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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二十八

    二十八

    小孩子总是着急盼着过年,买到手的鞭炮,急不可耐地点上几个,从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可以感受到年的临近。在寒冷的空气中,时不时地,还能闻到空气的中火药味道。不管穷也好,还是富也好。过年的时候,都要欢欢喜喜地。关东的年,从准备到结束,是一个漫长的时间。进了腊月门,家家就进入准备阶段。所以,童谣里唱到:小孩、小孩你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五的早上,丽秋家的院子里,有人又送来了许多过年的嚼咕。有粳米有白面,还有许许多多的山货,木耳、蘑菇、干野菜,几只山鸡、野兔、狍子肉、野猪肉,甚至还有说不清是什么动物的肉。光这些东西,足可以让哥俩儿过一个肥年。丽秋心里非常清楚,一定是那个勺子给送来的。在哥哥狐疑的目光注视下,她将东西收拾到下屋里。盘算着,有了这些好东西,过年再买几条鱼,年货就齐了。三姓这个地方,三面环水。随便打个冰窟窿,都可以钓出鱼来,所以,鱼是非常便宜的。

    真是勺子来城里了。不仅仅是他自己来的,五湖几乎全体人马都下山了。为了不让人注意,大家都分散进城。然后,按照下山前的分派,各自做各自的事儿,主要以采购为主。勺子的活,联系底线采购紧缺的物品,联系赵媛儿,如今的杨六奶奶。迟怀刑给她带来一些山货,并想见上一面。办完其它事儿,勺子去了赵家,现在的杨家烧锅。这次勺子扮成一个走街串巷送财神的,走到杨家烧锅大门前,轻打门扇念着喜嗑:

    宜入新年乐,财神家中坐,金子堆成山,银子垛成垛;

    掌柜好脸色,善待行脚客,乐善又好施,凉水给温热;

    积福又积德,兴家还兴业,生儿考状元,生女当格格;

    杨宗正和赵二爷在作坊里烧酒,听见外面的动静,一时放不下手里的活计。与师傅说:“爹,你去看看,院子里好像来人了,要过年啦,咋还有要饭的呢?寒冬腊月的不容易,给几个铜子吧。”

    赵二爷放下烧火棍,边走边说:“唉,活着都不容易啊!来家了,多多少少也得给点。”

    于是,出去开门。勺子笑嘻嘻地说:“老爷子,给您老人家提前拜年啦。”

    赵二爷从兜里摸出十来个铜钱,递给勺子说:“死冷寒天地你咋还出来啊?过不去年了?”

    勺子没有接钱,看赵二爷没认出来他,往上推推帽子。说:“大爷,你不认识我了?”

    赵二爷揉揉眼睛,说:“你是?咋有些面善①呢?”【注释】①面善:方言;面熟。

    “我是勺子啊,和赵姐姐一起来下江的,过去我来过你家。”勺子笑呵呵地说。

    赵二爷一听他说,立刻想了起来,认出是那个小要饭花子。但他真地不喜欢勺子,不想让他进门。便想劝走他。对勺子说:“我说小子啊,你要是缺啥,你就跟我说吧。你赵姐姐有小嘎①了,也不方便见你。”【注释】①小嘎:方言;小孩。

    勺子央求赵二爷说:“大爷啊,我求求你了,我大老远地来一趟,实在不容易呀。你就让我进去,咋地也得见一见赵姐姐啊?”

    赵二爷就是不让他进来,拒绝道:“你看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你赵姐姐已经嫁人啦,是有夫之妇了。让她男人看见,有外面的男人来找她,那多不好,你要有啥事还是和我说吧!”

    “嫁人了?咋能嫁人呢?”勺子吃惊地问。

    赵二爷不满意地说:“不是,你咋说话呢,俺妮儿为什么不能结婚嫁人?如果你不信,看那大喜字还在那里呢。如果没事儿,你快走吧。”

    杨宗在屋里忙着干活,赵二爷一走,没有人帮他烧火拉风箱,一时有点忙不过来。开门喊了一声:“爹,是谁来了啊?”

