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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四十五

    四十五

    最近一段时间,丽秋有点闹心,原因是小七这孩子,自从杨家搬去乡下,小七跟着她生活。虽然小七过去,也是大多数都在她身边。但有六奶奶的管教,他还能听点话。现在六奶奶不在身边,这孩子干脆像脱缰的野马,无收无管。年龄大一些,更有自我主见,经常半宿半夜地不回家,还有两次干脆没有回来,让丽秋担心,一夜没有睡觉。丽秋想说他两句,他倒是不顶嘴,反而嬉皮笑脸地和她撒娇,哄她不要生气,承诺以后不再犯错,等过后,他还是我行我素。最主要的是,小七还经常不经过她同意,私自拿家里的钱,前前后后有上百块。本来杨宗留下他,想让他帮丽秋卖木头,可丽秋天天连人影都抓不到。有几次,她想给六奶奶稍信,让六奶奶把小七领走。但思来想去还是不行,一怕杨宗、六奶奶寻思她放不下一个孩子。二怕小七走了以后,自己也孤单。还有,现在是合伙卖木头,几家同意让小七跟她一起经管生意,如果把孩子送回去,显得自己有私一样。现在是说也不是,不说还不妥,所以在这一段时间,让她纠结得不得了。到冬月末,杨家已经开始往城里送酒。按照原来霍荷的约定,进腊月,姐三个要聚聚。于是,丽秋给六奶奶捎信儿,下次送酒的时候,让六奶奶跟车来一趟。同时,也给霍荷捎去信儿,叫她也来城里。

    杨宗给小七取名杨树森,本想送他学堂念书,识文断字将来有出息。没想到,这小子没念上三年,字没认识多少,狐朋狗友的没少认识,祸也没少闯。比如说,有一年的夏季,杨宗在城里找到一家私塾,老先生是光绪初年的一位秀才。早年间,老先生遇灾年,山东老家不得过活,也跟着人们闯关东。来到依兰县,也没有立命的营生,只能在家开馆授业。传闻老先生本事挺大,他教出来的学生,已经出好几位秀才,还有一个岁进士。后来,朝廷取消科举考试,但他的私塾,还是很被人们看中。只是束脩比较高,想来他这里上学的学生,家庭都得是不差钱儿的主。老先生对学生很严厉,其实不严厉也不行。来的这帮祖宗都是商贾、官吏的子弟,在家都娇宠坏了,一时管束不到,都能把房子拆了,个个都能上天。老先生管束的办法,只会打。小七是经常挨手板子那伙的,先生的戒尺每天不招呼他两下,他是不会消停。他挨打之后,总是心里不平,挖空心思想整治一下老先生。有一天,他来了道道,放学路过药铺,进屋买几颗巴豆,按说这东西不能卖给孩子,可他和秋姑姑经常来,铺子认识他。她说是给姑姑带的,药铺随手给他几颗,也没有收他那两个大子儿。回家后,偷偷地把巴豆煮水,装自己的水袋里。第二天上课,趁下课先生去茅房,怂恿和他一样的学生,把巴豆水灌到先生的茶壶。不明就里的先生喝了他的茶,不一会儿功夫,就上来劲儿了。一连跑四、五次茅房,拉得老先生头重脚轻。趁先生又去茅房,小七偷偷溜出来,来到茅房的后面。把一根画着两只眼睛,擀面杖粗细的瓠瓜,窸窸窣窣地捅进去。茅房是个简易的构造,用秫秸杆夹的,很容易穿过去。老先生蹲得头昏眼花的时候,听见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竟然伸进一条绿蛇。吓得他赶紧起身,不想脚下没有力气,厕板也让这些孩子弄松动了,竟然一条腿插进粪坑。第二天,有抗不住戒尺的学生,供出小七。先生要打他的时候,他早跑了。从此以后,老先生说什么都不要他,无论六奶奶、杨宗送多少礼,说多少好话,老先生就是不收。

