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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十一

    研究生课程的上半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他打算一月四日从学校动身去刘惠中家,想着五日晚上就可以到家了。虽然说,按照她怀的是男孩算,预产期是七日,但万一又再提前了呢?他要尽力争取在她临产的时候在她身边。她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他在她临产之前赶回去。她在电话里说过,一辈子就这一次,他要不在,就不会体会到她生孩子的辛苦。

    实际上,他从来上学开始就在盘算着这个日子,尽可能地选择元旦之前就结束的课程。选好课后,他当时预计,除了政治课没办法选择,必须在一月底考试,还有一门必修课必须在一月三号考试外,其它课程,包括英语,都可以在元旦之前结束。但当时他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没准有些课程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比如老师请病假,或者事假等原因,会往后推延,或者,即使是在元旦前结束了课程,考试推到元旦后也是极有可能的。但后来证明,还没有一门课延后的情况,现在除了政治和一门专业课外,其它课程确实都已经考完了。期间也有老师请假的时候,那节课就安排自习,老师并不会再补回来一节课,只不过在下次上课的时候讲快些就是了。考试也都是在计划的最后一堂课进行,并没有额外再安排时间。他估计,教学楼的这些教室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不可能再为了临时加一节课而安排额外的教室。现在,在一月四号去她家之前,他只剩下一月三号那门必修课的考试了。考试时间是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要不然,他能赶上一月三号傍晚的那趟车。

    他的学习不可谓不刻苦,由于实行末位淘汰制,根据分数排名,淘汰末位的百分之五,并不是像上大学时那样“六十分万岁”。而他们几个在职研究生是跟着那些考上研究生的同学一起学习,一起考试,一起参加末位淘汰的。其他读在职研究生的同学,为了保险起见,都多选了几门课程,这样即使有几门课程被淘汰,学分也是够的。而他因为一月四号之后结束的课程都参加不了考试,所以当初就都没有选修,算起来,他选修的课程的学分加起来刚刚够,不能有一门被末位淘汰。他于是把每一位同学都当成竞争对手,必须超过他们,才能确保不被淘汰。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很少像上大学时那样去图书馆看杂志,看小说,借书。

    通信实在是不方便,他平时很少给刘惠中打电话。这次,他来到双桥边的一个水果摊,打算给她拨电话,告诉她他五号晚上就能到家。他有些担心,万一再早几天临产的话,没准就这一两天了。甚至于,他打电话回去,她已经生了。

    他拿起电话,准备拨号。电话机冷冰冰的。冷风索索的吹在他的手指上。

    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子,脸胖胖的,身形却显消瘦,皮肤白白的,五官还算端正。她问他:“是拨长途?”

    “是啊。”他说。

    “两块钱一分钟,事先说好。”

    “两块?这么贵?”

    “长途就是贵。”

    他记得,上次好像是一块五,不过那次店主是一个中年男子。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前了,也许也是两块,他记不真切了。假如不超过十分钟的话,就不会超过二十元,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电话里“嘀—嘀—”了一阵,通了,接电话的是他岳父。他急切地询问着刘惠中的情况,得知一切正常,放下心来。他告知了自己的行程,考虑到刘惠中身体的不便,没有打算让她接电话,就挂断了。

    他满心喜悦,问店主多少钱的时候,喜悦之情依然挂在脸上。她盯着手里的手表,像是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下计时,说道:“三十八元。”

    “三十八元?”他的脸部表情由喜悦变成了惊讶。“十九分钟?怎么可能?”他想着,在电话里总共没有说几句话,估计五分钟都不到。

    “我难道还会骗你?两点整记的时,你挂了电话是两点十八分四十六秒,算十九分钟。”女子的脸色变得有些愠怒。

    他心想,她要是做手脚的话太容易了,谁知道是不是两点整记的时?他后悔自己没有记个时,太相信别人了。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时的?”他明知争辩不过人家,但还是想极力争辩。

    “两点整啊!”

    “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我一拿起电话你就计时了?”

    “不会啊,你拨完电话我才计时的。”

    “拨完电话,还没接通呢。”

    “都是按拨完电话算,什么时候接通谁知道呢?总不能等你开始说话才算吧,也许早就通了那边已经在说话了。”

    他想想,也有一定道理,但他又觉得极其不合理,假如接电话的那边慢了,“嘀—嘀—”的时间很长,岂不要多记很多的时间?假如没有人接听,那又怎么算呢?