    他一声呼叫,吓得赵二爷赶紧推勺子,生怕杨宗看见勺子:“你快走,快走。”回过头对杨宗回了一声:“送财神的,我马上进屋。”然后,连推再搡地把勺子撵了出去,马上关闭大门。

    心不甘情不愿地勺子,没有完成迟怀刑的委托。他实在不想走,伸着脖子往院里张望,期盼碰巧赵媛儿出来。可等了一溜十三遭①,还是没有等到,只好悻悻的离开。【注释】①一溜十三遭:方言;好久。

    晚上,到了约定的地点,与迟怀刑等人见面,把事情的经过,与之叙述了一遍。迟怀刑感觉很失望,赵媛儿的出嫁,让他感觉一阵失落,沉默着再没有说话。麻雷子见大柜顶天梁不愉快,开口道:“勺子,你真完犊子,你不会大声喊她出来啊?叫不出来人就赖着不走。”

    勺子解释说:“我也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地呀,惊动了四邻也不是好玩的。再说了,别因为我去她家,赵姐姐两口子再闹唧唧①,我也是回来问问,想看看大柜的意思嘛!”【注释】①唧唧:方言;吵架、拌嘴。

    麻雷子急吼吼地说:“怕什么怕?就你胆小。一会儿谁和我去砸她窑,把那娘们儿抢出来,带山上给大柜当压寨夫人。我咋不信了,谁敢拦我?插了他。”

    勺子挺委屈地说:“那我和你去吧,他们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住。不过,带人可以,你可别害人啊。”

    迟怀刑开口了,说道:“你们都消停地,砸什么窑?那是咱们的兄弟,虽然没有入伙,但也跟咱们半年呢,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已经嫁人了,以后这个事儿,谁都不要再提了。我可和你们说好啦,虽然咱们是胡子,但要盗亦有道。要守江湖规矩,决不干强抢民女、逼良为匪的事儿。你们想找女人我不管,只要你不是抢的、逼的,是买、还是娶都可以。咱们也是被逼上山的,不到万不得已,能不抢不夺就不出手。将来山寨多开点地,咱们自给自足,盖上几栋房子,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娶上媳妇儿。”

    勺子说:“那咱去要饭花子家买女人行不行?”

    “那你得事先和人家说明白,你买来是为奴、为妾还是正大光明地娶妻,只要是人家同意,你给不给钱地我都不管。咋的?你毛还没有长齐呢,有相好的了?”迟怀刑问勺子。

    勺子慌忙摆手,连声说:“没有,没有,我可没有啊。”接着又问迟怀刑:“明天我再去一次赵姐姐家,一定把人给你叫出来。”

    迟怀刑叹口气说:“叫出来又如何?不见了,明天早上备齐东西。回山!”

    栽楞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这会儿他开口说:“勺子你一会儿把带来的东西,都给赵姑娘送去,死沉地带不回去了。年货够咱们拿的,那些东西咱山上又不缺。”见迟怀刑也没有提出反对,栽楞又吩咐:“找你那个地方,放个叶子,告诉她一声大柜来过了。”

    勺子为难地说:“就我认识那两个字,咋写啊?”

    栽楞说:“一会儿我写,你去送就行。”

    迟怀刑对勺子说:“晚上不能去,城里有官兵、有打更的不安全,明天鸡叫以后去。还有啊,你们几个听着,明天回山没事儿的时候,多认点字,以后出来办事方便。”

    张乙和麻雷子一听,连忙摆手说:“您可饶了我们吧,这个我们真地不行,还是让勺子学吧。”

    勺子不满意地嘟囔着说:“好事都是你们俏小姐去干,坏事都推给我这大麻丫头。”

    栽楞忍不住笑,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教训他说:“你一个小嘎豆子不学认字,让他们老么咔哧眼的学?你是跑外的,不认识字你不憋屈啊?”

    迟怀刑说:“好了,吃完饭睡觉,明天开城门就走,城里不可久留。栽楞大哥,你将来在城里租一个房子或者买一个,来回咱们进城方便。”

    张乙和麻雷子有点不高兴,发牢骚说:“咋跟火燎腚一样呢?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好好玩玩。这样就回山,多让人扫兴啊?”

