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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七十七

    七十七

    七老爷总算舒了一口气,一连几年的倒挂,搞得粮囤子快见底了,账上的余钱也是出多进少。不过,今年总算一下子添补上。种了一晌地大烟,可谓收获满满,大烟的价格快赶上金子。去年年头还好,风调雨顺,到割浆那几天,一连半个月都是响晴的天,割出来的烟膏品头特别好。再加上土地肥沃,白淑珍的手艺熟练,比正常产量高出三成。到出货的时节,还赶上市面上缺货,一下子让七老爷赚得盆满钵满。七老爷赚到钱,腰杆又硬了许多,连不经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见到人也能打招呼,聊几句家常。和原来人见人躲的七老爷,可是截然不同,他突然一改往日的性子,让屯子里的人还有些不适应。偷偷地议论:杨七小鬼儿莫不是喝小老婆尿?咋见人会龇牙了?不然又是……。

    七老爷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把真金白银弄到自家兜里,才是真的。现在已经开始琢磨明年再多种多少,如果种得好,开什么狗屁烧锅?说归说,唠归唠,每日的作息不能变。吃完饭喝完茶,转转两个院子,查看一下自己的产业。有没有人做得不如自己意,有没有偷懒耍滑的,或者猪圈没关,粮食没苫严实等杂事儿。等这些看罢,该去相好的家里坐一坐,或者看几账小牌。今天刚刚巡查完,刚要出东院的大门,杨仁急匆匆地进来,差一点撞着七老爷。七老爷现在心情高兴,杨仁又是他的得力帮手,他并没有嗔怪。反而说:“慢点,你是大管家少东家,得有个东家的样儿,稳重些。”

    杨仁急忙说:“七叔,这个事儿稳重不起来啊,来麻烦事儿了。我遥哪都找不到你,八弟带着谢保长来啦,还带一队兵。”

    七老爷一愣:“你说谁?谢保长?谢文东?”

    杨仁习惯叫谢文东过去的称呼,一直叫其谢保长。杨仁说:“不是他是谁?我现在都怕见到他,哪一次来,或者是捎信儿,不是要粮就是要钱。”

    七老爷也是皱皱眉头,心里想:这辈子交他这个朋友是倒了灶,多年以来,一点光没借到,反而让他经常打秋风,哪年都得有十垧、八垧地是给他种的。七老爷为人有点不厚道,说是每年谢文东找他借钱粮,当然没有还过。不过,他更多的时候是摊派到杨家烧锅屯各户,与周边各屯的大户。不仅交够谢文东用的,还能剩点辛苦钱。当然,活儿都是杨仁去操办的,杨仁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揩点油。七老爷问:“你说跟谁来的,咱家的老八?”

    杨仁说:“是,是咱家老八,老叔家的杨勇。”

    七老爷不解地说:“他不是在街里上学吗?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咋和他们掺和一起去了?”

    杨仁说:“我哪知道啊?七叔,快走吧,那些人还等着呢?”

    七老爷摇摇头,一边走一边说:“巴拉狗子啸天、老母猪拱地,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一个小孩子啥事儿都跟着掺和,得空你跟你老叔说说,让他们那股省省心,别给家里惹啥祸。真是的,读哪门子书?上哪门子学?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们六七个、一大帮都没有上学,不是过得都挺好。”嘴里嘟囔着,没有耽误腿往外走。

    杨勇怎么会和谢文东,扯一起去了呢?康德四年(一九三七年)三月,抗日联军二路军总指挥周保中、五军军长柴世荣、三军军长赵尚志,在依兰与方正交界处的西风沟召开会议,会议研究决定攻打依兰县县城。自三月十日起,周保中在依兰牡丹江西岸开始集结部队,命令凡是就近的抗日联军,接到通知立即前往报到。协调中共地下党依兰县委,派人分头通知能够联系到的部队。杨勇的老师温瑶圃是中共地下党员,依兰县委委员,他的任务是通知在勃利、林口一带活动的抗联第八军。温瑶圃因为高度近视,并对东部一带不熟悉,带上杨勇协助他工作。杨勇是他发展的抗日积极分子,虽然杨勇年纪不大,才十四岁。但对抗日工作十分积极,经常协同老师印刷、张贴、散发宣传单,或者帮助老师传递消息。他同老师温瑶圃一起去的五道河子,接上抗联八军部分队伍。温瑶圃带着大部队去牡丹江西岸集结,谢文东让杨勇和他一起回杨家烧锅,给部队做一些干粮。