    “那要是没打通,难道也要算钱?”他问道。

    “肯定要算啊,不排除对方说了一通话,而你不用说话啊。”

    “这也太他妈扯淡了!”他控制不住情绪,气恼地说。

    “怎么骂人呢?说话文明点!”女子大声斥责道。

    “这也太不合理了!”他压制着气恼,争辩道。

    “我提醒过你,长途电话是很贵的,打不起就不要打。”女子不依不饶地说。

    “那我要是用免提拨号呢?”他看了看电话机上的“免提”键。

    女子似乎在考虑着怎么回答,后来终于犹犹豫豫地说:“从对方通话后开始计时啊。”

    “所以啊,等待的时间不应该计时的啊。”

    “但你没用免提,所以我并不知道等待的时间。”

    “那你为什么不提醒我用免提?”

    “你二话不说就拿起电话拨号,谁来得及提醒你啊。”

    他忽然发现,这样争来争去,还根本没争论到实质性的问题。即使算等待的时间,也不应该多多少的,最多不会超过一分钟的。

    “即使这么算,也不可能有十九分钟。你是不是看错了?”他说。

    他想着,说她成心骗人也没有什么证据,她也许真的是看错了。她只是在手表上看,多看了几格也不一定;结束的时候,忘记了开始的时候在哪里也不一定。

    这时,他上次打电话见到的中年男子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

    “我不可能看错!”她顿时有了底气,断然地说道,“打电话的人,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你就是打了那么长时间,不要再啰嗦了!”

    他阴沉着脸,不情不愿地掏出钱来,数出一张二十的,一张十元的,一张五元的,还有三个一元的硬币,扔在电话机旁边。

    他往宿舍方向走去,一路上心情沉重,不完全是因为钱,而是一种情绪。校园还是六年前的那个校园,似乎除了这个水果店,一切都没有变,但是人已经不是六年前的那些人,自己也已经完全不是六年前的那个自己了。“物是人非”,用到此处是多么贴切。半年前刚来报到的时候,看到曾经住过四年的宿舍,看到当时日日夜夜在那里上课、自习的教学楼,看到无数次去那里翻阅杂志、资料和借阅图书的图书馆,看到时常在那里流连驻足的双桥,他的心情无比激动,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出来。正是在双桥上,当他听到王莹说“那离家就远了”的时候,他认为她只是来跟他告别的。而随后她被分配在省城,和他同在一个城市却不再像她刚来省城的时候那样给他寄信,将新的地址告诉他,更加坚信了他关于“她只是来告别的”的判断。他当时没有想到其实还有其它的可能,比如她会认为,我都专门来找你了,你如果对我有意一定会有所表示的。现在想来,他觉得有可能她希望他有所表示,结果却很令她伤心失望,决定断了这份念想,所以才没有再写信给他的。

    随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属于这里了,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了,是即将要做父亲的人了,跟那些应届的、脸上还满是稚气的学生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去找过张伟。张伟虽然分配在教研室,但并没有穿军装,因为当时上学的时候还没有正式改成军校,他们那一届是以地方大学生的身份毕业的。张伟不能教课,也因为有保密的要求而不能参与军方的科研任务,只能跟地方做一些横向合作,开发一些项目。看得出来,张伟感到很失落。张伟还说有辞职去地方打工的打算。从那次短暂的交谈之后,乐隆没有再去找过他。

    他回过一次家,去过一次哥哥那里,姐姐那里也去过几次,但因为课程紧,他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

    于是,他就这么孤独着,除了学习,没有其它的活动。

    但他又享受着这种孤独,虽然他又时常觉得对刘惠中充满愧疚之情。家务活是他最不擅长的,刘惠中也不擅长,因此为了一些日常琐事,他们产生过不少的矛盾。她嫌他干活马虎,糊弄人,而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尽了很大的力了。有一次周末的早晨,两人都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快到中午了,肚子饿了,吃的却还没有着落。她忽然掉起眼泪来。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闻闻人家家里的饭菜,香味都飘过来了。他立即起床,打算去弄吃的。她却说他,做的饭菜难吃得要命。他生气地反问道,那怎么办?于是重新躺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正如刘惠中所说的,他不在,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吃食堂,生活反倒方便得多。他忽然想起来一句诗:

    “悲剧的伟大意义啊!

