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流水十八章三部曲中部 » 第七章

第七章

    七

    他给家里写了封信,信中说:“……这次过年休假,我们会一起先去她家,然后看她父母同不同意我们一起回我家。如果同意,我们估计会过完年一起回我家,然后回部队。如果不同意,我会在年前回家。我如果年前没有回家,过完年一定会带着她一起回去的,希望妈妈不要再像那次那样盼我了。……”

    他不太确定,如果让母亲选择的话,她会选择哪一种,或者哪一种都不是很满意?他内心希望,能在过年前回家,毕竟过年是个团圆的日子,是件大事,大家千辛万苦,都是奔着回家过年。假如他春节前到不了家,母亲无论如何都会盼望的,也许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流泪的。

    刘惠中家离单位的距离,虽然比于慧芬家近了些,但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也是要两天时间才能到的。而从她家到他家,跟从于慧芬家到他家的距离更是差不多。区别在于,他们平时在一起,回她家的路上也能一起。他想,这两个区别还是很大的吧。自从他说在部队新找了女朋友,他从父亲的来信中就看出来,家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息,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新找的女朋友性情是怎么样的,甚至连相貌也没有太关心,看到他寄过去的照片什么也没有说。毕竟,作为军人,又是在一个穷山沟里,能找到一个单位的同样作为军人的女朋友,是特别不容易的。有时候他又会想,假如不是先找的于慧芬,而是直接找的刘惠中做女朋友,家里会有什么反应呢?会不会同样提出一些担忧的问题呢?

    一大早,他们从县城坐上了到太原的火车。火车上没有空座位,但过道里站的人并不多。他们在车厢的连接处席地而坐,每人屁股底下只垫着一张报纸。到太原预计是晚上十一点,他们估计到时候肯定没有去她家的汽车或者火车了,只能在太原呆一晚上,第二天再动身去她家。他们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聊着天,倒是很惬意。他想,路上有伴感觉还是完全不同的。

    火车准时到达太原。他们坐了一天的车,并不觉得累。他们在车站四处询问怎么去晋源最方便,是坐汽车还是火车。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平时坐汽车更快一些,但因为昨天下了雪,有的地方有冰冻,还是坐火车安全。他们买好了明天早上的火车票,开始考虑怎么过夜的问题。

    他认为,不如就在候车室里呆一晚上,这里很暖和,外面很冷,也不安全。而她坚持认为应该出去找旅馆,坐了一天的车,虽然精神还行,但很难熬过一个通宵的,再说明天还要继续坐车。他表示同意。于是两人出了候车室,到外面去找旅馆。

    外面很冷,刮着寒风,灯光昏暗,路边堆着积雪。火车站前的广场零零星星有些走动的人。有人问他们住不住旅店,他们没有理会,顺着一条大一点的街道走去。街道边有一些旅馆,但都已关门歇业了,门口竖着“客满”的牌子。他们试着去敲一家旅馆的门。不一会,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敲什么敲?没看见‘客满’了吗?”

    这个时候,除了他俩,街上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他认为还是应该回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去,那里暖和不说,也安全得多。她犹豫着,似乎也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往回走,路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忽然见一个影子冒出来,是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问他们:“是住旅店吗?”

    他们犹豫着,本不打算理他。但乐隆见他并无恶意,于是问道:“在哪里?”

    “就在巷子里。”中年男人回头指了指巷子。

    “多少钱?”

    “五块。”

    实在是累了困了,要是能有个床睡一晚,哪怕条件再差也不会在乎的,乐隆寻思着。他问刘惠中:“要不就去凑合一晚?”

    她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无奈地答应了。

    他们跟着中年男子往巷子里走去,走了很远,房子越来越破旧,越来越稀少,有些路段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他边走边后悔,不该贸然答应的,不如回到候车室去。终于,他们到了一间破旧不堪的房子前。中年男子引他们进去。屋里四处漏着风,并不比外面暖和。

    中年男子扯亮电灯,让他们拿出证件来登记。他们各自掏出来自己的军官证。

    “你们都是军人?”中年男子显得意外地问道。

    “是的。”乐隆说道。

    “还都是军官。”中年男子翻开证件,一边登记一边念叨着,“挺不错的。”

    “你们是住一间?”中年男子登记完,抬头看着他们。

    “是啊,这样还安全点。”乐隆说。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道:“没什么不安全的。住一间,本来是要结婚证的。你们是军人,就算了。住宿费五块钱先交了,明天你们随时走就可以了。”

