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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七十八

    七十八

    四姑娘杨玉珍搭屯里便车进了城,说起来也很可笑,连做买卖的人都没见过,她竟然真地要去做买卖。至于要做什么买卖?她根本没有一点谱,只是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儿,别人能干的,自己也想试试。不过,走的时候有人问她干什么去?她故意说去城里看看布料,看有没有华达呢。她话一说出去,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全家上下都知道了,连七老爷、七娘也知晓了。对这个敢说敢干、遇事求真、难以管束的侄女,也真是头疼。说理吧,自己理亏。以长辈压制吧,她还不服。全家有她这样的一个刺头,实在是束手无策。琢磨来考虑去,还是该找杨树春说说,抓紧给他们不服管教的四姑娘找个婆家,早点把她嫁出去。不然把家里人都带起来,自己的威望何在?还有脸面吗?再出来两个她一样较真的,自己大掌柜的椅子也不好坐了。

    四姑娘一进城,立刻有些懵。因为过去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来过几次县城。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别说寻找买卖的商机了,只是看着都眼花缭乱的。站在街边好久,让纷乱的心情稳定下来。告诫自己遇事慢慢来,奶奶说过,买卖不是一天能做成的。既然是寻找要倒卖的商品,那得先走着看,各买卖铺户、商号、货栈只要开门迎客的,她都往里进,挨门一家一家地走,一样一样地看。打听商品的价格、成色,走了小半天,也没有买一件物件,也没有看中哪个买卖可以干。即便中意的商品,价格让她望而生畏,她很沮丧,也很上火。到了下午,一天还没吃饭,眼看天要黑,自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知道杨家在城里有亲戚、朋友,她不想去找。一是不想麻烦人家,二是自己是来做生意的,让人家知道了,一个姑娘要做买卖,怕被亲戚笑话。

    当前最重要的是自己去什么地方,找一个留宿的地方。女人出门很不方便,即使进了客栈,一个女人也不安全,何况是大姑娘。思来想去,忽然想起来有一个姑奶奶,在慈云寺出家,自己倒是见过几次,只是一时还记不得老人家在寺里叫什么了。不管了,人到这个时候,顾不上那么多,去慈云寺找找再说,碰碰运气。即使找不到人,在庙上找一个地方眯一宿也行,反正庙上都是尼姑,也不用怕。找路人询问慈云寺的位置,一路打听着,找了过来,顺路在小商贩处买两根麻花做晚饭。走路的时候,趁路人不注意,自己悄悄地揪一小段塞在嘴里,暂时缓解一下饥饿。在要日落的时分,四姑娘找到慈云寺。

    慈云寺的位置在城北,在老城墙外,原来是龙王庙旧址,后改建成慈云寺。地处比较偏僻,行人也非常稀少,到处古木参天,不时有乌鸦呱呱乱叫,给人一种不安、恐惧的感觉。正面对着寺门的是一条长长的石甬道,甬道旁有雕刻的石人石马,和高大的树木。四姑娘来的时候,几个在甬道旁摆摊算卦的先生正在收摊。可能是见日落西山,没有了香客,该赶回家吃饭。四姑娘往前走的时候,不曾想有人出现了,一个长胡子老头想碰碰运气,拦住四姑娘说:“这位女香主,可是要到寺上去?”

    四姑娘出门不多,也没有见过摆摊算卦先生。过去,去屯子的都是打板的,也叫报君知。如果是盲人,会有一个人领着,边走边敲打竹板,有想算卦的,听见竹板声,就会出去请家来。四姑娘说:“是啊,大爷。”

    老头问:“你是来上香的?怎么不见你带香烛?”

    四姑娘只好说:“我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啊?”

    老头说:“那不要紧,拿几个香火钱,寺院里有。不知道闺女你是求姻缘呢?还是祈平安啊?”

