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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四十四

    四十四

    “起来,把灯点上。”进屋的人恶狠狠地说。

    杨宗坐起身摸火镰打火,六奶奶问:“你是谁啊?”

    白世宝用木棒往炕沿上砸了一下:“我是谁你认识啊?少啰嗦,赶紧地给我点灯。”

    六奶奶见来人不和善,估计来人走的不是正路,伸手摸枕头下的镖。杨宗不在家,她夜夜把三只镖放在身旁仗胆。北炕的小十,见来的人不是核桃纹老太太,反而胆子大起来,用脚踹他旁边的五哥。

    年轻人睡得沉,踹好几脚,小五才醒。还问:“你干啥?”

    白世宝以为是和他说话,凶狠地说:“干啥?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褚老爷子耳朵背点,但不聋,从有人进屋,到和杨家人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一辈子走南闯北,发生了什么,他心里早明白了,家里一定是有贼了。于是,他也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杨宗吹着火绒,在灯窝里找到一截蜡头点上。屋里一有光亮,一切都看清楚了,双方一打照面,都吓了一跳。杨宗一家人看见的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夜叉,呲一口大白牙,其它地方和木炭一样黑。把小十的一泡尿都吓出来,尿了炕。白世宝也吓一跳,心说,杨家人咋这么多呢?白伦库,你个老登可坑苦我了,人家老爷们不是在家吗?咋就说进街里了。现在箭在弦上,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脑瓜皮来横的。六奶奶一看这架门,明白是咋回事儿,胡子砸窑来了。于是说:“西北玄天起高楼,同是里码别发愁,道上少了吃喝穿,灶上有米还有油。三老四少,可是熟脉子?报报号吧,是耍混钱打着吃的还是老荣?”她说的意思是:是不是一伙的?道上的朋友遇到困难了,家里有的可以帮助。都是同道中人,你是什么来头,是胡子还是小偷?

    白世宝听不懂,用棍子一指六奶奶:“你个老娘们是不是魔怔啊?嘟噜、嘟噜地整些什么玩意儿?别跟我咿哩哇啦的,把你嘴闭上,再磨叽,我削死你。”

    六奶奶见他听不明白,知道他是一个砸孤丁的单搓①。真还难办了,不懂江湖规矩,不讲道义,说不上话。既然和他对不上话,只能是在被窝里悄悄地握着飞镖,看来人有什么要求。【注释】①单搓:土匪黑话;一个人干。砸孤丁;独自抢劫。

    褚老爷子嘟嘟囔囔地摸索他的鞋,白世宝一见老头要下地,用棍子戳了一下。大声说:“老东西,你要干啥?”

    老爷子也大声地说:“啥?你找要烟匣?等着,我上趟外头①回来给你找。妈巴子的,烟瘾比我还大,五更半夜的还要抽烟。”【注释】①外头:方言;上厕所,排泄。

    “不行去,给我憋着。”白世宝想制止老爷子出去。

    “噢,歇着啊,行,歇着抽一袋解乏。”老爷子打岔道。

    白世宝一看老头走路颤颤巍巍地。心里寻思,让你出去又能咋样,给他一个时辰,走不了二里地,附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去哪里找人。不耐烦地往外轰:“滚滚滚,你这个老棺材瓤子。”

    老爷子接着打岔:“要吃猪肠子,哪有啊?那猪肠子让狼给造了。”说着走到门口,他还说:“这孩子,咋是掏烟筒的?还是烧炭的?脸跟我那装老衣服一个色儿。”

    白世宝懒得搭理聋咔的老头,嘴里嘟囔:“你这个老不死的,你爹是烧炭的、你爷是挖煤的。”老爷子出去了,白世宝对杨宗说:“哎,你还等啥呢?赶紧的,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还有好嚼咕。”

    杨宗有些胆怯:“大柜,你稍等一下,我把裤子穿上。”

    “穿什么穿,那点零碎谁没有啊?谁稀得看是咋的?你麻溜儿的,把你家粳米、白面、小鸡、大鹅都拿出来。对了,还有今天那头猪。”白世宝十分不耐烦。

    几句话说得六奶奶哭笑不得,这是哪门子砸孤丁的啊?你怎么什么都要呢?要钱、要布、要粮食可以,猪肉也要,给你了,你可怎么拿啊?杨宗答应:“中、中,东西都在外面冻着呢?我去给你取。”

    白世宝不干了,不让杨宗下地。说:“你不行去,你出去了,黑灯瞎火的我上哪找你去?”