    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

    十一月底,他按照事先的安排回去接刘惠中到她家。他到室里找王兴宇,替她请产假。刘主任转业后,王兴宇临时负责室里的工作,因为级别差得太远,不可能任命副主任的职务,只能是代副主任。王兴宇见了他,对他说:“你还算有良心,还知道回来。你老婆一个人,挺个大肚子,天天去吃食堂,太不容易了!”

    他愧疚地低着头,不说话。

    王兴宇接着说道:“这样营养跟不上,对孩子不好。你看她,身体很虚弱,脸色惨白。我生怕她会出现什么问题,从来不敢给她安排活干,上班下班也随她的意愿。为这事,站里的领导时不时地批评我。”

    他对王兴宇的照顾表达了谢意,随后说道:“实在是没办法,我又不可能退学回来。”

    刘惠中的身体确实很差,不停地咳嗽。她说前一段感冒了,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她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对他的责备,好像是习惯了自己挺个大肚子独自生活,他能回来,好像反倒是一种意外的惊喜和安慰。

    在回她家的路上,他尽可能地处处悉心照顾她,忙前忙后,递水递饭,跟列车员说好话让他们提前进站,跟乘客说好话让出点地方,让她能尽量躺下休息。他站在过道里,见到抽烟的就过去求人家把烟熄灭。

    到了她家,他对岳父岳母也有愧疚之心。刘惠中对他说过,她父母对她回娘家生孩子还是有些不情愿的,说免不了左邻右舍会说闲话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回他家是不可能的,他父母已经老了,力不从心了,刘惠中也会不习惯的。

    他把她安全送到家,第二天就走了,往学校返回。课程耽误不得,一堂课没听,就有可能断了线,接下来的课程就听不懂了。特别是对于《数理逻辑》这样的课程,听的时候都有些迷迷糊糊的。别看教程是三十二开本的薄薄的一本,里面却全是一些定理、公理、符号和公式,这些抽象的东西很难记住,容易弄混。上课的老师是个年轻的博导,白白胖胖矮矮的,每次上课都在那里信心满满、从容不迫地推导着公式。乐隆发现不仅仅是他,大部分同学都是听得一头雾水。每次当老师讲到,“因为A成立,所以B”,就有同学焦急地提问:“为什么A成立?”老师就会耐心地解释,但并不能解决大家的疑惑。老师爱说,“显然”。但大家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显然”。有一次,他让大家证明“C成立”。自然没有人能证明出来。最后他给出的答案只有三条:“一,根据MP规则,A成立;二,根据BP规则,B成立;三,根据MP一横规则,C成立。”大家一阵哗然。有同学说,“这是逗我们玩吗?这是侮辱我们的智商吗?”

    他最担心的《数理逻辑》,走之前做了预习,回来后找做笔记最详细的同学补了笔记,但依然感觉落下了一堂课就落下了很多,以至于随后一个月的课都感觉学得极其不踏实。

    而今天下午的考试正是《数理逻辑》。他实在没有把握,考试的时候便将教材塞在课桌下面,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慰。

    题目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尽管考试前老师一直说,题目是最简单的,大家放心,比平时的作业简单多了。他做完第一道题,就开始发蒙了。他没法确认第一道题做得是否正确。他硬着头皮往下做,有些题,只能是尽可能地往上写些什么,免得留下空白。他坚信,只要是写了些什么,老师都会酌情给些分的。

    对于有些匪夷所思的题,他实在是没招了。他想起来,在书上的某一页,是有个类似的例题的。他抬头见老师离得远远的,还背对着自己,于是将手悄悄地探到课桌下面,取出教材来。

    他急急忙忙地翻着教材,翻到某处,觉得似乎是这一个例题,但又似乎不是,于是继续往下翻到下一个例题。他竟浑然不知老师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收起来吧,这样对别人不公平。大家都一样的,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老师轻言细语地说道。

    他连忙把教材塞回课桌下面,连忙说着对不起。他慌慌张张,其实并没有通过翻看教材得到什么收获,但却得到了一个“考试作弊”的污点。他还担心着老师会因为他考试作弊而把他“末位淘汰”。他满心羞愧,他将背负着这个污点奔赴千里之外,去迎接自己的儿子的诞生。