    谢文东土龙山暴动以后,成立了民众救国军,兵力得到迅速扩充。平常的时候兵员都在五、六千人,最多的时候达到一万二千人,转战在依兰东部到桦南县、林口县、勃利县、鸡宁(西)等处。中国共产党在东北建立抗日武装以后,成立东北抗日联军,谢文东的民众救国军编为抗联第八军,任八军军长。八军前期景振卿任前敌总指挥,后期是刘曙华,下辖军部、一师、二师、三师。八军的建立,给予日本侵略军沉重地打击,重创日军多支联队。比如一九三四年,日军平岗联队一部,在三区的九里六与谢文东带领的部队遭遇。谢文东带领部队在当地群众的配合下,全歼了平岗的这支部队,歼灭敌人二百余人,击毁军车十七辆,缴获枪支一百八十余支,子弹数千发。谢文东部牺牲二十八人,重伤二十一人。这样的战斗在几年里,已经是数不胜数,谢文东在日本人、汉奸的心里是一大块心病,恨得他们牙根都痒痒。

    七老爷一见谢文东立刻满脸堆笑,拱手作揖道:“谢大哥,好久不见啦,兄弟甚是想念啊。是哪股香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请坐、请坐。”接着又对杨勇说:“八侄儿你咋不懂事呢?谢军长光临,咋不赶紧沏茶?”

    杨勇说:“见过七大爷,已经去烧水了。”

    谢文东说:“杨掌柜杨老弟,咱们又不是外人,不用那么客套。我是来打扰你的,想在你家里打个间,不知道老弟方便不方便?”

    七老爷说:“哪里?哪里?没啥麻烦的,想请大哥来都请不到呢?只是家里没有佳肴,都是家常便饭,大哥不嫌弃就行。”

    谢文东笑着说:“天天钻老林子,有口热乎饭吃已经不错了。不用太费事,做点積菜粉、炒个干豆腐,吃一碗小米饭。”

    七老爷难为情地说:“警察署查的紧,家里也没有大米,不然给大哥焖点大米饭。有白面,给大哥烙点油饼咋样?”

    谢文东说:“行,行,那太好了。不过我那还有三十多个兄弟呐,也给弄点吃的吧。”

    七老爷说:“好说,好说。”然后对杨勇说:“老八,你去厨上告诉大灶儿,焖四十人的高粱米饭,炖一锅大豆腐,炖一锅猪肉酸菜粉条子。另外告诉小灶,做八个菜,四荤四素。对了,别忘了告诉烙饼,看看母鸡开张没有?有鸡蛋给炒一盘。”

    杨勇领命安排饭去,七老爷又说:“孩子小不懂事儿,谢大哥别挑礼,一进屋,应该先安排茶饭。”

    谢文东说:“小伙儿不错、不错,挺机灵的。是我来得突然,给杨老弟添麻烦了。也是没有办法,当兵的把家绑在腿上,走到哪里吃哪里。”

    七老爷说:“大哥来我家是应该的,你们都是为了我们老百姓,打那些小日本子,我们做一顿饭还不是应该的嘛。再说啊,咱们哥们是多年朋友,走到家附近,哪能不到家喝杯茶呢?”

    谢文东笑笑说:“还是杨老弟明事理,几年里没少让你破费。粮啊、酒啊、钱啊的,我现在一时也还不上。等我打下依兰城,抢了鬼子的钱庄,噢,叫什么银行,有钱首先还给老弟。”

    七老爷赶紧推辞:“不用,不用,支援大哥点东西,咋能还要钱呢?大哥,你不是埋汰你老弟吗?”

