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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四十六

    四十六

    一只小手悄悄的把一块大洋放在“过”门。“推牌九”放在老百姓的口中是“耍大钱的”,同样是三十二张牌,玩法儿不一样,性质也就不同了。如果是这种“推牌九”,一共四门,庄家自为一门,其它三门为闲门,参加的人数不限,参赌者自愿下注。可以随机任意选择,赌注也是没有限制,只要庄家允许即可。一次输光房子、地、老婆、孩子都不是稀奇事儿,这叫“大耍”。如果是“打天九”,则是只能四人玩,安安静静的洗牌、出牌,每个人八张,谁“跑的快”谁赢,输家按未出去的张数算钱,输赢不太大,主要以娱乐为主。或许,也就是“小赌宜情”吧。

    庄家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长得瘦小枯干、猴头巴相,一张嘴一口黑牙,不用说,他是一个大烟鬼。庄家见是一个小姑娘下的注,不高兴地说:“谁家的孩子,过来倒什么乱?别搅混,快出去玩去。”

    娴儿从山里出来,没有见过世面,不敢说话。小七儿可是街面上混的,不客气地说:“你管得着是大人孩子?还是丫头小子?我们拿的是不是钱?输了我们认账。你敢不敢玩,不敢赶紧下去。”

    庄家一见搭茬的人,也是个半大小子。拒绝说:“那可不行,你们输钱赖账怎么办?我又不能抢你们小孩儿的。我要输了,得给你们钱,我该多冤啊。”

    小七说:“愿赌服输,你赢你拿走。如果你玩不起,你就‘锁单儿’①。”【注释】①锁单儿:赌场用语;封牌下场,易手庄家。

    其他人都等着开始,一齐催促庄家:你快点,赶紧开。什么大人孩子的,你赢的是钱。在一片吵吵嚷嚷声中,庄家不情愿地打出一个“五”点,按点开始发牌,先是自己的四张,然后每门四张。

    小七拿起牌,一看有两种配牌方法。娴儿翘起脚悄悄告诉他:配对儿。等掀开牌九的时候,只有“过”门赢,其它两门全输,庄家吃大赔小,这把稳赚。接下来,在“押定离手”声嘶力竭地吆喝声中,娴儿不时的两块或一块,有时候下注,有时候不下注。不一会儿功夫,已经赢了二十多大洋。娴儿不玩了,拉着小七儿又换一桌,接着像原来那样操作。娴儿的娴熟动作,让小七惊诧不已,小姑娘竟然还有这么一手。

    当他们离开赌场的时候,已经赢了八十多块钱。小七儿又不明白了,赢钱咋还不玩了呢?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便问娴儿:“你点儿这么横,咋还不玩了呢?”

    娴儿乐了,说:“咱们如果再多赢,咱俩还能回得了家吗?保不齐有人在路上劫咱俩。你没看我不在一个台上玩吗?让他们猜不出咱俩是输还是赢。”不愧是胡子家长大的,小小年纪就有江湖经验。

    小七问:“看你那么娴熟,过去经常玩吧?”

    娴儿说:“我都是看的时候多,我要是上去玩,我妈不得把我屁股打开花。”说完自己还摸摸自己屁股,肯定是挨过打。

    小七儿又问:“看你有时候下注,有时候不下,机会你咋找得那么准呢?”

    娴儿小声地说:“那些人,玩鬼儿的多,横推的少。拿第一个那个大烟鬼来说,他洗牌的时候,有四张牌始终在他那两只爪子下,常玩儿的人都明白。还有就是他的色子有事儿,里面是灌铅的,假色子。”大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完全不用那么小声,但让她说得神神秘秘。她的话,让小七儿佩服不已,这小姑娘可是一个好搭档。

    于是,他搂过娴儿肩膀:“娴儿妹妹,早上听秋姑姑说,要留你在城里,那你留不留啊?”

    “我,我想回家。”娴儿年纪小,还是恋家。

    小七儿听她要走,有些不舍:“山里有啥好的?你看城里有吃的、有玩的。你要不走,我天天带你出来玩。”小七儿实在是不想放她走,她可是耍钱的大把①。【注释】①大把:方言;行家,把头。

    娴儿也有些犹豫:“那,那你得带我去看二人转。”

    小七儿一看有门儿,急忙答应:“成,成,以后去哪里你说的算。”

    娴儿问:“那这钱该咋办?”

