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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珥银,风江

    珥银很久没有骑过马了,虽然她的双腿夹得酸痛,但仍想在这乡间小路继续骑上一整天。子罕-七花在前方带路,时不时揪一把探到路中央的枝叶,扔给厄昔人一个没熟的橘子。

    “为什么说你三哥的家是金窝呢?”珥银问他。

    “他宁愿为了那地方丢掉一个貌美的妻子,那不是金窝是啥?”七花抱怨道,“那地方叫兀栖,每次去那里都要起一身湿疹。”

    车队驶出亥西翁领后,道路变得颠簸起来。村庄少了,空荡的原野上没有一缕炊烟。道路两旁或是荒土,或是肆意生长的杂草。偶尔有鹿窜出来,挺直脖子打量来者,再嗖得一声消失在视线中。

    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大雨。虽然涂了油层的车厢不会渗进水来,但雨花依然从车窗溅了进来。七花开始不耐烦地挠来挠去,他问珥银:“你就不痒吗?这雨水很脏的。”

    “我碰的海水可比这脏多了。”

    终于,在一个清晨,他们抵达了兀栖城。

    这座城市的破落让珥银大吃一惊。西城墙塌了,野狗正在废墟上嗅来嗅去。正门的木头已经被连日的阴雨浇透,于是无论何时城门都是大开的。最寒酸的是城中高堡——它的整个尖顶都不翼而飞,看起来也没有维修的意思。

    七花对卫兵说:“告诉我哥哥一声,我带着贵客来了。”

    士兵利索地答道:“兀栖王在风江。”

    “我不是告诉过他这几天要在城里等我吗?”

    “反正他没等。”

    “我们先进城!”七花习以为常,带着厄昔人进了兀栖城堡。七花点亮了灯和炉子,又咒骂着从角落里找出几只木桶,接着房顶漏下的雨滴。

    “你很熟悉这里。”珥银说。

    “我跟老三关系不错,从小就在这里玩大的。”

    “你们说的风江在哪?”她又问。

    “在城西南边,是一条穿过兀栖领的河流,很不安分。三哥从十六岁便开始和这条风江搏斗了,直到现在他也无妻无子。你瞧我另两位哥哥,在这里待了不到一轮,便捞了个‘退水圣人’的封号回到了北方。真正的退水圣人呢?真正的退水圣人仍然泡在水里。”

    “三轮前,老三决定拆掉老大和老二建造的拦水坝。他带着兀栖人凿穿了壁山最薄的那一段石壁,想让风江从这里汇回逐日江。但是水流太急了,夏天仍然会暴涨冲毁农田,还带来了大量泥沙。所以,他现在又开始了新工程。”

    “他为什么不离开?”

    “我不知道,他没有过离开此地的请求。奶奶似乎也没有将他召回的意思,或许……她对老三的看法被那些人影响了。”

    房间只剩下滴答滴答的雨声,芦桥依然没有回来。正午,奴种们刚刚准备好午餐,就听见窗外一阵吵闹,是一批兀栖军官回来了。

    “过来!”七花招呼一个军官过来,“三哥呢?他回来没有?”

    “没有!他还准备继续在那干一阵,可能还得有个两天。”

    七花回头望向珥银:“我们回去吧。”

    “我们去找他。”珥银答道,“风江也不远。”

    “得了吧,没有女人去那里。”

    “那是因为我没来过。”

    他们简单吃了午餐就匆匆上路。兀栖城至风江的道路被修缮维护得十分良好,这位退水圣人对道路的热情远大于他对城市的热情。筑宫者必倾,筑路者必兴,珥银仍然记得父亲对她的教导。

    他们在又一个清晨抵达了风江平原。

    她在高岭上俯视这里,便知道自己再也忘不了这个清晨了。北方涌出粉色的晨雾,将南方青蓝色的冷夜染得越来越暖。弯曲的大江穿过清晨的两副面孔,将今日的新灵魂注入昨夜的旧躯壳。

    平原上空无一物,除了人,密密麻麻的人。那是一群半裸的男人,只用兜布遮着下体。他们在江边简单洗漱后,拿起工具,深入东方平原砍树,或是乘船渡江开采石头。

    夏天真正到来后,这条大江将借着逐日江丰沛的水量席卷东侧平原。眼前,这片安稳的土地将被撕得支离破碎。厄昔的国土上也流淌着两条暴躁的大河,人们既害怕它,又无法远离它。厄昔人的堤坝终于没能挡住三千天的雨,彻底垮塌。

    珥银一行来到子罕-芦桥的独帐。如她所料,兀栖王还是不在这里。

    帐内充斥着汗臭味和烟草的呛鼻味道。桌子上搭着一件宽大的长袍,一个帽子,几副手套,还有一把匕首,一盏油灯。正中央是一块诺大的石板,上面放着几块红赭石,绘着这个庞大工程的结构与设计。