    小七儿今年才十五岁,不过个头倒是不小,差不多有五尺七。头脑精明,这方面随他妈,遇事非常有主意。在他那些朋友中,干什么事儿,基本都是他的道道儿,在小朋友中有叫外号,叫杨小鬼儿。嘴甜会说话儿,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外面是八面玲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啥人都交,到处都有所谓朋友。虽然立世较早,但与他的年龄实在是不匹配。从小被丽秋娇惯,非常地任性,大一些更变得骄横,做事儿说一不二。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想要做的,绞尽脑汁也要办到。家里家外能管得住他的,只有六奶奶。小时候淘气,六奶奶下手打他两次。从此以后他惧怕他妈,有丽秋宠着,他也不喜欢回家。平时没钱管秋姑姑要,丽秋除去吃饭,也没有啥花销,她不讲究穿戴,有钱都花小七身上。六奶奶、公孙仲秋、霍荷都有生意,经常给丽秋日常花费。再加上她给人看病,病人或多或少的送一些东西,或者扔几个诊金,丽秋也不缺钱。原来小七伸手管秋姑姑要,后来干脆自己拿,几个月里拿了上百块大洋。他拿钱到手,无非是和那些朋友一起消费,上饭馆、去澡堂子、听书、看戏、逛庙会,还玩一些斗鸡、斗蛐蛐一类的。偶尔还去赌场推几把天九,好在他为人精明,能够看出里面的道道,有时候是见好就收。还好,他年纪小,没有去窑子、烟馆一类的地方。

    小七不太在家吃饭,早上在家吃完早饭,然后出去找朋友玩。中午晚上的饭,多数在外面吃。玩到半夜,吃完夜宵再回家,每天花费一、两块大洋是常事儿。如果是平平常常的人家,那是真地花销不起。因为一个管饭食长工,一年最多才六十块大洋,折合每个月五块。他一个小孩子,一天能花掉一个壮劳力半个月的工钱。可见,丽秋把孩子惯得十分不像样子。

    今天,小七和胡少爷、大成子几个人在一起,胡少爷请吃狗肉。这几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许多朝鲜人,朝鲜人来到以后,在江北住下来,种植水稻。还有两个人在依兰开饭馆,专门经营狗肉、泡菜、打糕、大米饭。小七特别喜欢吃大米饭,口感比粳米好吃得多,再配上一碗狗肉汤,无比的受用。新开业的饭馆,大多数都很火爆,尝鲜的人也比较多,价格肯定是不会便宜。胡少爷不知道在哪里弄来一条狗,估计不是偷的,就是一条野狗。扔给饭馆一块大洋,安排一桌上好的饭菜,几个人开始喝酒。

    人性很怪,喝酒的时候,都希望别人喝多,看见他人喝高了,自己好像是一种满足。不知道是待客热情,还是为保护自己,怕自己过量难受。或许是看见他人遭罪,自己幸灾乐祸。反正是绝大多数的人,在酒桌上都会有这个表现。

    小七也是如此,一上桌,他来了道道儿,从厨房要来一头大蒜。胡少爷说:“树森,你要拿就多拿点,整那一头蒜够谁吃的?”

    小七说:“你懂不懂咋吃狗肉?你个山炮①。你以为是吃猪肉沾蒜泥啊?你看人家小二给你上的,盐花、辣椒酱、花椒粒,咋没给你上清酱②碟子呢?”【注释】①山炮:方言;对山里人、农村人的蔑称。②清酱:方言;酱油。

    大成子有点憨厚,而且是个大舌头:“系(是)啊!辣(那)系(是)为哈(啥)?”

    小七也不懂,干脆瞎吹:“大蒜味道太大,而且还辛辣,容易掩盖狗肉的原本香味。”

    大成子又问:“期(吃)猪肉咋期(吃)大蒜?”

    小七有点不耐烦:“滚犊子,猪肉油腻,吃大蒜是为解腻的。”

    还有一个叫王道林的,说:“哎?别说啊!七哥说得有点道理,不过那你咋吃呢?”

    小七一瞪眼睛:“谁告诉你我要吃了?我拿来非得吃吗?那你刚才还拿刀呢,北大坑扔的死孩子是不是你宰的?”

