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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丘拾,祭坛

    丘拾被皂八同推醒,猛地从昏睡中坐起来。

    “别慌,沙门人没有追上来。”老人说,“但我们也该走了。”

    丘拾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周遭黑漆漆的,只有远处的天际颜色稍浅。他垂着脑袋醒了一会神,然后扒开枯木丛,看到了山下的篝火。那些沙门人在山脚扎营了。

    几天前,哀述人虽然重获自由,但并不知道该往哪走。皂八同本想向东北方走,循着珥银公的足迹前行,但丘拾否决了这个提议。一来如果再次加入珥银,这次起义便毫无意义,而且很可能被兵强力壮的厄昔人重新奴役;二来这片沙漠太广袤,他们根本无法确定珥银具体的行进路线。

    绿橡建议队伍向东南方前进。

    “南面有一片山,我们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

    这个老兵的经验拯救了所有人。哀述人在傍晚前抵达了南方群山,他们还没来得及感慨这座阻挡水汽的庞大山峦时,一位士兵惊呼道:“沙门人!沙门人来了!”

    丘拾回头望去,看到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正接近着他们。哀述人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往山上爬。“别抢!一个一个来!”绿橡大吼道,但根本没有任何人听他的。哀述人哀嚎着,推搡着上山。

    箭矢噼噼啪啪地射在石头上,惨叫接连传来。兴奋的沙门人抽出弯刀,呼喊着号子冲过来,开始虐杀那些跌落下来的中箭者。绝望的哀嚎和哭求响彻山脚,不幸跌落的哀述人和厄昔人成了一滩滩蠕动的烂肉。

    “别往下看!往上爬!”丘拾向队伍大喊道。

    “那些沙加人为什么不往上爬?为什么不追我们?”绿橡问。

    山脚有四辆战车和约莫五十多个战士,他们挥舞着武器,喉咙里发出恶心的、嘲弄的怪笑。

    “可能这山通往一条死路。”丘拾有点绝望。

    深夜,哀述人仍然没有找到出路。沙门人也没有攀山的意思,继续在山下游荡。丘拾和皂八同决定改往南面探路,而绿橡继续东行。他们摸黑在起伏的道路中摸索,突然,丘拾惊恐地向后踉跄摔倒。

    他摸着快要冲破胸膛的心脏,颤抖地招呼同胞:“我们已经探到边界了,这是死路。”

    那片枯草后是一片几近垂直的悬崖,丘拾的半只脚刚刚已经悬空。反应稍慢一点,他便已经在山崖下躺着了。不,他又探出头,或许现在还没落地,因为这里太高了。

    “那不是陆地,那是海。”皂八同眯起眼睛,语气越来越恐慌,“妈的,那是海!那是海!”

    丘拾趴下身子,果然看到那片宏大的漆黑正缓缓起伏,泛着一片惨淡的月光。接着他意识到,这片海便是他们来的地方——那片淹没外土的洪水之海。

    “我们不仅找到了这山的边界,”丘拾苦笑道,“我们可能找到了整个高原的边界……”

    于是他们只得原路返回,等待绿橡的消息。清晨之前,他们终于碰面了。

    老军官说:“东方有路,我们看到山脉一直通向海洋……我们说不定可以从那里直接走向另一片土地。”

    在初阳染红那片海之前,哀述人就集合了。晨雾散尽,他们可以看清这条路到底是什么样了——它比想象中平坦太多了,如同一条隆起的脊柱直通东方更加雄壮宏伟的山脉。

    “我预感不太好。”丘拾对绿橡和皂八同说,“瞧瞧这路,明显是有人一直在维护。”

    “这路该不是通往沙门人军营的吧?”绿橡骂道,“怪不得那群畜生不上山追我们。”

    但他们只能继续东行。两侧都是峭壁,身后更是绝路。他们在这条脊柱上行走了一整天,并没有遇到一个活人,甚至连一只飞鸟都没有见过。晚上,哀述人就在毫无遮蔽的山脊上休息。月亮升到正当空,把这片荒凉的路涂的更加凄惨。

