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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小寒快乐

    距离将思念拉得很长,却将时间缩得略短,几封信来往,人就到了要回家的时间。

    叶纯忻早早就递交了订票申请。然后就开始掐着指头算回去的日子。

    按第一选择是5天,第三个选择是7天,那么加上路上的3天。也就是说最晚10天以后就可以到家了。

    “以时间为主还是以类型为主?”负责统计和收集火车票订票信息的学生会干部问。

    “时间”叶纯忻想着两天的时间,可以和家人一起吃六顿饭,和六哥在被窝里看两晚的闲书。

    “两天两夜呢,硬坐很累的。”学生会干部用铅笔在列车时刻表上圈出叶纯忻要乘坐的K1-K11-106。“最后这一段还是慢车。”

    叶纯忻自然知道这趟列车,是傅海棠一路陪伴她过来的车,三个班列号码,其实是同样的车厢。从要海彦回去是快车,到京都换火车头到H市,在H站再换一次车头,就变为慢车,为了尽可能地接上沿途或回家,或出行的旅人,大小站点儿有的就停。

    “没事儿”叶纯忻笑着说“如果实在没有,站一段儿也行。”

    归家的心是冒着白烟,呼啸的列车,在铁轨上疯狂地叫嚣着一路奔驰,哪里还会在意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

    递交完订票申请,叶纯忻,骑着车子在校园里划着S,平复激动的心情。心情超好,见到稍微熟悉的面孔都回主动打招呼。

    在一条小路边的长椅上,温言书正在和立靠在椅背上周易闲聊下个学期要选择的课题。

    “我们的小学妹!”周易指着自南而来蜿蜒迂回的一辆蓝色自行车,“看起来心情不错!”

    “哦?”温言书微微侧身,看着人渐行渐近。

    “嗨!”叶纯忻看到两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人还没到面前就拖着长音打了个招呼。

    原本就是简短的,不甚相识的人之间,在校园里应该遵守的单音招呼,都不必驻足。

    却不想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人自以为熟络地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要回家了呀!”是呀,要回家这几个字,已经在心里蹦跳得装不下了,来不及寄给六哥,和外人分享也好!

    叶纯忻最后还是幸运地拿到了最近一天的全程卧铺。

    出行前的第三天,她一早就开始准备回家要带的东西,软软的桂花糕,大白兔奶糖,填着糯米心糖莲藕,给外婆的一件玫红色的,织着玉兰花图案的羊绒开衫,还有一条给六哥的纯白色羊毛围巾。

    她把要带的东西在行李箱里摆放整齐,调整着最合理的空间,想尽可能地再腾出些地方,明天再去买些什么带回去。

    傍晚时分,她决定去东北餐馆吃晚餐,去听听一半的乡音,再订份饺子,走的那天一早来拿。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貌似温暖,实则是难熬的寒凉。室内没有取暖,基本是室里室外一个温度,而且空气潮湿,是往骨头里去的湿寒。

    叶纯忻穿鞋的时候觉得小脚趾和外侧的脚面痒痒的,脱了袜子一看,脚趾和脚侧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淡紫红色,这是生冻疮了吗?

    这两天,天气格外冷,算算节气,应该是快三九了,家乡老人们常常念叨,三九,四九打骂不走。原意是在东北大雪封门,寒冷至极,不宜出门。

    叶纯忻想,还好可以在三九前回家,家中有暖呼呼的热炕,烫手的墙,穿着柔软舒适的秋衣秋裤,看着六哥用手指捏开冻梨上晶莹薄脆的冰衣,咬上去嘴里爆开的冰爽清甜,有这样的日子她也定是打骂都不走的。

    一候雁北乡,小寒初始,是和大雁一起回家的日子。

    叶纯忻把袜子重新穿好,穿鞋前又忍不住两只脚交叠着相互蹭了蹭,可没想到更痒了。她有些懊恼,以前在东北,若是在雪地里玩得久了,回家以后姥姥都会用雪给她搓脚,那么冷的十一个冬天里,都没冻过手脚,身边连冻疮膏都没有。

    正想着,同寝室的陶子宜回来,怀里捧着一个大包裹。

    “叶子,你的包裹,我帮你领回来了”说着她把包裹放在叶纯忻的书桌上,嘴里嘟囔着“这里都是什么呀,这么沉?藏北来的。”

    叶纯忻好奇地蹬上鞋下地。

    她看着包裹外面的字,是中规中矩的楷体,仿佛怕人看不清似地描了好几遍,便成粗体字。

    “藏北?”她嘀咕着,“难道是四哥换防了?”