    迟怀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没好气地说:“你们想出去玩可以,但都要分开走,去不同的地方,不许搭伴。”他是防备万一,哪一个被官府抓了,不至于损失更多的人。

    张乙笑嘻嘻地问勺子:“老兄弟啊,你经常来城里,哪里有好玩的吗?”

    勺子撇了他一眼,说:“过了石猴大院往西走,到了乾德街,有个西小桥子胡同,那里有十八牌,都是你爱玩的。”

    张乙说:“你这么说一嘴,谁能找得到啊?你领我们去。”

    勺子撅着嘴说:“我不去。”

    栽楞笑笑说:“你们也不教他学好,别让他去啦,我带你们去,我认字。”

    勺子对栽楞说:“石猴大院也叫郎家大院,在乾德街,那里院子老大了,是个当官的家,听说是锦州副都统郎承顺在三姓的官邸。郎家大院门洞外有庙一样的仪门,仪门正上方悬挂有蓝地金字匾额,写着‘略展鹰扬’四字。门外有上马石和一对石雕拴马桩,桩上雕有石亭、石猴等,因此又称石猴大院。到了那里,往南拐就快到了。”

    栽楞回答:“噢,行,那我能找到。不对,你不认识字啊?。”

    勺子又说:“我不认识字,还不会打听吗?西小桥子的十八牌有好多青楼,有金满楼、一心楼、福桂楼、美山亭、月西亭。旁边还有四合发饭店,如果不想去那里,不远处是大小圈子,那有媳妇胡儿同和窑子胡同。”

    张乙说:“小嘎豆子知道不少,是不是你去过了?四合发的饭菜是不是老好吃了?”

    勺子得意地说:“当然好吃啦,人家是四个人合伙买卖,掌柜的郝焕庚还有姓石、姚、张的,老大的馆子了,他们家的粘火勺老好吃了。”

    “不知道勺子吃火勺是啥样?大柜咱们明天去整一顿呗?”张乙问道。

    迟怀刑没有应允,拒绝说:“不行,早点回山,愿意吃年后再来。你们还去不去?不去睡觉。”

    那哥几个一听,赶紧三口两口吃完饭,扔下饭碗都跑了,迟怀刑带着勺子去睡觉。五更过后,勺子自己去了公孙家、杨家烧锅,把带来的东西放下,在给赵媛儿的东西上,拴了三道红绳。然后,他又去了一趟地藏寺,在大榆树下将信埋在雪中,随同其他人一同回了山。

    冬天的雪很大,走的每一步都很吃力,去城里的时候,还能骑着马。等回来时,要用马驮着采购的物品,人只能牵着马,趟积雪走。不时地互换位置,因走在前面的人,也是最累的。深山老林也没有个正经的路,全凭大概位置和以往的记忆摸索。如果要在平时,有吃有用的就不下山了。可要过年了,总要有个过年的样,最少也要热闹一番,出一趟山是非常的不容易。雪地里,很容易留下行走的痕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有大规模的行动。有事派一人出来即可,即使是被人发现,也认为是猎人的足迹。不过这次他们出山,还是很顺利的,回到山寨,老天下了一场雪,掩盖了他们所留下的痕迹。

    山寨经过几个月的修建,已经初具规模。聚会厅、厨房、料水(哨)楼、仓房、住宅,都已经完成。按迟怀刑的规划,开春后,在后山悬崖上建一条隐蔽的索道,人可以直接顺绳子滑倒崖底。一旦山寨出现大的危机,好有个退路。总不能像在吉林那次,险些全军覆没。前山,上山的路要修一下,最少可以能通马车上来。同时在山下修一前寨,布置一哨人马,封锁上山的路。而且在通往烟筒山的路上,建几个底线的联络点,把一些人伪装成猎户、采山、伐木、种地的,一旦有对山寨构成威胁的风险,能够及时进行报警。另外,还设想在其他地方再建几处密营,只是苦于没有选好地点,加之人手实在不够。一直在忙修建房屋,也派不出人去寻找。几个月里,仅仅才来五人挂柱,加上两个打杂、做饭的,一共才十二个人。绺子太大不行,人多不好养活,吃粮都是问题。人多了太招风,容易被官家盯上。太还不行,遇事没有人做活,还容易被其它绺子火并。三十多人还差不多,后寨住二十人、前寨十来人,路上做暗哨的再放上三四个。所以,下一年开春,会有好多的事要干。