    杨宗说:“那让我儿子去吧。”

    白世宝一看小五是个半大小子,他也心虚,如果不是他手里有家伙,他早跑了。他故作镇定地说:“他也不行,老实儿的在炕上呆着。”用木棒一指六奶奶:你,你去取。”

    六奶奶可是不慌不忙,她想和他拖时间,她知道褚老爷子干什么去了。平时硬朗的,今天怎么颤颤巍巍、哆哆嗦嗦了?还故意聋三拐四的。老人家久闯江湖,这点阵势不会吓成那样,一定出去叫人去了。于是,故意装苶呆呆的样子:“取哈啊?哈都没有啊?”

    白世宝说:“我他妈让你去取猪肉。”

    六奶奶问:“哈猪肉啊?”

    “你跟我装傻是不?你家小子今天捡的野猪。”白世宝又对小五说:“你说,你捡的猪呢?”

    小五脑瓜灵,可能随他爹富德业,对白世宝说:“叔啊,你别和我爹我妈要,他们不知道。那猪我没有拿回来,我拿不动,让我用雪埋起来了。我寻思,明天和我爹去取呢。”

    白世宝一时也琢磨不透他说的是真假,然后说:“你穿衣服,和我找去。”又对六奶奶说:“你,现在找钱,找好东西。”

    六奶奶故意不动,还对小五说:“五啊?真有猪肉吗?你可不能去,咱家还……”

    她话还没有说完,外屋的门“咣当”一声开了。白世宝嘴里恨恨地说:“老不死的,净他妈搅混呢?又回来嘎哈?”他话音没落,后脑勺挨一下子,打得并不重,而且他还带一顶狗皮帽子。气得白世宝张嘴就骂:“你这老王八犊子,敢打你大爷,我把你……”

    一转身的时候,看见褚老爷子手里拎一个掏灰耙,后面还跟着五、六个人。人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有一个还扛着个铡刀片。褚老爷子说:“就你这样还砸嘎达楼子①呢?你也太嫩了。小子,太爷告诉你,以后再干这个活,最好连个苍蝇都别放出去。”现在的老头,腿也不颤了,耳朵也不聋了。【注释】①砸嘎达楼子:土匪黑话;入室抢劫。

    老爷子又用掏灰耙,敲敲白世宝手中的棒子:“扔了吧,还拿根杆子嘎哈?你说你也是个外行,弄这么长个棍子,在屋里能耍啦开吗?”老爷子也是没有正溜儿,教白世宝咋抢劫。

    白世宝彻底傻眼了,让酒灌迷糊的脑袋也清醒了。手里的棍子赶紧扔掉,头上汗马上下来了,用袖子抹了两把,脸都和泥了。不过他脑袋反应挺快,马上嬉皮笑脸地说:“哎哎,爷,爷,我和你老闹着玩呢?你老咋还当真了呢?兴师动众的搁哪整这么多人呢?各位老少爷们,耽误你们睡觉啦。都回去吧,我是跟前的邻居,啥事儿都没有,没事儿、没事儿。”

    褚老爷子把他往前推了推,后面的人也都进屋。老爷子说:“我不是那老不死的了?不是老王八犊子了?不是老棺材瓤子了?咋成你爷啦?”

    白世宝说:“是谁说的,不是人话嘛。以后要是让我听见,见一次打他一次。”

    六奶奶威严地说:“你闭嘴,少油腔滑调的。俺来问你。”

    “啊,啊,问我?问我啥?你说你说。”白世宝骨碌小眼珠说。

    六奶奶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什么来着?喝多了,忘啦。我想想、我想想……”白世宝耍滑说。

    六奶奶见他耍滑头,把被窝里的手抽出来。一扬手,“嗖”的一把飞镖插在房梁上。她一是想吓唬白世宝,二是也让那些伙计看看,以后谁都别动歪脑筋。然后说:“看见了吗?见你是新出道的,刚才奶奶俺想留你一条命,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然,俺早扎你的咽喉,扎你的眼珠了。你要想活,就识相点,俺问你什么,都要老实地回答。否则别怪俺不客气,弄死你,找个地方埋了,荒山野岭的没人知道。”后面几个伙计也助威,让他老实说。