    谢文东说:“你们小家小日子的,过得不容易,该给的还要给。此次来还有一件事儿,我前面部队还有两百多人,得需要一些干粮。我拉来粮食了,能不能找人给我做一下?”

    七老爷问:“着急吗?”

    谢文东说:“着急,明天必须送到,不然战士们饿着肚子没法打仗,现在天气还冷,肚子里没食儿不行啊。”

    七老爷有些为难,那么多人的干粮,咋能赶出来啊?

    杨仁在一旁见七老爷为难,接话说:“七叔,我说句话行不?”

    七老爷说:“你说,家里也没有外人,你谢大爷也认识你。”

    杨仁说:“我有个办法,叔叔大爷你们看行不行。让谢大爷给咱留几个兵,我带他们拉着粮食,挨家挨户地换干粮。现在每家都可能有冻馒头、冻豆包、大饼子、窝头什么的,或者通知每户给烙饼,一下午肯定能凑齐。连夜送过去,明天早上保证能到,绝对不耽误谢大爷的事儿。”

    谢文东一听十分高兴,连声说好,夸奖道:“大少爷聪明,太聪明了。这个办法好,就这样办,大少爷你和我的人去办,然后晚上让小少爷带马车送去。”立刻吩咐警卫员,让他通知人和大少爷去收集干粮。

    杨勇很兴奋,听说让他跟着抗联一起行动,总有一种跃跃欲试地感觉,恨不得马上就能上战场。谢文东吃完饭,带着人走了,留下几名战士随大少爷一起,挨家挨户地换干粮。有兵跟着,是换又不是白要。再说过几天天气回暖,冻货开化,再放也放不住了。所以,老百姓挺支持,筹集的也很快。一下午时间,不仅收到一些冻干粮,各家还给捞了一些饼,到傍晚的时候,弄了足足一大车。

    杨勇着急忙慌地吃了一口饭,带着大车和几名战士追赶大部队。一夜没合眼,等到集合地点,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干粮送得很及时,正好是该开饭的时间。

    三月十八日、十九日两天的时候,在依兰境内或临近的抗联部队,已经集结了近千人。隶属的部队也很杂,有三军、四军、五军、八军、九军部分部队,但都是不成建制的。因为各部队都分散打游击,临时能集结千人已经很不错了。十九日夜,部队进入指定位置,等待命令同时发起进攻。

    驻依兰城的日军有守备队三百人,宪兵分队六十人。满洲国第七军管区第二十七混成旅旅部及两个营约六百人,另外依兰山林队有一百四十人,还有警察三百多人。从总兵力上看,敌人的兵力达到一千四百人,而进攻方抗联的兵力不足一千。攻方一千对守方一千四,此等打法自古以来都罕见,怎么看这仗都不好打。但抗联领导自有他们的考虑,首先抗联采取的是夜间偷袭,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敌人布防十分分散,首先机场要分兵二百多日军。无论城里如何打,他们都不会增援的。因为他们的任务是固守机场,任何时候机场不可以失守。另外一部分人是警察,警察家在本地,大多晚上都在家过夜。夜间的时候一旦开始攻击,警察有家有口的,能躲的就躲起来了,根本形成不了战斗力。山林队的作战能力极低,平时横行乡里,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随同日本人出来的时候狐假虎威,一旦单独与抗联作战,简直是不堪一击。能够有作战能力的,只有二百人的日军,还有伪二十七混成旅的两个营。但日军和混成旅驻扎得比较分散,日军的守备队和宪兵队是分别驻扎,混成旅分成三处,分别在官店、南大营、西江坝。

    三月十九日夜里十二时,指挥部发起进攻命令。首先炮兵对日本守备队进行轰击,三军一团、六团、四军三团,临时召集的三个连,一共二百四十人,从城东攻入县城,占领东门,切断敌人的退路,继而对日本守备队兵营展开进攻。日本兵营经过多年的经营,修建了坚固的工事、碉堡、暗堡,已经形成一个城中城。加上日本兵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炮击一开始,日本兵立刻进入到战斗位置。抗联进攻一展开,就碰见了硬核桃,双方打成焦灼的状态。日军在损失一部兵力后,外围阵地被抗联攻破。日军便退守到坚固的碉堡、和暗堡里,双方展开激战,互相僵持不下。