    迟怀刑经过几个月的锻炼,身体也强壮了,道上的事儿是越来越精通,特别是栽楞,教他好多。本身又是一个识文断字的,把书本上的东西都用上,加上他思维缜密,行事不张扬,凡事都谨慎小心。又在几个老哥们的支撑下,大柜让他作得越来越像样,新来的几个人也都非常佩服。他轻易不下山一次,只要下山就势在必得。砸窑也是有讲究的,小门小户的从来不碰,积德行善的也不砸,专挑为富不仁、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富贵人家。再就是雾土窑子、开局的①,但不会搜刮跳坑子耍清钱②、吃黑货的,更不干踢坷垃③的事儿了。好在人少,下山两趟也就够吃够喝。放了杨宗他们以后,就没有再接财神。每天除去睡觉、喝酒吃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练功夫上了。几个人特别对火枪很入迷,虽然是老洋炮,打一枪装一次火药,但也让他们当作宝贝一样。花了许多银子,买回来火药、铅豆子,每日轮流乒乒乓乓地放。只可惜,这玩意儿太少了,长长短短的才四支。而且,官军用的都是快码子④,那玩意是相当地厉害,二百步穿杨,五百步轻易取人性命,上千步也能让人毙命。只是见过没摸过,很希望能弄上一两支。【注释】①开局的:土匪黑话;放赌、赌局。②耍清钱:土匪黑话;赌徒。③踢坷垃:土匪黑话;打民窑。④快码子:土匪黑话;快枪。

    说着马上要过年了,过了二十三送完灶神,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安排的满满地。“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守一宿、初一早上摇街走。”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谁都想过一个安稳年,赵二爷两个年都没有过好。本来想,到三姓,家也安顿好了,人也团聚了,这回能消消停停地过个好年。没想到,赵二爷又被吓着了。二十五的早上,他又早早起床,摸起扫帚要扫院子。扫院子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一直奉行:勤扫院子少赶集,三年攒个大叫驴的老训。还没划拉两下呢,就发现院墙下放着几个口袋。见到来历不明的东西,可把他吓了一跳,起初以为是家里来贼了。近前一看不是自家的东西,既然不是自家的那一定是贼赃,不知哪个小偷,情急之下把东西扔进他的院子,这东西可是烫手山芋,让官家知道了,自家就窝赃啊。大过年的是谁啊?诚心添堵不是,给自家找大麻烦。这事儿喊又不敢喊,骂又不敢骂。老爷子的心被吓得突突乱跳。本来近两个月挺安生,日子过得挺顺溜。谁知道一扫院子,咋就有事呢?他在心里发狠,以后,再他妈的也不扫这个倒灶地玩意儿了。

    杨宗小夫妻新婚燕尔,现在没有啥大活,起来比较晚。他想找他们商量商量,还觉得不妥。只好把东西拖拖拉拉地弄到仓房,连里面是什么东西也没敢看。院子也不扫了,回屋抽烟去。赵戚氏还纳闷呢:这老东西咋不扫院子了?还进屋抽烟去了?也没有和他计较,自己在外屋做饭。

    赵戚氏在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响,杨六奶奶听她娘在做饭,也不好再睡,穿衣服下炕,帮着她娘烧火。赵二爷见闺女起来,趁赵戚氏不注意,朝闺女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屋。杨六奶奶还纳闷呢,有话你直说呗,叫屋里干啥?随手添了一把柴火,赶紧进屋了。轻声问:“爹,有事儿?”