    第二天中午,坐在去华阳的火车上,他长时间地沉思着。曾经自以为优秀的自己,要靠考试作弊才有可能完成学业,而这个学业虽然是研究生,虽然是硕士学位,却仅仅是“在职”而已。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人,甚至比普通还不如的人。就像山涧的流水,一落千丈地跌入山谷之中,然后向更低的地方流去。

    他迷迷糊糊地在火车上过了一晚,到了华阳市,出了火车站,惊讶于站前广场黑压压的人群。他抬眼看到了远处的“售票处”三个大字,想象着自己要是从人群中穿过去会有多难,即使到了售票处那边,排队买票的队伍又会有多长。这时他听到离自己不远处的一阵清脆的声音,“代购火车票!代购火车票!”他循声望去,见一个穿一身旧牛仔服、头发蓬乱的女子朝这边喊着。他想,要是花点钱能买到最近的票,也是很不错的,越早到刘惠中家越好。他于是往女子的方向走过去。

    女子见了,笑着问他:“买火车票?”

    她的脸色蜡黄,牙齿却洁白整齐。

    “是啊!怎么这么多人啊?过年还早啊!”他说。

    “前面的铁路出事故了,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出事故了?”他自言自语着,心想这下要耽误时间了,难怪滞留了这么多人。

    “是啊。你到哪里?”

    “我去晋源。”

    “哦,晋源。一天只有两趟车,中午一趟,晚上一趟。”

    “能买到中午的吗?”他急切地问。

    “这个肯定没有了。晚上的有可能有。”

    “晚上的能保证吗?”

    “这个不能保证。不过明天中午的肯定能。”

    他听了,心想也没有办法,看能不能争取买到今天晚上的吧,这样的话,明天上午也就到家了。

    “我有急事要回去,你帮我尽量买今天晚上的。”

    “我只能尽量了。”

    “要多少手续费?”

    “不需要手续费。”

    “啊?不会吧?”他惊讶地问道。

    “你跟我来。”

    她边往马路边走去边招呼着他。他疑惑地跟着她,走不多远,发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破旧的中巴车。

    女子把车门打开,对他说:“你先上车。”

    “上车?在车上订票?”他感到更加疑惑了。

    “车上订什么票?”女子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似乎是嫌他不懂规矩。“我们那里离这里很近,你到了那里,登记好订票信息,然后可以好好休息,我们会把票送到你手上。”

    他似乎明白了,这是要拉去住宿,附带着订票。他坐了一晚上的车,还真的累了,头晕乎乎的。他想,要是票没问题,休息休息也是不错的,总比站在这里无所适从的好。要是他们跟车站有关系,能买到晚上的票,那就算半天的住宿,应该不会太贵。

    “票不会有问题吧?”他问道。

    “放心吧,我们能拿到内部的票。我们要是拿不到,你肯定更加买不到了。”女子显得有些不耐烦地说。

    他想想,也是啊,人家去拿票肯定比自己去买票强。他上了车,看到车内差不多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在昏昏欲睡。他忽然想,不至于把我们这些人都拉到一个黑煤窑去干苦力吧?干苦力还是小事,更可怕的是把我们都炸死了去骗钱。他又想,应该不至于,于是鼓足勇气,弓身走到后排,坐在靠窗的座位。

    又上来两三个人后,车开动了。那女子却没有一起上车。他想,她是继续在广场上揽客去了。这样看来,他们那地方离这里应该不远,中巴车用来不断地拉客到他们那里去。想到这里,他算是放下心来。

    中巴车在小巷子里穿行着,颠簸着。果然,很快就到了一个院子里。院子里有两栋破旧的两层楼,中间有过道连接着。进到楼里,是一个大厅,有不少人,大都是匆匆忙忙的,大声喊着话,脸露焦急之色。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腰间挎着个挎包,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和厚厚的一叠车票,大声喊着:“大家不要乱,都回到房间里去,我会把车票一个个送到你们手上。”

    乐隆见了,很是高兴,连忙过去问他:“订票是在你这里登记?”

    中年男子说:“是的。你先到对面房间交住宿押金,凭押金条来登记。”

    乐隆担心去交押金后再回来就找不见他了,怕他会去车站拿票,那样就耽误时间了,于是对他说:“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办好。”

    “要快点,我一会就要去车站拿票。”

    乐隆应了一声,急忙跑到中年男子指的房间。一位中年偏老年的妇女坐在那里。

    “我要交住宿押金。”他急忙说道。

    “五十元。”妇女不动声色地说。

    “我买今天晚上的车票,算半天吧?”他焦急地问,担心着外面的中年男子还在不在。

    妇女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很奇怪。“先交五十押金,到时候再退。”

    他匆匆掏出五十元,递给她。在她开押金条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半天是二十五元?”

