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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九十

    九十

    四姑娘出嫁了,喜事儿办得是相当的简单,七老爷根本没有给操办。大多数的事儿都是自己张罗的,连嫁妆也都是自己置办的。能省略的过程一切省略,反正家里也不摆酒席,也没有通知亲朋好友。如果不是大门上挂了彩,屯子里的人根本不会知道。

    四姑娘结婚,杨勇特意赶回来,在参加姐姐婚礼的同时,也想回来看看父亲。杨勇在中学毕业以后,在县城的一所学校教书,杨家几代人中,也算是唯一念成书的人。当教师也是一个对外的身份,真正的身份是一名地下党员,现在杨勇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杨勇中学要毕业的时候,他的老师温瑶圃突然回到依兰,再一次找到杨勇。依兰县委遭到敌人破坏以后,损失最轻的是中学支部。大部分党员转移到外地,温瑶圃走后,一直在佳木斯做地下工作。抗联失败后,一小部分部队撤到苏联,依兰县再没有抵抗的力量。地下党的工作重心,也暂时由军事转移到发展地下党员上,储备力量等待机会。温瑶圃来找杨勇,主要是为发展党员,杨勇是他要发展的对象之一。履行完必备的手续以后,温瑶圃又离开了依兰。临走交给杨勇的任务是,宣传抗日救国,发展爱国人士队伍,积蓄同敌人斗争的力量。从此以后,杨勇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以教师的身份留在依兰县城。

    作为小辈的杨勇回到家,必然要去拜见七老爷。七老爷一见杨勇来探望他,一改往日的派头,连忙让座并张罗着拿烟倒茶。略带歉意地说:“我八侄儿回来啦,我还没有啥好烟好茶。你们都是在外面做大事的人,见过的世面多。咱家的条件也有限,八侄儿凑合着用吧。”

    杨勇连忙拦住七老爷倒茶,接过茶壶给七老爷倒了半杯。说道:“七大爷,在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的,还是家里的用着习惯。你老快别忙了,你坐,你给我倒茶我哪里敢喝?”

    七老爷借他的话,坐了下来,拿出一支烟,杨勇连忙给他点上。七老爷说:“你是回来送你四姐出嫁的吧?在外面干事儿,也是够忙的,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杨勇答应道:“是的,家里有大喜事儿,再忙也要抽出功夫,回来一趟啊!”

    七老爷知道四姑娘出嫁,他没有给张罗个场面,做得十分不厚道,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但他还是要给自己找个理由,能够拿上台面的话。他假惺惺地说:“婚丧嫁娶,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儿,你七娘打多暂就催我给张罗,把场面弄红火一点,热闹一点。唉,我咋不想好好办置一下呢?侄女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你爹还有病不能起炕,我做大爷的理所当然给操办、操办。但现在我也不能操办啊?八侄儿你看看,你爹那样的身子骨,你奶奶那个年纪,都怕吵闹啊。你说外面锣鼓喧天、吵吵嚷嚷的,你爹躺在炕上能不着急吗?我咋地也要为我老兄弟着想啊。他一着急,那病再大发了,出点啥意外。你说咱们是管哪头吧?没法子啊,只能委屈我那亲侄女儿了。因为我没有办置,屯里的人在背后,指着我说说呱呱①连你七娘都埋怨我多少回,难道我不想吗?谁有胭粉不往脸上擦?等你爹病好一些的,我给你张罗一房媳妇儿。那时候七大爷好好给你办置,让十里八乡的人好好看看。”七老爷说得慷慨激昂,而且十分动情,还用手抹了抹眼角。【注释】①【注释】①说说呱呱:方言;议论、品评,这里有指责和贬损的意思。

    杨勇说:“噢,七大爷不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操办多大场面,也都是给别人看的。咱们是嫁女,只要能把四姐平平安安地送过去,重头戏还在姐夫那一头。只要他们日子过得好,也不在乎一个场面,一个形式了。你一天也够忙的,几十口人的大家,还全靠你张罗着。至于我的婚事,还不着急,过几年再说吧。我现在刚刚找到差事,还没有稳定下来,等一切都稳妥了,再和你商议婚姻的事儿。”