    小七儿说:“咱俩藏起来,谁也不告诉,以后咱俩出来玩的时候再用。”

    娴儿非常赞同:“好,以后咱不能经常去一家赌场,而且不能经常去耍钱。即使去了,一次也不能多赢,快快的刀薄薄的片儿,不显山不露水的。”

    二人越说越投机,勾肩搭背地回家了。

    小五收下白伦库的粮食,回家后,六奶奶给他指点一下,教他识别粮食优劣的要点,然后又带他收了几份儿。接下来,六奶奶开始不管收粮食的事儿了,一切交给小五去办理。六奶奶只是管管账目,小五收完粮食,到家交账就行。小五把收粮和砍柴都包下来,砍柴时,带上小十进林子便砍,只要是树都可以,烧锅是大锅,烧什么样的柴都可以,火大没湿柴。等攒够了,带车老板子拉回去。现在不再怕丢了,因为他现在和白伦库很熟,如果白伦库不来偷,附近没有人干这事儿。小五与白伦库处得挺热乎,白伦库主动要求,给小五儿带路,去周边的农户收粮食。小五也乐得其成,有人带着总比自己瞎闯好,何况白伦库喜欢贪便宜,到哪里占不着便宜,他不会善罢甘休。小五也不让他白跑腿儿,每次都给他一块两块大洋,一个月下来,白伦库也弄个三、四十块。有钱赚,可把白伦库乐坏了,只是跟着坐车,到地方讲讲价。一天能弄一家人十来天的饭钱,如果能长年干,连地都不用种了。

    这天早上,白伦库起来后,破天荒地没出去扫院子、弄柴火,坐在炕头抽着旱烟。白尤氏很是纳闷,询问道:“今天你不和杨家那孩子收粮去?”

    白伦库回她一个字:“去。”

    “那你还不赶紧去把手头的活干完,别人家来了,你再耽误事儿。咋的?你身子骨不舒坦?”白尤氏继续问道。

    白伦库还是简单地说:“没有。”

    白尤氏试探地说:“那你倒是下地啊?”

    白伦库没有回答她,磕磕烟袋说:“晚上你做四个菜,把小鸡炖一个,捞点二米饭。”

    白尤氏吃了一惊,这可是过年才能吃的饭菜?今天可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问:“家里要来高人贵客?”

    白伦库也没有给她说明白,下地穿鞋:“让你做你就做得了。对了,后院那小犊子要是来,能撵你把他撵走。撵不走盛一碗,倒壶酒让他拿家吃去,别在我眼前晃悠。”他说的是白世宝。白尤氏揣着疑问,答应下来。

    小五现在与白家常来常往,收粮的时候,早上来接白大爷,晚上再给送回来。如果一段时间不收粮,心里总是痒痒的,找个理由来一趟,坐一会儿。比如送点酒,或者说借点什么东西,反正是得找个理由过来,为的是想看白淑珍一眼。如今他常来常往,二人也非常熟悉,见面的时候不再拘束。有人的时候,偷偷地看一眼,私下里朝对方笑笑,使个眼神儿。没人的时候,两个人说说话儿,讲个笑话儿什么的。小五儿很解风情,懂得如何哄女孩子开心。在外出、或者进城的时候,给白淑珍买些姑娘用的东西。特别是进城回来带的洋货,让白淑珍欢喜不已、爱不释手。他俩的交往,不知白伦库知不知道,反正白尤氏多少有点察觉,但也佯装不知。

    晚上收完粮回来,小五把白伦库送到家。白伦库对小五说:“树山啊,你先把车打发回去,然后你进屋。”

    小五问:“大爷,你有事儿啊?”