    白世宝平时更多是一个输耍不成人的东西。没干过打家劫舍的事。他哪见过这阵势,吓得他噗通跪下了,赶紧给六奶奶磕头:“奶奶啊!你饶了我吧,你问,我都说,我都说。”

    “你叫什么名字?”六奶奶问。

    “我叫白世宝,他们都管我叫白吃饱。我爹死了,我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娘,有两个没成年的孩子。”他是顺嘴胡说,他娘还不到六十呢,还故意不说有媳妇儿。

    六奶奶心里也偷偷地乐,这人也是一个话篓子。于是又问:“你家在哪里?”

    “从这嘎达往西走,再往北拐,有三里多地。可好找了,你看咱们都是地邻,奶奶你放过我吧,把我整死了,老娘和孩子都活不成了。”白世宝哭丧着脸说。

    六奶奶皱一下眉,她没有想到他离自己这么近,左邻右舍住着,的确不好处理。接着又问:“你为啥要来我家抢劫?”

    白世宝撅那里不敢抬头:“今天我去我叔家喝酒,他说今天你家两个小子,抢了我叔的野猪。孩子我酒喝多了,就心里不服,想把野猪要回去。奶奶啊!野猪我不要了,你们抢就抢了吧,归你们吧。”

    听他胡说,小十不干了,见家里人多,他从被窝里钻出脑袋:“你扒瞎,那才不是我们抢的呢,是我看见的,我和五哥捡的。那个老头还要走我们一大块肉呢。”

    六奶奶看他把黑的说成白的,反而把一盆脏水,泼到杨家身上。厉声说:“肉是谁的好办,咱们可以白天双方对质,但你大半夜拿凶器,闯入民宅,你想干什么?”

    白世宝继续狡辩:“这、这我是喝多了,拿个棍子拄着。”

    六奶奶吩咐:“拿棍子拄着?那好,掌柜的,找绳子捆上。明天送到韩家去,交给官家处理。”韩家现在叫道台桥,县警察局在那里设了一个警察所。

    白世宝赶紧又磕头:“奶奶啊,你可不能送啊,警察把我抓了,我老娘、孩子咋活啊?我求求你老,给你磕头了。你咋罚我都可以,我把我家地给你两垧,你就放过我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六奶奶见他也是真害怕,见好就收:“那好吧,那俺就不送你去官家,但你得答应俺两个条件。”

    白世宝赶紧答应。“行,行,行行,一百个都行。”

    “好,第一俺要罚你,打二十棍子,让你记住以后咋做人。第二以后不许与俺家作对,否则俺扒你皮。”六奶奶威严地说。

    白世宝咧着嘴哭咧咧的说:“不打中不?”

    “不中!”六奶奶断然拒绝。

    “少打点行不行”白世宝商量着。

    “不行!”六奶奶一点不松口。

    “那、那打完得放我走。”白世宝蔫头耷脑地说。

    六奶奶叫:“小五,下地拿他的棍子,给俺打。”

    小五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早穿完衣服,光脚跳地上。拣起白世宝的棍子,刚要下手打。六奶奶说:“打屁股。”她也怕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再打坏了。

    白世宝撅着腚,小五一下、一下地打。打一下,白世宝嚎叫一声。打完,白世宝撅在地上:“奶奶,你放我走吧。”

    “你等等!”六奶奶说。

    “奶奶啊,你说话不算数啊!啊哈哈哈哈。”白世宝鬼哭狼嚎地嚎啕大哭。

    六奶奶心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将来传出去,让周围都知道,有一个六奶奶,不是善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于是说:“掌柜的,你去把那个猪头拿来,给他带上。他也是一片孝心,他想给老娘弄点肉。但你的方法不对,猪头是俺舍给你的。”杨宗去取猪头,白世宝跟着千恩万谢地去了。

    六奶奶又对地下几个伙计说:“嗯,你们几个伙计挺护家,好样的!今天给每人多开半个月工钱,都回去睡觉吧。明天早点起,好好干活,六奶奶不会亏待你们的。”几个伙计可是满心欢喜,偷偷地感谢白世宝,平白无故的多得半个月工钱。