    胡少爷说:“得得得,你可消停儿的吧,别鸡巴瞎白话了。让你说得麻意①人,你爱干啥干啥。”【注释】①麻意:方言;不舒服的感觉。

    说话间,菜上来了。胡少爷说:“酒是我家的,狗肉馆子卖的是我家酒,来,我给哥们儿倒上。”胡少爷是胡忠吾的小儿子,也是家里有点钱,把他惯得游手好闲,一个纨绔子弟。

    “里门(你们)家酒太一般,不于(不如)醉三江好。”大成子说。

    “喝不喝?不喝你给我滾犊子?”胡少爷恼怒地说。

    小七赶紧打圆场:“都一样,都一样。你们那水平知啥好赖?喝到嘴里都是个辣,整半斤哪个不迷瞪的。你看看胡大爷他们,那才是行家,只要闻味儿,便知道酒品。”

    几个人拉东扯西。小七挑一个最大的蒜瓣扒开,然后扔进酒杯里,端起来让胡少爷倒酒。王道林带疑问地说:“七哥,你这是啥喝法儿?有什么讲究呀?说说,让我们学学。”

    小七瞪眼睛撒谎:“我这两天脾胃不好,总是便秘,我秋姑姑给我出个偏方,用大蒜泡酒,管用。”

    “是吗?还有这个办法,那我也来一瓣。”王道林伸手朝小七要。

    小七赶紧把蒜收起来:“不行,不行。偏方不能随便吃,我在家还吃别的药,他们合一起才起作用。你直接吃,拉裤兜子里,咱们这饭咋吃?”

    胡少爷有些不耐烦了:“别扯那没有用的,你看别人拉屎就屁眼子刺挠①,还喝不喝?”【注释】①刺挠:方言;痒。

    小七也赶紧张罗:“来,来,来,喝酒、喝酒!”

    一顿掩饰,几个人才把大蒜的事儿翻过去。直到那几个人喝多了,多少才觉得:杨小鬼儿是不是比我们少喝了?那平时喝酒吃大蒜,也没有窜稀啊?

    酒足饭饱,几个人还要去看二人转,听说又来新角儿,得去捧捧场。

    腊月初三,六奶奶坐着送酒的车进城,与此同时,霍荷也坐着取酒的车来了。丽秋三人一见面,又是嬉笑打闹一回,然后赶紧张罗酒席,几个月不见,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霍荷还带着自己的大女儿,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大名叫迟德贤,小名娴儿。大概是迟怀刑想让他闺女长大以后,能够贤惠、贤淑、良善、美德。娴儿从小到大没有出过大山,第一次被妈妈领出来,看见什么都新鲜。丽秋赶紧叫来小七,拿出三块大洋给他,让他带娴儿去玩,挑热闹的地方去,挑好吃的地方去吃。两个人见面也不生疏,一个叫七哥,一个叫娴儿妹妹,亲亲热热地跑了。

    见两个孩子走了,六奶奶问丽秋:“你平时都这么给孩子钱?”

    丽秋也没有隐瞒,告诉她说:“差不多吧,一般是一块两块的给。”

    六奶奶说:“还一块两块的给?你知道一块钱买多少米?”

    丽秋说:“咋了?我又不是光喝水,还不能知道一斗米多少钱。”

    “小秋啊!你这样惯孩子可不行啊,惯子如杀子。惯坏了,他长大能养你老吗?”六奶奶心事重重地说。

    一说养老,丽秋有些神情暗淡:“我没有指望谁给我养老,咱不是自己没有嘛!稀罕人家的孩儿。你怕我把他惯坏了,明天你领回去吧。”

    六奶奶也挺心疼她,觉得自己哪里有些对不住她。于是,缓和口气说:“你说你这丫头咋就这么拧呢?给一千条道儿你不走,再说我又没有说什么歹话儿。”

    霍荷一看气氛不对,赶紧说:“别扯那么远,我都饿了,赶紧整饭吃。咱们不差那点钱,挣钱就是给孩子花的,没钱了,咱抢大户去,先抢杨家烧锅。”

    六奶奶骂道:“你个胡子婆,张嘴就来横的。多亏两个孩子走了,不然听见像什么话,你们教不出好孩子。”

    霍荷:“你给我停啊,我可是官宦人家的闺女,做的是正经买卖。你说我们两个,都不如你呗?”

    丽秋说:“你们都是好人家,那你们轧亲家呗?我们小七也不赖,他要有媳妇儿,我也净一份心。”

    霍荷反驳她说:“我可不敢,我是土匪婆子,哪敢高攀豪门望族。”

    六奶奶气得要打她俩:“俺说你们俩,今天是不是诚心啊?故意要气俺是不是?这酒能不能喝啦?”

    那两个见她急了,赶紧笑嘻嘻地说:“能喝,能喝。快点做饭,别急眼啊!”

