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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六

    试验场周边到处都是西瓜地,一个个熟透的西瓜很诱人。吃完晚饭,乐隆去附近的农家的地里买了个西瓜,回机房打算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他刚打开门,就听到电话声。他放下西瓜,跑过去接电话。电话里是个他不熟悉的声音,说是四室的,要他赶快到家属院去,去找四室的主任家。他立即想到熊小强,难道他出了什么事?乐隆的内心隐隐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他急急忙忙找到四室主任家,却意外地见到了熊小强以前的女朋友!她见了他,也颇感惊讶,眼睛都湿润了。

    四室的主任,长得黑黑瘦瘦矮矮的,见了他像见到救星一样,对他说道:“你是二室的李乐隆!终于来了!”

    他觉得这一切很奇怪,便问怎么回事。

    主任指了指熊小强的前女友,说道:“她是熊小强的女朋友,来找他,他却出差去了,明天才回来。”

    他望着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见过。”

    主任喜出望外地说:“你见过?太好了!”

    她也说:“是的,我在他们学校见过,他们还是一个宿舍的。”

    “那太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他感慨道。

    “是啊,真没想到。”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茫然地摇着头。

    “你自己还能找到这里来,真不容易。”

    “是啊。我按照通讯地址,一路问过来。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没找到他,我就打算往回走了。”

    “她谁也不相信,要坐车回五梁县去,我们四室几个人拉都拉不住她。当时天都快黑了。”主任说着,摇着头。

    “我没见到他,就立即觉得不该来的,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乐隆问:“没事先跟他约好?”

    “没有。他不让我来。他说这里环境艰苦,我们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就想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环境是艰苦,你也看到了。”

    “不是说只是暂时的吗?还会回华阳市的吗?我总是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回华阳市,还没有消息。”

    “哦。”她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我都已经上了车了,没想到部队的人这么热情,也执着,硬是把我从车上拽了下来。”她凄然一笑。

    这一笑,他觉得她特别美丽,内心有一种被触动的感觉。

    “她以为我们是坏人,会把她拐卖了。”主任开玩笑说。

    “那倒没有。我本来是铁了心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的。”

    “她说熊小强又不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后来她想起来,毕业的时候熊小强说过还有两个同学一起分配到单位的。她就说,她到你们学校去过好几次,没准能认得出来,要是能见到,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我们室有人知道,一个是你,一个是在华阳的钱参谋。这才去把你找过来的。”

    “哦。”他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熊小强明天就回来了?”

    “是啊。”主任说。

    他对她说:“那你等他回来吧,既然都已经到了这里了,不见一面多遗憾啊,路上那么不容易。”

    她考虑着,然后点了点头。

    他把她留了下来,任务算是完成了。他也不知道该跟她再谈些什么,也不好显得太亲近,于是告辞回宿舍去了。

    后来他听说,熊小强回来后,跟她见了面,然后将她送到五梁县城,上了火车才回来。

    在试验训练站这个封闭的环境里,一件小事会被无限夸大。熊小强在地方的女朋友还没断,就跟刘惠中谈恋爱,被夸大成一种极其不道德的行为。在这里曾经出现过很多例这样的情况,有的是谈了很长时间却想甩掉,有的女的跑过来大吵大闹,还有写信给领导告状的。像这些情况,基本是要挨处分的。虽然熊小强的女朋友没吵没闹,单位也就息事宁人,没有处理这件事,但大家觉得性质是跟以往的情况一模一样的。

    刘惠中知道后,自然很是生气。乐隆遇到过好几次,她在办公室骂熊小强。

    王兴宇则总是很得意地跑过来,说着一些讽刺的话。“小老乡,怎么这么着急找对象啊?要找也要先了解一下情况啊。”“找对象还得看人品,光看学历是不对的。”她听了,绷个脸,脸色极其难看。

    熊小强不再到办公室来了,乐隆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有一次闲聊起来,刘惠中对他说:“师傅,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嗯?我有女朋友啊。”

    “好久没见你女朋友来信了,是不是吹了。”

    “吹什么吹啊,没有。”

    “假如有更好的,你不会心动吗?”