    四姑娘说:“不是的,我是想求财。”

    老头乐了,说:“你这闺女也不懂行市啊?你求财咋不去财神庙啊?来菩萨庙干什么?不如这样吧,我看你也先别上香了,我给你看看吧,要是有财运呢?你再去拜菩萨,如果没有财运,我看你还是找财神爷问问。”

    四姑娘不解地问:“你给我看?你咋给我看啊?”

    老头从褡裢里掏出一块布,铺在地上。然后又从褡裢里摸出六枚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对四小姐说:“我有文王六十四卦金钱课,可推算你大吉大利大灾大难,可推算你姻缘利禄寿命,只要有你能说出来的,就没有我算不到的。”

    四姑娘很好奇:“真的?我要做买卖,能不能挣钱也能算出来?”

    老头说:“当然能了,不信你试试?先爻一卦?”

    四姑娘求财心切,说:“好啊,那我咋爻?”

    老头说:“你拿这六个卦钱,在手中摇摇,撒在布上就行。”

    那块布上画着一个八卦图,上面的图案四姑娘也不认识。半信半疑地接过铜钱,在手中掂了几掂,撒在八卦图上。老头拿一根竹签,划拉一下并成一条线,然后口里念念有词道:“你这是水雷屯卦;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行缓来头有绪,急促反惹不自由。不好,不好!”说着连连摇头。

    四姑娘有点紧张,连忙问:“大爷,你说说咋样不好了?”

    老头说:“卦上说,一团乱丝让风一刮你都找不到头,做啥事着急了反而不成。也就是说你疾病未好,婚姻不巧,口舌琐碎,做事颠倒。”

    四姑娘一下子蒙了,呆呆地说:“我也没病啊?”

    老头坚定地说:“你有,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感受一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让他一说,四姑娘感觉嗓子有点火辣辣,是有些不舒服。老头说:“我再问你,这几天有没有和谁拌嘴?”

    四姑娘连想都没有就说:“有啊,跟我七大爷吵架了。”

    老头一拍大腿:“咋样?咋样?我的卦准不准?我周神仙算的卦,哪有不准的?我可跟你说,半年内不要问婚姻,找婆家肯定不会成的。”

    四姑娘有点让他说得心悦诚服,但还是说:“大爷,我不是求婚姻的,我是求财的。”

    老头一下子想起来了:“啊,是啊,你是求财的。对啦,卦里没有说财,那你再爻一卦。”

    四姑娘想也没有想,搂起那几个卦钱,摇一摇撒下去。

    老头同样手法操弄一番,念道:“这卦是雷山小过卦;行人路过独木桥,心内惶恐眼里跳。爽利保证过得去,慢行一步不安牢。卦中说的是:求财到手,官事平常,目下不吉,交节自强。也就是说求财可以,只是眼下处境不太好。”

    四姑娘问:“那你给我说说,咋个不好了?”

    老头说:“卦里表明,你做生意肯定顺利,只是眼前有个坎儿,只要过去眼前的坎儿,你肯定能发财。”

    四姑娘说:“大爷你给说说,我现在有啥坎儿,咋能过去?”

    老头说:“那你得再爻一卦,看看卦上咋说?”

    四姑娘说:“那我再爻一次。”

    同样手法老头看完说:“好了,你过了今晚,最迟后天,你的坎能过去。你什么都不用干,自有贵人相助。”

    四姑娘听他说完,悬着的心才放下。问:“卦上咋说?”

    老头说:“这次是泽火革卦:苗逢旱天渐渐衰,幸得天恩降雨来。忧去喜来能变化,求谋诸事遂心怀。也就是出行大吉,走失能找,行人来信,百般凑巧。”顿一顿又说:“你是乡下来的吧?说你出行大吉,你今天出门有好事儿,而且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并且你想找的人都能找到。”

    四姑娘一下子开心了:“真的,那可太好啦。”

    老头说:“闺女啊,你马上要发财喽,先赏我几个饭钱吧。”

    四姑娘不解:“啥钱?”