    七老爷说:“我操点心是应该的,谁让你奶奶当初非要我掌家了?我平时都懒散惯啦,年轻的时候喜欢在街里住,更喜欢做生意。要不是因为掌管这个家,我早在街里开买卖了。我要是做生意,肯定要比现在过得好,比现在还要富裕。我一直都想,留在家里的几十个人,男丁个个都不成器,咋就没有一个能事的呢?谁要是能担起这个家,我把掌柜的交给他,我也逍遥自在地去养老。你们哥几个我都品了,顶属你能行,读过大书见过世面。可你还不回来,要是回来我是不是把掌柜的位子传给你。”

    杨勇连忙说:“七大爷你高看我了,我还年轻,从来没有过日子的经验。做生意、开作坊、种地我什么都不会。你老还是辛苦几年吧,杨家烧锅还离不开你,你老德高望重、治家有方,没有你,咱们杨家也走不到今天。哪一天你实在太累了,等我那几个哥哥历练成,你还是传给他们吧。我现在已经有差事儿了,也不能回来。”杨勇的意思也很明了,我现在已经走出去了,是不会回来的。七老爷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的位子构成威胁。

    七老爷说:“可也是,你是一个干大事儿的人,不困在家里也好。将来在县里当了官,也给咱杨家光宗耀祖,让杨家烧锅也跟着你风光、风光。现在你也是在城里,端官家饭碗的人,挣的都是现钱,咋的也比我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人强。我看你现在挺不错,应该把你爹妈接到城里享福去,你也好在老人跟前尽尽孝。老话说得好啊,生前床头一杯水,胜过死后坟前一堆灰。你爹卧病在床好几年了,你也应该伺候两顿茶饭,别将来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心里不安宁。”

    七老爷有他的小九九,真的希望杨勇把杨树春那一房接走。他认为只要那一房搬走,自己会少了诸多累赘。不然,光这些孩子的吃喝穿戴,嫁女娶媳妇儿,总是需要不少钱的。杨树春又不能干了,一窝小的没有一个能给家出力。总算杨勇大了,又不能回来,等于白白养活这些张嘴。杨勇很为难地说:“我很惭愧,没能为家里做点什么,又不能在爹床前尽孝。不是我不愿意接他们进城,实在是因为我当前没有这个能力。我如今的薪水还很低,勉强够自己一个人吃饭的。在城里也没有住所,一直都是在学校居住。等过两年,我条件好了,租一所房子,那时候再接他们过去。这两年还得麻烦七大爷,帮我照料一下他们,你是亲大爷,我也不说客套话了。”

    七老爷也明白,自己的建议基本不会有什么结果,根本没抱太大的希望。于是,他平和地说:“噢,我也是说说,都是为你们考虑。你不接也是一样的,过去该咋过,现在还是咋过。只是现在乡下苦了点,怕是要委屈他们。虽然自家饿不着,但鱼肉肯定不能像街里那样方便。唉,托生到庄稼院就是难活呀,你看看屯里的那些家,哪家不是一根肠子闲半根?一年盼一年,哪年的窟窿都堵不上。”

    杨勇见七老爷这样说,想和七老爷说说抗日的道理。便讲道:“现在的生活不仅是乡下难过,城里也不好过。主要是物价太高,而且还不好买。有些东西根本不敢碰,一不留神就成了经济犯,轻的挨顿揍,严重的会被关大牢。江北苏乐有一个妇女,怀孕好几个月了。她家掌柜的在稻地捡了十几斤稻子,搓成大米,偷偷地给她煮粥喝。不想她呕吐的时候,吐出几粒大米,有人发现,告发到警察署。警察署来人把两口子都带走了,送到宪兵队。男的被毒打完送去做劳役,妇女让日本人祸害了,回到家当晚死了。可怜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七大爷你说,现在的满洲国还有天理吗?说是一个国家,实际是日本人的傀儡,都是一群日本人的走狗。你也是经历过三个朝代的人,过去再不好,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吧?什么原因?还不是日本人来了?是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灾难,是侵略者在压榨我们。拿咱家来说吧,咱家原来有酒坊、有糖坊等那么多作坊。不就是因为他们不让开,咱家才弄成现在的样子吗?要不然我爹不会被抓,不会被打得卧床不起。如果我爹身体好好的,咱杨家烧锅烧的酒,还能愁卖吗?”