    他不再吭声。

    “我给你介绍一个。我们那么多女单身,还有人问起过你呢。”刘惠中接着说。

    “谁啊?”他寻思着,是不是有时候跟她在一起走着的那个大眼睛、高挑身材的姑娘。

    “还是算了,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内心还是有所触动的,这一批来的女干部还真不少,假如能找到合适的,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吗?再耽搁下去,女的都会像刘惠中那样,找了别人了。跟于慧芬谈恋爱,还真是太难了,面见不上,家里的关过不了。也许,她在心里也有些犹豫吧,那个指导员真的没准很适合她。

    没过多久,王兴宇又来爆料:“熊小强那怂人,把他爸给烧了!”

    乐隆见刘惠中竖起耳朵听着。

    乐隆问道:“烧了?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四室的人说的。他带他爸去太原看病,结果他爸死在了医院里。据说是肝癌。他把他爸给烧了,带着骨灰盒回的老家。”

    “吓我一跳,我以为把活人烧了呢。”

    “烧活人?你真想得出来。死人也不能随便烧掉啊。”

    “那应该没什么吧,总不至于把尸体运回家吧。”

    “死了人,家里人不是要见最后一面?”

    “他家在农村,也没个电话,通知也不方便吧。”

    “可以打电报啊。”

    “等他家里人过去,尸体都烂了。”

    “都是先放冰柜里冷冻的。”

    “冷冻?会变形的吧。会不会是冷藏?”

    “反正是家人要看到遗体吧,要进行遗体告别吧。”

    “特殊情况估计也没办法。”

    “上次体检,听说他也检查出来了肝炎。”王兴宇继续爆料。

    “真的?”乐隆侧过脸看了看刘惠中。

    她显出很释然的样子,脸上的笑容也很灿烂:“看我干嘛?跟我又没关系。”

    “肝炎是传染的。”王兴宇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就跟他吹了。”刘惠中说。

    “吹了?”乐隆和王兴宇都显出惊讶的表情,同时问道。

    “吹啦。”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啊。”王兴宇说。

    “早就吹啦。未必还要通知你们。”

    “这么好的消息那是应该通知我们。我早就说了不行,你不听,以为老乡会害你。”

    “那真的得谢谢老乡的关心。”

    “客气啥,我给你介绍好的。训练科的马参谋,做事干练,深得领导赏识,是很不错的。”

    “我不喜欢。”

    “那还有别的,我们老乡还有好几个。”

    “我是有条件的,只找本科生,并且是地方大学的。”

    “军校的为什么不行?”

    “军校的那帮人太油了,我驾驭不了。”

    “太花心了呗。”

    “差不多吧。”

    “你以为地方大学的就老实?看看你师傅,李乐隆就老实?就不花心?”

    “老实啊,不花心啊。”

    “哈哈哈哈,看来你是喜欢上你师傅了!”

    “我早就喜欢了,可惜他有女朋友。”

    “女朋友不合适可以吹的,李乐隆,是不是?”

    乐隆没吭声,感觉极其不好意思,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喜欢他,还是在别人面前这么说。况且,她跟熊小强谈过,现在是不是真的吹了也还不一定,这么快就说喜欢他,也太随便了吧。所以,他的内心对她是拒绝的。

    有一次,她问他:“你找女朋友的条件是什么啊?”

    他说:“怎么?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是啊,有人问起你。”

    他故意说:“我要找能在家做家务的,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什么都能做的。”

    “那你呢?什么都不干?”

    “是啊,我最不愿意干这些。”

    “那算了,别人不会同意的。”

    “就是嘛。”

    “你女朋友答应了能干这些?”

    “也没问,应该能吧。”

    她笑了,说道:“你跟你女朋友谈了这么久,却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做家务。”

    “我们见面并不多啊。”

    “知道啊。你太亏了。”

    “怎么是太亏了?”

    “你这真的算谈了女朋友吗?好久也没见她来信了。”

    “来了,只是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我天天在办公室,怎么会不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包括你怎么认识你女朋友的。”

    “嗯?熊小强告诉你的?”