    其实,她们饭好做,丽秋早把菜备好,猪蹄、肘子、五花肉、野猪肉烀熟了,炖的排骨、野鸡、山兔、狍子肉。吃的时候,热一热马上可以上桌,只是临时做点凉菜,炒个木耳、蘑菇、白菜、干豆腐什么的就可以了。几个人都是女人,直接一起下厨。只听锅铲菜刀一阵响,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就做齐上桌,而且是相当的丰盛。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正好她们是一台戏。不用说,今天场面会很热闹。

    六奶奶先开的头:“两个孩子咋还不回来,咱们还等不等他们吃饭?”

    丽秋连头都不抬:“不用等,他们吃得不会比你差。”

    六奶奶有些吃惊:“小七儿经常不回家吃饭?”

    “孩子有孩子的活法,有他们的交往,喜欢在外面吃饭就吃呗。”丽秋满不在乎地说。

    六奶奶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她又想说丽秋,惯孩子的事儿,但还是把话咽回去。

    霍荷可是没有操心孩子的事儿,张罗着倒酒:“来,都满上。孩子都那么大了,不用管,饿不着就行。我们家那个野丫头,一天只知道在山里疯跑,整天介舞刀弄枪的,十三、四了,连个袜子都不会补。”

    六奶奶说:“那不能怪孩子,是你当妈的教得不好。”

    霍荷呲牙一笑:“你净说那苞米瓤子嗑,我要会还用你说?我从小玩到大,缝缝补补这些东西都是丫鬟、婆子去做。再说了,我现在还有功夫做针线吗?几百口子都张嘴等着吃饭,靠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小死秋子姐又给找个活,一冬天是闲不住了,这木头不得采到三月去啊?”

    丽秋不服气:“我给你们找一条赚钱的买卖,出力就得钱的事儿,没本没息的多好,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骂我。”

    “切,好像我一个人赚钱似的,大家都跟着沾光。”霍荷反唇相讥。

    丽秋不服气:“告诉你啊,你可是占大头,我都给你算过,这次你们山上最少五个大数。”

    六奶奶非常吃惊:“那么多?那咱们呢?”

    丽秋说:“咱两家好一好上千。两个哥哥在一千五那么样。”

    六奶奶说:“不错,不错!够买几十亩好地了。”

    霍荷不满意:“你们倒是不错啦,看似我得挺多,分给那一帮子人,每人能摊多少?算啦,不说这个,再说说我那娴儿,你们谁给我带一年半载的?教教她女红吧。”

    六奶奶连连摆手:“不中、不中,俺那一群小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等俺明年盖完房子,你再送俺那里。”

    霍荷看看丽秋,问:“那就是你了?”

    丽秋说:“我都没有结过婚,咋会给你带孩子?”

    霍荷:“我不管,小七儿不是你带大的?我家姑娘也得归你。”

    丽秋说:“咱们别在这瞎虑虑①了,孩子愿不愿意在街里呆,还不知道呢?”【注释】①虑虑:方言;考虑、打算。

    霍荷霸道地说:“呆不呆,不是她说了算,我连自己孩子都做不了主,咋领那么多人啊?”

    丽秋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你若不嫌弃,你把她放我这。只是小姑娘、小小子在一起,不太方便吧?”

    霍荷不在意这些:“什么方便不方便的?都是兄妹没啥说,我们旗人没那么多讲究。”

    六奶奶说:“那你不回去和迟大哥商量商量?”

    “和他商量什么玩意儿?孩子都是我带大的,我那里就是他歇晌打间的地方。他敢支楞毛,我崩了他,换新的。”霍荷大大咧咧地说。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六奶奶说:“你就吹大牛吧,缺了爷们你还能挺得住。”

    霍荷也不掩饰,点着丽秋说:“谁像这个窝囊废,爷们楞让你抢去了。你说你这个扫帚星多坑人,我们家爷们天天惦记你,当初你嫁他不就完了?然后,秋姐就不用这苦熬干修①的了!”【注释】①苦熬干修:方言;煎熬。

    六奶奶反驳她说:“怎么能怪俺呢?俺和你杨哥哥,可是他们认识之前已经定好的。”

    丽秋没有表情地说:“赶紧喝酒得了,说那些没有油盐的干什么。”

    霍荷说:“不说了,不说了。赵姐姐你再琢磨几个好买卖,挣钱养家是真的。秋姐给我带好孩子就行,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一个个喝得半醉。

