随时都可能被我们选中宰掉。但如果谁跟我们一样吃这肉,我们就把他从猪圈里带走,算作哀述人。”

    一片死寂。

    突然,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儿在厄昔人震惊的目光中爬了出来。她拾起那块没烤熟的胫骨,站在厄昔人和哀述人之间若无其事地啃起来。“我要活下来。”她自言自语,“我只想活下来,我不想死在这个又脏又湿的山谷里。”

    “把她带在身边。”丘拾嘱咐皂八同。

    哀述人重新上路。穿过森林后,地势陡然升高,温度也随之下降。此前那阴森压抑的灰黑色骤然成了惨白色——积雪盖过山脊,填满谷地。

    是雪山,人们咒骂起来,怎么会是雪山?他们刚刚穿过干热的沙漠与潮湿的山脊,就要面对突如其来的酷寒。

    丘拾感到愤怒。他反复告诉自己,如果哪个神明愈是戏弄他,他就愈不能低头。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冒了太多险……他起义造反,吃人喝血……他不能放弃。

    于是他重新召集队伍,让哀述人冷静下来:“我们刚刚从那片森林出来,我们可以做些御寒的简单衣物。”哀述人重返森林,砍了许多树枝,收集树叶和枯草,然后再次将厄昔男人扒了个精光,只留给他们简单的内衣。

    即便如此,哀述人依然感到寒冷。从接触到雪的一刹那,丘拾就知道他们的准备远远不够。他们很快就开始发抖,不得不挤在一起前进,队伍的行进速度就更慢了。

    “我们得唱歌鼓鼓劲。”皂八同说。

    “我们得闭嘴,节省体力。”绿橡否决了。

    所幸,太阳出来了。哀述人追着太阳前进,尽可能让身体接触到每一寸阳光。然而夜幕刚临近,寒冷就如同细针一般刺入每一寸肌肤,他们每走一步,都要承受酷寒带来的刑罚。

    哀述人生起了火,将剩下的人肉重新烤制。丘拾把那个小女孩叫到了身边,分给她一块肉。

    “我以为你会杀了我。”女孩说。

    “为什么?”

    “我听说,背叛族群的人,没有好下场。”

    “你肉太少了,我们只吃男人。”

    “那我胖了,你就会杀了我?”

    “不,你吃了肉,立了约。你是我们的人,你是哀述人。”

    女孩点点头。

    “你感到耻辱吗?你成了哀述人,你成了曾经的奴种。”

    女孩摇摇头:“活下来的,就是荣耀的。”

    “你叫什么?”

    女孩欲言又止。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试探我?如果我说出我厄昔人的姓名,你就会杀了我?”

    “你多大?”

    “十四岁。”

    “说吧,你叫什么。我不会伤害同族人。”丘拾又递给他一块肉。

    “我叫厄昔-奇川-迟伢。”

    “奇川。”丘拾重复了一下,“那你为什么没跟着奇川-珥银走?”

    “因为我是女的,我年纪小,我是累赘。因为我没有一个好父母,因为我被许给了大弥公下面的一个愚蠢男人,他咬我,打我,还强暴我。奇川人就是这样处理累赘的。”

    “哦……”丘拾不知道在厄昔人中也有这么多故事发生。“那么……那个强暴你的男人呢?”

    “被你们宰了。”迟伢晃晃手里的这条肉,“不是这个,就是昨天那个。”

    “好,迟伢。”丘拾拍拍她的脑袋,“我喜欢爱憎分明的家伙。”

    绿橡指挥哀述人开始挖掘雪洞,把厄昔男人丢在一旁。之后,哀述人钻进雪洞,把树叶树枝铺在身下,肌肤贴着肌肤躺下。雪洞锁住了热气,人们的热气互相温暖。他们熬过了这一夜。