    赵二爷神神秘秘地说:“有啊,还是个大事呢,怕是有祸事了。院子里多出来一堆袋子,有这么大的个。”他夸张地比划一下,足有水缸那么粗。

    杨六奶奶不解地问:“爹,啥事儿让您说得那样蝎唬①啊?”【注释】①蝎唬:方言;夸张。

    赵二爷不安地说:“有贼赃扔到咱院子里了?说不定是谁,要栽赃嫁祸咱们。”

    杨六奶奶问:“那你咋知道是贼赃呢?”

    赵二爷反问道:“你看谁家送礼还大半夜偷偷扔院里的,傻丫头,那不是贼赃是什么?”

    杨六奶奶也很好奇,便问道:“东西在哪里呢?”

    “让俺放下屋了。”赵二爷回答。

    杨六奶奶想一探究竟,说:“那过去让俺看看。”

    赵二爷带着她出了屋,赵戚氏还纳闷呢:这爷俩一早上神神叨叨的干什么啊?

    赵二爷带着杨六奶奶来到仓房,指着地上的东西:“这些就是。”

    杨六奶奶翻过来一看,一眼看见那口袋上的红布条,立刻就明白了。于是问:“爹,最近两天来人没有?”

    赵二爷撒了个谎,说:“没有啊?你天天都在家,有人来你能不知道吗?”

    “真没有?”杨六奶奶有些半信半疑。

    赵二爷一口咬定,死不承认。说:“那是当然了,真没有来人。”

    杨六奶奶若有所思地说:“怪了,该死的勺子,咋连个招呼都不打呢?爹,你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把心放安稳了,不是啥贼赃,是给咱家的。”

    赵二爷在勺子的事上,有些心虚。问:“是送你回来的那伙子人送的?”

    杨六奶奶点点头:“肯定是他们,怕给咱们带来麻烦,没有白天送,你就收了吧,不过别告诉杨宗。”

    赵二爷也明白,这事儿还是别和杨宗说的好,又问:“可你娘呢?也不告诉?”

    “不告诉!”杨六奶奶答道。

    赵二爷有些犯难,自言自语地说:“那问东西哪里来的呢?俺咋说呀。”

    “俺不管,你自己编吧。”杨六奶奶笑着说。

    赵二爷挠挠头:“这,这只能说在集上买的,俺得看看都是啥?”

    杨六奶奶边说边往外走:“你老慢慢地看吧!”

    吃过早饭,一家人各干各的,杨六奶奶让赵戚氏看孩子,说自己要去庙上上香。穿戴整齐,一路直奔地藏寺而来,远远地看见树上的红布条,到了树下,四处张望没有人。用脚在地上的雪里扒拉几下,一张黄钱纸露了出来……

    杨宗在家里裁了一大沓子红纸,反过来调过去地看。杨六奶奶进来,看他弄这么多红纸,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就问:“掌柜的,你是要写福字?还是要叠啥啊?”

    杨宗见她进屋冷呵呵的,赶紧给他摘围巾脱外套,让她烤火盆,杨六奶奶又问:“弄那么多红纸干嘛?”

    “我把酒都分装完了,想拿出去找找买家。咱没开酒铺子,别人也不知道咱家有酒啊!”杨宗回答她说。

    六奶奶见他答非所问,说:“那你急啥,咱买卖不是刚刚开张嘛,等过些时日,慢慢地就都知道了。即使现在不卖,酒也不会坏的,困上一段时日,酒味更好。还剩几天过年了,咱好好过个年,年后再张罗卖吧。”

    杨宗说:“整整一年,都干吃干嚼的。酒已经烧出来啦,趁着过年,家家都要打酒。我弄些去集上试试,能卖点不是更好吗?”