    “你就别问谁告诉我的,反正我知道。”

    “不想跟你谈这个。”他有些生气。

    “其实,做家务不算什么,至少对我来说。”

    他听了,深感惊讶,但并没有减少对她的怨气。

    这时熊小强突然来找她。她一脸怒气地说道:“吹都吹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吹了?谁说的吹了?”熊小强说。

    她苦笑道:“还用谁说?我早就跟你说不谈了的。”

    “说不谈就不谈了?总得有个理由吧。”

    “还要什么理由?我不想谈了就不想谈了。”

    “你这也太任性了!”

    “任什么性?任性又怎么样?你再来纠缠我,我就告到领导那里去。”

    熊小强悻悻地走了。乐隆低着头看书,却仔细听着他们吵架,觉得不是滋味。这时她走到他面前,一把抢过他正端起来准备喝水的水杯。他吓了一跳,觉得她的举动匪夷所思。

    “师傅!这水不能喝!”她说道。

    “为什么?”他觉得十分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他趁你不注意偷偷喝了你的水,我看到他还往回吐了一口。”

    他惊呆了:“真的假的?不可能吧,你怎么会注意到的?”

    “我听他们告诉我的,说他现在很变态,到别人那里去聊天的时候,总是趁人不注意就喝别人的水,还往水杯里回吐一口。我也不相信,但还是长了个心眼,看他是不是真的会那样。结果果真看到他喝你的水,还回吐了一口。”

    熊小强变成这样了?自己得了肝炎就想传染给所有的人?这不仅仅是变态,而且是恶毒了。刘惠中在跟熊小强吵架的时候,还留着心思关注这些,他不禁对她充满感激。但他又对她很担心,毕竟她和熊小强谈了那么长时间的恋爱。

    “那,那你呢?没被传染上吧?”他鼓足勇气问她。

    “我检查了没有。我一直很注意,离得他远远的。本来我们就没怎么谈,没怎么接触。我当时看他人挺老实的,又是你的同学,就没有拒绝。其实我并没有喜欢上他。”

    她忽然一低头,将头伏在桌子上,抽泣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我当时就不应该答应他的。”

    “当时怎么会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呢?”他说道。

    “我根本没有喜欢上他,当时只是心太软没有拒绝。从那以后,各种倒霉事都来了。所有的人都说我,说我没眼光,说我草率,没有一个说好的。所有的人都欺负我,你看看王兴宇,还老乡呢,说话总是带刺。机关的、技术室的、甚至连队的战士,都来欺负我。”

    “不理他们就是了,这些人都是穷极无聊,逗逗乐而已。”

    “我是不理他们,但是心里难受。我从来没有说过谁的坏话,也没有伤害过谁。”

    “你越是脆弱,就越是容易被伤害。”

    她抬起头,抹了抹眼泪,说道:“只有你没有伤害过我。”

    他听了,内心很感动,但又想掩饰住这种心情,于是说道:“因为我是你师傅啊。”

    她终于破涕为笑了。

    天气变得炎热起来,他又开始尽可能地呆在机房,毕竟机房有空调,而办公室只有风扇,再说,去办公室的路上太热。她见他不在办公室,就到机房来找他。两人又回到了最初认识的状态,似乎她跟熊小强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终于写了一封断绝恋爱关系的信给于慧芬,说他们之间还是太不现实了,这样下去彼此都会感到又苦又累的。他以为她虽然会不甘心,但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的,却没想到她的回信措辞十分激烈。“收到你的信我痛哭流涕,好像觉得这个结局迟早会来,但又害怕它真的会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父母都已经把我算成了迟早要远嫁的人了。我虽然内心也有过犹豫,但我还是坚定地选择相信你,相信我们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不要就这么不要我,我会受不了的。……”

    他不知所措,没想到提出分手会深深地伤害她。他有时打算写信去向她道歉,就说是自己一时糊涂,一时冲动才写了那样的信。但有时他又觉得,真的是时候该一刀两断了。

    他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心情难免浮躁。刘惠中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问他:“怎么?跟你女朋友闹矛盾了?”