    白伦库说:“嗯,回去不是有人卸车吗?你进屋咱爷们唠唠嗑。”

    小五回答:“有人卸,家里好几个伙计呢。”然后对车老板子说:“牛叔,你先回去吧。告诉我妈,我在白大爷家呢,我一会儿就回去了。”车老板子应一声,赶着马车走了。

    小五跟着白伦库进了屋,外屋厨房里,白尤氏正忙着做菜,见小五进屋赶紧招呼:“哎呀,你们回来了呀,我饭还没有做好呢。树山啊!快点进屋上炕,歇歇腿儿。”

    小五赶紧说:“大娘,我不累。我和大爷说说话儿,然后马上回家。”

    其实,这顿饭白尤氏不知道给谁准备的,只是客套地说。小五看人家要吃饭,也不好说别的。白伦库啥都没有说,背着手进了屋。

    白尤氏往屋里让:“树山你进屋,二丫在里屋呢,让她给你倒杯水。”她不明就里,也没有敢让吃饭的话儿。

    小五说:“大娘,那我进屋啦。”

    白尤氏说:“快进屋吧,进吧!”

    小五进屋,在北面的炕沿上坐下。白淑珍在往炕桌上摆碗筷,见小五进屋,趁她爹不注意,偷偷地朝小五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白伦库已经脱鞋上炕,小五觉得白家要吃饭,自己得赶紧回家。便急着问:“大爷,你找我有事儿?”

    白伦库说:“二丫,你看你这孩子,咋不懂个规矩。你杨五哥来啦,也不说让让客。树山啊,快过来坐,今天咱爷俩喝一盅。”

    小五客气地说:“不啦,大爷。咱们把事儿说完,我回家吃去。”

    白伦库摆出长辈的姿态,不满地说:“你这孩子,咋见外呢?赶上饭顿儿了,哪能不吃一口热乎的再走。我哪有啥事儿?就是想让你进屋喝口热水,你大娘做好饭了,家常便饭,对付吃一口。”

    白淑珍这时候也说:“五哥,在我家吃吧,外面那么冷,陪我爹喝一杯,酒还是你拿的呢。”的确,现在白家喝的酒,都是小五儿拿来的。

    小五有点难为情,不好意思在别人家吃饭。但见白淑珍看着他,也不好拒绝,不自然地来到南炕,坐到白伦库对面的炕沿上。白伦库说:“你这孩子,来大爷家别装假,脱鞋,回腿儿上炕。”

    小五连忙说:“这样行,这样行,挺好的。”

    白淑珍说:“五哥,听我爹的,脱鞋上炕稳当地吃,没有外人儿。”

    这时候小五只能听话,脱了鞋,盘腿坐上桌。

    白尤氏菜做好了,喊白淑珍端菜。不一会儿,端上四个菜,都是白尤氏按照白伦库吩咐做的。在杨家,也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小鸡蘑菇粉条、蒸一盘肉、白菜炒木耳、肉炒蒜苗。蒜苗可是新鲜东西,这个季节没有谁家有。白家人少,大炕都闲着,白伦库在炕上钉个木槽,装上土栽些大蒜、芹菜。小五儿真认为自己是赶上的饭顿,哪知道是白伦库特意给他准备的。在白家,这一桌饭菜,也算比较上乘的。白伦库过日子精打细算,不过年,哪里舍得吃四个菜?每天两顿饭,一顿一饭一菜已经不错了,如果可以不吃饭,那才是最好的。

    白淑珍见小五留下吃饭,心里十分欢喜,屋里屋外地来回端饭菜,动作变得十分轻盈。胖嘟嘟的脸上挂着笑意,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清脆、甜美,迈着小短腿,扭着浑圆的屁股,让小五目不转睛的盯着。白伦库抽着旱烟,装作被烟呛到了,一连咳嗽好几声。小五立刻回过神儿来,拿起白淑珍刚烫好的酒,赶紧给白伦库倒满,然后再给自己也倒上。没话找话地说:“大爷,你喝这酒还行吧。”其实,这话过去不知道说多少遍了。

    白伦库借着他的话说:“你家的酒可是没得说,我喝半辈子酒啦,别人家的谁都不行。你家的酒即使是多喝点,头也不疼嘴也不渴。”端起酒杯对着小五说:“来,树山,咱爷俩喝一个。”

    小五赶紧说:“大爷,我等一会儿,大娘来了一起吃。”