    六奶奶见他执意要去,也不再阻拦了。说:“要去也明天去吧,起早去占个好位置。俺明天跟爹也去打年纸,晚上拉一个年纸单子。你弄这么多红纸,不会是要拉年纸单子吧。”

    六奶奶说的年纸单子,是过年当中最重要的一项。年前,家家还有几项事儿要做。一是扫房子除尘、糊墙、糊棚、帖年画,买些窝子纸和年画把屋里裱糊一新,二是贴对子、春联和挂钱,有钱人去集市上买,没钱人自己找人写。三是最重要的打年纸。其实,打年纸就是事先把过年要买的东西,开一张单子。以免去城里、去集市的时候,把该买的忘了。比如:祭祖的香烛、接神的鞭炮、孩子吃的大糖、女人们的花布、男人的酒、厨房的调料……

    杨宗被她逗乐了,说:“你净胡扯呢?有爹在,哪用我弄年纸啊?我在琢磨,用红纸写一些贴,给咱的酒起个名字。然后贴酒坛子上,以后外界,不就都知道咱杨家烧锅了吗?”

    六奶奶一听也乐了,夸赞说:“像样,你心还挺细呢。上次和爹商量,给酒起个名字,到现在也没有起呢。今儿个直接起吧,起完写贴上。”

    “我就等你回来呢?你去哪里上香去啦?”杨宗问。

    六奶奶回答说:“俺去地藏寺、财神庙了。求地藏王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安,求财神爷来年给咱送财。不是你等俺干啥?你干你的呗?”

    杨宗尴尬地笑笑说:“我不是起不出来嘛,等你回来想,咱们一起取名字。再说了,你让我写,我写的那两笔字,跟老蟑爬地一样,也太磕碜了。”

    六奶奶说:“起名字咱们俩商量,写字有现成的人,不用咱俩。”

    杨宗问:“让谁给写?”

    “你咋这笨呢?喏,有老秀才啊!”六奶奶说着,用下巴朝东屋点点。

    杨宗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自嘲地说:“我这臭脑袋,跟大酱块子①一样呢?咋把爹忘了呢?”【注释】①大酱块子:东北大酱的酱坯。

    “那你想了这么半天,想出来没有啊?”六奶奶问。

    杨宗不好意思说:“想了两个,不知道行不行,等着你回来给拿捏、拿捏。”

    六奶奶道:“你说说看?”

    杨宗吭哧半天:“我……想叫……杨家小烧……还有杨家老酿……”

    “还有别的吗?”看样子六奶奶不太满意。

    “还有……醉倒翁……”杨宗憋出一句。

    六奶奶笑笑说:“叫杨家小烧有点太小气,再说了,叫小烧的、叫烧锅的太多。杨家老酿更不合适,你刚开张就老酿,不贴切。至于醉倒翁嘛,醉倒翁多少有点意思,可好像还是不够大气!”

    杨宗无奈地说:“你说我又没有念过几天书,让爹起名他还不管,出去找先生你还不同意,那你说叫啥吧?”

    六奶奶果断地说:“嗯,叫醉三江。”

    “这有啥讲啊?”杨宗问。

    六奶奶一字一句的解释说:“咱三姓城西边是小江子、北是松花江、东靠倭肯河,这是不是三江?借用你的醉,代表咱是好酒。也就是说,咱家的酒在三姓盖了帽了,把头子。①”【注释】①盖了帽:方言;压过他人。把头子:方言;第一,前列。

    “能行?”杨宗略带疑问。

    六奶奶干脆地说:“能行,不行你去问问爹。”

    杨宗真颠颠地去找赵二爷,不一会儿回来了。笑嘻嘻地说:“爹说啦,你起的名字好,咱的酒就叫醉三江了!”

    说完,划拉、划拉自己裁的纸要走。六奶奶一把把他拉住,拦住他说:“等一下,掌柜的,俺还有话呢。”

    “啥事儿?”杨宗心思现在就在酒名上。

    六奶奶沉吟了一下,为难地说:“我跟你说,你也别多想。咱俩也是拜了堂的,俺知道你,没有介意俺带个孩子,可是,俺想和你商量一下,孩子咋办?”当然了,自己身上的肉,肯定是舍不得,但她还是想试探一下杨宗的想法和态度。

    杨宗还有些不解地问:“孩子有啥咋办?”

    六奶奶说:“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留不留?如果你要是不待见他,咱把他送人或者送庙上去。”

    杨宗说:“你咋胡扯呢?那也不是小猫小狗,说送人就送人了。咱家酒坊开起来,还差一个孩子吃的?”