    “我提出了分手。”

    “而她死活不愿意。”

    “是的。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只有冷处理。你越去解释就越麻烦。”

    “不回信?”他惊讶地问。

    “是啊,要不然呢?没办法。”

    “那样会惹她生气,甚至发火的。”

    “你以为写信就不会惹她生气,不会惹她发火了?除非你反悔,否则没有退路的。”

    他真的没有回信。刘惠中说得对,除非反悔,否则怎么回信解释都是没用的。而从她稍后的回信中可以看出,他真的惹怒了她。

    “……一直等你的回信却没有等到。我在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煎熬,你却狠心得连封信都不回了!你一定要给我回信,否则,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没过两天,又是一封信。“我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我第一次喝酒,把自己灌醉,吐了一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哭。……”

    接着又是一封。“……我要去找你!要去找你问个究竟!你肯定是跟别人好上了,才会这么狠心!要不是我父母拽着我不让我去,我一定要去找到你。我要给你们领导写信,告你的状。”

    他想着,这次轮到自己了?她如果真的写信给领导怎么办?会给我处分的吧。处分就处分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幸亏离得远,路上难走,要不然她没准真的会跑过来的。

    同时,他想象着她的痛苦,内心也很痛苦。他只有找刘惠中诉说。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跟她诉说了一阵,随后问她:“她要是真的写信给领导怎么办?”

    她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应该没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应该没有?你跟她有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没有。”

    “那应该没事。她要是真的对你好,就不会写信。她要是写了信,那这样的人你趁早断了也是好的。”

    他转而担心起于慧芬来,她不会干出什么傻事吧。

    “你这没什么,不像我。”刘惠中心事重重地说。

    “你怎么啦?”

    “你不知道,他们说得多难听。说我脚踏两只船。”

    “一只是熊小强,那另一只是?”他疑惑地问道。他心里怀疑着,不会是说我吧。

    “你真傻!是你呀!”

    “我?”他虽然猜到了,但还是觉得惊讶。

    “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外面的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了,唾沫星子都快把我淹死了,你却还浑然不觉,真有你的。熊小强虽然没有再到办公室去找我,但总是在路上截我,还到女单身宿舍去敲我的门。我哭着喊着,大家都听到了。”

    “那我们以后不能老在一起了。”

    她眼睛里闪现出一股怒火,但随即又消失了。

    “好了!你现在单身了,我可以给你介绍对象了。”她说道。

    他的脑海中随即闪现出有时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好啊!”他说。

    “你看上谁了吗?”

    “我都不熟悉。”

    “你熟悉我啊。”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开玩笑的吧。”

    “谁跟你开玩笑?你就那么不喜欢我?”

    “我没想过,我们是师徒关系啊。”

    “徒弟更应该关心啊。”

    他疑惑地看着她。她目不转睛地、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看。

    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对他说:“我们分手吧,趁现在别人还不知道。我打算这两年不谈恋爱。”

    他惊愕不已,感觉自己的内脏在翻腾。他说道:“这也太随意了吧,说谈就谈,说分就分,闹着玩呢。”

    “不是我随意,我也不想这样。”她害臊得满脸通红。

    她递给他一封信。他匆匆看了一下,看到有这么一句:“你还小,又单纯,自己要特别小心,不要被别人骗了,要是有人纠缠你,你要大胆地告诉领导,让领导来处理。”

    她说:“我爸妈说得对,我还小,没必要谈恋爱这么早。”

    “主要是怕被别人骗了吧。”

    “是呀。”

    他不知道她给她父母写的是什么,但信中所指的肯定不是他,从时间上来说不可能有这么快,肯定是指熊小强。于是他说道:“那他要是再纠缠你,你就会去告诉领导吧。”

    “是呀,我告诉领导就是了。”

    “那好啊,问题都圆满解决了。我们吹就吹了。”

    他想着,这也太搞笑了,这算是谈恋爱吗?刚开始就结束了,并且结束得这么没理由。他觉得,未来依然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诱惑。

    “其实我又舍不得。”她喃喃地说。

    “嗯?”他感到无比惊奇,说道,“拜托,别这么翻来覆去的,受不了。”

    “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别人说的闲话我受不了。”

