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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克荷台,火马城之围

    克荷台醒来时,眼睛又酸又干,心脏也有些疼。窗外初阳的清光惨淡,杂乱的尘埃无头苍蝇般乱窜。

    他盯着尘埃,如同僵尸。

    他在天亮前再次上楼。父亲的房间空空荡荡,那扇木门半掩着,地上是摔碎的陶杯,床上只留下了杂乱的杯子和床单。昨夜,泊夏带走了父亲和白湾,他们暂时是安全的。

    克荷台没法向白湾解释太多。他只能死死抓着白湾的手,不停地重复:“想办法离开这里!什么都不要带,不要惊动任何人!现在就走,趁着夜色……然后离开这个绿洲、这片沙漠,渡海,去北方!”

    “我们一起走。”白湾说,“我们一起渡海。”

    “不。”克荷台本能地说出了这个答案,他必须留下拖住那些已经撕破伪装的沙加人。克荷台并不想当牺牲者,但是他就这样突然决定了。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嗓子越来越疼,于是只是重复道:“不,白湾,我有办法,你们快走。”

    白湾他们走了,悄悄地走了。没有人看到他们从侧门离开城市,只剩克荷台独守城市。他坐在父亲的床上,陷入了难言的悲哀中。他本以为堪罗人熬过了洪水、暴雨和飓风,终于踏上土地迎来了重生,却万没想到遇见了更恶毒的构陷。

    留在这片恶毒的沙漠中,自己的结局很可能是死亡。但是父亲和白湾又能逃多远呢?他们真的要靠着流沙种那可怜的小船渡海吗?葬身鱼腹和死于谋杀,哪个会更好呢?

    克荷台命令火马城紧闭城门,进行三天闭城之丧。他不让奴种接近父亲的小屋,还嘱咐厨师多准备几个菜。他需要做戏,迷惑沙加人在城内的眼线。

    他来到葬礼的主角身旁。柏河安静地躺在厅中,棺材旁是他的遗孀。她相貌平平,墨蓝色眼睛被抹去了色彩,成了一潭死水。一时间,克荷台竟然羡慕起柏河来,他终于可以停止思考了,而在这个世界仍然有人思念着他。

    “让他休息吧。”克荷台说。

    磨坊点点头。

    他们叫了几个奴种,在高堡后院挖掘墓坑。磨坊挽起袖子,熟练地抄起铜铲。她是一个老实的女人,她的痛苦并非是表演,应当不是杀死柏河的凶手。没有陪葬,没有诵葬布经,克荷台与磨坊向柏河送上了无声的告别。之后,由磨坊铲了第一捧土,他们将柏河埋葬了。

    之后,克荷台和磨坊一起吃午餐,这个女人也有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他们的午餐十分简单,只有些发面饼、腌菜和肉饼。

    克荷台撕了一块发面饼放在磨坊的盘子中。他说:“你的丈夫,我的哥哥,是被谋杀的。”

    “我知道。”磨坊答道。

    “你知道?”克荷台重复道。

    “我知道。”磨坊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他们将我许给堪罗人王子,一定出于某种目的。我只是一个没有被送到白墙镇的私生女,怎么配得上一个王子?”

    她将发面饼塞进嘴里,干巴的碎屑掉在桌上。

    “他们欺负我,利用我,轻视我。沙加王是多疼爱自己的那些女儿啊,但我呢?我只是他和一个无名农妇一夜欢宵后的产物,只是一个以磨坊为名字的女人。如果非要用他的一个女儿当毒饵,让她成为一个寡妇并背上一个克夫的恶名——那为什么不选我呢?”

    “我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我不知道他在何时下的毒,我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要谋杀你们的王子。”磨坊盯着克荷台,“但我就是知道,他们杀了他,毫不在意他是我的丈夫。”

    “你也会死的。”磨坊擦擦嘴,“弟承兄妻,这是沙加人的传统。他可以用我这一个毒饵弄死你们兄弟两个人。离开这里吧,克荷台。娶了我,你早晚会死的。”

    “你想过离开这里吗?”克荷台问磨坊。

    “能去哪呢?”女人反问,“沙加兰石已是这片土地上最仁慈的王了,他不过是毒死你,让你还有一具全尸……沙音人和沙门人则热衷于虐待与活剥……你还能去哪呢?”