    但那群厄昔男人还是失败了。他们既不知道如何挖出保暖的雪洞,也没法解放自己的双手,于是只草草挖了个洞,人叠人睡在一起。第二天,五个厄昔男人冻僵了,死了。哀述人让厄昔男人拖着这五个尸体当作存粮。这群垂头丧气的牲畜再也没有任何反抗,接受了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能走到终点,也没有人知道那个终点还有多远。他们只是走,只是走,不停地走。走到脚掌失去了知觉,走到耳朵冻僵,从脑袋上掉了下来,走到眼睛又干又涩,但他们还是只能走。丘拾只觉眼前闪过五彩斑斓的色彩,接着就跌入一片无垠的苍白,旋转着跌入谷地。

    丘拾尽量望向湛蓝色的天空。他从来没有觉得天空这样美丽,没有一丝杂质的纯粹的蓝,他也从来没有觉得天空这样绝望,没有一只飞鸟。向下看,更加汹涌的群山如波涛般凝止,等待着这群渺小的逃难人一点点攀越。

    丘拾知道他们或许将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无人到来,亦无人知晓的世界尽头。太阳出来了,无声地席卷了整个雪原。目所触及的一切场景愈发刺眼、晕眩与虚幻。周遭突然空荡了,幸存者们爬到了山顶。再也没有一片山脉比他们所处的地方高了。到处是云朵,到处是白色的山顶,到处是飞舞的雪粒和刺眼的阳光。丘拾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听到了人们的哀嚎。幸存者们跪倒在地,指着远方的山峦。

    丘拾望过去,发现在那处雾气缭绕山峰上出现了一圈迷幻的光环,如同云海中腾起了一道日轮。在这颗无名的光球中,一个庞大的人影伫立着。丘拾感到无助、想要哭泣,是神,是那个没有忘记他们的,无形的主宰者。

    他抱住脑袋,开始哭泣,那个影子也抱住了脑袋。丘拾怔在原地,双手不知所措地悬在空中,而那影子也霎时茫然起来。那是他自己,丘拾突然意识到。他的眼泪接着就刺破了睫毛的冰凌涌了出来,那根本不是神,那是他自己。

    他是神,丘拾听见这些人说,丘拾是神。

    我是神,丘拾叨念着这句话。有谁在我身体里,他一早就钻了进来。就在那个血原里,就在那个黑红色的梦里,神钻了进来。

    他抬起手,指向了山峰的一侧,那个他不知道方向的方向。在远处的山峰上,那个光芒凝成的影子,那个风中的光环也缓缓抬起了手,指向那个方向。

    “往那里走。”他说。

    再也没有人胆怯了,再也没有人质疑或害怕了。他们重整旗鼓,信心满满。即便空气没有暖和一丝一毫,即便风仍然没有停,但这群幸存者突然不怕寒冷了。他们知道,神就在他们其中。他们知道,神已经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山势骤然崩塌,一路向东南方倾泄。这是出口,丘拾知道,他强烈的感觉到,这就是出口!哀述人从未想过,这个残酷的迷宫的出路,竟然如此简单,如此直接,如此突兀的来了。

    温度越来越宜人,随处可见野果与青草。在某个清晨,哀述人突然发现天边出现了一抹殷红,将天空映成了惹人爱怜的粉紫。他们呆立在原地,注视着天空——它终于又有颜色了,再也不是催人崩溃的黑灰与惨白,他们终于穿过了血与冰的群山。

    他们到达了命运许诺给他们的土地。山路尽头连接着一片崎岖的湿地,密布的湖泊映着清朗的天空,让人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森林沿着山脚蔓延向整个北方,还未成熟的嫩果大口吮吸着潮湿的空气。哀述人迫不及待的冲向了湿地,拥抱他们的新家园。他们捧起湖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啃食着青草和树上黄绿色的果子。哭嚎,啜泣和怒吼在这片宁静的湖畔响彻,惊起了一群水鸟。

    哀述人活了下来,他们找到了通往东方沃土的陆上道路。

    “你知道今天的日子吗?”丘拾问皂八同。

    “厄昔历润月的某一天,可能是十五日到二十五日之间。”老人说。

    “是厄昔历润月二十四日。”绿橡从怀里拿出一根磨损的绳子,“我每个清晨都会在这根绳子上打个结。”

    丘拾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说道:“换一条新绳子吧,打一个新的结。今天是我们新生的第一天。一个新的国度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