    “其实不用去管别人,你怎么做都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可以不管别人。”她低头想了一会,然后猛然抬起头,问他:“但是你喜欢过我吗?”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考虑了一会,说道:“喜欢是喜欢,但是以前没有朝这方面想。”

    她笑了,说道:“也就是说不可能像你的女朋友那样一见钟情。”

    “有心动但是没有一见钟情。我当时看到你太小了,再说我也有女朋友了。”

    “我跟你女朋友差不多大。”

    “你看上去小多了,我当时以为你还没满十八岁呢。”

    “说实话,我当时见了你,有些失望。你胡子拉碴的,显老,我以为你已经结婚了,说不定都已经有孩子了。”

    “所以说,我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好。”他懊恼地说。

    “是不太好。”

    他的内心仿佛比听到她说“我们分手吧”受到的伤害更大。

    “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太特别了,你蹲在白雪覆盖的房顶上,冲我微笑。我对这个画面印象太深刻了,时时会想起,想忘掉都不可能。”

    “那我们是分手还是不分手呢?”

    “我也不知道。”

    其实,说分手也好,说不分手也好,他觉得,他们已经没法分开了,是命运把他们安排在了一起。每天吃完晚饭,他们就一起到附近的田地里散步,看漫山遍野的金黄的油菜花,不管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也不管背后的风言风语。

    到了周末,他们散步走得更远,能走到教导队去。他们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军训,虽然不是同一年。他们开开心心地谈论着军训时的趣事。他每次经过牵着方萍的手帮她跨过去的小沟,内心总是会感慨万千。

    他又收到了于慧芬的信,是大大的一包。他很庆幸刘惠中不在旁边,要不然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他打开看,里面有他写给她的所有的信,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还有照片。

    她在信中写道:“……这是命运的捉弄吗?我相信掌纹的预言,你有两次恋爱,而我只有一次。我知道你是不会回信的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想再去追究。你把我们的信和照片都烧掉吧,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更不愿意让未来的嫂子看到,她会笑话我的。”

    他看着信,泪流满面。他一直怕她做出伤害她自己的事情,这封信使他放下心来。他把她以前寄来的信也整理到一起,加上她退回来的信,摞在一起厚厚的,沉甸甸的。他抱着信,加上她的所有照片,还有他送给她的照片(背面都写了留言),来到一块空地。他把信和照片分开放在一旁,从信的最上面取出一张,用打火机点燃。他本打算一张一张地烧,但是实在太多了,到后来只好一次取出两张一起烧,再后来,三张、四张、五张。信烧完后,他开始一张一张地烧她的照片。他本来已经干了的眼泪又开始哗哗地流下来。烧到她的最后一张照片,他无比留恋地注视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心想这就是看到她的最后一眼了。他烧自己的照片的时候,感觉烧掉的是过去的自己。

    熊小强到办公室找他,说有话跟他谈。他俩一起来到走廊的尽头。乐隆内心有些忐忑不安。

    熊小强从烟盒里掏烟,手指头哆嗦着,好不容易掏出来一支,捏着过滤嘴递给他。

    乐隆想着,这也太不卫生了吧,这难道又是故意的吗?他说道:“不用了,我抽自己的。”

    于是熊小强将烟叼在嘴里。乐隆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掏出一支烟,也点上。

    “刘惠中是个好姑娘。”熊小强说。

    “嗯。”

    “她就是有些幼稚,有些任性,太在乎别人说的。”

    “是有些。”

    “我女朋友早就吹了,我们在上大学的时候就闹矛盾。我们坐火车到华阳报到的时候,她到车站去送我,你看到了的,她对我说,那算是最后的告别。”

    “她不是挺好的吗?长得不错,又是本科生。”

    “是挺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太熟悉了,反倒没感觉。我们从小就认识。”

    “那既然断了,为什么她又跑到这里来找你?”