    进攻比较顺利的是八军,杨勇前面给带路,八军的教导队一部,徐团、段团各一部,计二百余人。在谢文东指挥下,从北门攻入,轻松地占领敌炮台,继而攻打西北街的宪兵队。在抗联战士的猛攻下,宪兵队的日军溃逃。八军占领宪兵队,接着与残敌展开巷战。

    五军一部与九军一师一部从西门进攻,重点进攻官店伪二十七混成旅旅部与西江坝的一个营,击毙伪旅长歼灭了旅部,击溃伪二十七旅的一个营。

    九军二师、三师的各一部,从城南进攻,控制住南大营,同样是击溃伪二十七混成旅的另一个营,顺带灭了一个学兵营。溃散的敌人和王秀峰的山林队汇合在一起,在逃窜过来的宪兵指挥下,固守住南门,等待增员。

    抗联部队与敌人展开巷战,一直从十九日夜里打到二十日六点二十分,除两个据点没有拔除外,县城大部分被抗联占领。由于担心敌人部队增员,抗联指挥部下令部队全部撤出县城,再到城南的四间房屯附近设伏。抗联撤出后,城内日军守备队气急败坏、恼怒成羞,拢齐城里还能战斗的军事人员,拼凑成二百六十余人的队伍。仗着自己的机动能力强,乘坐十六辆汽车、六十匹战马,向抗联追击过来。上午十点十分,鬼子进入埋伏圈。指挥员一声令下,打得敌人人仰马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纷纷跳车逃窜,丢下无数尸体、马匹、武器、汽车落荒而逃。到了十一点四十分,又阻击了从双河镇赶来支援的敌人五百多人,毙伤敌人二百八十余人。

    此战后查明:击毙了日军指导官井口幸夫、下釜胜男,毙伤日、伪军无法估算,俘虏十五人。缴获迫击炮十门,轻机枪八挺、步枪四百三十支,子弹五万余发,军用步话机一台,军大衣三百二十件。损毁汽车十八辆、房屋数十间、各种设备不计其数。此次进攻,沉重地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在一九三七年大半年的时间里,依兰县的日、伪军都没缓过气来,一年内,基本没有进山讨伐抗联,让依兰境内的抗联得以修生养息。

    抗联此次攻克依兰县城,震惊中外,国内外主要报纸,均有刊载此次战斗消息。当地的群众备受鼓舞,纷纷向抗联伸以援手,支援抗联作战。杨勇在这次战斗中也尽了一份力,让自己感到十分自豪,受到老师温瑶圃的赞许。温瑶圃告诫他,一定保守秘密,将来会带着他,走上革命的道路。

    四姑娘终于压不住火气了,拿着刚刚分到手的花旗布,气哼哼地去找杨信。五少爷杨信比她大两个月,她应该叫杨信五哥。打去年起,七老爷让自己的儿子杨信给家里跑外,买进卖出的结算,都由他经手。杨信头脑灵活心眼多,处事圆滑巧舌如簧,一天到晚小算盘打得噼啪直响,挖空心思钻到钱眼里。平时买卖个东西,都想从中赚两个。拿七老爷让他卖烟膏来说,卖一千他说人家给了九百五,你要问他账目不对,他会说咱家的货有瑕疵,人家扣杂质了。买回来的东西,也经常是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经常让杨义很为难。他的账难记,货也不好入库。比方说,账上支出的钱够买一百斤的盐,他拿回九十五斤,告诉杨义,回来的路上淋雨了,盐化了。杨义拿他没办法,又不敢和别人说,这种损耗,让他绞尽脑汁去给他平账。

    今天四姑娘杨玉珍叫的就是这个真儿。按杨家的规矩,每年都会应季给各房,发应季的物资。比如到了春天,会按人头,发放布匹,用来做换季的衣服、鞋袜。四姑娘气不过的是,其它东西少就少点,可布匹抽条缩水可不行,因为不够尺寸,会单材料。以往发华达呢的面幅宽是两尺七,可杨信买的一水儿是花旗布,布面幅是两尺五,因为,时下华达呢要比花旗布贵。同样的尺寸,做一件衣服会缺材料,明明可以做六双鞋,现在只能做五双。

    杨信住的是东厢房,四姑娘一开门,杨信正好出来。见面便问:“四妹你找我啊?是不是要我给你捎东西呀?还是找你五嫂?”