    白伦库夸赞说:“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儿,还仁义。哪像我那个侄子?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来,咱爷俩先喝着,你大娘她们有人不上桌儿,在外(屋)地吃一口得了。”

    白淑珍也说:“五哥你先陪我爹喝着,我们赶趟。”小五儿只得从命,端起酒杯与白伦库对饮。

    酒过三巡,白伦库点着那盘小鸡儿说:“树山,吃鸡肉,鸡是你大娘养的。当年的小公鸡,肉烂乎还香。多吃点,你大娘的手艺还行。”

    小五赶紧恭维:“嗯,大娘做的饭真好吃,鸡炖得也香,大爷你也吃。”

    白伦库说:“你要喜欢,以后你就常来,让你大娘做给你。不过,小鸡可能不经常给你炖啊!没有粮食喂,要是有东西喂,多养点小鸡小鸭,树山大侄儿你来了,吃点也方便。”

    小五有点纳闷,都是种地的,咋会没有东西喂呢?于是,问:“大爷那咱家都用啥喂鸡啊?”

    白伦库说:“那能用啥,也就是秋天撸点草籽,再不然的话,碾米的时候有点糠。噢,对了,有时候去买酒,顺便买两袋子酒糟。”

    小五问:“用酒糟能喂鸡?”

    “哎呀,那酒糟喂鸡才好呢,鸡养的肥,还爱下蛋。”白伦库没有用酒糟喂过鸡,顺口胡编。

    小五赶紧说:“那好办啊,大爷。我家有酒糟啊,明天我给你送一车来。”

    白伦库赶紧摆手:“不行,不行,酒糟都是卖钱的,你大爷哪有钱买来喂鸡呢?”

    小五说:“大爷你见外了,都是自家的东西,哪能要你钱呢?明天我就给你送,我们家酒糟好多呢。”

    “真的?那可是太好了,你要是送点酒糟呀,你大娘和你二妹妹就少挨累了。不然,撸那草籽,把你二妹妹手都撸破了,你说让人心疼不?”白伦库眨巴着小眼睛说。

    小五听他说白淑珍遭罪,马上说:“大爷,以后咱家就别再撸草籽了,你用多少酒糟我给您送多少。”

    白伦库见自己的心思达到了,感激地说:“树山这孩子真是好,让大爷稀罕得不得了。你说大爷借你多少光,天天出去,都让大爷挣钱。还送这么多料喂猪鸡,明年我一定多养几头猪,冬天你来,大爷杀猪给你吃猪肉。”小五赶紧答应。白伦库心里舒坦,今天用一只鸡,换来明年猪鸡的饲料。不行,明年一定多养点,养六十只鸡、三十只鸭、十头猪。到秋天卖到城里,也是一笔好钱。

    掌灯时分,白家的外屋门响了一声,明显是一个人进屋了。白伦库看看地上白尤氏母女,脸上少了些许笑容,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知道是谁来了。白尤氏去开里屋门的时候,人已经进来了。开始小五儿也挺纳闷,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当人进屋,他看明白了。

    来的人是白世宝,先迎他的是白尤氏:“世宝来啦,这晚了有事儿?”

    白世宝盯着桌上的酒菜说:“婶儿,我没事儿,好多天没有来了,过来看看你。”

    白伦库坐炕上,屁股缝都没有欠:“还好多天没来?前天,不是在这儿吃的饭?那一壶酒都没够。”

    白世宝打着哈哈:“我也是一天看不着你,就想你了不是。咱家里来客了?咋没叫我一声,我也好陪陪客啊!”

    白尤氏问:“世宝,你还没吃饭吧?上炕去,再喝两盅。”

    其实,白世宝不用让,自己已经坐炕沿上了。顺嘴说:“啊,那我再喝点吧。二丫,你给哥取双筷子。”白淑珍也没说啥,去外屋取碗筷。

    白伦库把脸拉得挺长,往里挪一挪,给他介绍说:“这是东头杨家烧锅的少掌柜,大名杨树山。”然后又对小五说:“这个是我侄子,白世宝。家在后面住。”