    “我们虽然没谈恋爱了,但还是很熟悉,还是通信的。我春节回家,见她已经谈了对象,但那男的条件不怎么样,是他们学校的代课老师,是函授大专毕业的,个子矮矮的。我替她不值,劝她。她就哭了起来。她来这里之前,说她很快就要结婚了,想过来看看我,看一眼我生活的环境。我预感到她来了会有麻烦,劝她别来,我们这个地方太小太封闭了。可是她还是自作主张来了。”

    “没想到事情变得很严重。”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这只不过是她(刘惠中)提出分手找的理由而已。主要还是我们不合适。她一开始就不是多么愿意。只是按她的条件,地方本科生,卡下来,合适的本身就不多。”

    “嗯。”

    “她能喜欢地方生,需要很大的勇气。大家都说她,说她太幼稚。她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是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们地方过来的,很吃亏,大学四年不算军龄。别的方面也没有军校生那么自如,军容军纪、说话办事,都比不过人家。”

    “是啊。”

    “她对我有很多要求,要求我像机关干部那样,八面玲珑。我也试过,但是做不到。”

    “是啊,我们都做不到。”乐隆想着,有一阵熊小强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大大咧咧的,但明显是装的,特别不自然,特别令人讨厌。

    “后来,我们经常吵架,我以前的女朋友来,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从那以后,其实就已经结束了。我后来去找她,其实是为了向她道歉。其实分开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没有什么不情愿的。”熊小强说道。

    乐隆沉吟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熊小强接着说:“我看得出来,她是喜欢你的,只是当时你有女朋友,她觉得不可能。”

    “我也有很多跟你一样的在他们看来的缺点。”

    “是啊。她会对你有所要求的。难道没有吗?”

    “目前还没有。”

    “她也许也吸取了一些教训。可是人是很难改变的。”

    “你们就是公开得太快了,这样对你们和我都很不利,大家都在看笑话。我们是一个学校毕业分配过来的,又是名牌大学,大家都嫉恨我们的学历,最想看我们的笑话,看我们吵起来,争起来,甚至打起来。”熊小强接着说道。

    “是啊,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地方生和军校生,技术干部和行政干部,好像都是对立面。假如她找过机关的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找她的。”

    “她们一起的女干部,除了她以外,找了的都是找的机关的。你以后会有苦吃的。”

    乐隆有些疑惑,不知道熊小强找他谈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对他善意地提醒?似乎不全是。

    有一天,钱立鹏过来检查工作,一副领导的派头。他一见到乐隆,就对他说:“怎么女朋友说吹就吹了?还跟熊小强抢女朋友,不好不好。”

    乐隆的内心一股怒火往上冒,但还是忍住了,毕竟是大学同学,平时也没什么瓜葛。他想,钱立鹏只不过是把大家的普遍看法说出来了而已。他只是觉得,不利的消息传得真远真快。

    “什么叫‘抢’?他们吹了在先的。”他自己都觉得这种辩解多么苍白无力。

    “那叫‘捡’?”钱立鹏随口说道。

    “你他妈的!攀龙附凤了,当了官了不得了了?”乐隆控制不住地骂了起来,并起身打算离开。

    “哎呀,老同学好久不见开个玩笑嘛,没想到你这么当真。我道歉,以后不说了。”

    钱立鹏起身拉他的胳膊,被他甩开了。

    “你如果还念及老同学的面子,以后就不要开这种玩笑。”

    “好好好。”钱立鹏笑嘻嘻地说着,顺手递给他一支烟。他有些不情愿地接了。

    “说实在的,你以前那个女朋友据说特别漂亮。”

    “太远了,不现实啊。”

    “有什么不现实的?云干事都快当干部科科长了,你找了他小姨子,你们就是连襟了,他到时候没准还能帮忙把你调到华阳市去呢。”

    “你小子,现在满嘴跑火车。他怎么可能帮我?再说我也不稀罕。”

    “怎么不可能?你到了华阳市,一切都好办了,她可以过来随便找个工作,等你够随军条件,就可以办随军手续,在单位分房子,落实工作了。”

    “不要再说这些了。你们家方萍怎么样?”

    “你还惦记着呢。她挺好的,已经怀孕五个月了。”

    “哦。那挺好的。”乐隆说道。

    正如熊小强所说,刘惠中对他开始有所要求了。有一次,她对他说:“你以后不能再打麻将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打得越来越少了。”

    “少也不行。别人都说你是个赌棍,说我眼光太差。”

    “谁说的?”