    众人都走了,褚老爷子心里暗暗佩服,只有杨宗嘟囔说:“撵走得了呗,打他干什么?以后咋见面?再说白瞎那个猪头了。”

    褚老爷子叹口气说:“你啊,照俺孙媳妇儿差远喽!这叫立棍儿①,你懂吗?爷爷闯荡一辈子了,都不赶你媳妇儿一个角啊!”【注释】①立棍儿:方言;树立威望。

    六奶奶说:“吹灯,睡觉。”

    褚老爷子拍了小十屁股一下:“你个熊孩子,尿炕咋尿俺被窝里了。”

    天一亮,两个院的人都起来,六奶奶起得更早。等杨宗去叫伙计起炕的时候,六奶奶已经焖好一大锅高粱米饭,炖一锅萝卜条土豆汤。再给一个老的、两个小的烤棉裤、棉袄,用火烘一下,否则太凉了。吃过早饭,杨宗带他的一伙人,去酒坊干活,留下车老板子老牛闷儿,同小五去拉烧柴。小五带着小十一起去,小十一听有马车,乐得跑前跑后帮助套车。并且一再商量老牛闷儿,让他赶一会儿车。

    等到了林子里,哪还有昨天砍的柴?只见地上杂乱的脚印,和满地的碎树枝,还有两趟车轱辘印。再三确认,没错,是昨天哥俩堆木柴的地方,因为雪地上的猪肉末子还在,不用说,自己的柴火让别人给拉走了。昨天砍的烧柴丢了,让小五十分气愤,满林子、满甸子都是烧柴,为自己少出点力,竟然偷别人的柴火。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柴火已经丢了,总不能空车回去。还好,几个人还带着斧子、锯。于是,他又带着车老板子、小十,重新砍一车柴。有车老板子的帮助,装一车烧柴还不难,现在也不管干的、湿的,是木头就要。车老板子说,烧火不一定都用干的好,带些湿木材抗烧。正午的时候,三人装好一车烧柴。小五吩咐老牛闷儿带小十回家,自己在跟前看看,哪里的柴好,明天好再来砍。

    老牛闷儿带着小十回去后,小五顺着车辙印走,想看看是不是昨天那个姓白的,把他的柴火拉走了。车辙很明显,是一来一回。说明这辆车是奔他的柴火来的。一里多地,用不到一袋烟的功夫,走出林子。在白雪皑皑的大平原上,孤零零的矗立一座小庄稼院,用碗口粗的整根柞木,夹成的障子,院里散放养几只鹅,还有一群鸡鸭。一栋三间的土坯房,房顶的烟筒,冒着一股半灰半白的浓烟,在无风的天气里,形成一道烟柱扶摇直上。在肃杀的旷野里,透露出一丝生活的气息。两侧各有一厢房,当地人叫下屋,一般是装粮食、农具、还有杂物,有牲口的弄一间做牲口棚。挨着西厢房的南头是一个猪圈,东厢房的南侧是柴火垛,一垛秸秆一垛木头。用土坯垒成一人高的鸡架,则是在正房的西侧。正房东侧是一个很大的苞米楼子,靠苞米楼子的北侧是一个茅楼。

    小五推开小院的大门,试探地叫两声主人,冬天窗户、门封得严实,屋里并没有人出来。也没大黄狗出来咬,他估计这家不是没狗,就是狗在屋里。既然来了,索性进屋看看,反正也和姓白的见过。拉开外屋的房门,一股浓浓的白气迎面扑来,带有一种潮湿的味道,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屋里有一个中年女人说话了:“是谁来了?世宝吗?”