    七老爷很害怕杨勇说出这种话,连忙制止说:“你可小点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隔墙有耳,万一传出去,那可是要蹲大牢的。咱们是小老百姓,小命在官家手里攥着。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管谁当皇帝呢?咱都是纳粮的份儿,小胳膊还能拧过大腿?我啊,管好咱这个家,让全家老少有衣穿、有饭吃。到春天把种子种下去,秋天把粮食拉家里。谁种了我的地,谁就交给我租。杨家烧锅屯外的事儿,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管。”

    杨勇坚持说:“我倒是没说让你管,我是说有需要咱们帮助的,咱能伸手相帮就帮一把。像前几年谢文东让咱们筹备干粮,咱们不是做得很好吗?如果再有那么一天,七大爷你还要像原来一样,支持抗日队伍,帮助中国人赶跑日本鬼子。”

    七老爷连忙摆手说:“你停、停、停,可千万不要再往下说,你大爷我年轻的时候交友不慎,误交了朋友。你看看反满抗日的,有几个下场好了?你七娘他爹、妈,还有你奶奶那些朋友,不都落得一个身首异处吗?就连你说的谢文东,当年该有多英勇?最后还不是投降了吗?我听说被招安了,现在在勃利那面给日本人当差,听说还是吃香喝辣的。抗日,抗日,日本人可不是那么好抗的。我可跟你说,在外面你不要说这类话,千万别拖累了家族。”

    说到谢文东投降,杨勇不由得眉毛一皱,说:“我的意思不是单指他个人,我是说当年支援抗联的那件事儿。至于他,哼,那个软骨头,没有骨气的东西,真给抗联丢人,对得起死去的那些战士吗?早晚不会有好下场的。”

    七老爷有点不耐烦了,说:“好啦,好啦,不要再说啦。咱就一个种庄稼的,管不了那么多,谁爱啥样啥样。我也劝你一句,少管闲事儿,要想保住吃饭的家伙,还是好好地当一个顺民。”

    杨勇也觉得与他说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但本着为家族着想,便善言劝道:“好吧,咱爷俩不论那些了。但是,我还想跟七大爷说一句,即使咱们不管外面的事,也要做一个开明的绅士。咱是大户人家,树大招风啊,做事可不能惹了众怒。善待那些屯子里的人,能不收的不收,必须收的要少收,让乡亲们的日子能够过得去。你是一方乡绅,护住这一方的百姓,谁家有灾有难,咱杨家都要伸手帮一把。在老百姓心中树立起威信,建立起声望,提起杨家烧锅,让人竖大拇指称赞咱们。”

    七老爷有些不高兴了,说:“到底是念大书的,回来给大爷讲慈善来啦,好人谁不想当啊?可你得有不是?一个个的都锹镐不动,张着嘴等着喂食,不收租子少收租子?那你们家这些人都吃什么?你看看你们那一房,有多少口子人?哪个不是吃闲饭的?好名声我也想要,可我也得有啊?”

    杨勇见七老爷不高兴,便说:“七大爷我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想别让外面说咱杨家太苛刻,影响了你的声誉。我们那一股实在是拖累你了,但暂时还只能这样,将来我再想想办法,会给你老一个交代。”

    七老爷说:“算了,说这些也没有啥用,以后再说吧。对了,你回来看见你奶奶了吗?”明显是七老爷心里不太满意,不想与杨勇再聊下去。

    杨勇哪里看不出来,回答说:“噢,回来的时候与奶奶见过了,我想来拜见一下七大爷后,再去奶奶那里坐一会儿。”

    七老爷说:“应该多去陪陪你奶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抽出时间多坐一阵儿,能让老太太舒心。”

    杨勇站起身说:“七大爷,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再到奶奶那里坐坐。”

    他说要走,七老爷巴不得的呢。于是,说:“去吧,去吧,正好我还要找你二哥有点事儿,你先过去吧。”杨勇告辞退出来。

    七老爷真的要找杨义,杨义来了以后。七老爷对他说:“老二啊,这个月的月份子钱都分了没有?”

    杨义说:“分完了,按老惯例到日子就发。”

    七老爷点点头说:“嗯,发就发吧。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咱家按人口发钱,有些不太合理呢?”