    老头说:“卦钱啊!”

    四姑娘明白了,才想起来自己算卦,不是白给算的。于是问:“多少钱啊?”

    老头伸出三个手指头,四姑娘问:“三块?”

    老头摇摇头。四姑娘吃惊地问:“三十?也太贵了吧,能不能少点?”

    老头故作深沉地说:“不多不多,闺女你要想发财,不能在运气上面省。我给你算的可是天机,一旦心不成把卦破了,那你的财运也会散的,将会诸事不顺。嘘,不要说了。”

    四姑娘让他一吓唬,赶紧给他掏钱,扯出三张十圆的,交了卦钱,然后与算卦先生道别。此时,经过与老头磨叽①半天,太阳早落山了,天色已经暗下来。抬头一看,慈云寺的山门已经关闭。四姑娘正在心疼钱的时候,一回头,只见那老头一溜烟地跑没影儿了。【注释】①磨叽:方言;不爽快、啰嗦、拖延时间等等。

    慈云寺厚重的山门紧闭,四姑娘推了几把,根本推不动,用手拍了几下,也没有多大的声响。不是因为门太大太厚,就是用力过轻,手拍上去也如同隔靴搔痒。趴在门缝听听,竟然可以隐约听见有木鱼敲击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声音了。四姑娘张了几次口,勉强对着侧门喊了两声:有人吗?一天的劳累加上上火,同时有一些拘谨,她不仅喊声不响亮,还带些沙哑。不知道寺内没有门房当值,还是看门的去吃斋,反正是没有人回应。她在门前转一会儿,实在是太累了,找出身上带的几张草纸,铺在侧门前的地上,靠着门坐了下来。侧门两侧有墙垛,形成了一个耳洞,蜷缩在这里还挺避风。买的两根麻花,已经吃掉半根,强忍干渴和嗓子疼,把剩下的半根吃掉。然后,再也吃不下去了。

    早春的天气,夜里还很寒冷。四姑娘裹紧身上的棉袍,尽量把自己蜷缩得更小更紧,避免身上的热气流失。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算卦老头说的:过了今天的坎儿,明后天就会大吉大利,自己此次出来求财能成,诸事巧合顺利。转念一想,老头还说寻人得见,可我来慈云寺算不算来寻人呢?说的不准?还有啥官事、婚姻的,这些与她现在没有关系,也不用去想它。不过,老头说自己有病,自己也没有觉出来,只感觉嗓子紧一些痛一点。她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四姑娘在朦朦胧胧中,感觉自己越来越冷,想让自己醒过来,可眼皮就是睁不开。过了好一会儿,又觉得嘴里干渴,嗓子像冒烟了一样,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想喊人都发不出声音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叫她。她想看看是谁,勉强地睁开眼睛,见有人打着两盏灯笼,正俯身叫她。

    来人是慈云寺的几个师傅,出夜间道场去了,给丧者念完《往生咒》。丧家烧完关门纸,师傅们道场结束回寺就寝。到门口看见一个姑娘睡在门洞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叫了几声,四姑娘还是迷迷糊糊的状态。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用手摸摸四姑娘额头。说:“阿弥陀佛,女施主是得病了,她的头很烫。”

    跟随的一个沙弥说:“那咋办呀?师傅,用不用把主持叫来?”

    “不用,你们叫门。咱们把她带到静心师傅那里,交给她就可以了。”师傅回答。

    四姑娘朦胧中,也没有听见谁叫门,门竟然给打开了。她那里知道,在门外有一个拉绳,连接门里一个铃铛,专门做叫门用的。在几个人的搀扶下,把她送进一个禅房,至于尼姑们都说一些什么,她是完全不知道了。

    等四姑娘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天亮。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在一个小房间的小炕上,屋子很简洁。一个人背对着她,在桌子旁摆弄什么东西。四姑娘张张嘴,微弱地问:“我这是在哪里啊?”