    六奶奶心里挺舒坦,故意问:“那就留着?”

    “嗯,留着。”杨宗还是想他的酒,随便回答。

    “既然留下来,你可得给他当爹。”六奶奶继续追问他。

    杨宗笑着说:“我娶他妈了,当然是他爹了。”

    “那好,既然你已经给他当爹了,那他的名字得你起吧,总不能让他姥姥天天叫多余吧!”六奶奶非常高兴,逼着杨宗给孩子起名字。

    “这,我也起不好啊?还是你起吧。”杨宗还是没有底气。

    六奶奶正色地说:“不行,孩子的名字必须得你起,哪怕你叫他马驹儿,还是叫狗剩子呢?俺不管,你要给起了名字,说明你肯认这个儿子了。”

    这事儿挺让杨宗挠头的,现成的儿子,肯定是要收下的。既然娶了孩子的娘,后爹肯定是当定了。咋的都好办,可起名字实在是不太在行,纯粹是拿鸭子上架。憋了许久才说:“哥哥家的大侄,起名都泛树字,咱也得按树字起吧。我也不会起,不然就叫杨树山吧,反正山上都长树。行不行?”

    六奶奶连喯都不打,答应道:“行啊,挺好听的,就叫杨树山。小名呢?”

    “啊?还有小名啊。五哥家最小的是老四,他排行老五,干脆叫小五子吧。”杨宗如释负重。

    “行,你咋叫都行,俺说了,这个孩子以后都你说了算。”六奶奶欣慰地说。

    杨宗见过关了,赶紧要弄他的东西去。问:“那我找爹写字帖去了?”

    “去吧,俺没事儿了,该喂俺的小五子喽。”奶奶满心欢喜地哄孩子去了:“小五,你爹给你起名字啦,杨树山、杨树山。”

    杨宗则找赵二爷,写一些字帖,然后粘在酒坛子上,明天他要去大集上去卖酒。

    杨宗起得挺早,还没有吃饭,就开始捆扎酒坛子。家里没车也没辆的,得用担子担。圆酒坛子不好担,必须用绳子捆扎好。第一次去卖酒,也不知道好不好卖,没敢多带,只带四十斤。十斤的两坛,二十斤的一坛,手里拎一罐散酒。里面放一酒提溜①,除了量酒,还方便买家品尝用。【注释】①酒提溜:量酒工具。

    赵戚氏的早饭做得也早,杨宗匆匆地吃了一口,然后担着担子来到大集。往日,一般是早上有常集,到了日上三竿散集。逢八一大集,大集是全天的。但过了腊月十五,可就是天天都有大集,一直延续到腊月二十九。从三十下午开始休集,一直到正月十八才开集。杨宗来得早,他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集上摆摊的没几家,他随便找一个地方,把自己的摊子摆上,静等着买家上门。渐渐地天大亮了,那些做小买卖的,有推车的、有担担的,也都呼呼隆隆的上来了。

    集上的商品是五花八门,什么都卖。从鸡鸭鱼肉到葱姜蒜,从香烛、黄纸到挂钱、对联,从核桃、冻秋梨到大糖、糖葫芦,从獐狍麋鹿到木耳、蘑菇。以至于接神用的鞭炮、小孩玩的玩具、老头老太太的旱烟、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的花布……那是应有尽有。到日头出山,买年货的也熙熙攘攘地上来了。顿时,整个集上热闹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杨宗第一次担担卖东西,还不习惯大声叫卖,跟着别人学习,勉强用嗓子眼叫了两声,自己都觉得有气无力的。