    其实,白世宝一进屋,小五子已经认出他。因为那天他脸上,虽然抹着锅底灰,但他说了,是白家的侄子。但小五的心眼可不慢,赶紧说:“噢,是大哥啊,初次见面,咱们喝一杯。”说完给白世宝倒酒。

    白世宝一听是杨家烧锅的,想起来那天晚上,拎着掏灰耙的老头,在一炕住,有一个半大小子。当时灯不亮,屋里人多,也没有看清楚。后来还打他屁股的人,现在看来就是这小子。白世宝见小五挺客气,好像不认识他,或者佯装不知。于是说:“杨少掌柜的发财,能和少掌柜的喝一杯酒,那是多给面儿啊。来,来,来,干了。”还没等小五端起杯,他自己先“吱儿”的干一杯。然后把手伸过来,说:“少掌柜的再给我满上,我怠慢了贵客,来晚啦,自罚三杯。”

    小五赶紧拿起酒壶,给他满上。白世宝又干了一盅,再让小五给满上:“少掌柜的有福相。咱们邻居住着,不见外的话常来常往,多过来坐坐,咱们哥们聚聚,整点。”

    气得白伦库的胡子直翘:“你能不能有点深沉①?客还没喝呢,净给你倒酒了。”【注释】①深沉:方言;素养、素质。

    白世宝第三盅还没喝:“老爷子,你别生气,哎,别生气咦,敬你老一杯,你老活一百岁。”说完自己又干了,他可没管老头生气不生气,放下酒盅,伸筷子去盘子里找鸡肉。小五看看白伦库,见老头没有喝,他也没有端杯,只是看着白世宝。

    地上站着的白尤氏,赶紧端来一碗菜,到在盘子里。可能这碗菜是一会儿娘俩吃的,见白世宝上桌,筷头子横抡,怕小五没有菜吃。本来宾主在酒桌上挺融洽的,让白世宝一搅合,都挺尴尬。白伦库与小五儿虽然没有喝好,但也喝了一会儿。白伦库看看小五儿:“树山酒量还行,大爷再给你倒一盅?”

    小五赶紧推辞:“大爷,我喝好了,您老慢慢喝,我坐着陪您。”

    白世宝嘴里嚼着鸡肉说:“嗯,你看我也来晚了,也没有陪好你,兄弟再来一盅呗?”

    白伦库看了他一眼,说:“你吃你的吧,谁也不用你陪。”然后对白尤氏说:“快给树山盛一碗饭,压压酒。”白淑珍赶紧出去给小五盛饭。

    看着白世宝的吃相,白伦库有些厌恶,也不管小五在场不,直接教训开了:“我说你就不能勤快点?开春儿的时候,抓两只猪崽儿,养点小鸡小鸭子。到秋天宰了,让你那老娘还有老婆孩子,也都尝尝荤腥。你看看你那日子,过得苦熬①干修地。”【注释】①熬:地方读音náo挠。地方话,习惯把单音的前面加n。例如:饿,读成ne。安,读成nan。等等。

    白世宝也不抬头,赖唧唧说:“我的亲叔哎,我拿啥喂猪鸡啊?家里那几张嘴还不知道拿啥喂呢?”

    白伦库气哼哼地说:“哪个用你喂了?那娘几个是自己在地里刨食儿,你少败祸点啥都有了。你看看你懒的,一天啥都不干,咋不想想来钱的道儿?”

    白淑珍递给小五一大碗饭,小五为难地看看她,意思是饭有点多了。白淑珍也没有啥表示,又回到北炕沿。

    白世宝又喝一盅,现在他是自斟自饮。对白伦库说:“我也想干点啥,前些日子,听说在前蚂蚁浪,老曲家有群牲口,我想和朋友去贩卖。可手里也没有那本钱,后来也没有做成。”

    白伦库反对说:“别说是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干,你从来没有摆弄过牛马,哪知道好坏?”

    “那我倒腾猪行吧?”白世宝顺嘴胡说。

    白伦库听见说猪,想起来刚才小五儿说给他酒糟,明年他要多抓些猪的事儿。于是,问:“哪有猪啊?小猪崽有没有?”

    白世宝问:“叔,你要小猪崽干什么?”