    “别管是谁了,反正我周围的人都说你不好。”

    “你找我之前也是知道的啊。”

    “我想了你会改的,你本质上是好的,只是被别人带坏了。”

    “熊小强不是没这些毛病?”

    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他立即说道:“我会慢慢改的。”

    “慢慢改不行,必须立即断掉。”

    “他们来找我,我也不太好拒绝。”

    “我天天跟着你,看他们怎么办。”

    她真的随时都跟着他,平时一起吃完晚饭,出去一起散步,散完步回来,要么一起在办公室,要么一起去她的宿舍,到很晚才回机房。周末,她早早地就到机房去找他,两人一呆就是一天。有人说他们,正处于“热恋”状态。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觉得很无聊,开始怀念起单身的自由生活。然而她对他的“改造”并没有就此结束。有一天晚上,在办公室里,他正在看着英文版的小说。她对他说:“看英语是好的,但是你太沉溺于小说了。还是要学学专业,你有那么好的基础,不要把专业丢了。”

    “专业,在试验中,在设备改造和项目中都会用到的啊,在实际应用中会提高的。”

    “那样还不够。听说有全国计算机水平考试,你应该买些书来学习,参加考试。”

    “这个水平考试我知道,挺难考的,再说是地方的考试,部队并不一定承认的。”

    “地方的考试才好啊,谁能保证一辈子在部队啊,大部分人迟早是要转业的。”

    “转业?我还没有想过。”

    “要早做各方面打算,等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父母今年就转业了。他们不愿意,但是单位让他们转,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部队就是这样,越往上去,职位就越少,竞争就越大,一旦升不上去,竞争不过人家,就得转业。我爸是室主任,升不上去了,又不能老是呆在室主任的位子,得给下面的年轻人让位,所以只有转业了。像我爸那么大年纪,转业到地方上很难安置,好不容易找了个矿务局的单位,离县城都还有很远的距离。”

    “形势这么严峻?”

    “你以为呢。我爸也是名牌大学计算机系的,当时全村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很风光的,到现在还不就那样。”

    她给他买了一套《计算机水平考试丛书》,督促着他看。他有些不乐意,但是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看着。后来,他竟然看出些乐趣来了,特别是一些需要根据上面和下面的程序语句来填写一句程序的题,他动脑筋填出来后,很有些得意。

    他努力看书,看《计算机水平考试丛书》。他报考了高级程序员。他觉得看专业书还是没有多少乐趣,只有看小说才真正有乐趣。但他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明白过一本小说,不论是外国的,还是国内的。就拿他曾经仔仔细细看过的《喧哗与骚动》来说,现在想来,并不比他匆匆翻过的其它小说有更深的感受。他总是觉得自己是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看小说,有时会对某些字句感兴趣,但从来没有把握住一部小说的情境,连情节也是稀里糊涂的。他看《追忆似水年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他有时想逼着自己看下去,却实在难以看下去,看着看着就感觉头昏脑胀。但过不多久,他又会把书重新拾起来看。他疑惑为什么自己看得稀里糊涂的东西会对自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他听谭咏麟的歌,喜欢粤语歌曲更甚于国语歌曲,心想也许是这种似懂非懂才更具有吸引力。

    相反地,他在看《高级程序员考试丛书》的时候,对各种概念和算法,心里是明明白白的,而这反倒令他觉得索然无味。他时常懊恼地想,自己长着一颗理科生的头脑,却偏偏爱好什么文学,由此注定自己的一生将一事无成,真是悲哀啊。

    “你不仅要准备计算机水平考试,其它方面也要积极一些,该争取的就要争取。”刘惠中在一旁说道。

    他有些不快地说道:“好好学习可以,表现积极也可以,但有些东西跟别人争来争去的就不好了。老子说,‘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什么老子不老子?你不争取,就不会是你的,吃亏的是你自己。”

    “如果自己做得不够好,你以为靠争能争取得来吗?”

    她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哎呀好烦人。我这两天不舒服,不想跟你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