    那个人回头笑着说:“你醒啦?醒了正好,粥也温下来了,喝点粥有力气。”说着端着粥,走到炕沿前说:“自己能爬起来吧?”

    四姑娘觉得周身不太爽快,但活动没有大碍,翻身坐起来,看到端碗的人,让她大吃一惊,突然想起来那个算卦说地:寻人得见、疾病未好。

    在她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个人问她:“怎么了?哪里可是不对?”

    四姑娘缓过神儿,问道:“你是姑奶奶?”那个人就是静心,俗家的公孙丽秋。本来她就是四姑娘想投奔借宿一晚的人。

    丽秋也很诧异,说道:“阿弥陀佛,贫尼乃出家人,法号静心,咋会成姑奶奶?”

    四姑娘说:“我认识你,我该管你叫姑奶奶。”

    丽秋问:“噢,是啊。那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四姑娘说:“我是杨家烧锅的,我爷爷是杨宗,我爹是杨树春。”

    丽秋吃惊地说:“啊?阿弥陀佛,咱俩有缘啊,你竟然病倒在贫尼这里了。你咋来的啊?你奶奶可好吧?又有几个月没有见她了。”

    四姑娘说:“我奶奶挺好的,和以往一样。我本来是想上香的,不料耽误时间,天已经晚了,我本要等一晚上,不想睡着了。姑奶奶,我咋进屋的呢?”四姑娘没有说是专门找她的,怕她问自己干什么来了。

    丽秋笑了:“阿弥陀佛,以后你别管贫尼叫姑奶奶,这里是寺院,你还是称师太吧。来,先喝粥,特意给你熬的小米粥,养身子。”

    四姑娘捧着粥碗,生涩地叫了一声:“师……太……”

    丽秋倒是不在意她称呼什么,回答她说:“你病啦,昨天晚上烧得厉害,可能给你烧迷糊了,不记得是怎么进屋的。”

    四姑娘急切地问:“师太,我病得重吗?”

    丽秋说:“没事儿,你只是内焦火大,外感风寒引起的,已经给你退烧了。放心吧,到了这里,三天保你活蹦乱跳地该干啥干啥。”

    四姑娘说:“可是……可是我不能住那么多天啊,不能给你添麻烦。”

    丽秋说:“麻烦啥,你是故人之后,唉,替他照顾一下他的孙女,也是应该。不说这个了,你先喝粥,贫尼给你弄药去,喝完粥打个辰①儿,把药吃了。”说完,心事重重地走了,至于为什么提到爷爷,这位姑奶奶咋会忧郁,四姑娘是一点都不明白。【注释】①打个辰:方言;稍等一会,过一阵。

    一连两天,四姑娘一直在慈云寺养病。本来不是啥大病,原来吵架、上街里找不到买卖,上了一股火。在门洞子里又冻一下,感染了风寒。丽秋是一个成手先生,治疗这样的小病还是小菜一碟、手拿把掐。到第三天的早上,四姑娘小姐已经完好如初,没有一点症状了。吃过早饭,丽秋又拿出药丸给她吃,四姑娘拿着药丸,琢磨着。然后问:“师太,您的药丸是在哪里买的?”

    丽秋说:“不是买的,是贫尼配制的。在寺院里熬药不方便,贫尼把药碾成粉,制成丸,吃起来比较方便。”

    四姑娘问:“制这样的药丸好学吗?”

    丽秋说:“你要学做药丸?”

    四姑娘说:“在乡下,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找不到个先生看病,只能拔罐子。如果有了药丸,不就方便了吗?”

    丽秋说:“药丸倒是好做,只是你得知道是啥病,对症下药才可以。”

    四姑娘说:“我不学治大病的,只学给我这个药,或者老寒腿啦,能够一看就知道的小病。等有人得大病再去找先生,那样岂不是方便了?”