    小七带着娴儿去逛街,干这事他十分擅长。整个依兰县城,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先逛寺庙后逛大集,从江边封冻在冰里的轮船,到威严的县衙。从荷枪实弹的东北军大营,到新开办的县国民女子学校。每到一处,都让娴儿吃惊不已,她不知道天下竟有这么多神奇的地方,两只脚几乎迈不动步。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各色人等好不热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来往的人,两只眼睛已经不够用了。人群当中,不免有一些做小买卖的,吆喝着做小生意。从小七给她买第一串糖葫芦开始,每碰见卖东西的,她都询问这能不能吃。然后,嘴一直没闲过,不是吃就是问,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哪怕是一个补锅鋸缸的,她都要跑过去看看。弄得小七哭笑不得,如果她不是一个小女孩儿,他早不带她玩了。走了大半天,小七也是又饿又累,商量她今天先找地方吃饭,明天领她再走。可小姑娘没玩够,以为小七要领她回家,磨蹭着不想走。后来小七告诉她,去大饭馆儿,啥好吃的都有,吃完饭再去看戏。一听又去看新鲜东西,她一下子来了精神,马上让七哥带着她去。

    这顿饭吃得很快,因为娴儿不喝酒。小七没找他那些朋友,所以他也没有喝。吃完饭,小七带娴儿去看戏。依兰城晚上热闹的地方在大小圈子,这里有窑子、饭馆、茶社、戏院、客栈、金银首饰店、当铺、赌场、烟馆。小七是这里的熟客,天天在这里混,简直是轻车熟路。今天带个女孩,不便去其它地方,直接去戏院。戏院里每天演戏的班子不定,几天一换,有时候是评戏,有时候是京剧,但大多数是二人转。因为二人转具有当地的特色,所以,每当有二人转班子到来,场内常常是爆满。因为看京剧的人,大多数是达官贵人,而二人转更像是老百姓专场,多是走卒贩夫、引车卖浆之辈,种地的、扛大个的、走船放排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戏院分几等座位,二层廊台上是雅座,按桌收费,茶水、干果、鲜果在外。一楼前排放两排桌子,甲等座是按座收钱,茶水等另行收钱。桌子的后面放几排长凳,是乙等座没有桌子,也是按位收钱,想喝茶只能是大碗茶,想吃干果有挎筐卖的。最后一块空地,也就是站位,按人头交钱,也是最便宜的。

    小七带个小女孩,坐在下面不方便,直接上二楼。放在平时,他还真地不太喜欢雅座,一般和他们的小兄弟坐甲等座。因为雅座太雅静,不太好闹哄,甲等座离台上近,容易与台上互动。他拉着娴儿正在找座,突然一把榛子壳打过来。他抬头一看,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在雅座。胡少爷说:“我操,杨树森你在哪里挂个娘们儿?我说哥几个找你,咋找不到呢?”

    小七说:“别他妈胡说八道,她是我姨家妹妹。今天刚来,我带着看看热闹。”

    “辣(那)你早嗦(说)哈,带他一同呲(吃)驴右(肉)呀!”大成子说。

    小七说:“你们不准备让我坐这里呗?那我再找座去。”

    胡少爷说:“别介啊!一同坐,大成子,快给你七嫂看座。”

    小七上去一脚,:“别他妈胡说八道。”看看桌上的几样果品,不太满意,叫小二过来,吩咐挑好的上。小二一看都是富家子弟,乐颠颠地去了。

    娴儿的好奇心都在楼下,根本没有在意几个半大小子胡扯。楼下实在是太热闹了,她在山里哪见过这场面。顶多在正月里,山寨请来个草台戏班子,在大饭堂唱几天二人转。看到雅座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的确让她很开眼。

    随着锣鼓家伙一阵响,戏开幕了。先是一段说词,无非是恭捧台下观众、自谦自贬一番。然后是开场的小冒:《啰嗦五更》。

    (男)一更啊一点正睡相思眠,嗯哎哎咳呀。(女)闻听得寒虫哥哥报叫一声喧,寒虫叫哥哥呀,你在外边叫,奴在绣房听,叫的是伤情,听的是同情,伤情同情同情伤情。(合)鼓打到二更。(男)二更啊二点正睡相思眠,嗯哎哎咳呀。(女)闻听斑鸠哥哥报一声喧,斑鸠叫哥哥呀……