    杨义问:“咋不合理呢?打我爷、我奶的时候都是这样发的啊。”

    七老爷说:“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呀。我可是听家里有些人说了,干活的和不干活的都一样,那谁还愿意干活?”

    杨义摇摇头说:“那我还真没听说过,发钱的时候,也都挺乐呵的。”

    七老爷心里有些不舒服,杨义向来没有杨仁心眼活。听不出来他啥意思,理解不了掌柜的心思。于是,干脆直说了,对杨义训斥道:“乐呵,乐呵,得钱了,能不乐呵吗?你看看你老叔那一股,十来口子人,没有一个人干活,没有一个人出来支应事儿,那每个人还不是都领着月钱?你再看看你家,你还管事干活呢?你们领多少钱?怎么不能好好算算账,把事情做得公平一些?”

    杨义有点懵,觉得七老爷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可又感觉哪里还是不对劲。弱弱地问:“那七叔你说该咋分?”

    七老爷说:“你看看咱是一个大家,家产都应该是各股平摊。如果按原来你爹我们哥四个分,那月钱也应该分成四份,每一份分给每一股才是。也就是说你爹那一份拿回去,由你们哥俩平分,也不用管你们那一股有多少人。但是这样分,那些干活的又不公平了。你们那股哥俩都在干活,我这股三个人干活,你十叔那股三个人干活,唯独便宜了你老叔那股。你老叔那股一个干活的都没有,现在可算培养大一个老八,人家自己挣钱,一块也不会交家里的。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再有一种分法是按顶门立户的分,凡是结婚的算一房,每一房算一份儿。那样,也就别再论谁干活,谁不干活了。因为每房人多人少不一样,你那房四人,你老叔那房八、九个人。咋看都是不公平?你说对不对?你是当账房的,你给我算算,咋样才能让钱分得更均匀一些?”

    杨义听完七老爷说的,才明白里面的道道,里里外外都是差老叔一股。如果是杨树春还能在烧锅上顶着,七老爷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儿,现在看人要不行了,谁也靠不住啊!算来算去,连月份钱都算计起来了。原来的按人头发月份钱,实际上没有什么不合理,毕竟每个人都有生活需要。如果按七老爷说的,按房去分配,是最不合理的。拿七老爷那一股来说,那就是三房,人数比杨树春那一房,并没有多几个人。出于无奈,杨义只能采取折中的办法,盘算一下说:“七叔,你看那样行不行?按你说的,咱把月份钱按股分成四份。每股一份,不论这股有多少人,毕竟家里的财产要按四股共有。然后,干活的男丁单独给工钱,可以按月也可以按年支付。每股的人数都差不多,都在八到十一个人之间,也不差那一星半点的了。干活管事儿的也没白干,能够领到工钱。至于吃饭、穿衣、日常用品,各股人数都差不多。还是照过去那么办,谁也没有多大的便宜。七叔,我经的事儿少,考虑的不够周全,你再说说有啥好办法,我去照做就行了。”

    七老爷盘算了一下人数,的确人数都差不了多少。然而自己的一股可以领三份工钱,还是比较划算的。至于他们这一股,私下用了伙上多少钱?就不用再考虑。心满意足的七老爷,点头同意。说:“嗯,老二你不愧是做账房的,算得很明白。下次你和各房说明白吧,就按你的意思发吧。”

    杨义心里叫苦暗暗想到,明明是你弄出这么个想法,反倒是扣我头上。好像我看见老叔家没有人干活,故意弄出个馊主意。但他也不敢反驳,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了两声,见七老爷连连打哈欠,也告辞出来。

    杨勇从七老爷屋里出来,并没有去老太太那屋里,而是直接去找四姑娘。此时的天色已晚,四姑娘出阁准备的东西已经都准备齐整,连给送亲、包包的姑娘,放小桌子都结束了,还有来贺喜的也已经散去。房里只剩下杨树春这一股的家人,杨勇没有回来,全家人都没有睡。只有杨树春躺在炕上,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了。四姑娘见杨勇回来,问道:“你去前院七大爷那里了?”

    杨勇回答说:“嗯,我多长时间不回来一次。既然回来了,做为晚辈,怎么也得过去看看,不然也说不过去。”

    四姑娘又问:“那七大爷和你都说什么了?”