    小五只好回答:“大娘,我是路过的,进屋歇歇脚喝口水。”

    “噢,那你快进来吧。”屋里人让道。

    小五问:“大娘你家有狗吗?给我看着点狗。”

    那女人是白尤氏,她说:“不怕,狗没在家,你进来吧。”白色的雾气放出去不少,基本看清屋里的人和物,小五进屋关门。

    白尤氏正在馇猪食,放下手中的铲子,拉开里屋的门,请小五进屋里:“来,来,你先进屋,进屋。”

    小五嘴里客气道:“大娘你忙你的,我不进屋,喝口水就走。”

    白尤氏说:“看你这孩子说的,来客了哪能不进屋呢?进屋暖①乎、暖乎。”【注释】①客、暖:地方读音;客读qie且。暖读nao恼。

    杨宗也没有多想,抬腿进屋,白伦库没有在家,不知道又去哪里捡便宜去了。不过炕上有一个姑娘,正在守着火盆烤箭杆棒①,一旁放一把木梳一个洋镜子,她在烫刘海。【注释】①箭杆棒:方言;又叫秫杆棒,高粱杆、秸秆。

    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赶紧又低下头,专心的烤自己手里的箭杆。小五是进不得、退不得,白尤氏还紧着往屋里让,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屋,在北炕的炕沿上搭个边坐下。白尤氏在围裙上擦着两只手,揉揉眼睛:“哟,好俊的小伙,你是谁家的啊?往里坐。”

    小五说:“大娘,我是东头老杨家的,我叫杨树山。”

    “噢,叫树山,昨天我耍耳音,听说东头搬来个老杨家,是不是昨天拣野猪的是你啊?”白尤氏问。

    小五明知故问:“是的大娘,那白大叔……白大爷是你家的?”

    白尤氏回答:“是,你昨天给猪肉的那个。”

    小五看白尤氏很热情,也没有提柴火的事儿:“嗯,那就对了,我跟白大爷认识。咱们还真是邻居,大爷说过家在这面住。”

    白尤氏惦记她的猪食,忙说:“树山你坐着,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小五赶紧站起来:“大娘你不用麻烦,我喝口凉水就行。”

    白尤氏拦挡他,说:“你坐着,你坐着,不麻烦的。炉子点着呢,加瓢水就行。邻居住着常走动,可不能见外。”

    说着,去外屋烧水,小五不自然地坐在炕沿,打量白家。屋里收拾得干净利索,摆设着普通的箱子柜。用眼睛偷看一眼南炕的姑娘,不曾想,姑娘好像也在偷偷地看他。当小五看过去的时候,明显看见那姑娘快速的侧过脸,手里的箭杆棒都烤冒烟了。

    十六、七岁的年龄,正是情窦初开,对异性充满好奇。见姑娘侧过去脸,他便大胆地看过去。姑娘和他年龄差不多,体态微胖,穿着一件葱心绿的棉袄,小碎花的裤子,梳着一对粗大的辫子,上面扎着粉色的绫子。圆圆的脸白白净净,胖嘟嘟的,她低着头,看不见眼睛大小,可以看见眼毛很长。看个头不是太高,坐在炕上,撑起圆滚滚的屁股。看到这里,小五一阵面红耳赤,头有些晕晕的。心里出现一阵前所未有、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的魂,被姑娘吸走了一样。他赶紧收回目光,把脸看向门口,还好,白尤氏没有进屋。他控制自己不再去看人家姑娘,尽量去想其它的。

    “啪嗒”一声,那姑娘扔地上一个东西。小五一看是那根箭杆棒,表皮已经烤糊,里面已经烧着了。他赶紧下地,用脚捻灭火星。紧张地说:“你,还用不?我去给你撅一根。”

    “不,不用啦。”那声音比蚊子大不多。

    小五抬起脸看着她,那张白胖的脸,已经羞涩得像红透的柿子。

    白尤氏端着一碗水进屋,见两个人可能是说话了。对小五说:“这个是我二闺女,叫白淑珍。”

    小五点点头答应着:“噢,是姐姐吧?”他总觉得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听到过。

    白尤氏说:“不知道你们俩谁大?她是属猪的。”

    小五说:“我是属狗的,今年十六。”

    白尤氏说:“你看,她比你小一岁,是妹妹。”说着把水碗放在桌子上,又从柜里拿出一个瓷罐,从里面擓了一勺红糖,放到水里。小五赶紧谢过白尤氏。

    不要说,白伦库这样的节俭人家。就是大户人家,糖也是高等待客的东西。东北农村少茶,平时几乎没有人喝茶,讲究点的是一杯开水,图痛快的则是凉井水。白尤氏对小五十分热情,站在桌子旁问:“树山你家都啥人啊?”