    白伦库说:“过了年,我想多抓几个养着,你天天来吃饭,没有肉星你还不乐呵。”

    白世宝连忙说:“有,有小猪,代家的辛大眼珠子家有。”

    白伦库问:“你咋知道他家有?”

    白世宝煞有其事地说:“这不是嘛,我朋友辛老小子说,他们家老二那小伙挺像样,老辛家过得殷实。我寻思先去扫听一下,如果行呢?给咱二丫拉嘎拉嘎①。”白淑珍听他在说自己,起身就出去了。【注释】①拉嘎:方言;牵线搭桥,联系。

    小五也抬起头看白世宝,白伦库不太满意地说:“我还没死呢,这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白世宝从来不会在意,白伦库对他的态度。解释说:“你看我妹子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人家啦。周边谁家还有好小伙?如果远处有好的,二丫嫁过去,不是挺好嘛。再说,我也是好心,你不用骂我。”

    “好不好的,二丫的事儿,你先别说,还是说那猪崽,他家卖不卖?”白伦库惦记猪崽。

    白世宝忙不迭地说:“卖,卖,可便宜了,一块大洋买两个。”

    白伦库不太相信:“哪能那么便宜呢?”

    “他家没啥东西喂,没人买,还得喂,不如打死扔了。”白世宝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白伦库一听见有便宜,马上动心了,说:“那明天你领我去?”

    白世宝自告奋勇地说:“哪还用你跑那么远,交给我去办吧。”

    白伦库不放心:“你能行吗?”

    “您老就放心吧,这点小事儿我还干不了?白喝你的酒了。”白世宝打着保票说。

    白伦库还是不太放心,但架不住便宜的诱惑。摸索半天,拿出四块大洋递给白世宝。说:“你到他家好好讲价,再让他搭两头,凑十个。”

    白世宝接过钱,心花怒放,心中窃喜,手头又可以宽绰、宽绰了。但嘴上说:“能成,他养不起,扔也是扔,搭两个算啥。”小酒喝得越来越舒坦。

    小五见白世宝喝起来没完没了,实在不想陪下去。于是,对白伦库说:“大爷,你和大哥慢慢喝,我吃好啦。我先回去,天太黑了,路不好走。”

    白伦库说:“中,中,你慢点走,明天有空再过来。”然后对白尤氏说:“你送送树山,我不下地了,让二丫给树山捆个麻杆点上。”

    小五与白世宝告辞,下炕穿鞋出来。白尤氏和白淑珍在外屋,找一把麻杆捆上,点着当火把。小五举着火把出屋,白尤氏送到门口便住脚了。白淑珍一直把小五送到大门口,临别,白淑珍与小五儿说:“你别听我哥瞎说。”

    小五儿“嗯”了一声,借着火把的亮光往家走。他一路在琢磨,白淑珍说的她哥瞎说,是指哪方面呢?

    六奶奶看着放下饭碗,出门装酒糟去的小五。抬脸问杨宗:“掌柜的,这事儿好像有点蹊跷?”

    杨宗闷头吃着馒头:“有啥蹊跷?”

    六奶奶问:“你没有看出来?小五儿哪些不对劲儿?”

    杨宗实在不爱动脑筋,说:“孩子挺好的,哪里不对劲儿了?现在他收粮食的价格合理,成色也好,天天干活儿。他才十六、七,做得不错了,我那个时候,咱俩只知道疯玩呢。”

    六奶奶用筷子点点他:“你呀,说你啥好呢?你不能多动动脑袋?”

    杨宗还是不疾不徐地说:“有你动脑筋,也用不着我啊!再说了,我动完也白动,最后还不是你拍板。我啊,还是烧好我的酒吧。”

    褚老爷子噗嗤一声乐了,一口酒差点呛着:“看看,还是我孙子说得实诚,就是不挣权。孙子媳妇儿,你干脆和他直接说了吧,不然那个闷葫芦,你磕不出瓤儿来。”

    六奶奶无奈地摇摇头,问:“你知道他干啥去了?”

    “刚才他不是说了吗?拉一车酒糟。”杨宗问啥答啥。

    六奶奶又问:“他拉酒糟干什么?”