    也许是杨宗的小地摊不显眼,或是他的酒不出名,到中午了,也没卖出几斤,更别说是整坛子地卖了。只有几个顾客,看样子不太宽裕的。以为他摊子小,酒能便宜,打上个一斤二斤的。眼看着要过晌午了,再过个把时辰该散集了,看样子他的酒是怎么担来的,得怎么担回去了。货卖不出去,让杨宗十分上火,不仅仅是卖不出去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回去见了家人也没有脸。自己不是一个干啥啥不行的窝囊废吗?越上火就越着急,也顾不得脸面了,忍不住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其中还有一声,跟破锣一样走了调。他一跑调不要紧,吓了一个身穿绸缎,套狐狸皮坎肩,头戴水貂绒皮帽的老客一跳。并且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笑得杨宗满脸通红。老客转头多看了杨宗几眼,杨宗歉意地拱拱手,以示抱歉,那老客点点头算做回应。然后,在皮囤子里抄着手,继续看着其它物品。可老客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了,来到杨宗的前面。说他是老客,其实也就二十几岁,不足三十岁,长得眉目清秀。操着一口山东家的口音,问道:“小兄弟,这酒可是你的?”

    杨宗赶紧应答:“掌柜的请了,酒是我自家小作坊烧的,如你不嫌弃,请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兄弟,你是第一次做生意吧?”老客看出杨宗没有做过生意。

    杨宗老实地回答:“是,头一天来。”

    那个老客又问:“你的酒,是哪里的烧锅?”

    “我家叫杨家烧锅,这是头一锅酒。”杨宗毫不隐瞒。

    “噢,是嘛。俺就说呢,从来没有听见过,杨家烧锅的名号嘛。”那个老客漫不经心地说。

    杨宗谨慎地问:“掌柜的在哪里发财?”

    “噢,俺是四合发饭庄的,俺姓张。”老客告诉他。

    杨宗一听,是个大买卖家的,赶紧又恭敬地抱拳。客气地说:“失敬、失敬,原来是张掌柜的,早听过你的大名。我还在你宝号喝过酒呢。”

    张掌柜是四合发的采买,专门采购饭庄的一应物品、食材,今天来集上,也是看看食材的价格和质量。没想到与杨宗打了个照面。于是,张掌柜也客气地说:“喔,你也是俺的衣食父母,欢迎小兄弟下次光临小号,给哥哥捧捧场呦。”

    杨宗赶紧回答:“一定、一定。”

    张掌柜蹲下身子,用酒提溜打了一点酒,用鼻子闻了闻。然后立刻神情严肃地问:“小兄弟,俺尝尝可以吗?”

    杨宗连忙道:“掌柜的你请,你请!”

    张掌柜将提溜里的酒,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吧嗒、吧嗒嘴。好像不过瘾,又舀了一些,这次喝了一小口,在嘴里品着。稍后说:“听口音,你不是俺山东人啊?你的酒咋有俺山东家的味道。”

    杨宗回答:“家师原是山东人,手艺也是山东所传。”

    张掌柜点点头:“嗯,这就对了,小兄弟,俺能说句不中听的吗?”

    杨宗说:“掌柜的请指教。”

    “你的酒虽然挺好,但美中不足啊!有什么不足,你能和俺说说吗?”张掌柜多少有点考杨宗的意思。

    杨宗说:“掌柜的是行家,不满你。我家酒前日刚刚出锅,刚劲有余而棉柔不足,快要过年了,时间有些匆忙,没有醒酒困酒。如果封坛放上半年,这酒就绵软许多,陈上三年五载会更好。”

    张掌柜伸出大拇指:“小兄弟是个实诚人,好,你家里还有多少酒?”

    “还有一百多斤。”杨宗回答。

    张掌柜说:“嗯,这些酒你也别卖啦,挑回去吧。你家的酒俺都要了,明天上午来小号商议如何?”

    他的一句都要了,让杨宗欣喜若狂。想不到,竟然遇到这么大的买卖家,赶紧回话:“成,成,谢谢掌柜的成全。”

    “不用客气,小兄弟明日再会,不见不散呦?”张掌柜说完要走。

    杨宗又抱拳施礼:“一定,一定。”

    张掌柜的又抄着手走了。

    杨宗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赶紧收拾收拾担子,挑着酒兴冲冲地回家。家人看见他的酒没卖,还挺纳闷,他为什么那么高兴。杨宗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赵二爷乐得胡子直颤,连声叨咕:遇到贵人啦,遇到贵人啦。