    杨勇说:“也只是家长里短的,先是说说你结婚,没给你操办这个事儿。他说他主要为的是不惊动咱爹,怕爹上火。”杨勇说完,看看炕上的躺着的爹,见他闭着双目,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四姑娘很生气地说:“哼,我知道他们看不上我,巴不得我离开杨家烧锅。我走了,他们更是随心所欲,再没有人敢捅他们肺管子。我脾气不好我知道,但是我得讲理。他们,哼,除了往自家屋里划拉,知道自己享受,哪管过别人的死活?”

    杨勇安慰她说:“四姐你也别说气话,再不好也是咱大爷。不管咋说,咱一家子不是还得伙上管吃穿嘛。至于他们多吃多占,他们觉得良心过得去,咱也别眼馋。”

    杨勇本来想安慰安慰四姑娘,哪知道他说到良心,四姑娘更激动了:“良心?他们有良心吗?咱爹这一股没有白吃白喝他们,杨家烧锅的家业也不是他们创下来的。是爷爷、奶奶,还有爹管着作坊,十大爷管着地挣来的。他们干啥了?开了一个杂货铺,挣钱还是他们自己用。现在,看爹不能干活,觉得咱们这一股没用。处处为难咱们,处处算计咱们。爹咋倒炕上的?还不是七大爷、大哥他们的功劳?当初要去外面开烧锅,我不同意,和爹打仗升天的。趁着我不在家,不知道是七大爷他们硬让爹去的,还是爹自己想去的,背着我走了。当然,这事儿也怨爹,你干啥要去啊?明知道有风险的事儿,非要趟那趟浑水。出事儿了,一个个地都往后缩。说真的,如果我不和他们干,奶给撑腰,他们可是得往回赎爹。爹人是赎回来了,可治病呢?要一次买药的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如果我要不做点小买卖,你说说,拿啥给爹治病。现在看爹不中用了,黑眼疯①似的看不上咱们,爹好着的时候,给他们效的利少吗?爹躺在炕上,是咱们愿意的吗?还不是因为给伙上赚钱,爹在外面拿钱回来,哪次不是交到伙上?爹那么老实你也知道,啥时候往咱屋里拿过一分一文?”【注释】①黑眼疯:方言;眼疾,这里指不拿好眼神去看,和仇人差不多。

    四姑娘说得非常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杨袁氏害怕地赶紧制止:“哎呀,我的那个老祖宗啊,你可小点声吧,别让人家听见。你明天都要出门子了,别管家里的事儿。我们有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不眼热别人过得好。”

    四姑娘继续说:“我不怕他们听见,我怕他们干什么玩意儿?只有做错了事儿、做了亏心事儿的人才会怕。咱们掰开手指头数数,究竟是谁昧了良心?五大爷那股,老大当大管家,随便能去伙上支东西。找理由做这做那,修个大门垒个猪圈,明是花了一百,他得说是一百八。老二做账房,钱粮都经他手,伙上的钱有没有拿回家咱看不着,但谁也不是瞎子。看看他那一房,穿的用的戴的,不是绫罗绸缎就是金银珠宝。都是一样伙上发的,他家咋就那么阔绰?七大爷那股,老三活着的时候,一天在外面吃喝嫖赌,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伙上的钱随便要,我从小就看见过,奶奶过寿的时候,从账桌上拿大洋。再说说老五、老六,一人说两个媳妇儿,娶媳妇钱还不是伙上的?娶到家了,当祖宗一样供着。四、五个人抽大烟。那大烟不是钱吗?还不是抽伙上的?七大爷让老五去采买,以次充好、缺斤短两咱不说。还报虚账、报假账,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二嫂透出来的。说老五报假账,愁得老二无法下账,一宿一宿睡不着。还有那个老六,除了抽大烟还能干什么?不仅学会抽,还学会了偷。他们能做得出来,我不能说得出来吗?你们再看看,苦了谁了?就是十大爷和爹呗?他们老哥俩,算什么财主?活活是抗劳金的,十大爷那股,十大爷领着老四、老七,天天在地里骨碌①。从春天开始种到秋天打完场,哪有一天闲着的?天天和抗大活的一样干。再看看咱爹,打我记事儿起,天天是起五更爬半夜的。东院那么多作坊,哪个不得爹照顾到。一眼要是错了号,不是瞎酒,就是扣盆。为啥爹的病治不好?病根已经作下了,能好得了吗?这是啥?能干受累的是大冤种,偷懒耍滑的花巧钱。”四姑娘一口气说了许多,可谓是不吐不快。【注释】①骨碌:方言;滚。摸爬滚打。