    炕上的白淑珍下地穿鞋,小五主意力都在姑娘那里。听白尤氏一问,他赶紧回答:“我家现在七口人,一个救过我爹的褚太爷,爹、妈,还要三个弟弟。”

    “那过去你们都在哪儿讨营生了?”白尤氏问。

    小五反问:“大娘你知道烧锅吗?”

    白尤氏说:“那个我知道,离这十多里地的老刘家,是开烧锅的,我家你大爷经常去他家买酒。”

    “我家是在依兰城开烧锅的,今年发大水,房子被冲倒了,我妈说来这里开烧锅。”小五回答。

    “我说的嘛,看你也不像乡下的孩子。多懂事儿,还仁义。”她哪里知道小五啥样啊,用客套话说。

    小五也回敬道:“大娘你真好,热情善良好客,和我妈一样。”

    白淑珍又转回来了,手里端个小笸箩,里面装着毛嗑①和榛子。很贴心地带来一把砸榛子的小铁锤,放到小五身旁。她也没说话,又站在白尤氏的身后,听她妈和小五唠嗑。【注释】①毛嗑:方言;葵花籽。瓜子。

    小五问白尤氏:“大娘,我咋没有看见我大爷呢?”

    白尤氏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闲不住。总得找点活干,不然身子不舒坦。”

    小五说:“大娘您告诉我大爷,以后不用跑那么远去买酒。我们家过几天烧出酒来,我给大爷送一坛尝尝。我爹烧的酒可好喝了,在城里的大饭馆,都用我们家的酒。”

    “是吗?那可敢情好了,你大爷他啊!就得意这一口。”然后对着白淑珍说:“你陪你小哥先说话,我去把猪食掏缸里。”

    “树山啊!你坐着,我去把外屋的活干完。”说完,白尤氏忙自己的活。

    白淑珍靠着桌角,摆弄她的辫子说:“你不是渴了吗?怎么不喝水呢?一会儿该凉了。”

    小五这才想起来,自己来她家的由头是喝水。于是,端起那碗糖水,大口、大口地喝。

    白淑珍咯咯地笑:“你慢点,不烫啊?”

    一口气把水喝完,傻傻地说:“不知道烫不烫了,白妹妹有小名没有?”

    白淑珍不好意思地说:“有,我妈管我叫二丫。”

    “你还有姐姐?”小五问。

    “嗯,已经出阁了。那你叫啥?”白淑珍反问小五。

    小五说:“我排行老五,我爹妈叫我小五。”

    白淑珍腼腆地问:“那我叫你五哥行不?”

    小五连忙回答:“行,行啊!那咱俩在一起,我也叫你二丫。”

    “嗯。”

    小五站起身说:“我该回去啦,你要有时间去我家串门吧。”

    白淑珍扭捏地说:“那咋好去呀?你家又没有我一般大的闺女。”

    小五一时不知道咋说了:“那……”

    “你有时间来我家玩呗。”白淑珍说。

    小五爽快地答应:“嗯,那行,下次来给你带好吃的。”

    “我不要……”白淑珍又害羞起来。

    小五说:“那我走了。”

    白淑珍小声地回答:“嗯……”

    小五走到外屋,对白尤氏说:“大娘,我该回去了。你有空去我们家串门去呗!”

    “哎呀,你忙啥啊?今天在我家吃吧,大娘给你炖小鸡。”白尤氏热情挽留。

    小五推辞说:“不了,大娘,过几天我再来,我给大爷送酒来。”

    “那是不是太麻烦你了?得问问你爹让不让拿。”白尤氏客套说。

    “没事儿的大娘,我爹人可好啦,我走了,大娘。”小五说着往外走,白尤氏一直送到大门口。

    回去的路上,小五感觉特别轻松,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满脑子都是白淑珍的样子。他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竟然认识了年纪相仿的女孩,而且是那样的好看。