    四姑娘说:“五哥啊,我不捎啥东西。只是想问问你,你这布是咋买的?是不是你不懂让人糊弄了?”

    杨信说:“四姑娘你是说笑话吧,这行市只有我糊弄别人的,哪还能有人糊弄得了我?”

    四姑娘说:“那你是说,你糊弄我们呗?”

    杨信说:“我糊弄你啥了,你得说清楚啊?”

    四姑娘说:“你看看你给我们买的布,够材料吗?”

    杨信有点不耐烦地说:“怎么不够?你用尺量量,是不是一人六尺布?”

    四姑娘说:“你的六尺和原来的六尺能一样吗?宽幅少二寸。”

    杨信说:“那谁知道?我又不会做衣服,宽了窄了是布就行呗?”

    四姑娘说:“那能行吗?单材料的布上下不够天,咋做衣服?”

    杨信蛮横地说:“街里没有了,只有一种布,你爱要不要。”

    四姑娘气得大声说:“你不是胡说吗?魏大娘昨天来了,给二哥家拿来华达呢,给继业做的裤子,人家能买到你咋买不到?”

    杨信也大声说:“不是我说你咋这么多事儿呢?别人谁都没有嫌弃,只有你矫情。你坐家里有人给跑腿儿,咋还不依足①呢?”【注释】①依足:方言;满足、知足。

    四姑娘说:“谁不依足了?发东西是伙上的惯例,你又是干跑外差事的,有啥包屈①的?”【注释】①包屈:方言;委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屋里的人听见了,也赶紧出来看看是咋回事儿?年纪小的出来看热闹,年纪大的劝他们别吵。外来的媳妇儿对杨信也不满,见有人出头,她们也跟着煽风点火,七嘴八舌地乱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跑到前屋把七娘请过来,可能是杨信媳妇儿去的。七娘过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这是干啥啊?还有没有点规矩啦?都在院子里吵吵啥?不怕让人笑话啊?”

    四姑娘说:“七娘来的正好,给你评评理吧,你说说这短尺寸的布,咋做衣服吧。”

    七娘从来不动针线,她哪里知道长短宽窄。见四姑娘问她,不高兴地说:“四姑娘,咋就你事儿多?一大家子人,别人都能做,你咋不能做?”

    四姑娘见七娘护犊子,反驳说:“七娘,不是我事儿多,你问问几个嫂子,这布拿回去是不是单材料?”

    七娘不屑地说:“切,我用问她们吗?你们一天扬帮①地在家待着,有人给买回来了,不蒙情不说,还挑肥拣瘦。”【注释】①扬帮:方言;心安理得、自然得意。

    四姑娘说:“布是伙上派发的,又不是谁施舍我们的,干什么我们要蒙情?东西不好还不行我问问?”

    七娘也火了,大嚷道:“你问什么问?杨家哪样是你挣来的?伙上是你家的啊?说得这样仗义。”

    四姑娘反驳说:“是我没有挣来,但我爹挣来了啊!伙上不是我家的,那也不能都成你家的啊?别寻思别人都傻,不知道你们那点道道,敢让二哥把账本拿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对一对这布,你们下账多少钱?”

    七娘一下子挂不住脸了,气急败坏地喊:“老嘎达家的呢?你们家孩子还能不能管管啦?一个丫头家家的,也要当这个家,要参合事儿,杨家男人死绝了咋的?还轮到女人插嘴。”

    杨袁氏在灶上当值,在东院呢,不知道西院发生的事儿。四姑娘说:“哟,七娘,你的话说错了吧,你不也是女人吗?杨家烧锅的事儿,你也没少掺和吧?”