    “离开这片土地,去北方,渡海。”

    “白墙镇的船恐怕渡不了海。”

    “但总归存在希望。”

    “那你也离开这里吧,如果你相信那一丝希望。”

    “那我更该留在这里了,我得为我的族人争取些时间。”

    “你不该对我说这些。”

    “无所谓了。”克荷台说,“我已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死人。”

    晚餐后,克荷台点亮了几间房间的灯,还让厨师送来了饭菜,希望这些幼稚的表演可以暂时骗过沙加人。

    他登上城墙,月轮被雾气撕扯的不成样子,星星也隐没不见。这座城市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这片土地也是。堪罗人应当在新的土地上开疆拓土,而不是这里。

    他不知道为何想起了沙加磨坊。或许这个城堡的一切都太坚硬了,而这个流泪的女人是唯一柔软的事物。他想找她谈谈。

    他走下楼梯,来到磨坊的房间。她听见了自己的脚步。门缓缓打开了。

    磨坊并没有害怕,她盯着克荷台。

    “我想和你谈谈。”克荷台问。

    她请克荷台进屋,将单衣盖过肩头。

    “我不知道该找谁谈谈,能跟你说说我的遗言吗?”

    “我连柏河的遗言都没有听到。”

    “我们的遗言很可能差不多。”

    “帝国,王位,族人……男人的遗言,都是这些东西。”

    克荷台闭上眼,他似乎并不想把这些事情当作遗言。他只想说些自己的事情,很私人的事情。他一开口,嗓子就干哑生涩起来。

    “不,不是这些。我很难过。我做了太多太多准备,有太多太多野心。”

    他根本没注意到磨坊是否乐意倾听,只是无法抑制地诉说。他还是害怕,怕死。

    “我学习父亲和柏河的优点,让自己成为一个随时准备好的继承者,抑或辅佐堪罗皇帝的贤者;我试图做一个禁欲者,让自己的脑袋清醒。”

    “但这一切连开始都没有,就要结束了。”他盯着磨坊,视线开始模糊,“你能理解这种绝望,对吧?”

    磨坊摇摇头,又点点头。

    克荷台想索要一个拥抱,他终于理解为何陷于绝境的必死之人常常缩成一团——他只能自己抱自己了。他们两人相视苦笑,磨坊轻轻拥抱克荷台。

    “或许我能救你。”她的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

    他很清楚她的意思,弟承兄妻。

    他从没想象到自己在临死之前会如此疯狂。是自己错了吗?是不是早就应当像白湾那样放纵,享受可能随时结束的人生?有人在嘲笑自己吗?坚守了许久的底线与理智,却被一个并不美丽的遗孀击溃。

    他将她整个抬起,按在床上,轻轻褪去她不堪一击的单衣。她有一具年轻、有力而丰满的身体,微弱的月光把隐约的起伏涂抹得愈发魅惑与诱人。克荷台很久没有与女人这样亲近了,他的本能接管了理智。直到月色东垂,朝日初升,他们才疲惫的拥抱在一起休息。

    “你或许不仅会留下遗言。”磨坊对克荷台说,“还会留下一个儿子,或者女儿。”

    “给他们好好起个名字。”克荷台嘱咐。

    他太想活下去了。软弱让他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他向沙加兰石投降呢?如果他向沙加王说,自己只想要个偏远的村落,与这个相貌平平而温柔坚强的女人共度余生呢?昨夜的一切卷走了克荷台之前全部的冷静,他突然变得担忧而恐惧起来。

    “或许我们应该去找你父亲,说我们已经结婚了。”克荷台说。

    “如果害怕,就离开这里。”磨坊说。

    “我不能离开。”克荷台说。他也不确定是渡海活下来的机会更大,还是留在这里与磨坊结婚活下来的概率更大。“如果你有孩子呢?如果……”

    “那也可能是你哥哥的孩子。”

    “那将会是我的孩子,我有这个直觉。”

    “留下,或者离开,都是你的选择。”她抓着克荷台的手,“我只希望你能活下去。”

    他从未这样犹豫过,如同变了一个人。只有死亡迫近时,他才能知道自己是否能从容面对。他让磨坊先写一封信,告诉沙加兰石他准备与磨坊结婚。没过多久,他又嘱咐她先别交给信使。现在去白墙镇吗?父亲和白湾到底走没走?他们有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只船?如果抹去了野心,沙加兰石会让堪罗人留在这片土地上吗?沙加磨坊是否能成为他的守护者?