    乐隆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交给他。中年男子带着他们登上一个简陋的水泥楼梯。原来这房子还有两层,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第二层像是个阁楼,楼梯间的左右两边各一扇房门。中年男子推开左边的一扇门,拉开灯,让他们进去,然后下楼去了。

    房间小得不能再小了,房门不能完全打开,被一张单人床的床头挡着。房间里除了两张床,没有其它东西。床上的被子、枕头都是黑乎乎、脏兮兮的。房门对面的那面墙有扇窗户,用塑料薄膜蒙着,还破了好几个洞。冷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得洞口的破塑料薄膜片忽忽悠悠地跳动着。空气实在是太冷了,两人冻得瑟瑟发抖。

    可是他们实在是太累了,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脱下棉袄,裹住自己的头,钻到了脏兮兮的被子里。他学着跟她一样,脱下棉袄裹住头,往床上一躺,扯过来黑乎乎的被子盖在身上。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经过一晚的睡眠,他感觉体力恢复了。他想着,昨天晚上睡得还是挺香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还在蒙着头呼呼大睡,没有一点动静。

    他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呀呀”声,伴随着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我得叫醒他们,一会查房的来了”。

    随后,房门又给关上了,大概是中年男子看到眼前和衣分头睡着的两个人,觉得实在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两人起来后,也顾不上洗漱,匆匆来到火车站,在一个小卖部买了些吃的,跟着人流很快就上了火车。车厢里很拥挤,没地方坐,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大件大件的行李。乐隆估计有很多没有坐成汽车转而坐火车的人。车厢很破旧,铁轨似乎也不平整,火车开起来后,随时都在“咣当咣当”地摇晃,让人站不稳。这样的状态,坚持不了多久,人就已经累得不行了。

    到了一个站,有人要下车,还没等挤到车门口,上车的人就往上挤了。车门口乱作一团。他们本来站在车厢的一头,靠近座位的地方的一个空挡,旁边一个背着一大袋沉甸甸的行李的满头大汗的壮汉责骂他们挡了道,令他没法通行,他们只好往车厢里的过道挤去。壮汉立即把行李卸下来放在他们离开的空挡。过道里都是并排挤着两个人,没有一点空隙。两人就这么坚持着,愁容满面的,也没有丝毫力气说话。

    站着的似乎是低人一等,有时厚着脸皮跟坐着的套近乎,问到哪里下车,看有没有机会就着挤着坐一下。而坐着的警惕性都很高,不爱搭理这些问话的人。刘惠中跟坐在她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交谈了几句。这位中年妇女倒是比较友好,去上厕所的时候招呼她临时坐一会。中年妇女上完厕所回来,刘惠中赶紧起身把座位还给她。他听着他们的对话。这位中年妇女也是去晋源矿务局的,说是应该在晋源北站下车,而不是在晋源站。她说:“到晋源站,白白多坐一个多小时不说,而且到了那里都天黑了,没有公交车到矿务局了,只能住一晚第二天回矿务局。而晋源北站一直有矿务局的循环车,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车,因为那里有一个矿井,有加夜班的,下班了要回矿务局的家里。只是有时候循环车的间隔比较长。”

    中年妇女说得很有道理,刘惠中完全相信了,打算跟着她在晋源北站下车。而他却有些犹豫,晋源北站肯定是个小站,万一没有车,又找不到旅社,没有地方去,会有危险。再说,这个中年妇女就那么值得信赖吗?万一是人贩子,把他俩卖到一个小煤窑里做苦力,那就惨了。

    快到晋源北站的时候,刘惠中跟着中年妇女往车门口挤去,他也只好跟着。车停了,列车员把车门打开,却打不开底下的踏板。列车员试着打开的时候,不少人就踩着踏板往下跳,中年妇女和刘惠中都跟着跳下去了。后来列车员骂起来,不让大家往踏板上挤,列车员好不容易把踏板打开翻起来。

    乐隆下了车,却不见刘惠中的影子,有些埋怨她没有在下面等他一起。他想着这下坏了,她没准真的被人贩子拐走了。他往出站口跑去,看见了她。她已经出了站,在外面焦急地等着。

    “为什么跑这么快?”他有些不快地问。

    “她说要尽快到乘车点去,没准能赶上早一班的车。她跑得那么快,我怕会找不见她了。你怎么下来这么慢啊?急死人了。我们赶紧跟上人家。”