    丽秋一听也是个理儿,说:“好吧,过去贫尼抄写了一些方子,给你挑一些常用的,拿去按方子抓药。一会儿贫尼做药丸,你跟着一起做,做一次就能学会。”

    四姑娘喜形于色,高兴地叫到:“那可太好了,那我咋谢谢师太呢?”

    丽秋制止她:“嘘,不要大声喧哗。不用谢,都是缘分,来,给你先找药方。”

    正在四姑娘与静心师太学着制药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吆喝声、叫喊声,好像来了大批的人。丽秋微微皱了一下眉,小声说:“外面是谁啊?打扰佛门清净之地?”

    四姑娘说:“那我出去看看。”

    丽秋说:“不要去,你是未出阁的闺女,不要招惹这样的人。接着做药,你学得咋样?”

    四姑娘说:“基本学会了,再做一次,我就知道咋做啦。”

    二人一边说一边做着呢,突然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小沙弥闯了进来,磕磕巴巴地说:“不……不好了,师太……来……”

    丽秋说:“阿弥陀佛,不要慌慌张张的,有事儿慢慢说。”

    小沙弥惊恐地说:“来,来,来兵了,要拆寺院,住持正和他们交涉呢?”

    听她一说,丽秋也慌了:“啊?咋能有这事儿,这是对菩萨的不敬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走,出去看看。”三人放下手上的东西,在毛巾上擦了两把手,急匆匆地赶出来。他们刚刚出禅房,只见一队队满洲国军、一群群警察,在各个禅房、殿堂、经室,往外驱赶出家人与居士,连前来上香的香客都被轰出来。在大雄宝殿前的空场处,站满了人,被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包围着。一个穿着绸缎褂子,梳着中分头,扯着公鸭嗓子的汉奸,在讲着什么?丽秋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是啥意思?只听懂什么大日本帝国和满洲国是一家,全体国民要支持皇军圣战。现在红胡子猖獗,皇军要清除匪患,良民们要进行捐献……说了很多。最后听明白的是,现在造子弹需要铜,官府要求收缴民间所有的铜器。小到铜钱、铜勺、铜锣、铜盆,大到铜像,一律收缴充公。

    主持清莲师太多次与其交涉,寺院可以交出各自使用的铜器,只要保留铜像就行。无论她如何恳求,均不起作用。最后,在一片女尼和信徒的跪拜中,日本兵押着劳工团,拆除、搬走了所有的佛像,砸毁了大量的器皿、法器。临走的时候,还点燃了禅房和龙王殿。清莲师太在极大的悲痛中,口中念着佛,毅然决然地走进龙王殿,与大殿一同焚化。在清莲的感染下,又有两位师太走进熊熊烈火中。丽秋拉着四姑娘,告诉她快点去鼎力脚行,把老掌柜的找来。此时四姑娘已经吓慌了,顾不得多想,急急忙忙地去叫人。

    等四姑娘带来了公孙仲秋,找人询问静心师太下落的时候,有小沙弥告诉她,静心师傅已经进禅房焚化。

    大火燃尽已经是一天以后。此时的慈云寺不仅是烧掉部分建筑,同时,几位有着高深造诣的师傅,也与之一同炼化。整个寺院一片狼藉,到处是瓦砾垃圾,一片破败的景象,让人更加心寒。剩下的出家人,也都四处逃命,有的投奔其它寺庙,有的还俗,更有些沦落街头乞讨为生。慈云寺遭到严重损毁,只剩下砸毁的石狮和断壁残垣,从此以后,慈云寺断了香火。

    伤心欲绝的公孙仲秋、四姑娘,在公孙家人的帮助下,找到丽秋的骨殖。依着公孙仲秋的意见,把丽秋的骨殖送到东山。葬于迟怀刑富格霍荷墓、勺子墓的附近,用意是让老姐妹在阴世里,相互照应和陪伴。