    虽然杨勇常年不在家,但家中的事也不能说完全不了解,也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他还是要安慰自己姐姐。说:“可能是你说的,是那么回事儿,但我觉得妈说得对。无论他们怎么做,咱们都不要去计较。人在做,天在看。他们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得到了实惠,但不是什么好事儿。拿三哥来说吧,他不在外面作,能出那样的横事吗?五哥、六哥多娶了媳妇是好事儿?那娶回来的是要账鬼,陪着他们哥俩吸金啊,追命的。用不了多久,他们的身子都会垮。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七大爷掌家看着威风,在外面风光,但说不定哪天遭难的也是他。十大爷和爹,本本分分地干活,没有人会找他们麻烦,难道这不是一种平安吗?假如有一天杨家烧锅败落了,十大爷和咱们,弄几十亩地种上或者支起一个作坊,也能吃饱饭。可他们呢?到那个时候他们怎么办?自己能不能养活得了自己,都是另一回事儿。”

    让杨勇一通劝说,四姑娘也消点气,但还是愤愤不平地说:“就算是这样,但他们也是太欺负人了。大姐、二姐、三姐结婚,哪个不是张灯结彩?哪个不是锣鼓喧天?百八十里的亲戚都送了信儿,送亲的车排出一长溜儿。到我这里,鸟悄儿①地连个兔子大的人都没有出来,明摆着给我眼罩戴,无非是我得罪了他们。但是,咋的大面上也得过去吧,我知道,我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早点把我踢出去。他们一直没有安好心,到奶奶那里,促促②着要给我找婆家。找的人竟然是四十来岁的人,有可能还是给做小。挤兑得我没办法了,才和妈急等下戗③地去湖南营。找了个二婚带孩子的,进门给人家当后妈容易吗?还不是他们给逼的?”【注释】①鸟悄的:方言;静悄悄。②促促:方言;怂恿。③急等下戗:方言着急忙慌。

    杨勇说:“四姐,你也别多想,将来日子过得好不好,不在乎咋操办的婚礼。要看你嫁的人咋样?无论他们带的嫁妆多丰厚,婚礼操办得多隆重。跟你过日子的人,像五哥、六哥一样,你说你过得舒坦吗?我也听妈说了,姐夫那个人很淳朴,还是一个很厚道的人。虽然你们差了几岁,但我能感觉出来,将来他能够对你好。只要明天你出了杨家门,过去的一切都无所谓。明天你进了李家的门,享福的日子等着你呢,你还在乎七大爷给你敲锣打鼓吗?表面的东西不要去考虑,还是注重一下实际。”

    四姑娘轻轻地叹口气说:“唉,不说他们了,心里堵得慌。还是说说咱们家吧,我走以后,妈的日子不太好过。”

    杨袁氏说:“你走你的,不用操心娘家,咋活都能活。你看看屯里的,不如咱们的多了,人家能行,咱也可以。”

    杨勇说:“就是,没啥不好过的。刚才七大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我把爹妈接走,想甩掉咱家这个累赘。我都明白。但现在还不行,等将来我在城里安顿好,还真接爹妈进城,不和他们一起搅合。按照他们的嚣张跋扈,早晚一天会有大灾的。现在,七大爷他们无非是不给爹妈弟妹们钱,或者是少给,吃饭起码不能不给吧?房子总不能不让住吧?没有零花钱不要紧,我每个月节省点,结余的都拿回家。所以说你不要担心,苦不哪里去。”

    四姑娘见弟弟说得还诚恳,担忧也小了一点。说:“你姐夫家的日子,还算挺殷实的。我再做点小买卖,挣了钱你姐夫家也不会看上眼。以后爹抓药的钱我来出,我和药铺说好了,你去给爹抓药记账,等我去了再给结账。家里需要个零花钱,咱姐俩都担着吧。”往下娘几个唠得很顺畅,因为要早起送亲,干脆一夜他们都没有睡。