    “三十元。”

    他见她开好了押金条,顾不上跟她理论半天应该是二十五元,匆匆跑回大厅里,见中年男子还在那里等着,内心充满了感激。他将押金条递给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打开记事本,看了一眼押金条,开始登记。“二零五房间。你贵姓?”

    “免贵姓李,木子李。”

    “李先生。买到哪里的车票?”

    “晋源的,今天晚上的。”

    “今天晚上?应该是没有了。”

    “能想想办法吗?我有急事。”他本来还打算说“老婆生孩子”的,但想想还是不说了。

    “我只有去帮你问问了。我们只能保证买尽量早的,明天中午的应该没问题。”

    “应该?能保证吗?”乐隆心里很焦急,想着明天中午走的话,后半夜才能到,比预计的整整晚了一天。

    “这个也不能百分之百的保证,只能说应该没问题。现在票很紧张,实在不行,就只能买明天晚上的了。”

    乐隆听了,内心更加焦急起来。要是明天晚上走,后天上午才能到,比预计的要晚两个晚上。但他又觉得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求人家了。“那你赶紧去问问吧,要是有今天晚上的,就太感谢你了。我实在是有急事,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催你。”他内心想着,要不然也不会到你们这里来。

    “好的,我尽量吧。”中年男子不耐烦地说。他说完就开始忙乎着给别人订票了。乐隆不放心,站在旁边一直看着,直到他匆匆走出大厅,骑上停在院子里的一辆摩托车,发动起来,开出了院子。

    乐隆找到二零五房间。房间里四张单人床,靠门的这张床空着。斜对面靠窗的那张床上,一个脸色灰黑的中年男子坐在床头在吃方便面,另两张床上的人都在蒙头大睡。乐隆感觉疲乏到了极限,又感觉很饥饿,于是从包里取出一袋饼干胡乱吃了些,喝了些水,倒头呼呼睡去。

    他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却不见有人来送票。他焦急起来,心想别说是今天晚上走了,明天中午估计都难。他急忙来到大厅里,却没看见那个替他买票的中年男子,院子里也没见摩托车,中巴车却还在。他忽然想到,只是登记了一下,又没交买票的钱给那中年男子,难道他们会先垫钱帮你买好票?他们也许只是拉你来住宿,至于买不买到票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但他又疑惑,刚来的时候确实见到那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大叠车票的。难道全是过期的废票,拿在手里做样子的?不行,这样下去会耽误大事的。他决定坐中巴车自己去车站看看。

    他希望那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子能在中巴车开车前回来,这样可以先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可是中巴车要开了,中年男子却还是不见踪影。

    他坐上中巴车到了火车站,意外地发现站前广场没有几个人了,估计是前面的铁路修好了,滞留的旅客都被运送走了。他来到售票处,见排队的人也很少。他问有没有今天晚上到晋源的车票。售票员说没有了,只有明天中午的。他立即买了一张,到晋源北站的,这样明天晚上哪怕再晚也肯定能到了。他对那个代购车票的中年男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即使买重了,他也打算让那中年男子退票,哪怕再损失退票费。实在不行,他就自己来车站退票。

    他估计自己要是不耽误那么多时间,而是一直在这里等,也许能买到今天晚上的票的。坐今天晚上的车,明天一早就能到晋源市,再坐公交车到矿务局,午饭之前肯定能到家。而坐明天中午的车,傍晚到了晋源就没有公交车去矿务局了,只能坐到晋源北站,再坐循环车,估计要到半夜才能到。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愿刘惠中能再等等他,等他回去后才临产,要是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在他回去之前临产,那就太遗憾了。

    他坐中巴车回到院子里,在大厅里又看到了那个订票的中年男子。乐隆疑心是不是每次都是这样,中年男子等中巴车送客人过来的时候,就出现在大厅里。乐隆还抱着中年男子帮他订好了今天晚上的车票的一线希望,那样的话他立即就可以出发了,到了车站先把明天中午的车票退掉。他走到中年男子面前,问车票订好了没有。中年男子煞有介事地打开记事本,问他是哪个房间的,姓什么,买到哪里的车票。乐隆一一告诉了他。中年男子说道:

    “今天晚上的没有了。”

    这倒没有出乎乐隆的预料。他问道:“那买了明天中午的?”