    娴儿听得很入迷,觉得很好听,手上抓的一把糖都忘吃了。至于那两个人唱的为什么睡不着,她也太不懂,至于几个男人说什么也没有在意。

    王道林说:“看看,都起秧子了①,憋得一宿没睡。”【注释】①起秧子:方言;发情。

    小七瞪他一眼:“你个骚包,这里有小孩子呢?少说那话。”

    胡少爷咧嘴一笑:“挨狗屁呲了吧。”

    接着是正戏,唱的是《包公赔情》。这种正戏,几个家伙更没有兴趣了,嘻嘻哈哈的闹起来。娴儿嫌他们吵,把椅子搬到栏杆旁,背对着他们自己听唱。

    这出戏唱完,换上来一对新人。也是本场的主角,唱压轴戏的。因为接下来要唱《大西厢》,这部戏非常长,一般人唱不好,所以放在最后压轴。又是同原来一样,还是一段小冒:《探清水河》

    (女)桃叶尖上尖,柳叶飞满天。(男白)飘了!(女)在其位的这个明啊公,细听我来言呐。(男白)听什么?(女)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那个火器营儿。(男白)是啊!(女)有一个宋老三啊,提起了宋老三。(男白)怎么的?(女)两口子卖大烟。(男白)噢,烟贩子。(女)一辈子他无有儿,(男白)绝户。(女)生了一个女儿婵娟呐。(男白)丫头……

    娴儿听得正津津有味,旁边的王道林喊一声:“换一个,不好听。”他爹是督署户籍调查员,前日在新成立警察分所的区长,是主管县城和周边的治安。所以,他走到哪里都有恃无恐的。

    胡少爷也跟着起哄:“唱十八摸。”

    大成子也喊:“唱小寡妇思春。”

    小七儿拦挡他们,胡少爷到了栏杆处,“啪、啪”扔出两块大洋,直接砸到台上。台上的二人停下唱,旁边的鼓乐班子也停下来。那个男的朝上面拱拱手:“小爷想听哪一个?小的给恁唱。”

    王道林又扔两块大洋,说:“你靠后,让那个女的唱十不该。”

    胡少爷不同意:“唱十八摸。”

    二人争执起来,娴儿不知道他俩是咋的了,也不明白台上的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剧院也好,演出的班子也好,只要有人点唱,给钱多就可以临时换曲子。小七心里明白,他们是点骚曲儿,肯定拦不住。赶紧站起来,拉着娴儿就走。娴儿有点蒙,看得好好的,咋就说走就走?她哪里知道,这些小曲儿是不适合她听,过去在山寨听过的,都是正曲儿。因为有家眷,所以曲目是事先选过,这类不堪入耳的早删去了。无论后面那几个人咋喊,小七拉着娴儿跑出来,走到门口后面听见一个女的在唱:“一不该啊……”

    等小七他们两个回到家,三个老姐们儿已经吃喝完,坐炕里唠闲嗑。见他们两个回来,丽秋赶紧问:“你们两个啥时候吃的饭?还饿不饿?我去给你俩热点饭去,饭菜啥都有。”

    说着下地穿鞋,小七赶紧拦住:“秋姑姑,我们吃完了,不饿。娴儿你还饿吗?”

    娴儿摇摇头:“不饿,不吃啦。”

    六奶奶察觉娴儿好像不开心,就问:“七儿啊!咋带的妹妹啊?咋让妹妹不开心了呢?”

    “姨,我没不开心,今天玩的挺好的。”娴儿平淡地回答。

    六奶奶是何等样的人,岂能瞒得过?说:“不对,你肯定不高兴了。告诉姨,姨帮你出气。”

    小七挺为难地说:“我也真的没有办法,该领看的都看了,该吃的也都吃了。”

    霍荷说:“不怕的,小孩子就是猫一阵狗一阵的。”

    六奶奶对小七说:“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啥事儿都得让着妹妹。还有,平时花钱不能大手大脚的,你也该想着咋挣钱了。”

    小七挠挠头,对六奶奶他是不敢顶嘴,六奶奶可是真下手揍人。只能解释:“我,我带妹妹看戏去啦。”

    丽秋不解:“看戏咋还不爽快了?”

    娴儿看见有人给她撑腰,嘟着嘴说:“谁让七哥不看完,就着急回家。”

    六奶奶说:“你说你也是,领她去看就看完呗,大长夜的,回来这么早干啥?”

    小七儿说:“那,那曲儿她不能听?”

    丽秋问:“你们看啥了?”