    仅仅几天的经历,让四姑娘成熟了很多。通过这样残酷地遭遇,让她的内心更加坚定,胆识更加强大。处理完公孙丽秋或者叫静心师太的后事,她挑选出几张常用的药方,去药店抓几十付药。想自己回去做些药丸,在附近屯子兜售。来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大的药房,招牌上写着亲善大药房,四姑娘一点迟疑也没有,径直走了进去。药店挺大,但里面空荡荡的,陈列着一排排药橱,和靠里面的一张小桌,桌后面坐着一个打瞌睡的坐堂先生。一溜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黑漆老柜台,一个比柜台高不了多少的伙计。伙计热情地与四姑娘打招呼:“来了,小姐是抓药还是看诊啊?”

    四姑娘拿出那几张药方,递给伙计说:“帮我抓几个药方的药,每个方抓十付。”

    四姑娘话一出口,让伙计吃了一惊,没曾想到一个小姑娘,竟然是个大主顾。赶紧接过药方,铺开草纸,伸手去拉药斗子。在他眼睛扫药方的一刹那,手又停下了,抬头看看四姑娘,又看看药方。然后说:“小姐你等一下,你的药用量太大,柜里的药不够,我去库房再取一些。”

    四姑娘点点头,也没有搭话,小伙计脚不沾地地一溜烟跑后面去了。

    不大功夫,一个穿着考究,带着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出来。手里拿着药方,出来看看四姑娘,好像有什么疑问?问四姑娘:“小姐,这药都是你要买的?”

    四姑娘说:“是啊,是我买的。”

    那个中年男人看看屋里没有其他人,便说:“我姓夏,是亲善大药房的经理,你能不能和我进来一下?”

    四姑娘问:“有什么事儿吗?”

    夏经理说:“你的药方有点问题,有几副药搭配不合适,你来一下吧。”

    四姑娘有些迟疑,但还是跟他进到里间。夏经理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回到他的桌前,反复看着药方说:“姑娘,你能不能和我说,你买这么多药干什么?”

    四姑娘说:“我是乡下来的,来一次不容易,想多抓一些,留着以后用。”

    夏经理严肃地说:“小姐,你的理由不能让人信服,没有谁家会备着这么多药的。我可和你说,这不是闹着玩的。”

    四姑娘说:“我一个买药的,又不犯法,你有就卖我,没有我去别人家。”

    夏经理说:“你买药还真的犯法了,我告诉你,如果不想活,你就去别人家买吧。”

    四姑娘让他一句话真地给吓住了,瞪着眼睛张着嘴巴问:“啥?买药还犯法?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夏经理说:“别说你没听说过,我活半辈子也没有听说过。现在就是这样的世道,跟乱麻地一样。幸亏你命好,让你遇见我了。要是别人,把你报到宪兵队,你的小命会不保了。”

    四姑娘哪里想到,买药还买出大麻烦来,吓得不知道该咋说了,恨不得马上逃出去。夏经理说:“我看你还小,不忍心看着你丢掉小命,你知道你的药里都有什么吗?”

    四姑娘说:“我也不懂药啊,只想按方子抓就行了呗。”

    夏经理说:“你的方子里有治刀伤药,你知道吗?刀枪药是宪兵队严令禁止售卖的,想要买药的,得有警察局的条子。”

    四姑娘想起来,方子中是有治外伤的。她很纳闷地问:“为啥不让买刀伤药?那谁要受伤了,割破手脚咋办?”

    夏经理说:“受伤了可以去警察局啊?验完伤给开条子,然后再来药店。为什么不让药店卖刀伤药?红胡子你知道不?日本人怕是红胡子买药,或替红胡子来买药。”

    四姑娘这回明白了,赶紧说:“那我不买啦,把药方给我吧。”她还舍不得丽秋的药方。

    夏经理递过来,对她说:“千万别去其他药铺买,如果让宪兵队知道,那可不得了。对了,我能问你一下,是谁给你开的方子,方子上的字怎么这么熟悉呢?”