    六奶奶一天都在琢磨,想要在这里扎根,一定要有一个长远的打算。昨天晚上那一出戏,给她提了一个醒。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中,没有想到过平平常常的小家,会有什么危险。在吉林的鲁民店,以至于富德业的家,来到依兰县,一直都是在群体之中,与众多家庭的共同生存,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现如今是独家独户,完全是一种孤立的状态,怎么样才能给一家老小,一个安全的环境,是她现在考虑的问题。一天的思索,自己有一点眉目,等到开春,马上着手办。想法一:把现在的居住方式进行拆分,分别建成两个院子,中间可留一个小门通行。西院是主家居住,前往东院走小门方便。把东院做作坊,同时也是雇工、伙计的住所,无特殊情况下,男人不可以来西院,将来西院会有更多的女眷。想法二:东院建成一个四合院,作为作坊、马圈、粮仓、酒库等使用。当然,不可能一次建完。规划好每项房屋的用地,随用随盖。把西院建成一个四合院,直接建一栋七间以上的大房子,为四个虎羔子将来娶媳妇做准备。西院四周建成高大的院墙,并且要建炮楼,雇几个炮手看家护院。想法三:开春先把二十垧地种好,解决十几口人吃饭问题。余出的做烧锅用料,不足部分外购。因为即使是都种高粱、玉米,也解决不了烧酒的用料,所以还要在附近再买一些土地。想法四:如果要想多种地,烧锅多产酒能运出去,还要多养牲口,多拴几挂马车。还有养牛、驴,家里人多,鸡鸭鹅狗猪都要养。特别是猪要多养,家里的饲料不缺,不用专门喂粮食。烧锅一年出的酒糟使用不完,在依兰县城的时候,酒糟都卖了。在这地方,如果不喂牲口,那只能是沤粪。想法五:如果把牲口、家禽都养起来,自己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一定还要再添人手,将来雇种地的长工时,挑两口子一起雇。男的下地种庄稼,女的养猪、鸡、做饭。想法六:新家地方够大,可以随便使用。原料充足,应有尽有,可以考虑再建一些其它的作坊,比如豆腐坊、粉坊。或者还有其它的,一时没有敢往更大的考虑,像油坊一类的。诸如此类,她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给自己下了狠心,一定把这些事儿办成。

    杨宗在作坊里干得热火朝天,至于六奶奶那面在考虑宏伟愿景,他是一丝都没有想过,他一心做他的酒。小十二特别喜欢跟在他爹的身后,杨宗也不厌其烦地给他讲烧酒的过程,孩子没有上学,竟然开始与他爹学起烧酒。上次去城里,丽秋转达了霍荷的意思,出酒以后每个月要给山里几千斤。杨宗估计了一下,以后每天要产二百斤以上才够用。现在销路是没有问题,只看产出了。

    烧锅要开火,六奶奶又该去收粮了。现在的季节,是收粮的好时候,高粱刚刚打下来,苞米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勤快的人家都在搓苞米。小五提议,先在附近收,然后逐渐的往远处去,即节省好多时间,又不舍近求远。他告诉六奶奶,西边有一户老白家,是一个种粮大户,可不可以先看看他家。六奶奶也想,孩子也大了,也得历练一下他们的能力。于是,六奶奶满口答应,以后自己去收粮食,让他跟着。将来他自己可以独立,收粮的活交给他。

    小五对六奶奶说,他先去白家问问,他家的粮食卖不卖,六奶奶也同意。小五又说,第一次去邻居家,空手不太好吧?问家里还有没有酒,能不能给他带上一坛。六奶奶觉得孩子大了,有自己独立的行为方式,也没有多想,给他找一坛五斤装的醉三江。

    小五兴高采烈地带上酒,叫上小十拉着爬犁,想去完白家后,再砍一爬犁柴火回来。可小十不太高兴,他想带着马车去多带劲,小五说什么没有答应他,生薅硬扯地把他弄走。小五一路非常兴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恨不得把二里地一步走完。

    小五来到白家,白伦库正在院子里喂牲口。见小哥俩拉着爬犁来的,心里寻思着,是不是来要柴火的?他并不知道小五来过一次。白伦库心里已经打定一个谱,如果小五问起来,就把错误推给白世宝,可能是把柴火拉错了。小五一见白伦库,赶紧嘴甜甜地叫:“大爷,你忙着呢?”

    白伦库回他:“啊,这不是杨家的少掌柜嘛,咋有空来串门了?”