    果然包裹里是元肆寄过来的。

    一件翻毛领的军大衣,一条女式棉裤,还有一双军用大头鞋,从鞋口可以看到里面厚实的乳白色的羊毛。

    包裹里夹着一封短信,是元肆惯用的潦草行书。

    “小春,

    知道你要回家,往北越走越冷,小六让我寄了几件厚实的御寒衣物给你,军用,但不是私贪的公物,用真银子买的,回头我会问她算。鞋大了一码,一是穿着宽松,你可以加袜,另外不知这些日子你的脚是否又长了。

    刚换防不久,地型,风土都要重新再熟悉,估计今年又不能回家。帮我问兄弟们好。

    归家一路平安。

    元肆。”

    陶子宜看着叶纯忻捧着信发呆,又看了一眼摊开的这一堆御寒的衣物,瞠目结舌“哇,孩子,你这是要爱斯基摩吗?”

    叶纯忻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握成拳头放在鼻尖处,掩着嘴笑。

    突然,她蹬掉脚上的鞋子,把脚踩进羊毛大头鞋里。脚裹在柔软厚实的羊毛里,似乎就不那么痒了。

    她踩着鞋子在寝室里转了几个圈儿,敦实的鞋底在地板上磕出沉闷的咚咚声,她用脚用力地踢了一下床脚,床被踢得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床头的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脚尖处却只是温柔的触感。

    ”拆房子吗?小叶子?”陶子宜抛过来一张假意恐慌的面容。

    “这个”叶纯忻端详着自己的鞋子,满意地说“真可以。”

    说着她又把那件军大衣套在身上,脖子缩在毛绒领子里,毛领是淡淡的羊奶的膻味。衣服一上身奇迹地赶走了骨头里的寒凉,叶纯忻觉得自己缩了一冬天的骨头正惬意地舒展开,身高不但恢复了原来的高度,好像还长高了一点。

    见她往门边走,陶子宜说“你不会穿成这样出门吧!体温38.7度吗?”

    叶纯忻抿着嘴,想了想说“有什么不可以吗?”

    说着就踩着小跳步,咕咚咕咚下楼去了。

    叶纯忻擂鼓一样的脚步声成功地引起宿管老师的注意,在她刚蹦下最后一节楼梯时,就听着宿管老师喊“叶纯忻,正好,有人找!”

    心情极佳的叶纯忻小孩子一般地边跑边跳地来到收发室窗前,最后一步是双脚一起落地,是一声开心地砰!“什么人找我?”

    她笑着望着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口的宿管老师,才意识到窗口前还站着一位正在登记信息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驼色的刚刚过膝的羊绒大衣,领口,袖口都配着同色狐狸毛,头上带着米黄色的貂皮船帽,中灰色的括脚裤下是一双黑色的中跟短靴。

    女人似乎被叶纯忻那个开心的砰声振得失了神,停下手上书写的动作,在宿管老师的简洁引见下,少许过后才转过身来。

    中年人模样,皮肤保养得很好,看不出年纪,还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脚处同样两根金丝垂着。叶纯忻恍惚间觉得这人居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就是这位女士。”宿管老师回头又对上叶纯忻,负责地问“你们不认识吗?”

    叶纯忻茫然地摇摇头,看向那女人时,只见她优雅地微笑着,推了下镜腿说“哦,介绍一下,我叫叶佳欣,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姑姑。”

    似曾相识的面容,一个叶姓佳欣的名字。叶纯忻就已经猜到了她是谁。但是姑姑这个称呼她叫不出口。

    “您好!我是叶纯忻,您找我有事儿吗?”叶纯忻的语中带着戒备,和刻意地疏离。

    “要出去吗?”叶佳欣没有介意,走上一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穿着。

    “嗯,去吃饭。”叶纯忻拨弄着军大衣上的扣子,心想着,十个扣子呢。

    “一个人?”叶佳欣看着缩在毛绒衣领里稚嫩的脸,思绪似乎回到了久远的初冬,看到那个站在梧桐树下把脸缩到白围巾里的小小少年,看到她时露出带着撒娇的嗔怪容颜“阿姐,你怎么才回来,把我饿死了。”

    “嗯,一个人。”说完叶纯忻就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说和同学,有人等,这样就可以很快地逃开。

    “那...”叶佳欣对上叶纯忻的眼光,不让她逃。“一起?”