    他们急忙往前追去,追上了那位中年妇女。三个人一阵快跑,到了乘车点,都已经气喘吁吁的了。

    车却左等右等没有等来。这个乘车点周围没有任何的建筑,到处都是堆的煤渣。窄窄的马路上有时有运煤车经过,到处掉的也是煤渣。天渐渐的黑了,他怀疑是否真的有客车经过这里。刘惠中也开始变得焦急起来。中年妇女见了,却说道:“不要着急,慢慢地等,车肯定会有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这里离矿务局并不算远,哪怕是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总是能到的,总比在晋源站下车强。”

    幸好还有月光,虽然是昏昏的,要不然这里会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这里比太原又冷了很多,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气温也越来越低,身体感觉越来越寒冷。他们感到又饥又渴,翻遍了包里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吃了喝了个精光。旁边的中年妇女却在一旁默默地等着,也不吃也不喝。随着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们又开始感到又饥又渴了。

    陆陆续续地聚拢了一些人,看上去不像矿工,身上脸上还算干净。他估计是周围矿井的负责人,家住在矿务局的。他们有的坐在旁边脏兮兮的石头上,一根一根地吸着烟;有的将随身的行李扔在一边,在周围绕圈溜达。

    从远处来了一辆车,车灯在夜色中晃来晃去。他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心想肯定又是运煤车。却有人开始骚动起来。坐在石头上的人站起身来,扔掉手里的烟头,不停地拍着屁股后面裤子上粘的煤灰;绕圈的人也过去背好行李。

    还真是一辆客车,虽然破旧,却是乐隆满心的希望。车上人不多,上来的人都找到了座位。车在弯弯绕绕的煤土路上颠簸着,人像是坐在拖拉机上。

    终于到站了,大家下了车。刘惠中问中年妇女:“我们家刚转业到这里,还住在招待所里。招待所在哪?”

    中年妇女指给他们一条小路,说:“顺着这条路走过去不远,有个矿务局的招待所,你们先去看看是不是在那里。要是不在,估计住在矿务局的宾馆。”她又伸出手指了指另外一条大一点的路。“宾馆顺着这条大路走过去,到一个中间有个石雕的转盘,往左手边直走就到了。不过距离有些远。”

    刘惠中说道:“太谢谢你了!他们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等着分房子,估计就住在招待所里。”

    他也对中年妇女道了谢。他想着幸亏刘惠中在火车上跟人家搭讪,遇到了好人,要不然现在还在晋源车站,没法过来呢。他希望她父母就在招待所住着,要不然还得到很远的地方去找。

    他们在招待所找到了她父母。她父母正用热水洗脚准备睡觉。她父亲人高马大,头发稀疏花白。她母亲相对比较矮小。乐隆想着,她的身材遗传了她母亲的。

    他俩也用热水泡着脚。她母亲端来了两碗面条,里面有荷包蛋和午餐肉。在两天一夜的路途劳累、忍冻挨饿之后,他深感泡个热水脚、吃碗热面条还真是个极大的享受。

    他跟她父亲睡在一间房里。他实在很困很累,但还是想起刘惠中之前告诫他的,他父亲会问他单位上的工作怎么样,能不能胜任。她说这是很重要的,一定不能马虎回答什么“还行”、“就那样”,而是要满怀信心地回答。他寻思着,这么晚了应该不会问了吧,明天有的是时间。在他将要睡着的时候,她父亲问道:“你在单位做的什么工作?”

    他立即激灵起来,回答道:“做的计算机软件方面的,包括试验指挥、设备控制、数据采集和数据处理。”

    她父亲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然后说道:“那很不错。我在单位也是搞计算机的,导弹监控方面的。你对你的工作能胜任吗?”