    四姑娘觉得丽秋不在了,说了也没事儿:“我姑奶奶给我的,她是慈云寺的静心师太。”

    夏经理释然地说:“噢,我说我怎么这么熟悉呢,静心师傅是老主顾,而且还给我老母亲治过病。”

    四姑娘难过地说:“她不在了,这些药方我得留着,回去给我奶奶看看。”

    夏经理也很惊讶:“啥?她不在了?太可惜啦,她人好医术还好。什么时候没的啊?”

    四姑娘说:“前天慈云寺的事儿你没有听说?”

    夏经理说:“听说了,难道焚化的有静心师傅?”

    四姑娘点点头。夏经理说:“唉,日本人太狠毒,连佛门都不放过。算了,静心师傅去侍奉菩萨啦,咱别说这些,小心日本人知道,你把方子好好揣好。”

    四姑娘说:“谢谢掌柜的仁慈,如果是别人,我可闯大祸了。”

    夏经理说:“不用谢,你说你买那么多药,要干什么来着?”

    四姑娘觉得夏经理是个好人,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坦诚地说:“我想进城做点小买卖,寻思做一些药丸拿乡下去卖,挣点钱贴补一下家里。”

    夏经理哈哈一笑:“哈哈,你还真是个小孩,做这玩意儿能挣几个钱?还不如倒腾洋药片、洋货了。”

    四姑娘说:“原本我也不知道倒腾啥,洋药片不行,我们那嘎达都不认,洋货还行,可不知道去哪里弄。”

    夏经理笑着小声说:“我这就有,你想要啥?”

    四姑娘眼睛一亮:“你还有洋玩意儿?在哪嘎达整的?”

    夏经理嘘了一声:“别高声,你别问我在哪里弄的,看你想买什么了?洋酒、烟、肥皂、火柴、手电筒、电池……你说你要什么吧。”

    四姑娘说:“那可太好啦,我先要洋烟、洋胰子,我们那嘎达可好卖了。其它的一样拿一个,回去我卖卖看看,好卖我再来上货。”

    夏经理说:“那行,不过我可得跟你说,我的货要比市面的贵五成。”

    四姑娘初出茅庐,也不怕赔,一口答应下来。原来夏经理他弟弟在洋行,能够平价弄出来货,放在夏经理这里卖黑市。

    夏经理叮嘱她说:“虽然倒卖洋货不违法,但让人查出来会被没收。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可不能说我卖你的,你说在大集黑市买的。”

    四姑娘满口答应,急切地盼望早点拿到手。夏经理也是个爽快人,开了后门,带她进入小巷,左转右拐来到一个小房子,夏经理让她等着,然后自己进屋取货。

    等四姑娘离开亲善大药房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个大布袋子,里面装的都是配给商品。有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虽然贵是贵了点,但是四小姐也用心里盘算一下,如果拿回家,在杨家烧锅屯出手,再挣几成利还是不成问题的。其它的不说,光洋胰子都能出一笔好钱,特别里面还有几块洗脸用的香胰子①,这东西可是非常不常见的稀罕物。小媳妇、大闺女看见这东西哪个不眼热?再回想那个算卦的老头,给她说的那几句,真地让她深信不疑。其它的基本都应验了,还差两句:官事不平,婚姻不巧。官事不平让人很担心,如果把慈云寺里的事儿算作官事不平,又不太像,因为在寺内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利的地方。现在就看回去的路上了,不知道路上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不过有出行大吉、百般凑巧坠着,估计不会有什么大差错。至于那句婚姻不巧她根本不在乎,管它巧不巧的,自己又没有求姻缘。三十多斤的东西,让她拎着走几步便歇一歇,四处张望,看能不能看见一辆自己熟悉的马车,幻想着凑巧有回杨家烧锅屯的车。可是看过几十辆马车,结果让她很失望,没有一个是她所希望的。【注释】①香胰子:方言;香皂。