    四姑娘一句话捅了马蜂窝,七娘更加愤怒,暴跳如雷跳着脚骂道:“操他妈的,老杨家都是什么家教?还有没有个老少辈了?你是跟谁说话呢?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就出来端我下巴壳,去,谁去把老嘎达给我找过来,我问问他咋教的孩子。”

    八姑娘杨玉环跑回奶奶屋里,杨老太太问:“谁在外面舞了嚎疯、吵吵吧火①的?”【注释】①吵吵吧火:方言;吵吵嚷嚷。

    八姑娘说:“我四姐和我七娘、五哥吵起来啦。”

    杨老太太说:“八姑娘给奶再拧一锅,她们因为啥啊?”

    八姑娘拉过烟笸箩给奶奶装烟,说:“我五哥给各房买的布抽条了,短尺寸。四姐找五哥说道去了,七娘出来不让啦,骂人呢。”

    杨老太太说:“啧啧,看这点出息,碗边子饭吃不饱人,几个子的玩意儿?为了点破东西也吵,老杨家,早晚不等的事儿啊。”

    八姑娘没有听懂老太太说的是谁?早晚会咋样?划一根火柴点着烟锅。老太太吧嗒两口说:“下回点烟弄个麻杆,去火盆、灶坑取火。现在洋火都不随便卖,省着点吧。”

    八姑娘趿拉个鞋,又跑过道儿上去了,趴在窗户看外面动静。

    既然撕破脸了,四姑娘一点也不让份儿:“我爹我妈没管教好我,那你管教好谁了?我爹可没有输耍不成人的儿子,没有打爹骂娘的不孝子,没有家里人都坑的逆子,没有爹管不了娘说不得……”

    俗话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四姑娘揭开七娘的逆鳞,把她气得暴跳如雷,高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分家、分家……”

    四姑娘不等她说完,说:“分就分,谁怕谁是咋的?分家,分家才好呢,省得有些人啥都不干,天天使唤别人。”

    “不是我说,老杨家分不分,你一个丫头片子能说了算啊?都快出门子的人了,还想管娘家的事儿?”七老爷阴沉着脸,背着手走了过来。

    四姑娘见她七大爷来了,她可一点都不惧怕。回道:“丫头片子是管不了家里的事儿,但你们也管不了我的嘴,你们能干出来,我说说还不行啦?”

    七老爷说:“那你就说说吧,我都干啥啦?”

    四姑娘说:“干啥?大家心里都清楚,凭什么都是一家人,你们可以吃小灶?我爹、十大爷就得吃大灶。全家男丁成人,都有事儿干,给家里出点力,凭什么你们那股就特殊?三哥一天啥都不干,花的钱比谁都多。五哥可算是有点差事儿,还黑家人钱,你说我不该说说吗?你一天喝酒看小牌,我爹、十大爷歇过一天吗?”

    七老爷也让她怼得没词儿了,只得强辩道:“你们那股干多了呗?你看看你们那一窝,除了你爹,你们谁给家里出一把力了,不愿意过那就散,明天分家。”

    四姑娘说:“七大爷,你可说准了,说话算数啊!要分赶紧分,别看我们这一股只有我爹干活,我爹一个人赶上好几个人,糖坊、油坊、酒坊、豆腐坊……哪个不是我爹管的?我十大爷和四哥管多少地?你呢?除了看小牌,就是这里不行,那里不对的。除了给全家挑毛病,再就是瞪眼睛骂人。七娘,你也不要瞅我,我妈、还有几个嫂子,都排班到厨房当值。你去过一天没有?这话不用我说吧?”

    七娘高声喊着:“四姑娘你说,你妈他们除了做饭,还会干什么?懂啥是做买卖吗?”

    四姑娘说:“七娘你懂做买卖,你又不是给全家人做买卖,你挣的钱,不是你自己掖起来了吗?你问问院子里的孩大老小,去你铺子拿块糖,短你一分一文没有?”