    “能!我是学这个专业的。我还一直在学英语,看英文资料也没有什么问题。我还报考了‘全国计算机水平考试’的高级程序员。”

    “哦?那很难考的。我刚来这边上了个把月的班,搞计算机的都在考这个,这个是国家承认的职称。有几个本科毕业的,他们都在考程序员。你如果没把握考高级程序员,可以先报考程序员,一步一步来。”

    “他们可能不是计算机软件专业本科毕业的,要么是硬件专业,要么是自动控制等专业。计算机软件专业本科毕业,就已经相当于程序员了。”

    “哦。那可能是。不错不错,很好很好。”

    不一会,他听到了她父亲满意的呼噜声。他长吁了口气,想着好险啊,幸亏刘惠中提醒了自己,要不然自己不会重视的,会以为只是平常的对话,也许真的会说出“还行”、“就那样”的话的。

    第二天他们休息了一天。第三天开始搬家。分的房子挺大的,是三室一厅,在矿务局家属院里的一栋六层楼,房子在五楼。物品并不多,随身衣物、锅碗瓢盆、电视,还有两张床、几个矮桌和几个矮柜。他们拉了几板车,把东西拉到楼下。他们把轻便的东西搬了上去,几件重的,她父亲找单位的人帮忙抬了上去。大半天的功夫,一切就完成了。

    这里煤气、电、热水随便用,毕竟是矿务局,不缺煤,不缺能源。晚上大家都舒舒服服洗了澡。

    他寻思着,这里虽然条件还不错,他白天看到这里也有商场,有菜市场,但是交通太不方便了,比不过一般的城市。在部队干了那么多年,最终就转业到这样的地方?他带着这个疑问悄悄地问刘惠中。她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我父亲的级别还不够转业到太原,照道理只能就地转业或者回原籍。他们在戈壁滩导弹发射基地,就地转业是不可能的,回原籍他们都是农村的,最多只能到县城,不会有什么好单位。”

    “那怎么不再等等,等级别够了再转业到太原?”

    “单位让你转,你就不得不转,你还以为自己能做主啊?我妈总是责备我爸不会来事,不会巴结领导。他当了个主任,上不去了,只好听任着被安排转业了。”

    “那怎么会转到这里来的?”

    “是因为当时我爸他们单位对外揽项目,我爸在这里做过项目,所以才联系到这里的。这里效益好得很,起初还不要我爸呢。”

    “哦。看来这里还算不错的。”

    “是的,已经算不错的了。在部队就必须要当官,往上升,否则没有出路。我爸他们单位副军一级的,副司令、副总工一级的,转业都到了大城市,有的离休的都进了北京的干休所。”

    他开始深深地为自己担忧,说道:“可惜我不是当官的料。只有行政干部才有机会吧。”

    “这倒不一定。技术强可以当主任,然后可以转副总工之类的。总之技术和能力都是需要的。行政干部实际上机会也很少,十个里有一个能往上升就不错了。他们转了业会更惨,在地方没有技术,什么也干不了。”

    他终于理解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学历高的了,似乎学历高在部队或者地方机会都要大一些。不仅是学历的问题,还要有真才实学,这样即使将来转业,在地方上没准也能胜任工作的。但是为什么其他的女的不这么认为呢?也许她们没有她看得长远,只是被一时的表面现象所迷惑。毕竟,高学历的人往往处事木讷些,不如那些战士考学的能来事,还有,行政干部多少有些实权,比如管着营房,或者车辆,或者器材,能得到一时的好处。

    他提出要回家过年,内心很担心她父母会像于慧芬家一样,非得留他在这里。他没想到她父亲很爽快地同意了。这一同意,他又有些顾虑,是不是等自己走了他们还要商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合适啊?也就是说她父母还不一定同意他们谈对象吧。后来她父亲对他说:“我是军人出身,知道回一趟家不容易,家里人都盼着。你过了年再来接上我女儿,然后一起回部队吧。只是辛苦你了。”

    他虽然知道路上会辛苦,但听了她父亲说的,心里很高兴。他询问她父亲怎么走比较方便。她父亲说:“你可以坐车先到晋源市,那里有火车或者汽车到华阳市。也可以先坐循环车到晋源北站,再坐火车到华阳市。到了华阳市就方便了。”

    他打算先坐车到晋源市,这样多一个可选项。但刘惠中对他说还是去晋源北站坐火车好一些,到晋源市后虽然可以坐汽车,但汽车要走很多山路,不安全。他寻思也是的,假如不考虑坐汽车,那还是坐循环车到晋源北站近得多。

    第二天一大早,他坐循环车到了晋源北站,还在上次等了很久的那个地方下了车,进到车站里,想着这个地方算是熟悉了。他很快坐上了到华阳的火车,一路上想着,今天下午就能到华阳,假如能买到傍晚的票,明天上午就到了省城。他知道姐姐已经调到了省城,但他不打算在省城停留,而是直接坐车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