    在她心里犯难的时刻,诸事凑巧就来了。远远见一个穿着学生服的人,朝她的方向走过来。四姑娘怎么看都像自己的大弟弟,八少爷杨勇,这个发现让她欣喜若狂。此时有人帮助她,那才叫雪中送炭呢。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一不注意,放过他。来的人还真是杨勇,因为有事儿,也是步履匆匆,根本没有看见他姐姐。一直走到面对面,听到姐姐叫他,才一抬头,看见是四姐。四姑娘说到:“八弟,你不好好在学校上学,咋还跑出来啦?”

    杨勇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四姑娘看:“四姐,你咋来了呢?来几天了?干啥来了?”

    一连串的提问让四姑娘回答不过来,只好说:“我来买点东西,来好几天了。”

    杨勇说:“那咋不去我那里?我抽空带你逛街,吃好吃的。”

    四姑娘说:“你还得上学呢,不想打扰你啊。再说了,你们一群小子,我去了多不好。让姐看看你,哎呀,好像瘦了,是不是吃不饱啊?”

    杨勇说:“吃得饱,只是不好吃,学校的饭就那么回事儿。”

    四姑娘说:“那你自己出去买点好吃的,吃饭的钱该花就花,全家只有你一个在街头上学的,咋地都供上你了。”说完,从兜里找出五十块钱,递给杨勇。

    杨勇推辞说到:“四姐你不用给我钱,学校饭菜便宜,用不了几个钱。穷家富路,留着你路上用。”

    四姑娘说:“你拿着,一会儿找个方便车,姐马上回去啦,也不再买啥,不用钱了。”

    杨勇接过钱,问道:“那你找到车了吗?”

    四姑娘说:“没有,正找呢,见你过来了。”

    杨勇说:“你跟我去吧,我给送东西那个车,好像是往道台桥去的。”

    四姑娘问:“你送啥东西啊?”

    杨勇说:“四姐你别问,我们老师让送的。”说完拎起地上的褡裢,挎在肩上,又伸手去拎四小姐的袋子。

    四姑娘赶紧拦住:“不行,你不能扛这么重的东西,你身子骨还没有长成呢,别压坏了。”

    杨勇说:“没事儿啊,我现在老有劲儿了,老师天天带我们跑步、爬山,不信你看看。”说完一使劲,把袋子扛上肩头,然后说:“四姐,咱们走,马上快到了。”

    拐了个弯儿,走了不长的一段路,来到一个杂货铺前面。杨勇放下东西,朝一台马车走过去。马车上坐着三个人,正抽着烟,看样子是在等人。杨勇过去问道:“掌柜的,是卖蘑菇的吗?”

    车上的人说:“不是,我们是收松子的。”

    杨勇说:“松子炒熟了要不要?”

    车上人说:“如果是二舅姥姥炒的,我们要。”

    刚才他们对的是暗号,现在双方确认了。车上人说:“怎么是个半大小子?”

    杨勇说:“我是给你们送东西的,你管是老头还是半大小子,能送过来就行呗?”

    车上的人说:“我的意思是,你能背过来多少?”

    杨勇说:“三十多斤吧。”

    那个人说:“唉,三十斤顶多够一个月的。”

    杨勇说:“柜上让我给你们捎个信儿,这东西不好弄,让你们先吃着,柜上正在想办法。”

    那个人无奈地说:“好吧,回去替我谢谢柜上。”

    杨勇说:“大哥,你们从哪面走?”

    车上的人皱了一下眉,问:“怎么?有些事儿你不该打听。”

    杨勇说:“噢,我懂,只是我想捎个人,她想去道台桥那面,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车上的人问:“是那个姑娘?”

    杨勇说:“是的!”

    车上的人也没有拒绝:“让她上车吧!”

    四姑娘就这样顺利地搭上了方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