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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赌约

    当轩灌满他的第六个水袋时,老人叼着草茎溜达回来了,当他看见那一锅水溅跃的江鱼,尤其是那条江鲈时,他眼前一亮,老人搓搓手,转过身来问轩:“年轻人,会象戏不?”

    在老人直勾勾看着那一锅鱼的时候,轩就猜到了老人的想法,当他以为老人会不由分说拿走那锅鱼的时候,老人却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会一点。”虽然感到奇怪,但是他还是如实回答了。

    “好!”老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副精巧的木质象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放进袍子里的。“来,咱俩来赌一把,老朽赢了,你把这条四腮江鲈让给我。”老人摇晃着手里的象戏,弈子在棋盘里哗啦作响。轩感觉好笑,老人明明可以强抢,偏偏还要跟他耍两把,“那要是老人家输了呢?”。老人思索片刻,从兜里掏出了两个口袋,“我想,年轻人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吧?”

    轩停下手里的活,凑了过去,一只口袋里是白花花的精盐,而另一只异香扑鼻,竟是一袋子混合香料!

    他不禁动容,一条四鳃鲈怎么都比不上这两袋盐和香料的,即使一袋都比不上!

    老人对轩渴望的神情十分满意,呵呵地笑出了声:“老朽可没法都给你,但是我想各一半,应该足够作为赌注。”“如果老人家觉得可以的话,那这个赌局,我接下了!”轩呼吸急促,不由得加快了语速,生怕老人反悔。

    轩其实挺喜欢下棋的,而且水平并不算低,因为他老爷子在闲暇之余总喜欢跟他来上两把,老爷子爱讲大道理,有时候明明能赢的局老爷子却会故意放弃,每当轩问起,老爷子总是笑笑。“象戏是照着曦、明两国之战制成的,”老爷子敲打着那个印有统帅字样的弈子,“在棋盘上,为了胜利可以弃子,可以单骑入敌营,统帅必须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因为他一死,整局游戏都结束了。”

    “但是战场不同,士气上来了,可以以一敌百,士气崩溃了,兵卒也会落荒而逃,必要的时候,统帅也得上阵杀敌。”他的手指从一个个弈子上面划过,车马,兵卒,以及统帅。“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想法,他们会因为本能而后退害怕,也会因为执念大义而奋勇向前。”

    轩听不懂,当时他才八岁。后来,老爷子越来越忙,轩的博弈对象也变成了学校里的象戏社员。

    老人优哉游哉地移动弈子,棋法就和他本人一样激进,他似乎并不在乎输赢,只在乎把棋盘上的弈子杀个一干二净。但是他的水平并不弱,轩不得不延长思考时间来防守老人的进攻。老人点燃了一个烟斗,烟丝燃烧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相比于卷烟的暴烈,它显得更为温柔。

    “以前的时候,我总和另一个老家伙下棋,”老人一边抽着烟,一边跟轩聊着家常,他好像很开心,连自称都从老朽变成了“我”,“我之前并不喜欢下棋,和你一样,我第一次下棋就是和他打了个赌。我输了,然后我开始请教别人教我下棋,就是为了赢回来。”

    老人深深地抽了口烟,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爽朗的笑声响彻天空,弄得轩心惊胆战,生怕把那些没脑子的怪物引过来。待老人止住了笑,随手下了步棋后,才开始重新讲述:“他下棋神神叨叨的,老跟我扯什么大义,什么弈子的想法,什么棋盘和战争,搞得我以为他在这上面的造诣很高。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个臭棋篓子,说这种屁话是因为他想悔棋,面子上还过不去,拿话框我呢!”

    听到这里,轩面露古怪之色,不知道是被老人的棋路难倒了还是因为老人所说的那个“老家伙”。

    老人也不管轩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讲着:“他的棋是真的臭,还有脸跟我抱怨孙子不好骗了,下的比他厉害了,只能跟我玩玩过过瘾,嗤!我那是在让他!”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眉飞色舞的,似乎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慢慢地,老人的神情又平静了下来,继续扯他和他那冤家的故事,好像是说给轩听的,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那老家伙老是跟我抱怨他孙子太木讷太老实,以后怎么找工作,怎么找老婆,他自己还不是个老实人,不然怎么会在科园里混了这么久还只是个院士。”他又抽了口烟,烟雾随着叹气声一起排出,“他要是拿出埋头研究一小半的精力来搞关系,也不至于做个小小的院士。”

    轩的心中有了一些想法,但是他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老人往下讲,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这棋盘上了。“老家伙运气不好,没看到自己孙子结婚,没能抱上重孙子就走了,再加上那几个白眼狼一样的亲戚,死了都不得安宁。也不一定,说不准这老家伙运气也蛮好的,走的正正好,避过了糟透了的那几年,孙子也平平安安长大了。”棋面还挺焦灼,可是老人却反转了自己的将子,这是投子认负的意思,他抬眼看着轩,“袁辙,你觉得,袁老头这算不算是好运气呢?”

    轩没法接老人的话茬,在老人叫出他名字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一片空白,对香辛料的期待感,对局时残余的紧张感和偶遇“故人”时的惊喜感全都化为乌有,仅剩下恐惧。当自己孤身一人漂泊许久,听到有人讲起熟人熟事,确实令人感动,但是在现在这个世界,遇到一个对自己知根知底还知面的人,那就是惊吓了。一股寒气从脚底一路蔓延到了头顶,使他不由得浑身颤抖,他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腰间的匕首,事到如今,也顾不上这位老人与老爷子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了,轩满脑子都是对自己将转化成噬魂者的恐惧。

    一粒东西带着破风声准确地打在轩的麻筋上,“叮啷!”刚出鞘的匕首掉落在地上,旁边还躺着一颗楠木弈子,是老人拿来认负的将子。“啧,”老人不满地砸吧下嘴,夕阳在他背后落下,看不起他的表情“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毛毛躁躁的,话都不让人讲完就动手,这是什么云汉的新传统吗!”他重新拿起一枚弈子,不停地敲打着棋盘,像一个严厉的长辈一样对已经僵硬如木头人的轩吼到:“坐下!”。

    在手里的匕首掉落的时候,轩的意识就离开他的躯壳,去星间漫游了,老人叫他坐下,他就坐下,老人似乎在对他说些什么,但是那些话在他听来都只是聒噪的嗡嗡声,所以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老人不断蠕动的嘴唇,他仿佛看见一只贪婪的野兽把他的意识一口口吞吃,然后自己同样变成了一个疯狂强壮却没有意识的野兽。

    当轩的意识从遥远的星空回归时,老人已经提起那条作为赌注的四鳃鲈走出了一段距离,轩赶忙起身,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顺着你选的路继续走,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似乎察觉到轩站了起来,老人稍作停顿后,继续朝着黑暗中走去。看着老人渐渐没入黑暗直到没了身影,轩脸色苍白,他摇摇晃晃地往安保室走去,或许觉得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他连地上的盐,香辛料和掉落的匕首都没去捡。

    没有人会不畏惧死亡,而等待死亡的那段时间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轩靠着安保室的门坐下,回想着自己出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最终总会以一只混乱狂躁的野兽吞噬而结束。把手颤抖着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刀鞘里空空如也,匕首还落在码头上,而轩感觉自己疲惫得连推开门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