    杨宗有点不耐烦:“你问我嘎哈?他都说清楚了,给老白家送去,老白家没有喂鸡的饲料。”

    六奶奶十分无奈:“你这当爹的,咋不知道关心孩子呢?”

    杨宗反驳道:“我怎么不关心了?又没少他吃喝,我可没有亏待他啊!”毕竟不是亲生的,对这话特别敏感,他所想到的是这一层。

    六奶奶瞪他一眼:“有两个小崽子在呢,你说话小心点。谁说你亏待他了?俺是想问问你,他为啥要给老白家送酒糟?”

    杨宗实在是让她问得不耐烦,就说:“你这人也真是的,一车酒糟至于你那样吗?在城里还行,有人买,多少能换两个钱。在这块儿,谁要?都得堆壕沟沤粪,明年用它上地还不错。邻居住着,缺东少西的谁都备不住①,要一车酒糟也不是啥大事儿吧?再说了,这一段时间,他白大爷没少帮他,跑跑颠颠地跟着淘噔粮食。你看看人家给收的粮食,那成色、那价钱,比你收来的都强。不就一车酒糟吗?你一早上没完没了的。孩子大了,在外面得有自己的交往,有自己的朋友。你看看小七儿,一天在外面狐朋狗友,突突的②、一群群的。到了小五儿这里,你咋净事儿?”【注释】①备不住:方言;有可能。②突突的:形容词,指快速移动。

    他一番话,说得褚老爷子都目瞪口呆:“俺说小子,行啊!俺头一回听你说这么多话。”

    六奶奶撇撇嘴:“爷,你别夸他,他那榆木脑袋,一辈子别想开窍。想要开窍的话,还是下辈子吧。俺啥时候心疼钱啦?啥时候心疼东西啦?是酒糟的事儿吗?俺说的是孩子,不和你说了。爷,咱俩说。”

    褚老爷子答应着:“好,好,有话慢慢说。那你说孩子咋了?我也没看出来。”

    六奶奶说:“你没察觉这孩子,有事儿没事儿喜欢往白家跑?不是送酒就是送物?上次你套几只野鸡,他还拿去一个。”

    小十一旁插嘴:“嗯呐,我看见了,我五哥总往老白家倒噔①东西。老白家姐姐对我们俩可好了,还给我糖吃。”【注释】①倒噔:方言;搬运,拿,倒卖。

    小十二听说糖就要:“十哥!给我一块糖呗?”

    小十说:“哪有糖?早吃没了。”

    六奶奶说:“你们别打岔。”

    小十二不太高兴,杨宗赶紧搂过去:“老儿子,你等着,晚上爹有空给你做糖。”

    “真的?爹会做糖?”小十二欢喜地手舞足蹈。

    杨宗说:“当然会做,到时候爹教你,以后想吃咱自己做。”

    褚老爷子疑惑地对六奶奶说:“你说地是真事儿,好像是。”

    六奶奶点点头:“嗯,俺猜差不多吧,你没看他昨天在白家吃饭,回来后乐颠颠地?”

    “嗯,可是。年轻人啊!男情女意的倒也正常。”老爷子高兴地说。

    杨宗问:“爷,你们俩说的是啥?”

    褚老爷子有些哭笑不得:“不怪孙媳妇说你是榆木脑袋,俺看还是湿的。你儿子喜欢白家姑娘了,你准备钱儿吧。”

    杨宗这才明白过来,问六奶奶:“是真的?”

    六奶奶赌气说:“俺不知道,你自己看,你自己去问你儿子。”

    杨宗让她怼得不好意思,挠挠头说:“倒是一件好事儿,如果白家不嫌弃咱家,给孩子说过来也行。”

    六奶奶说:“嫌弃咱家?不信你看着,俺不出三年,让咱家在方圆二十里把头子。”

    褚老爷子又抿一口酒:“这个俺信,俺孙媳妇儿那可是女中豪杰,好爷们都赶不上。”

    杨宗说:“那咱就托个媒,把婚事儿定了呗。”

    六奶奶说:“先不急,是不是咱也看看他家,是个啥样家庭?娶媳嫁女得看看门风。”

    杨宗也觉得,当爹的得拿出点主意,就说:“老白那人咱们都见过,说话处事圆滑一点。但家里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像是一个本分人家。”

    六奶奶也说:“那家虽然不是大户,但也挺殷实的。过日子还很节简,和俺们山东人差不多。孩子她妈见过,挺实在、挺老实一个人。只是闺女没有见过,不知道啥样?”