    他们顺着山脊一路向东,望见一片群山正试图从阴沉浓厚的黑云中挣脱出来。站在群山山脚,哀述人只觉它如同一座腐烂的巨大尸体,散发着恶臭与潮腥的气息。

    哀述人停住了脚步。

    “我们要进去吗?”皂八同问。

    “那我们还能去哪?”丘拾反问,他深吸一口气,总得有个人做决定,“我们走。”

    两旁的黑色山脉突兀地耸起,如同凝止的洪水。人们的呼吸开始局促起来,不得不用手捋一捋自己的脖子。高山拦断了整片大陆的边界,却独独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阴森的东方。抬头望去,厚重的阴云斩去山峰的头颅,将所有阳光挡在世外,白日成了傍晚。

    有几个士兵发现岩壁上刻着一些画和文字。

    “这不是北苏方言。”皂八同是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字。”

    他们抓来几个认字的厄昔男人,他们也不清楚这是什么语言。

    丘拾靠过去,用手擦去文字上的泥土和灰。他很快找到了这文字的部分规律:许多字都有一个奇怪的中心结构——一个左边圆弧,右边两块凸起的形状。之后,各种符号从这个中心结构出发,组成了不同的字符。

    “像一颗心脏。”绿橡眯着眼睛盯着这个结构。

    “我看倒像是个模样丑陋的土豆。”一个士兵说。

    这是一个抱着自己的孩子。丘拾想。

    他们继续向前。

    绕过层层雄山后,眼前的一切霎时开阔起来。哀述人走入了一个诺大而空旷的山中平原。

    没有人再敢迈出一步,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立在原地。

    这是一片血原。

    到处是被鲜血泡烂的泥土、头骨、胫骨、肋骨和手掌或脚掌。三颗头颅被摆到一起,向四方延伸出四条胳膊与四条腿,如同一颗颗正在发光的太阳。无数颗骸骨太阳竖列摆放,由最粗壮的股骨和胫骨连接连成许多条直线,直指圆心。

    平原中央,坐着三具干尸。

    “我们得回去,现在就回去。”皂八同用满是汗的大手死死抓住丘拾的胳膊,“这是……这是哪个邪神的祭坛。”

    丘拾知道这绝不是什么邪神的祭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但他就是知道。那么这又是谁的祭坛?连那群残暴的沙门人都不敢打扰的祭坛,会是谁的祭坛?队伍后方传来一阵嘈杂,有几个哀述人发了疯,哀嚎着逃走了。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离开这里——跳入深海,或者迎接沙门人的弯刀。

    “我们真的得找别的路了。”绿橡的声音中透着某种哀求,“我们离开这里,我们从两侧的山上爬过去,绕开这里。丘拾,没有人……没有人敢穿过这样的地方。”

    丘拾看见了出口。在这恐怖血原的另一端,是一条新的路。天更阴了,夜晚也不过如此。一个景象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一片黑色的荒原冒着烟,连接着几近坠落的血色天空,一只赤裸的大脚突然踩在泥土上。他喘着粗气,那是哪里?他从没去过那种地方,谁他妈的正在钻入他的脑袋?

    他抽出绿橡腰间的青铜剑,从队伍中抓来一个厄昔男人,用剑顶着他的背脊。

    “你,去圆的中心。”丘拾尽量压抑他声音的颤抖,“否则我现在就把你的肠子挖出来。”

    厄昔人向丘拾下跪,拼命磕头,乞求。而丘拾还给他一个冷酷的眼神。于是厄昔人不得不爬起身子,一边祷告,一边哭嚎着走向血原。

    所有人注视着那个颤抖的,缓慢前进的厄昔人。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脚印,传来一阵粘稠的脚步声。厄昔人幽幽的啜泣变成了放肆地大声哭嚎,但他仍然只能往前走。