    珥银站到桌前,抚摸石板。石板上弯曲的风江,东南侧标记着一个圆圈,连接着一条河流,并接入平原内的大湖。珥银猜测这个圆圈表示凿穿的石壁,子罕-芦桥试图将风江的水进行分流并引入内陆湖。那片内陆湖北侧也有一个圆圈,连接着一条新的河流,东侧和南侧画着一个叉号,大概正在挖掘新的河道。

    顺着风江逆流而上,珥银看到了一整片密集的叉号。看起来这就是兀栖王正在执行的工程。这是一条狭长的分水堤坝,它立于江心,将风江水一分为二。东侧的水流顺着弯道连续翻转,灌入内陆湖;西侧的江流则直接南下,穿过了八洪平原。这条风江被两次分流,逐层削弱。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大胆的想法。厄昔人更喜欢在岸边建大坝拦截洪水,然而他们的泥坝经常被洪水冲垮。的确有人提出要将河流层层分流,逐步“肢解”,但三千天的暴雨碾碎了一切尝试的机会与时间。

    “老三回来了!”七花在帐外喊道。

    珥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紧张,明明子罕-芦桥才是失礼的一方。她没工夫准备些什么,就听见帐外传来了阵阵嘈杂。七花先一步跳进帐营,接着,帘幕就被猛地掀起来。

    珥银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巨大的人。子罕-芦桥弓着腰,低着头,但他仍然很高,很高很高。他太壮实了,一下将帐外所有的光都挡住了。他的毛发茂密,又粗又硬的褐色半长发和浓厚的胡须连成一片,顺着那抑制不住跳动的脖颈动脉延伸到厚如石壁的胸膛和腹部,形成一片狂野的草原。他没穿上衣,浑身嘀嗒着风江的水,如同一只独行的巨熊刚刚捕食归来。

    七花来到哥哥面前,用力捶捶他厚实的胸膛,如同一只猴子挑衅一只棕熊。

    “欢迎。”芦桥的声音沙哑低沉极了,深棕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粗糙的大手,并没有注意珥银,“这里的天气不大好。”

    珥银想做个自我介绍,但很快意识到子罕-芦桥不可能不知道她是谁。只有七花没感觉到对立情绪在两人间蔓延开来,十分高兴地对哥哥说:“老三,这可能是你的妻子!”

    还没等他们两人开口,芦桥便说:“我下午就要离开这里,在对面的山上待上两三天。也没有人可以招待你,不如现在就离开吧。”

    “你很失礼。”珥银脱口而出。

    “我总不能穿着袍子给你跳个舞。”芦桥依旧低沉着脑袋,“你们有你们的规矩和生活,我有我的。”

    “你可以放松点,老三。”七花说,“她并没有什么敌意。”

    “我也没有,我只是……”芦桥坐直身子,那双棕色眼睛第一次落在珥银身上,很快便跳开了,“没有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选择留在这里。”他指指帐外,“这里……”他斟酌着用语,“真破,真的破,这里真的太破了。只有傻子才会待在这里。”

    “我也没有额外的时间。夏天就要来了,留给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如果今年东岸不被淹没,我们次年就可以在那里播种了。我的确该找个妻子了,但或许是明年。我需要一个和我一样强壮的女人,和我一起与泥土和江水生活。”

    “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珥银。”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那双眼睛再次落在了她身上,依然转瞬跳走,“我也不希望你耽误我的时间。”

    他结束了对话,珥银反而更加平静了。她没有反驳什么,也没有立刻要走。她指着桌上的泥板,问道:“你要在江心筑坝?”

    芦桥盯着珥银,毛茸茸的脸僵在那里。但他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笑,摇摇头。终于,他说:“我们把竹子削薄,编成绳筐。然后装进去石头,让他们沉到江底。这样可以隆起一座小坝。”

    “会被水流冲走吧?我们厄昔人习惯截流后再筑坝。”

    “的确有一部分被冲走了。”芦桥点点头,语气稍稍温和,眼神也可以与珥银相碰了。

    “我来自一个洪水泛滥的国度。”珥银说,“我的父兄用木头搭建三脚坝,再掺上夹带鹅卵石的泥沙,就可以抵挡不太凶猛的河水,方便在江心筑分水坝。”珥银抚摸着石板,“我很喜欢这条分水坝的设计,它很聪明,我们没机会尝试这样的设计。但我想,厄昔人的经验也可以帮你。”

    芦桥盯着珥银,没有说话。

    “你应该让我去风江看看。”珥银说。

    芦桥又笑笑,似乎不太情愿。但最后他说:“好,下午你跟我去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