    杨宗说:“家好就行,闺女啥样不打紧,小五喜欢就行。”

    六奶奶又来霸道劲儿了:“那可不行,这事儿哪里由他做主?婚姻大事得爹妈做主。”

    杨宗连忙说:“好,好,你做主,你做主。”他又败下阵来。

    六奶奶不满意他遇事没有主见:“不是俺做主,是你当爹的做主。”

    褚老爷子不太赞同:“要我说啊,你们俩也别呛呛。两个孩子如果要投心对意的,你们也别棒打鸳鸯。”

    六奶奶说:“那可不行,万一娶家一个搅家不贤的,咋整?孩子小,不能由他。”

    “你呀,孙媳妇儿,俺可不是端你俩的盆儿,你们俩当年是啥滋味儿,总是知道的,别让孩子遭那个罪。”老爷子翻出旧账。

    六奶奶恍然大悟:“是啊,还是爷说的对,不怪人家说,家有一老就有一宝,爷看事儿是个明白人。”

    褚老爷子有点得意:“嗯呐,你说这话俺爱听,你看人看得是准。”六奶奶听老爷子不谦虚地说,差一点憋不住笑。

    杨宗问:“那啥时候去提亲?”

    褚老爷子说:“我看呀,不能急。你们也得去看看,相看、相看那闺女,心里有点数。觉得有不合适的地方,跟小五儿说说。然后让他自己拿主意,你们当父母的尽心了,以后也不落埋怨。”

    六奶奶完全同意:“爷看得准,是该这样。等正月的时候,俺们去他白家串个门,想办法让他闺女出来看看。如果行,咱们就上门提亲。”

    杨宗说:“那事先透问一下小五儿,看他同意不?如果可以了,去哪里找媒人啊?”

    六奶奶笑了,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啊你,现成的你不用,去哪里找?到时候让爷去,一保能成。”

    杨宗看看洋洋得意的褚老爷子:“老爷子还会这个?能成?”

    六奶奶说:“要你去肯定不成,爷去了,你一百个放心,你准备好钱就行。你的榆木疙瘩脑袋,哪天俺给你劈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褚老爷子赶紧摆手制止:“孙媳妇儿,以后你不许再说,这不是好话。”

    六奶奶有点不好意思:“俺也是跟他说着玩儿。”

    褚老爷子叹口气:“唉,你们年轻人啊!不能啥话都说呀,说书的不是有那一段嘛,说媳妇要砍开掌柜的脑袋……”

    六奶奶很吃惊:“还真有这事儿?爷你说说。”

    褚老爷子说:“也是俺听书听的,哪朝哪代俺记不得了。说古时候有一个叫庄子的,跟道家天尊老子学道,学成了回家。见他媳妇儿田氏,便和田氏说了。啥事儿呢?他看见一个妇人拿扇子扇一座新坟,妇人说,她丈夫死了,临死前说坟土干才能改嫁。所以,她着急就用扇子扇,想快点干。媳妇儿田氏一听,骂起那妇人来,说要是自己永远不改嫁。不想,庄子到晚上他就死了。田氏痛哭不已,把庄子收敛到棺木中。第二天,来一个俊美的年轻男子来吊唁,自称是楚王孙。田氏一见就喜欢上了,她想嫁给楚王孙。到夜里,楚王孙大喊头痛,田氏问吃什么药能好?楚王孙说得吃人脑子,田氏拎斧子去劈棺材,要拿庄子的脑子治楚王孙。等打开棺材一看,棺材是空的。后来,连楚王孙都不见了。原来一切都是庄子变化出来的,因为庄子已经修道成仙啦。所以说啊,你们小孩儿可不能啥话都说,两口子闹厘戏,掌握点分寸。”

    六奶奶听完,十分愧疚,不好意思地像小孩一样,吐了吐舌头,歉意地对杨宗做一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