    娴儿说:“二人转。”

    丽秋这才明白,点着小七儿说:“你也算有正溜儿,带妹妹看那玩意儿。”然后哄娴儿:“好闺女,不生气啦。那玩意儿以后咱不能看,听话啊!”

    娴儿问:“为啥?”

    霍荷瞪她一眼:“别问为啥,去那屋和哥哥玩去。”

    娴儿这个年纪,对事物半懂不懂,有新鲜事情也特别的好奇,听大人说的话,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特殊的事儿。所以,藏起这份好奇,和小七去另一个屋。

    好不容易姐三个见一次面,丽秋留她们多呆两天,纵使六奶奶与霍荷都有许多的事儿,也不能降温这份热情。所以,又都多住一宿。几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有吵不尽的嘴。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地让两个小的也参与不上,小七只好带着娴儿去闲逛。

    今天出来,小七多一个心眼儿,不再是他说去什么地方,而是问娴儿要去什么地方。那娴儿一个从山里出来的,哪里知道什么地方好玩儿?无奈,只能让小七儿带着她,去买绸带、绢花,再就是吃好吃的。小七儿满口答应,只要不去戏院,去哪里都行。为躲开戏院和花街柳巷,他这次没有去大小圈子。只是在较为繁华的南夹信子街附近转悠,逛绸缎庄、胭脂水粉店、杂货店,走了不到半截街的时候,已经到饭点了。娴儿走累了,肚子也饿,拉着小七要吃饭。在附近找一家马肉馆,实惠儿地吃一顿马肉馅的饺子。

    哪知道刚吃完饭,准备往家走时。娴儿看见一家挂的招牌挺好奇,招牌上竟然写着“点儿横”,一个杆子上挑着一个特大号的色子①,门旁一副对联写着:伸手投出六六六,回手掏来九九九,横批:押百赢万。娴儿很好奇地问:“七哥,这地方是干啥的?”【注释】①色子;即骰子,赌博工具。这里读shai。

    小七告诉她说:“这个地方是赌场,耍钱的地方。耍钱你懂不?”

    娴儿点点头说:“懂啊!我还会玩呢,你带我去呗。”

    小七寻思,一个小姑娘进屋也就是个看热闹,也没有啥大事儿,带她去吧。于是,领她进屋。把门的一看他们,不让进,一个半大小子带个小姑娘上赌场,又不是戏院,怎么上这里来玩。小七成天在街上混,知道他是咋想的,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在手里抛了两下。蔑视的说:“咋的?小爷想碰碰手气不行吗?看看,是不是大洋?”

    看门的见小孩真的有钱,而且两个孩子穿戴都挺像样,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赶紧往里让。屋里是乌烟瘴气、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摆着好多个台子。有掷色子的、推牌九的、有压大小点的,每个台子前都围一群人。本地开赌场的掌柜,又叫局东,他并不参赌,只是抽红。只要你有钱,谁都可以当庄家。比如说:局东定好一个限额,限额以下的不抽红,限额以上的百里抽一、二。不管庄家、闲家,只要有个人这局赢了,超出限额那就得抽红。

    小七带着娴儿,在各个台子转一圈,让她看看这东西是怎么玩的。然后和她说:“热闹不?看完咱们回家吧。”

    娴儿问:“你不想整两把?”

    小七挺好笑,小姑娘怎么啥都好奇。摇头说:“不玩,回家该挨骂了。”

    娴儿说:“你我回家不说,姨她们不知道,就不会骂你了。”

    小七说:“那也不行,咱俩才三块钱,输了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

    娴儿说:“七哥真完蛋,胆子太小啦,你给我一块钱,让我玩一把。”

    小七吃惊地问:“你会玩儿?”

    娴儿说:“当然会啦,我们在山上,天天有玩的,好几个人教我呢。”

    “那你都会啥?”小七觉得不可思议。

    娴儿满不在乎地说:“啥都会。”

    这让小七儿有些出乎意料,他哪里知道,当兵、为匪的人群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沙金沟、啸虎顶子这样的人不少。从小她就在这堆人里混,娴儿爹妈又是大掌柜的,大家都逗她玩,把自己手里那点活教给她。架不住人多,集众家手段为一身,楞是让她学会耍钱、玩鬼儿①。小七对她半信半疑,真地给她一块钱,寻思她快点输完,领她回家。【注释】①玩鬼儿:方言;出老千。

    娴儿拿着这一块钱,径直奔向一张牌九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