    这个白日转瞬即逝,烈火又将天际烧的通红。他仍然没有做好决定,但沙加兰石替他做好决定了。

    他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磨坊和几个卫兵推开房门。

    “是我父亲,他来了。”磨坊喘着粗气说。

    “他自己?”克荷台站起来。

    “不,和他的军队……契尔死了,他们控诉是你杀了你哥哥。”

    “契尔死了?我杀了他?”克荷台跌坐在座位上。他终于知道,他对沙加人抱有的任何一丝幻想都是愚蠢的。

    “他们要我们打开城门。”卫兵说。

    克荷台喊道:“谁敢打开城门,就给我杀了他!”

    他恢复了些许理智和冷静,急匆匆来到高堡顶层。他望见沙加兰石的军队约摸有两百来人,将火马城团团围住。

    “你得快跑。”磨坊追了上来。

    “我们结婚。”克荷台说,“我只能靠你了……”

    “他要杀了你!你还没看出来吗?他怎么会让我嫁给一个杀死亲兄弟的人?”

    “我没有杀他!”

    “你杀了他!只要沙加兰石告诉别人是你杀了你哥哥,那么就是你杀了你哥哥。”她抓住克荷台的胳膊,“你得跑,快跑!找个人假扮你……让他们吸引我父亲的军队,然后你快些走……”

    克荷台知道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父亲和白湾争取更多时间。

    他来到高堡阳台,黄昏的热风吹得他又晕又慌乱。他扶着扶手站稳,对沙加兰石喊道:“沙加王!此城正值闭城之丧,请回吧!”

    “你这个弑兄之人,有什么颜面谈闭城之丧!”克荷台听见了凶狠凄厉的女声,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容貌,但应当是契尔的妻子。克荷台因愤怒而双手颤抖,他懊悔当初没有夺下那杯毒酒,然后把这个女人的脑袋按进去。

    更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可以控诉的事情。他要控诉沙加人设计杀了他的兄长吗?这群野兽只会愈发兴奋和吵闹,嘲笑堪罗人的天真和愚蠢;他要拿沙加磨坊当作护身符吗?他不想让这个已经受过太多苦的女人再搭上一个荡妇的名号。他只能发抖,因为愤怒和悲哀发抖,心脏好像被一刀一刀刺穿。

    沙加兰石突然发出一声尖锐而难听的怒吼:“火马城的子民,你们快把那歹人给我抓住,否则我就连你们一同烧掉,送到哈马魔王的火狱里去!”

    在一阵恐怖的风声与死寂之后,克荷台听见了脚步声。他听见了沙加磨坊的哭喊,但很快就安静了,她被人抱走了。

    身后的门被推开了,粗麻绳套在了他的身上。他一把抓住绳子,将那个男人摔下了高堡。一声闷响,他望见那个男人在地面上痛苦缓慢的扭动着,他已经摔碎了。

    但是更多绳子套在了他的身上,他被拽进了屋里,被人揪着长发,扣着手腕,他想喊,嘴巴里也被塞进了又咸又脏的手指头。他一口就咬断了一根手指,结果迎面就挨了重重一脚,鼻梁断了。

    他被拖下楼,他看见沙加磨坊被两个男人按在桌子上。但他知道她是安全的,没有人敢对沙加兰石的私生女做什么。但他仍哭了起来,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如此狼狈丑陋的样子,他的鼻血流进嘴里,门牙也刚刚掉了下来。根本没有一个体面的告别,他就被带离了高堡。

    那扇大门被打开了。他曾想要好好打理这座城市,修建城墙,新建房屋,规划道路……然而结束了,幻想结束了,梦醒了,这根本不是他的城市。那些沙加人不过是给了这群落魄流浪者一个空壳,他的父亲,他的哥哥,连同现在的他,都被恐惧吓昏了脑袋,失去了仅有的机会。

    他看到了沙加兰石,看到了他那个俊俏的妹妹,还看到了冲他破口大骂的沙加绿云。他根本没法回头看看磨坊在哪,也没法看到白墙镇的方向。他开始在心里祈祷,让堪罗人得到属于他们的土地吧。

    他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对沙加兰石喊道:“我可以离开这里!去随便一个地方!不会出现在你的疆域里……去沙音人或者沙门人的土地也可以。”

    押送克荷台的人松开了他,纷纷闪开,他终于得以爬起身子。然而沙加兰石拒绝了他的提议,他说:“那你无路可去了,这片土地,早晚都是我的。”

    他看到沙加兰石的卫兵高高挥起了长柄铜锤,沙加磨坊的尖叫刺入耳朵。接着,他的视线就被彻底拍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