    早上临上车的时候,四姑娘与杨老太太作别。杨老太太吩咐道:“四姑娘,要上车了,奶奶再嘟嘟①你几句。到了婆家,你的脾气可得改改,不能再像在家一样了。遇到事儿就是看不惯也得忍着,千万不要像炮仗一样,点火就着。家里有公婆,一定要孝顺些,别弄得家里鸡声狗斗的。进门当妈的不容易,对人家孩子好一点,不管能不能与你贴心,也要让人家孩子吃饱穿暖,四季衣裳鞋帽给做做。即使孩子有错了,让他爹管教,你可千万不要动手打,不能像在家那样爱动手。”【注释】①嘟嘟:方言;唠叨。

    四姑娘一改往日的脾气,温和地说:“记住了奶奶,你放心吧,我肯定能做好的。只是我一走,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爹,抓药的钱没有,奶奶多管伙上要几次。”

    杨老太太说:“唉,你也不要操心娘家了,顾自己的日子去吧。俺看好了,你爹的日子不能太长。都是命啊,躺炕上好几年,一直也不见好转,能够起炕的希望不大。好好伺候,再将养几年,看着你们都结婚成家了,那个时候俺们娘俩一起走。”

    老太太说得四姑娘眼泪落了下来,哭着说:“奶奶,你也看见了,七大爷他们做得不地道,我们那一房他根本就不管不顾的。我在家还能自己挣点,补贴一下家用,我不在家了,他们可咋过啊?”

    杨老太太陪着孙女也掉两滴眼泪,抹了抹眼睛说:“一切都是天数,命中注定的,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反正杨家也没有几天兴旺了,不出五年八载也会败落,杨家烧锅注定是败家啦。将来各股都得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你们那股你不用愁。现在你们过得紧巴一点,将来不会过得太差。因为你们那一股,没有败家子。再说了,你们几个都是闺女,找了婆家都过自己的日子。老八现在有饭碗端着呢,小老九上学看看,能念成书就念书,念不成去学个手艺。”

    四姑娘安慰老太太说:“奶奶,你别担心,咱杨家不是挺好的嘛,有你老在,不会败落的。”

    杨老太太说:“俺不中用啦,没有人会听俺的。呵呵,富不过三代,那是有数的。你看看院子里,有多少个败家子?听你迟姥爷说:成由勤俭败由奢。说啥呢?就是说啊,要想过好,得勤劳持家,家要败落了啊,那一定是败祸的。你啊,要记住了,懂得会过日子。”

    四姑娘说:“嗯,记住了奶奶,你放心吧,我一定听从奶奶教的。等我回娘家,走的时候,我把奶奶接去,住上一段时间。”

    杨老太太说:“嗯,串门的事儿以后再说吧,俺信得过你,过日子是把好手。快出去上车吧,别耽误时辰,奶奶不送你出门了。”四姑娘与杨老太太依依不舍地作别。

    在长长的一串鞭炮声中。两挂送亲的大车出发了,送四姑娘去土龙山成亲。大少爷给出了两挂大车,送亲的基本都是其它几房的,还有屯子中与四姑娘交好的,七老爷那一房,一个人都没去。

    杨仁当初与七老爷说的话一语成谶,杨树春真没活过开春,在正月的一个夜里悄然离去。当家人早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去世多时,随他去的还有那一手继承了杨宗,乃至其姥爷赵二爷的一手好手艺。留下的是一群孤儿寡母,即便四姑娘结了婚,还有没成家的杨勇,以及未成年的七姑娘、八姑娘、九姑娘、老九杨俭、十姑娘、老十杨恕,稍大一点的七姑娘也仅仅十五岁,最小的杨恕才四岁。在七老爷刻薄的加持下,注定这一家子人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如果能够混上个温饱,也算不错了。杨树春还能够留下的,是那一生的好人缘、好性格。在世的四十年间里,从未与人有过争吵,更不用说打架斗殴了。夫妻之间也未曾红过脸,儿女八个没有一个人挨过他一指头。他的离去,屯子里的人都很唏嘘,是杨家的好人中,又少了一个。在杨树春出殡的那一天,虽然七老爷并没有大操办,但还是来了许多人。这些人并不是惧怕七老爷的淫威,而是冲着行善积德、古道热肠的杨老太太,冲着与人为友、心地善良杨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