    七娘彻底递不上报单①了,想强词夺理都没理由,只剩下胡搅蛮缠了。没有底气地干嚷嚷:“啊,我就这样了,咋的?你小孩子还管得着吗?”【注释】①递不上报单:方言;理屈词穷,没有理由。

    七老爷也嚷嚷:“老杨家没法过啦,杨老嘎达、老十二你给我出来,看看你家的宝贝闺女。你们是倒反天罡,要造反啊?一窝子搅家不贤的,赶紧给我嫁出去。”

    四姑娘愤恨地说:“嫁不嫁你们能做主啊?告诉你们,我的事儿谁也管不了。再说了,你们能做得了初一,我就敢做十五,我就敢说。”

    气得七老爷背着手团团转,旁边看着他们吵架,也没有人劝解,因为四姑娘给她们也出气了。平时明知道不公平,但哪有人敢吱声?今天终于有人站出来,敢捅破天,她们心里都暗暗地叫好。

    “行了吧,还都吵下去啊?你们都散了吧,也不知道磕碜好看,当西洋景看呢?让屯子里看见,不嫌丢人吗?”杨老太太拄一个拐杖站在门口,威严地说。八姑娘躲在奶奶身后探出头来,看着外面的光景,漏出一对小抓鬏。

    四姑娘见奶奶出来,也不说话了。七老爷还是愤愤不平地说:“笑话?爱谁笑话就笑话吧,老杨家是啥门风啊?小的不像小的,没个规矩。”

    杨老太太说:“行了吧,你啊,还不嫌丢人啊?快回你那屋去吧。”接着又对院子里的人说:“都散了吧,有啥好看的?一家人过日子,总有磕磕碰碰的时候,也不是啥新鲜的。你们也算有正事儿,四姑娘小不懂事儿,你们还不懂事儿啊?不说给劝劝,反而在那里看戏,将来你们也想学学呗?把孩子都领屋去,不到吃饭的时候,谁也别出来。麻溜儿地!”

    众人一见老太太也动怒了,虎老威风在,凭老太太的地位和威望,谁也不敢反驳。人群呼啦一下散了,都回自己房里去了。老太太对四姑娘说:“四姑娘,你跟俺过来,你针线活好,把俺大布衫联补联补。”

    四姑娘气呼呼地跟着杨老太太进屋,老太太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里。对跟着她一同上炕的八姑娘说:“再给奶装一袋,刚才让他们犟犟①的脑仁子痛,连烟都没有抽匀乎了。再装烟的时候,装紧实一些,别整虚泡涨肚②的。等你长大给婆婆装烟的时候,如果装不实成,看你老婆婆用烟袋锅子,刨你脑袋不?”【注释】①犟犟:方言;争论、争吵。②虚泡涨肚:方言;松散、不紧实。

    八姑娘停下手里地动作,吃惊地问:“奶,装不好真刨啊?”

    杨老太太逗她说:“真刨,俺结婚的时候,俺婆婆就是你太奶,丁把①把俺脑袋刨一溜大包。”【注释】①丁把:方言;经常。

    八姑娘把烟装上,小心地说:“那我不嫁人了,我以后跟着奶奶,谁也不敢碰我。”说完给奶奶点好,又要给自己小烟袋装一袋。

    四姑娘瞪着眼睛,训斥八姑娘:“一个姑娘家家的,嫁人、嫁人地挂在嘴上,不嫌乎磕碜。拿来,把烟给我。”

    吓得八姑娘赶紧把自己的小烟袋递过去,麻溜儿地躲在奶奶的里侧,搂着奶奶的胳膊,不敢看她四姐。杨老太太吐出一口烟:“四姑娘你嘎哈呢?别吓着她,她又没有说份外话,不是说着玩呢嘛?至于你这样狠叨叨的?”