    叶纯忻到底没去成那家东北菜馆,她糊里糊涂地跟着叶佳欣来到一条两边都是梧桐树的街道。树的叶子几尽落尽,只有零星几片土黄色,还在寒气中抖着。

    街道两边是低矮的门市房,或有做服装,或有做珠宝首饰,或有颇具格调的茶室。

    叶纯忻跟着叶佳欣进入一家西餐厅时,才发现其实这间餐厅不能说是低矮。这是一座下沉式的建筑,自门口入,要下两个台阶才是正堂。

    餐厅内是西式的装饰风格,但也暗藏着中式原素,包着天鹅绒的扶手靠背椅配红黄檀木的餐桌,茛苕叶花纹的壁纸和水晶吊灯,这些都让叶纯忻觉得新奇。

    室内有暖气,温暖的空气中混着檀香的味道。

    进了餐厅叶佳欣就把大衣脱下来交给门口的侍应生,她轻拍着叶纯忻的肩膀,示意她也把大衣脱了。

    餐厅室内很安静,虽然有四五桌已经有人,可用餐的人,要么用低低的声音聊着天,要么安静吃饭,和叶纯忻平时去的嘈杂的校园餐厅有着很大的文化差异。

    叶纯忻的大头鞋磕出第一声响动时,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她不得不控制好行走的力度,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餐桌前。

    叶佳欣话不多,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叶纯忻的饮食爱好,就下了单。

    在等待上菜时,叶纯忻听到叶佳欣轻叹了一声说“这里原来都已经是面目全非了,竟然也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这老板真是有心了。”

    叶纯忻通过这一句话,领悟到,这里原来是一家同样风格的西餐厅,可能是经过了什么变革,被毁得不成样子,现在的这家餐厅是老板按照原来的那间恢复的。

    “你可以叫我,AUNT,英文的这个词包含的很广,没有特定性,叫着也不拘束。”叶佳欣见叶纯忻,几次想要张口都卡在一个称呼上,就善意的建议。

    “好。”叶纯忻,轻声地应着,试着叫了一声“AUNT”果然,如六哥所说,外国的语言对她来说是没有灵魂的,原来没有灵魂,就不需要走心,不走心的称呼是可以这么轻松出口。

    两人席间,不多语,偶尔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吃过饭,叶佳欣提意出去走走。

    叶佳欣也不带她远去,出了门就在这条街上走着。

    “这条路,是佳华原来天天走着回家的路。”一个敲在心上名字,让叶纯忻微顿了脚步,随后又连忙跟上,拢了精神,仔细听着叶佳欣似自语,似低述的一言一语。

    “佳华以前放学一直走这条路回家,因为喜欢这两边的梧桐,就算冬天叶子落了也是喜欢,我其实在想大概不全是为梧桐吧,在这条路上他可以遇到下班的姆妈和阿爸,可以遇到放学的我和佳英,佳英也是你的AUNT,是我妹妹。”

    叶佳欣带着叶纯忻转过街角,拐到另外一条安静的小巷,道路是青石板铺的,不宽,大约两辆车并排的宽度,两边是红色的砖墙,墙略高,挡着行人投入院中的视线。

    走至一扇黑色的栅栏门前,叶佳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叶纯忻“这就是佳华出生长大的地方。”

    原本低着头只是踩着叶佳欣的影子跟在后面仔细倾听的人,突然顿住了脚步,抬起头来,隔着锈迹斑斑的黑漆铁门打量起眼前的院子。

    院子不大,两棵木犀树枝条伸展几乎笼罩了整个空间,一幢红砖小楼,错落有致的三层,窗子不大,墨绿色的木质窗棂油漆脱落得斑驳,入户门也是墨绿色的,门上的金属把手早就没有了原来的颜色。

    叶佳欣在随身的棕色皮包里拿出一串钥匙,试了几把,在吱嘎声中推开铁门,像女主人一样对叶纯忻发出了邀请“进来吧。”

    叶佳欣在院中围着木犀树转了几圈,用鞋底蹭了蹭石板上的青苔,靠在其中一棵树上说“这屋子好久没人住了,还在清理,就先不请你进去了,我们就在这里说说话吧。”