    终于,厄昔人接近了圆心,三尊干尸坐立之地。他只看了一眼,便厉声尖叫着向回狂奔。

    丘拾深吸一口气,亲自踏上了这片血原。

    他尽量不去看脚下的骸骨,直勾勾盯着那三尊干尸。走完这段路远比他想象的要快,他还没做好准备,就已来到了圆心。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异常冷静地将这三座尸尊的所有细节刻在了脑子里。尸尊皮肤漆黑、坚硬而油亮,它们的造型并不相同:一尊浑身插满手臂,手掌张开,仿佛要抓取什么;一尊挂满了干涸的脸皮,无数双空洞的黑眼睛望向四方;还有一尊应当是女人,她的肚子隆起,布满裂缝,里面是一具死胎和满满的深蓝色宝石。

    他退后几步,掀起衣服将脸上的汗擦干,接着向血原之外死死注视着他的哀述人挥挥手。

    “来吧。”

    绿橡使劲搓搓脸,第一个向丘拾走来。接着是皂八同,虽然他因为腿软摔倒了两次。接着,哀述人陆续开始走向了他们的领导者。他们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骸骨,忍耐着湿冷的血泥漫过脚趾,渗进指甲里。

    突然,哀述人的队伍再次因恐惧僵止了。

    在对面的出口,缓缓走来几个人影。

    丘拾伸出手示意队伍安静。他知道仅凭这几个人绝敌不过身后上百哀述人。

    三个套着破碎麻布的肮脏老人站在出口尽头注视着哀述人。他们拎着石斧,牵着几个赤裸的年轻男人。这些阉种周身惨白,脸上的神情异常惊惧,有的甚至从干涸的伤口排出了尿液。

    丘拾握着青铜剑的手掌开开合合。他试探着对来者说:“请让我们通过这里。”

    老人用哀述人从未听过的语言说了一句话,他的发音如同滚烫的岩浆一般令人害怕。

    “我猜他讲的是那些刻在墙壁上的语言。”皂八同说。

    “不管了,谁敢拦我们,就杀。”丘拾说。

    他刚刚向前踏出一步,就听见一声惊呼。接着,那三个老人扑通跪在了血泥里,将身子埋在这片深渊中。他们身后的阉种更是缩成了一团,浑身颤抖。他们的脸贴着地面,大声重复呼喊着一个谁都不懂的词:

    “厄呵撒厄呵!厄呵撒厄呵!厄呵撒厄呵!”

    “快走!”丘拾尖叫道,他几乎要被这奇怪的音节震碎脑袋。哀述人仓皇地穿过了血原。直到他们踏上了干燥坚硬的山路,那声声呼喊依然在身后回荡着。

    离开血原的当晚,丘拾就发起了高烧。他只觉自己的脏器正在燃烧,将皮肤和骨头烤得通红,一股股热量向身体外的夜色流淌。他终于栽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迷蒙中,他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皂八同遥远的声音指挥着哀述人为他端来水。水?哪里来的水呢?

    “你不能这时候死,小皂工!”皂八同在他耳边紧张地重复道,“我们马上就要穿过这片山了。”

    他不想死,但是眼皮越来越沉,任由自己一步步滑向深渊。

    他惊醒了,冷汗渗出脖颈。他发现自己踩在了一片黑色的松软泥土上。远方的天际透着些许腥红。那是血的颜色。

    这是哪里?他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是谁?望向四周,空无一物。本能驱使着他找个地方躲起来。于是,他追向黑色的山,希望那里有一个洞窟可以藏身。他在躲避谁呢?他也不知道,但是确实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要躲起来。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这是一个狭促的洞穴,他努力把身子挤在里面。空间里回荡着他的喘息和心跳声,这片原野上有一个谋杀者。

    洞穴外传来阵阵雷声,铺天盖地的雨啸淹没了寂静。很快,温热的雨水顺着他湿黏的皮肤渗进了洞穴。

    如果这场雨一直下,他可能会溺死在这个狭小的洞穴中。他得离开这里。他用脚瞪着泥土,雨水的浸泡让他无从发力。突然,他僵住了,他看到一个漆黑的身影投入了洞穴。

    谋杀者就在洞穴外。他竭尽全力隐藏自己的呼吸,仿佛如此便能躲避谋杀者的视线。雨水灌进眼眶,他疼得想要流泪。

    突然,那双大手伸进了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