    “明天中午的我已经给你订好了,你先交二十元钱,到时候我取回来车票再多退少补。”

    “原来是这样,先订好再去取票的。”

    “是啊,要不然我哪有那么多钱来垫啊。”

    “订好的肯定是明天中午的吗?不会到时候变成明天晚上的了吧?那就耽误我的大事了。”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乐隆不想告诉他已经买到了车票,于是对他说:“那算了,我一会跟着中巴车自己去买吧。”

    中年男子显得很惊讶,说道:“你确定?肯定没有票的。”

    “买不到,我再来麻烦你。”乐隆说罢,往二零五房间的方向走去。他看到中年男子在那里呆若木鸡似的看着他。

    第二天晚上,他赶到刘惠中家,快到半夜十二点了。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却温暖如春。他看到刘惠中挺着大肚子,感觉如释重负,自己终于不会错过她临产了。这时他又想,如果不算男孩提前一周的话,预产期是十四号,没准还得过好多天呢。也有推迟的,推迟个把星期或者更长时间的都有。万一到政治考试之前都还没有临产,那就只有明年补考政治了。

    岳父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做点吃的。他说不饿,只是觉得有些累,有些困,脚底有些凉。岳母端来洗脚水,对他说,洗洗脚暖和暖和早点休息。

    他正洗着脚,刘惠中叫着肚子疼。

    岳母说:“怕是要生了,赶紧去医院。”

    乐隆想着,有这么巧的事?他希望明天上医院,因为自己实在是太累太困了,但他见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做去医院的准备了,于是匆匆擦干脚,穿好鞋,倒掉洗脚水。岳母已经扶着刘惠中往门外走去,他急忙过去也扶着她,一起出了门。

    外面干冷,寒气透过衣服浸入肌肤,还好没有风。地面结了冰,但并不厚,且都结在低凹处,只要小心一点,不往低凹处走,就不至于滑溜。路灯有些昏暗,岳父在前面用手电筒照着路,提醒大家不要走结了冰的地方。乐隆和岳母扶着刘惠中,走了不短的距离,大概有五六百米,到了医院。

    医生是岳父母联系好了的,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她带着大家进了一间病房。病房里有三张床,比较简陋,但很干净,也很温暖。病房里没有其他病人。刘惠中在中间的床上躺下后,医生检查了一下,说羊水还没有破,先不急着去产房。乐隆困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岳母见了,让他去旁边的床上休息。他刚一躺下,就呼呼地睡着了。

    他醒过来,天已经亮了,窗户外面白晃晃的。他见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估计他们都去了产房。他疑心他们在忙乱中也许会忘记叫他,这样的话最终还是错过了刘惠中临产的时刻,虽然他人就在附近。他忽然感到肚子难受,便出门找厕所。厕所在这栋房子外面的角落里,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看来,昨晚的后半夜下了很大的雪。外面天寒地冻的,还刮着寒风。厕所十分简陋,下面是个大坑,上面搭着一条条木板,人蹲下的地方,坑里的粪便高高耸立着,像一座座小山。倒没有什么臭味,因为粪便都冻成了冰。厕所四处漏风,人的身体露在外面的部位仿佛都要被冻成冰块。

    他上完厕所,回到房间里。房间里仍然是空荡荡的。他寻思着,要去找找他们。房间里有一扇门通向隔壁,他推开门,看到他们都在那里。刘惠中躺在床上,其他人都围在她身边。刘惠中见了他,微微笑着说:“你再不过来,就看不到了。”

    他看她神态如此平和,觉得很安慰,觉得生孩子也许并不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但随即,她开始咧嘴喊叫起来,脸涨得通红,身体往下哧溜,双手紧紧抓住床沿的铁杆。他有些惊慌失措,连忙将双手伸过去握在她的小胳膊上。她松开握住铁杆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掌。

    岳母见了,怪他大惊小怪,说道:“这样已经好多次了,你才看到。”