    叶纯忻不知道这说说话,是两个人说还是一个人讲,虽然这院子和爸爸有关,但她自己对这片陌生的天地没什么好说的。反倒是感觉叶佳欣有话要说,便靠在另一棵树边等着。

    “这个院子是我父母旧时用自己的积蓄买的,建国后依然住着,我和弟弟妹妹都在这里出生,长大。佳华小我六岁,佳英小我两岁。事情发生前,我那时就已经在国外了,初期,佳英和佳华都有机会出国,但父母在国内,佳华不肯走。其实佳华不肯走还有一个原因,我想你也能猜得出来,那就是他遇到了童依蓝。在后来,事情愈演愈烈,人也越来越疯狂,原本的清清白白,满腔热血,饱读诗书,在扭曲的灵魂下,都被糟蹋得体无完肤,一文不值”

    说到这里叶佳欣嘴角现出一丝奈的苦笑,和一脸的不屑,她轻哼一声接着说“我不在国内,后来的事是听姆妈和国内的好友说的。佳华在学校,一夜间从天之骄子,国家的栋梁,被换成了庸俗而又狠毒的称呼,那时依蓝和佳华已经相交至深,想必一定是有人劝过依蓝和佳华断绝来往,或许佳华也挣扎过。但最后他们还是顶着压力结合了。他们的结合,我父母反对过,一是南北文化的差异,二是身份地位不配。依蓝还真是个刚烈,坚贞的奇女子,她硬是顶着压力带着佳华去了北方,也许因为北方的环境比较平和,又有你外公外婆关系庇护,佳华这一去,便得了解救。佳英暗定里和我埋怨过,说他舍了父母。但其实我们何尝不是,怕是比他舍得还多,还早。”

    “这里不能住了,父母被迫去了乡下。再后来,疯狂止息,理智回归,父母回城得了现在佘家弄堂的住处,再后来,佳华出事。”

    讲到这里叶佳欣,看着靠在树上,眼光空洞的叶纯忻,语中带着怜惜“你那时大概是四岁吧。其实佳华和父母间并没有多大的罅隙,很多决定,都是迫于无奈,值得谅解,当他们得以恢复往来时,佳华也回来看过父母,经常写信,自你出生起的照片,我父母那里都有。”

    “小春”叶佳欣忽然颤声叫了叶纯忻的乳名,这一声呼唤,把原本身在故事之外的人,紧紧拽着,扔进了那波涛汹涌的情感中。

    叶纯忻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彼此憎恨地撞击着,心揪着痛。她强忍着想吐的冲动,想要自我屏蔽的神经,却依然可以听到叶佳欣的声音。

    “我父母去过东北几次,有些可能你也记得,他们是想把你领回来,但终是不忍心,他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外公外婆又何尝不是。不是他们不要你,是他们不敢,不忍,也觉得不该要你。童家在那样一段特殊的动荡时期,给了佳华一个安稳,得以庇护的港湾。我们又怎么能再从他们身边带走你。”

    原来六哥说得对,叶纯忻的心突然平静了,世事多有两面,只看一面,不得解的地方就用猜疑去填补,想不明白的就依着自己的任性去解释,这些年自己在遗憾什么,计较什么?不是庆幸过有姥姥姥爷在身边,长在家属大院,遇到六哥吗?难道这庆幸里不包括爷爷奶奶没有来接她走吗?

    “姑姑”叶纯忻抬起低垂的头,一声夹杂着委屈的呼唤,早就泪眼朦胧。

    叶佳欣再也控制不住心头激荡的情感,走上前一把叶纯忻搂在怀里,相拥而泣。

    觉得怀中的叶纯忻哭得身子发抖,叶佳欣首先恢复了平静,她细细地摸着叶纯忻的头轻轻地哄着“好了,好了,小春别哭了,都过去了呀。”

    哭得累了,叶纯忻渐渐平静下来。

    “是姑姑不好,本来姆妈是想和你慢慢重新建立感情,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了。”叶佳欣将叶纯忻推离开一点,抹去她脸上的泪,又把她抱在怀里“可是我阿爸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总想着趁来得及把你认回来,是我自作主张了。这个院子,政府早就还回来了,可是他们不愿回来住,这里有太多的情,也有太多的怨,可他们最怕的是对佳华的思念。见到你以后父母动了回来的念头。今年你小姑也回来,我们商量着年前把这里收拾出来,今年在这里过一个团圆年。”

    叶佳欣放开怀里默不出声的叶纯忻,双手捧着她的脸,把她看在眼里“你今年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叶纯忻依然没有说话,她的手抠在口袋里黑了屏的寻呼机上,如果现在点亮它,肯定看得到最后一条信息。

    “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如巢,小寒快乐!”

    若有人会为冰天雪地的小寒而快乐,那人必是盼着她回去的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