    “大爷,你看咱两家离得这么近,我妈说邻居得常走动,让我来瞧看瞧看你,给你带一坛我家的酒,给你尝尝。”小五指酒坛说。

    白伦库一听送他酒,又是白捡的便宜,哪能不要呢?赶紧说:“哎呀,少掌柜的仁义,多懂事啊。快,快进屋。”

    说着把小五哥俩往屋里让,一边走一边问:“少掌柜,你叫什么来着?”

    “大爷,我叫杨树山。”小五又报一次家门。

    “噢,树山,这名字好!这名字好!”白伦库努力地记住。

    小五进了屋,见白尤氏在炕上做针线活,小五叫一声:“大娘!”

    白尤氏一抬头,见是小五来了:“树山来啦?快坐快坐。”说着下地穿鞋,白伦库还纳闷:这老擓咋知道杨小子叫树山。

    杨宗把酒坛放在桌上,眼睛瞄着东屋的门,可一直不见动静。白伦库有点不放心柴火那事儿,问小五:“树山啊,我看你带着斧子、锯的,还是要砍柴去吗?”

    “嗯呐,过几天烧锅开火,用柴会很多。我来你家串个门儿,回去的时候再砍一爬犁柴火。”

    听小五的话,让没有儿子的白伦库很伤感:“看看,看看,人家这孩子,真是能干会过日子。唉!我咋没有儿呢?”

    白尤氏回屋,手里拿着一块糖,还有一把沙果干。递给靠在小五腿上的小十,白伦库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白尤氏。白尤氏装着没看见,自己忙去了。

    小五对白伦库说:“白大爷,我来还有一个事儿,想问问你。”

    白伦库心说:得,我知道不是光送酒,你是先礼后兵啊!来问罪了。不露声色地说:“好,好,你说,你说。”

    “大爷我想问问,你家的粮食卖不卖?我家这两天下料,得买很多高粱、苞米。”小五问。

    白伦库一听放心了,不用费脑汁对付小五。便问:“噢,那你家出多少钱啊?”

    小五说:“随行就市呗,我们上门来拉,还省你跑路去送粮。我妈说高粱给三百吊一斗,苞米二百四十吊一斗。”到了清末民初的时候,物价非涨,铜钱已经不值钱了。

    白伦库捋捋几根小胡子:“粮食我倒是有,不过,铜钱还是算了吧。树山,不然你去别人家看看吧。”

    小五明白他的意思。说:“白大爷,你是不是差铜钱的事儿啊?不然这样,给你龙洋,大洋也行。”

    白伦库心里暗喜,但脸上不动声色:“用大洋还行,一斗粮食多少钱啊?树山呐,不是大爷争讲,咱们亲是亲财是财。先把价说好了,买卖过后咱再论朋友,你看中不?”

    小五像个大人一样:“那是当然,做买卖得先小人后君子,不然买卖做不成,连朋友也没有了。大爷你看,高粱给你一块钱十斗,苞米十二斗成不?”

    白伦库说:“嗯,不少、不少!这个价实诚,明天你下车吧。树山大侄子,你收我家的粮合适①,我家粮上得成,而且还干。咱们离得又近,你省时间又省力,能不能再给大爷撩一点?”【注释】①合适:方言;划算。

    “那样吧,大爷!我给你的价你对外别张扬。装完车我再给大爷一块大洋,你老给大娘买点心吃。”小五又让一步。

    白伦库喜笑颜开,几句话,又白得一块大洋。只要有小便宜赚,他是相当开心。于是,对白尤氏喊:“老擓,做碗面片儿,让孩子吃点热乎饭再走。”

    他是要送客,现在晌不晌、夜不夜的,吃的啥饭?小五站起身赶紧推辞:“谢谢大爷,我们不吃饭了。赶紧去砍柴呢?我们先走了。”

    白尤氏很实在,真的端个瓦盆要去舀面。见小五要走:“树山啊!你忙啥呀?吃完饭再走,淑珍去她嫂子家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一起玩一会再走。”

    小五说:“大娘你别忙了,我还有活儿,明天我再来。”说完,带着弟弟去砍柴,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六奶奶带着小五、车老板子来白家收粮,她抓一把粮看看,心里不太满意。但儿子第一次收粮食,又是邻居,贵了、贱了的,也没有说什么。称重粮食装车期间,小五借着喝水,跑屋里两趟。与白淑珍偷偷地看上几眼,也没有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