    刘惠中平静了下来。他见她的额头浸满了汗珠,便从旁边的纸巾盒里取出几张,帮她擦汗。

    又经过了几次同样的情况,他想着,不知道哪一次才能真正把孩子生下来。

    这一次,她反应特别剧烈,在往下使劲的时候,似乎觉得抓住他的手使不上劲,转而重新抓住铁杆。他腾出手来,不断地用纸巾擦拭着她额头冒出的汗珠。

    “出来了,出来了!”医生兴奋地喊道。

    乐隆一直注意着刘惠中的脸部,听到医生的喊声,抬头注视着刘惠中的两腿之间,看到一个有着稀疏的毛发的圆溜溜的物体冒了出来。

    刘惠中拼命地使着劲,那个物体却并没有冒出来更多一点。乐隆感觉,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没了力气的。这时,医生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捏着那个物体往外拔。渐渐的,物体越来越长,能看清眼睛、鼻子和嘴了。随即,身子也慢慢地出来了。医生托着婴儿的屁股,快速地把他的腿拽了出来。乐隆觉得,婴儿的身子出乎意料的长,出乎意料的晶莹剔透。他注意到了婴儿两腿之间的部位,正如刘惠中在五梁县城的医院里做B超时那个医生所说的,是个男孩。

    他看了一下时间,九点三十五分。他记得母亲对他说过,生他的时候是在早上。可能也是九点三十五分?儿子的出生跟自己是同月同日同时?真巧啊!这就叫做命里注定吧!以后,自己跟儿子可以一起过生日了!

    医生用台秤称了称婴儿的重量,六斤九两。婴儿本来是闭着眼睛的,也不哭闹,医生拍了几下婴儿的屁股,婴儿开始“哇哇”地哭起来,眼睛也睁开了,乌黑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乐隆对医生充满了感激,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

    刘惠中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躺在那里平复着气息。医生将婴儿放在一个玻璃罩里。乐隆轻轻走过去,注视着他。婴儿也看到了他,似乎觉得很奇怪,眼珠依然在滴溜溜地转着。

    这是我的儿子,我已经是个父亲了!乐隆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儿子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反倒不敢使劲盯着儿子看,怕吓着他。

    “儿子,儿子。”乐隆悄悄地呼唤着,觉得是不是应该早点给儿子起个名字,哪怕是小名。

    儿子眨巴眼睛的频率不高,但每眨巴一次,乐隆就似乎看到儿子的眼皮每次都不同,有时是单眼皮,有时是双眼皮,有时是一个单一个双。他担心着,要么全是单眼皮,要么全是双眼皮,千万别一个单一个双啊。

    他还注意到,儿子的额头上有一个小小的凹坑。不会是刚才医生把他从刘惠中的肚子里拽出来的时候用劲过猛捏的吧?他心里有些责怪医生不够小心,但他又不可能真的去质问医生,那样就是明显的恩将仇报了。也许,儿子的额头是在刘惠中的肚子里被她的哪根骨头憋着才留下这个凹坑的。随着他的慢慢长大,凹坑会越来越不明显直至消失的,即使不消失,这个小小的凹坑也不会影响容貌的。

    在随后的几天里,乐隆往返于岳父母家和医院之间,给刘惠中带去饭菜,给儿子换尿布再拿回家里洗。刘惠中的奶水很多,儿子吃饱了就睡,睡醒来就吃。有时候,儿子睡着了,乐隆见他悄无声息,就将手指头探到他的鼻孔下面,等待着他呼出的气息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天,乐隆和岳父母一起将刘惠中和儿子接回了家。儿子不怎么吵闹,一旦吵闹,要么是饿了,要么就是尿湿了。

    他寻思着给儿子取名字,想来想去,发现名字太难取了。他听人说过,干脆拿本字典,翻到哪里算哪里。他试了很多次,觉得都不理想。

    岳母见他为难的样子,有些责怪他,说道:“还研究生呢!取个名字都取不出来!你儿子出生都这么多天了,连个可以叫唤的名字都没有,太不像话了!我先给他取个小名,就叫‘狗蛋’。”

    于是,岳母不停地“狗蛋狗蛋”地喊着他儿子。

    乐隆觉得“狗蛋”太难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把名字取好。刘惠中也有些责怪他。

    他希望儿子以后能过得快快乐乐的,不要像他自己,思前想后的,顾虑太多,于是想出来一个名字,叫“无忧”,“李无忧”,不是挺好的吗?

    他在刘惠中家呆了三天,便返回学校,参加政治考试,考完后再回她家过年。三个月的时间,他在路上跑了三个来回。他感到,虽然累是累点,心情却是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