    四姑娘说:“奶奶你也看见啦,七大爷、七娘他们也太熊人了。他们不是把我们和十大爷这两股当奴才了吗?没有人吱声,就拿谁不识数,你老也不出来主持公道。”

    杨老太太笑眯眯地说:“公道?世上有公道吗?马走日象走田,车有车路。各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你看看你们兄弟姊妹,一天锹镐不动也吃喝不愁。你再看看东院那帮长工、伙计,一天撅腰挖腚地干,也就混个肚儿圆,你说公道不公道?这天下啊,有坐皇上的就得有作大臣的,有坐轿子的就得有抬轿子的。咱一大家子人,总不能人人都是掌柜的,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

    四姑娘说:“奶,没有人跟七大爷争当家的,我只是不服气不公平,如此对待我们。”

    杨老太太说:“那功夫我和八姑娘说,碗边子饭吃不饱人,那些蝇头小利发不了家。每个人做的事啊,都是给自己积福或者减寿。他做的不仁义,暂时得到些小甜头,觉得挺美,哪知道那是给自己减福报。你要说俺是给他们争口袋①,或者说俺偏心,但俺不这样认为。有得就有失,虽然你觉得你现在吃点亏,将来可能你赚大了。”【注释】①争口袋:方言;偏心找理由。

    四姑娘心里不服气,心想:你那都是老辈的经,谁看见过啥是报应了?人家得了就是得了。但嘴上不能说,问老太太:“那你说,应该让他们这样干呗?那我们少得了咋办?”

    杨老太太笑着说:“咋办?好办,自己挣去呗,自己赚来的花着踏实。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你要有能耐,自己挣去。在娘家你还能呆几年?连两年你都忍不了,将来你找婆家,婆家要是不厚道,你得忍一辈子。所以啊,自己要有能耐,自己去赚钱。自己腰里要有钱,腰杆能挺得直,说话也硬气。”

    四姑娘一听挣钱,立刻忘了刚才生气的事儿,马上来了精神,连忙问:“奶奶,我也能挣钱去吗?我可是个女人。”

    杨老太太吐了口吐沫,说:“女人咋不可以?你忘了奶奶也是女人?杨家烧锅不是奶奶张罗起来的吗?”

    四姑娘乐了:“可不,我让他们给气糊涂啦。好啦,奶奶,我知道了,以后我再也不和他们搬脖颈。明天我出去做买卖去,奶你说我做点什么好呀?”

    杨老太太说:“做买卖不是像咱娘俩这样,坐在炕头上说,得走出去。那叫买多卖缺,你得看这嘎达缺啥,再看哪嘎达多。多了贱少了贵,你刨去费用,中间剩下都是你挣的。”

    四姑娘是个急脾气,说干就干,满口答应:“行,明天我进街里,看看啥东西能整,我去弄回来一些。”

    杨老太太说:“你也别冒失扎天的,看准了算好了,能够快进快出的货,别砸在手里,一半会儿卖不出去。要我看啊,现在那些洋东西挺抢手,洋火、洋烟、洋胰子、洋腊、广锹……只怕你弄不来。”

    四姑娘风风火火地说:“管他呢?先走一趟再说。”说完站起身要走。

    老太太拦着说:“你要嘎哈?话还没有说完呢?俺问你,你有本钱吗?”

    四姑娘迟疑地说:“有二百,不知道够不够?”

    杨老太太说:“你那两个子好干啥?俺还有几百你用不用?”

    四姑娘连忙说:“用,用,奶奶你给我吧。”

    杨老太太抽回伸向怀里的手:“给?俺的钱凭啥给你?你做买卖俺还搭钱?”

    四姑娘说:“噢,那借,借行吧。”

    “那还差不多,不过告诉你啊,俺的钱月利二分。”老太太嘀嘀咕咕地说,给四姑娘掏钱。

    四姑娘说:“奶,我用你的钱,也管我要利息啊?”

    杨老太太说:“少扯,亲是亲财是财,一码归一码。俺是教你咋做生意,你去你七大爷七娘那里借一个看看?不要你五分利,也得要你三分利。再说了,到时候还钱俺要不要是另一码事儿。你要不要?”

    四姑娘笑说:“要,要,这老太太,精着呢,一点都不糊涂。”

    老太太也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